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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日子終於又變得平靜起來。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梁二還是大隊支書,開會前還要敲破銅鑼,翠屏照樣恨曼麗,照樣和梁二開一些只有他們這種同謀才能體味出的追憶往事式的玩笑,青武媳婦照樣把七奶奶家的蘆花雞關進自家院子下蛋。便是有些變化,也都像雨後石板路上的青苔,不經意地長出,又讓人不經意地發現。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見過曼麗,但誰心裡都清楚:她老人家還活著。我們心頭仍罩著那化解不開的陰影。聽到小閣樓裡結結巴巴的口琴聲,我們就在心裡禱告著:不要再有冬天,不要再有仇殺,永遠這樣安靜吧。
  這樣過了若干年。
  二龍娶親的嗩吶聲,又一次把曼麗送到我們中間來。老態龍鐘的模樣,拄著枴杖的手像是永遠活在冬天裡,不住地發抖。她在人群裡一出現,就有兩人走過來,親密地挽住她的雙臂,問長問短起來。我們都明白,這決不是因為梁寨有尊老的傳統。好在曼麗參加完二龍的婚禮,又躲進小樓去了。
  日子開始有滋有味起來。也許是太甜的緣故,屑小的磕磕碰碰又開始作為一種裝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二龍的媳婦叫仙惠,兩三年問讓我們都喜歡上了。她不顯山,不露水,眼裡總是盛滿了笑,似乎是專為天下媳婦提供的一個樣板,第一胎生了個女兒,說出的話更柔更低,給人一種她不小心做錯了什麼事的感覺。仙惠嫁過來後,正趕上政府號召只生一個好。每個月初,婦聯主任就把整盒的避孕套送進每一個有年輕女人的家中。一段時間裡,寨子裡的孩子們有玩不盡的氣球。這樣,女人的肚子照樣要脹大。
  梁二和婦聯主任都發了火,卻沒人怕。老女人們說:「一碗水要端平,為啥不給曼麗家送?」
  梁二隻好去做仙惠的工作。
  仙惠很體諒梁二和婦聯主任的苦楚。主動要了一些藥回去,說這樣目標小,不易被曼麗察覺。
  沒過多久,英蓮發現自己家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愁眉苦臉要去請獸醫。曼麗冷笑著說:「雞吃了避孕藥,長上幾日,殺了給二龍補補身子。」
  一日早上,大家都蹲在石碌碡旁吃飯,仙惠突然嘔吐了,扔下飯碗問二龍:「你為啥換了枕頭下的藥?」
  二龍瞪眼道:「娘們兒家,瞎說什麼!快收拾收拾回娘家去吧。」
  仙惠哭著道:「我給大隊立過保證,叫我怎麼做人。我要去醫院做了。」
  二龍站起來說:「你敢!」
  仙惠突然發了脾氣,說:「我的身子,有什麼不敢。」
  說罷便要走,二龍衝過去,兩人斯打在一起。
  這早是我們生活中的保留節目,勸得一方妥協就是了。我們都指責二龍下手太狠,不該給有身孕的仙惠搗出個青眼窩。
  沒想二龍也有一肚子委屈,蹲下來抱住頭說:「這哪裡是我的主意?奶奶吩咐的,我能不換嗎?」
  曼麗跌跌撞撞擠過來了,一時間大家都呆在原地。只見曼麗的腳叫一塊磚頭一絆,跪倒在地上了,向前挪幾挪,順勢抱住仙惠的腿,如破風箱一樣嘶啞的聲音就喊了出來:「求你了,好仙惠,生下來吧,生下來吧……」
  仙惠驚得向後一跳,曼麗趴在地上了。
  仙惠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嘴角的肉一跳一跳的。她直直地盯著地上的曼麗,不停地說:「我奶奶給我下跪了,我奶奶給我下跪了,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對這樣一個突然變故,我們都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眼睜睜看著仙惠大叫著,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朝趙河岸上的槐林狂奔。寬子和英蓮臉色變得慘白,架著曼麗回去了。
  一個老者站起來朝二龍吼著:「傻子,快去找仙惠,別讓嚇掉了魂兒。」
  過了一會兒,仙惠跟著二龍回來了。飯場的人都沒散,七嘴八舌對仙惠說著寬心的話,有人撿起那塊磚頭說:「仙惠,你奶奶人老了,叫這東西絆了一下,摔倒了,哪裡是給你下跪?你放寬心吧。」
  梁二不知何時也來了,走過去伸出手捋捋仙惠的頭髮說:「你奶奶只對和她有仇的人下跪,我今日去鄉里給你要個指標,你奶奶不會怪你的。」
  仙惠遲疑地朝我們一笑,說:「沒事的,奶奶平常待我很好,她不會害我的,我只是有點怕。」
  梁二吩咐二龍扶仙惠回去休息,轉身對又返回飯場的英蓮說:「你都看見了,曼麗惹不得,真沒想到她會給仙惠下跪,你要當心!回去日夜守著仙惠,熬過這一關,也許都破解了。過幾天,等仙惠安定下來,陪她去醫院看看,查出毛病早點治。得想點辦法,是的,得想點辦法。」
  英蓮把頭狠勁點點,轉身匆匆走了。
  第四天清晨,曼麗家傳出英蓮狼曝一樣的哭聲。這天後半夜,二龍打了一個盹,醒來一看,仙惠早凍硬了,手裡抓著一個1605瓶子。

   
十八

  梁寨好媳婦的樣板死了。
