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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曼麗一家五口人,過了許多年平靜日子。
  楊仁君死後八個月,英蓮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大龍。又兩年,英蓮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二龍。
  如果不是農忙的時候,寬子一人在後院的小門出出進進,侍弄他們的幾畝地,我們簡直要把這家人遺忘掉。其實,我們心底深處,沒有一天敢把曼麗忘懷。這種複雜的感情簡直一言難盡。譬如,在哪個多風的夜裡,小閣樓裡飄出一聲孩娃的啼哭,或是一段變得有些嘶啞的口琴聲,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冬天。
  在這種回憶和想像中,曼麗離我們普通人越來越遠,高高地飛在半空。一想起富堂和楊仁君的死,我們立即就會想起曼麗跪在地上時臉上那種神秘的表情。一種叫做敬畏的情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在我們心裡生成了。我們很怕曼麗,卻又極想見到她,她老成什麼樣子,英蓮的兩個大酒窩是否依舊,兩個小兒的相貌究竟有多大的差異?有時候,有人會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幢小樓或是走近那扇半掩著的小門,想看看土改後再沒露過面的兩個女人,忽然間就看見二樓那早退了色的綢緞窗簾兀自一動,窸窣之聲跟著就響了,沒有人敢留在那裡,看一看那窗簾後面印沒印有一雙神秘的老眼。
  終於有一天,曼麗一家重新回到我們中間來了。
  政府號召辦大食堂,各家各戶的鐵鍋都要砸掉煉鋼鐵。做了高級社社長的梁二遇到了難題:其他人家的鐵鍋、碗盆、糧食,早收齊了,曼麗家該怎麼辦?去找寬子,寬子說他做不了主。梁二和幾個社領導一商量,決定一起去拜訪一次曼麗。
  幾個人從小門進了院子,寬子把他們領到客廳裡,對他們說:「我娘正在午睡,我這就去喊她。」
  眾人忙說:「不忙不忙,三奶奶睡了多年的午覺,我們可以等的。」
  大院的二進門已被土坯砌起來了,花牆也用石灰封死了。有當年做過曼麗傢伙計的,目睹了這景象,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曼麗一進屋,眾人忙都站起來,齊聲喊一句:「三奶奶——」似乎都忘了她喜歡人們直呼她的名字這件事。
  曼麗示意大家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臉上分明還掛著幾分笑意。她又較幾年前瘦了些許,頭髮已是白多黑少了,形狀卻仍梳得很年輕,就如她剛剛嫁過來時一樣,可能是長久不見陽光的緣故,面皮白得耀眼,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夕陽就把她依舊顯出腰身的影子印在地上,開始,梁二覺著曼麗的樣子有點怪,一想才知道是曼麗沒穿旗袍的緣故。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藍布衣服,大樣子與梁寨女人的沒什麼區別,只是做得瘦些,感覺像是挨著肉皮長出的。
  梁二站起身,搓搓手,結結巴巴說明了來意,聽見曼麗笑出了聲,趕忙補充道:「其實,城裡人還是一家一戶吃飯,這是來和你商量,要是……」
  曼麗收了笑,「我家從來都是相信政府的,紅五師的時候,我爹就捐過一筆錢。既然是政府號召,我自然同意。不知大食堂設在哪裡,又是怎麼個吃法?」
  大家都有點喜出望外,梁二眼珠一轉,恭恭敬敬道:「食堂就設在二老爺家的大倉庫裡,吃飯時每家來一個人按人頭領飯。只是這人多嘴雜,免不了會鬧出一些雞毛蒜皮,大家心裡有個想法,你老人家是大家信得過的人,希望你在做飯領飯的時候去轉一轉,算是個公正。」
  曼麗笑了,「大家都到一個鍋裡攪勺子,自然有份力就出份力。我在漢口女子中學讀書時,還真的搞過食堂工作哩。」

   
十四

  這樣,曼麗開始登上梁寨的政治舞台。
  梁寨的大食堂,因為有了曼麗做總監督,一直辦得有聲有色。開飯的時候,破銅鑼的聲音先響了,不一會兒,各家各戶就走出一個人,拎著罐兒、盆兒,在大糧倉門口排成一長隊。
  曼麗早早收拾個整整齊齊,坐在飯缸邊的一張太師椅裡,兩個玉人兒一樣的孫子一高一低兩邊站著,大的手裡拎個白瓷罐,小的雙手捧著一個大花瓷盤,眼裡分明伸出了小手,卻不敢動,一直等到最後盛飯。
  有了這個榜樣,別的孩童也都變得規矩了。有一回,梁二走過去要給曼麗家先打,曼麗冷酷無情的聲音就響了:「要想公正,首先得以身作則,我看你家以後也最後打。」
  土改後,梁二娶了賀營的一個寡婦,帶來一兒一女,來後又生了一兒一女,那女人打飯時常夾塞兒,沒人敢說什麼,不想曼麗就看見了,又說了出來。梁二立即紅了臉,訕汕地退到門外。
  沒過多久,曼麗的影響就滲透到了梁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天天一亮,小閣樓的窗簾全部拉開了,曼麗開始一天的工作。梁二被稱作大隊支書後,又聘請了曼麗做工分監督員,一天計十個工分。每月評議工分的時候,梁二身邊就擺一把太師椅。結算前一個月工分時,這把椅子空著,會開到中央,曼麗就昂著頭,慢慢走進會場,微微點著頭,向給她讓路的人致謝,走到梁二身邊,轉過身,看一眼黑壓壓的人群,緩緩坐下。
  會計開始念下個月每日十個工分人員的名單,念一個就抬頭看一眼曼麗,見曼麗仍在閉目養神,就大聲問一句:「有沒有意見?」眾人就喊:「沒有意見。」這就算通過了,念了名字後,如果曼麗的鼻子裡有了響動,會計就對那人說:「下個月你計九分,有沒有意見?」那人不說話,就算認了。
  總有人不服,反問一句:「為啥?」話音未落,曼麗手裡捏著那塊珵黃的腰表,鋒利的眼風倏地射了過去,看了半天才說:「這個月我專門注意了你,你家來了三次客,第一次你上午早收工四十分鐘,下午晚出工四十八分鐘,是你家小三去叫你的,來的是你四舅,就是那個留著山羊鬍的老頭;第二次你上午早收工一小時零八分鐘,下午晚出工四十二分鐘,你屋裡人去叫的你,來的是你親家母,前三天你家老大夜裡打了媳婦,老太太來給女兒撐腰的;第三次你上午早收工三十五分鐘,下午晚出工四十六分鐘,你家老四叫的你,來的是你丈母娘。」
  從此,大家做活兒,一點懶也不敢偷了。心想這樣就會理直氣壯了,可到了下一個月評工分,曼麗的鼻子又哼哼了。
  一個後生站起來問曼麗:「這個月我沒遲到沒早退,這又為啥?」
  曼麗頭都沒抬,慢騰騰說道:「說出來你可別臉紅,你結婚七個月零四天了,天天晚上折騰兩三回,受得了嗎?身體是你的,大隊管不了,可幹活是為大隊干的,你說你還能幹動全勞力的活嗎?」
  會場立即開了鍋,散會後大家還心有餘悸,一個老人提醒說:「她有望遠鏡,又住樓房。」
  後來,很多家咬牙拿錢扯了布,掛了窗簾。
  六二年,曼麗向梁二提出自己年紀大了,人口又增了這麼多,需要找個幫手,幫助她記錄和開會。梁二當即決定:「讓英蓮幫你幹,每天也計十個工分。」
  事後,翠屏給梁二提意見:「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在紙上寫幾個字,就是個全勞力,一個還不行,好事全讓他們佔了,梁寨到底誰當家?人家都說你是個聾子耳朵——擺設。」
  梁二神秘兮兮地笑笑,「你這老娘們懂個屁!梁富堂活著也想不子這麼絕。有了曼麗,沒了懶漢,沒了小偷小摸,評工分也不用吵架,我也不用得罪人,她是槍,我是人,懂了吧?只有一點不好,這女人六親不認,每回去你那小屋,心裡直撲通,生怕她用望遠鏡看見了。」
  日子久了,英蓮的眉間多了許多愁苦,忍不住訴說著:「每天吃完早飯,她就上樓了,望遠鏡掛在脖子上,要不了三分鐘,她準能發現點什麼。總是扯著嗓門喊我,不管我願不願聽,絮叨起來就沒個完。針鼻大的事,她也一驚一乍,有一回,我還在洗碗,她就叫了起來,聽聲音像是出了人命案,什麼大事?青武媳婦把七嬸家的蘆花雞關進自己院子了。這事真把人煩死了。連別人的婚嫁事也要過問,只要她看不順眼,準沒一句好聽話。日子久了怎麼得了?還不把人得罪光了?」
  在新一代逐漸成人的時候,曼麗已經十分的蒼老了。她已經不經常走出那幢小樓,對我們梁寨人的生活干涉得少了,或許是英蓮一人承擔了,不管怎麼說,曼麗在我們的生活裡慢慢顯得不十分重要了。她得了大病的消息傳出後,我們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裡想:
  「曼麗終於要死了。」

   
十五

  曼麗的病折騰了好幾年。
  我們再見到曼麗,她完完全全變成一個老太婆了。一頭的銀髮,身體突然變得十分肥胖,一根棗木枴杖從不離手,眼神古怪而猙獰,常常對著一棵老樹一站就是半天。她對我們的生活不再發表任何見解,她活著的任務似乎就是從那些枯樹和老屋上尋覓時間流逝的絲絲痕跡。
  在這片寧靜的日子裡,大龍長大成人了。
  大龍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他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世界東瞟西勾的,從不正視。起初,我們認為是那個閣樓把什麼東西傳染給他了。吃大食堂,我們發現這個小白龍一樣的頑童並不是那種通常見到的簡單得跟零一樣的孩子。他工於心計,長於堅忍,與人打架從不啼哭。打飯時,只要他稍有不體面的動作,曼麗狠巴巴的拳頭就砸在他的天靈蓋上,他馬上做出十分懼怕的樣子,把碩大的頭顱朝體內誇張地縮去。打完了飯,拎著白瓷罐正好好走著,不知怎麼就摔倒了,飯菜流一地,瓷罐子總也摔不破,全家人只好餓上一頓。奇就奇在他一挨打就摔跤。次數多了,我們心裡就明白了:這個小精靈是個心裡做事的主兒,長大注定是個狠角兒。
  寨子裡那些仇恨曼麗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大龍身上,翠屏有工夫就和他講講過去的故事。這樣,上中學前,土改時梁寨發生的一切,他早已爛熟了。上中學後,一放學他就朝翠屏家裡跑。翠屏待大龍勝過待自己親孫子。
  翠屏的用意,我們一眼就看穿了。起初,我們都很瞧不起這種借刀殺人的做法。後來,我們叫那架望遠鏡折磨得無地自容的時候,就原諒了翠屏,逼上梁山,能有什麼辦法?
  到了停課鬧革命的年代,大龍已經長成精精壯壯的小伙子。因為不用去學校,吃過飯他就泡在翠屏家裡,這倒不是需要溫習那早已爛熟於心的陳年舊事,而是因為翠屏的長孫女早就開始扎人眼了。
  那閨女叫琳琳,一看便知是富堂和翠屏這樣人物的種子,十六七歲,竟長出了一身的風流,烏溜溜的黑眼珠兒一轉,做的事神仙都猜不到。她兜裡常裝著黑白瓜子,你在給她說話,一顆濕漉漉的皮皮就飛在臉上,看她,專心致志地吃,心想可能是她沒留神,繼續說著,又一顆飛來了,這回免不了有些想法了,看她時,正像一個十歲女娃娃衝你笑呢。靠這一絕技,已經叫一群半大小伙子抓耳撓腮了,要命的是這才算她的基本功。後來大龍是不是獨佔了花魁,怕大龍自己也不能斷定。
  大龍是梁寨附近五六個村子的娃娃頭,打架厲害,又長得英俊。琳琳在方圓幾里地,第一美貌。英雄加美人,合該折騰出些事情。
  那年春天,大龍常在琳琳那裡歎息。
  「這麼下去要悶死了。」大龍說。
  「你說幹啥好。」琳琳問。
  「我也不知幹點啥,坐著心裡直冒火。」大龍說。
  「那你去洗冷水澡吧。」
  洗了澡回來,遇到了老翠屏。翠屏黑著臉,指著大龍的鼻子罵:
  「小子,你虛歲十八了。你知道你爹十八歲都幹了些啥?十三歲殺過一個日本鬼子,十六歲在縣區隊能使雙槍,要不是戀上你娘,早當縣委書記了。比不上你爹,能比比你富堂大伯也行。他十六七歲敢整治東家,二十歲敢動少奶奶的念頭。你呢?整日裡喊著為你爹報仇報仇,連個機會都看不見,報什麼仇?縣城裡早打起來了,亂世出英雄,你好好想想吧。」
  大龍聽完,當晚就不見了。
  過了四五天,大龍回來了,直奔翠屏家,拉過琳琳說:「我和紅太陽那邊說好了,帶去五十人給個副部長,帶兩百人就是副司令。兩百人能拉得起來,我準備去加入,你怎麼辦?」
  琳琳說:「我隨你。」
  這樣,他們就加入了紅太陽戰鬥隊。
  大龍當了四十天副司令。司令在一次武鬥中斃命,大龍開始當正司令。

   
十六

  大龍和琳琳帶著十幾人回到梁寨,已經是冬天了。
  又是一個多雪的冬天。
  曼麗家這扇破敗相已經露出的小門從來都是從裡面閂著,大龍叫了兩聲,就耐不住了,一腳踹了過去。大龍踩著兩扇剛剛倒地呻吟著的木門,步入院子,震下來的灰塵在琳琳烏亮的頭髮上落了一層。
  英蓮在天井處撞上了大龍一千人,又驚又喜道:「我的小祖宗,嚇死我了。」
  大龍瞪了親娘一眼,「人都死絕了,叫了半天門,也不答應,快把客廳騰出來,我要做司令部。奶奶的,肯定會東山再起。毛主席上井岡山也不過兩千人馬。」聲音震得滿寨子都在顫動。
  我們立刻明白這個在全縣風雲一時的人物遇上了不如意的事情。
  大龍威風凜凜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琳琳和幾個人或立或坐圍在他的兩側。
  英蓮小心翼翼走進去,大龍很不耐煩的聲音又響了。
  「媽——快點找幾塊木板,再弄一塊布,隔個裡外間,能住下我和琳琳。」
  英蓮朝門口退了兩步,忍不住輕聲問:「大龍,你們還沒吃飯吧,想吃點啥?」
  「麵條吧。」大龍突然站起來,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兩趟,「老妖婆呢?」
  英蓮愣了半天,「是說你奶吧?」
  「我沒有這個奶。」
  琳琳接著說:「是漏網的地主婆,資本家的臭小姐。」
  英蓮吞吞吐吐說:「正,正在午睡哩。」
  「午睡?資產階級情調。叫她快滾下來,惹急了,我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樓。」
  「急也不在一時呀。」
  翠屏牛鈴鐺一樣的聲音響著,兩瓣小磨盤樣的屁股,一扭一擺進了屋,她走過去捏捏大龍的肩膀,笑出了鴨子叫樣的聲音:「果真沒有看錯你,鳳生鳳,龍生龍,這話真不假,小半年不見,真的就出息了,看看,又壯實又威風,官也做得不小。」
  大龍拿掉翠屏的手,一臉不高興。
  翠屏根本不在乎這種冷淡,繼續說:「今天讓大小姐再做個美夢吧。聽說你在城裡開萬人大會鬥人,風光得很,明天你就開上一個給梁寨的老少爺們瞧一瞧。」
  大龍鼻子哼了哼:「我心裡有數。」
  第二天早飯一過,破銅鑼的聲音滿寨子響了,「開會囉——開會囉——」敲鑼的是梁二支書。
  我們感到納罕。頭天晚上,梁寨的頭頭腦腦已被大龍定為保皇黨,命令他們今天陪站,隔了一夜,梁二竟又和小將們坐在一起了。
  這個情形我們十分熟悉。曼麗和十幾個五類分子胸前都掛個木牌牌,在台子中央站著,兩邊是大隊小隊的領導,場面確實比十多年前大了許多。
  大龍雙手在頭頂飛舞,激動時就用拳頭擂面前的桌面。開了一會兒,空中就落下雪花了,飄飄忽忽十分好看,伸手接一兩片,只是慢慢在掌心變小,變得有稜有角,久久不肯化去。人群木樁一樣棚出一片黑,慢慢地從上到下變白了。這麼一走神,台上就有了變化,曼麗像一隻碩大的黑烏鴉被兩個小將架到台子前面站下。
  我們忽然就有了一種古怪的、不祥的感覺,不由地開始想那個遙遠的冬日,眼睛都粘在曼麗身上扯不下來了。大龍數說曼麗給梁寨帶來的各種災難,這些話斷斷續續進了耳中,這邊進去那邊出來,說曼麗想做梁寨的女皇帝、救世主,也都沒在我們心裡存留,只是感覺到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在湧動著。
  曼麗顫巍巍的雙腿扯著我們的眼睛開始活動起來,她朝大龍走了兩步,臉上掛著惡毒的笑意,認真跪在大龍面前。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仰臉看著大龍。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大龍一點也不怕,向前走一步,一腳把曼麗蹬了幾個滾滾,笑著道:「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廟裡的神早就砸光了,你還在這裡裝神弄鬼,嚇唬誰呀?我今天就是讓咱梁寨人瞧一瞧,你不比誰多長一隻眼睛,你只是個漏網的地主婆,踏你一隻腳,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再跪呀?」
  寬子衝上去,把暈過去的曼麗背走了。
  大龍徹底打敗了曼麗,一伸腳,就把我們心中的一尊神踢碎了。他又走到桌前,帶頭喊了幾句口號,朝我們揮揮手臂,大聲說:「散會吧。」
  我們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看著大龍和琳琳說說笑笑走遠了,我們都沒敢挪動一步,腿像是凍透了。
  吃了午飯,寨子裡的老老少少都擁向河道拐彎處的深潭,去看紅衛兵小將大雪天在河裡洗澡。
  大龍號召了幾次,沒人敢脫衣服,都說冷。大龍罵了一句,「膽小鬼,怕什麼,我洗了好多年了,毛主席說過,煉好身體才能幹革命。」說話間,他就脫得只剩個褲頭了。
  大龍的身體修長白皙,呈流線狀,發達的肌肉群一片片從他身體裡冒出來,像是一片片丘嶺。琳琳和許多姑娘的目光都叫這白魚一樣的身子扯去了。
  我們看見大龍伸胳膊蹬腿蹦跳一陣,叫過一個男孩說:「給大哥尿泡尿。」
  小男孩猶豫一會,掏出小雞對準大龍的兩隻大手尿起來。大龍一邊接,一邊洗自己的肚臍,完了,用手背碰碰小男孩的頭頂,說:「中午喝稀飯了吧,尿還不少。」
  大龍慢慢地朝深潭走去,漸漸地在我們眼裡變成了一條大白魚。他在緩緩流動的趙河裡游著,游出各種姿勢。
  「大龍該不會是龍王轉世吧,恁好的水性。」
  「這個猛子扎得好,有一袋煙工夫了。」
  「快看,他露頭了……又進去了。」
  「不好,他游不動了。」
  誰都可以看出來,大龍出事了。琳琳尖叫一聲,撥開人群朝水中撲過去,七八隻手擋住了她。一群人沿著河堤朝下游奔跑,一群人已經跑進河灘,喊叫聲響成一片。
  終於,我們從魚網裡看見了大龍。一片女人的哭聲響了起來,脆得像冰的是琳琳,長得如麵條的是英蓮。從此,我們梁寨又多了一種比喻死亡的說法:
  ——就是像魚一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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