  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危險。曼麗還活著,我們就無法逃出這種危險。那幢死寂的小樓在我們心頭越來越沉重,一種共同的心願在我們心中生長起來。開始,這個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各自掩藏著,終於相互看見了,從眼睛裡露了出來。
  我們都有了殺死曼麗的念頭。
  就這樣捱到了冬日。
  種了小麥,歷來是我們的長假。我們開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要恨恨地朝那小樓盯一眼。
  那扇修好的小門永遠關閉著。每日裡,也有青煙從那院子裡冒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曼麗家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有人看見寬子背著一盤明晃晃的鐵絲匆匆走過街巷,忍不住問他:
  「曼麗近日可好?」
  寬子並不停步,簡短地說:「好著呢!」
  「你買這些鐵絲做甚?」
  寬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頭也有些大,丟下一句:「做,做,做個籠子。」
  再問時,人早進了院子,光的一聲門響算是回答。
  我們都感到這事有點蹊蹺。
  誰知奇怪的還在後面。寬子用這鐵絲在二樓的窗外織了一張網。接著,那小樓裡又傳出響了半日的沉悶的鈍器聲。入了冬月,小樓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經嘶啞得辨不出意義。
  我們都聽出來這是曼麗的叫喊,心裡都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千萬別再走出來。」
  十多天過去,這叫喊已經變成嬰兒的泣咽一般。很多個夜裡,我們都伴著這使人毛髮倒豎的聲音走進一個個恐怖的夢境。過了臘月初八,這聲音徹底消失了,小樓重歸於死寂。
  我們想:這回她真病得不輕。
  臘月二十,寨子裡又開了一次大會,要把土地重新分給一家一戶耕種。梁二傳達完上級這個精神,大家都說:「早盼著這一天了。」
  接下來討論如何分這幾千畝土地。地有好壞肥瘦,誰都明白。一聽說十五年裡使用權不變更,心裡都撥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後半夜,沒有一個辦法能通過。
  第二天晚上開代表會,一戶參加一人。寬子首先發言了,大意是說:那塊墳地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間就買了,中間十分窮困的時候都不曾賣掉,後來收了國有也應該,現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這墳地自然該分給他們。最後,他強調這是曼麗的意思。
  那十幾畝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勢高,又臨著趙河,旱澇都不怕。
  梁二聽完了,眼一轉,對寬子說:「要說呢,你這要求也合情理,只是我這掌勺子的,為難,不好這就答應了你。好久不見曼麗了,寨子裡有很多說法,你知道,人多嘴雜,說什麼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這個意思,我想這梁寨還沒人敢反對她。你看,能不能請她老人家來,當著大家說句話?」
  寬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我娘入冬以來,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穩當,怕來不了,來了也怕出個啥事情……」
  「嚇唬誰呀!」
  「別拿雞毛當令箭,曼麗不會辦這種事,吃食堂時,她總是留到最後打飯。你想要那塊好地,直說了吧。」
  「恐怕她早死了吧。」
  「沒有,不可能,」寬子站起來比劃著,「每頓還能吃一個饃,喝一碗稀飯。」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不相信。
  有膽子大的就說:「那我們去看看她也中。」
  寬子冷笑了,「好吧,誰想去誰去,我先把話說清楚,我娘已分不清活人死人,老是喊梁富堂楊仁君,有個啥閃失,別怪我。」
  梁二已經看出什麼名堂,站起來對眾人說:「明天我帶幾個人去見見曼麗,我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這地無法分,還不是要愁死我。」
  第二天,梁二領著七八個人進了小閣樓。
  一進門,寬子領著全家四口給梁二跪下了,用手搧著老淚縱橫的臉,「二哥,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幾巴掌,那墳地我不要了……嗚——嗚——我沒有辦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總不能等死吧,她早認不清人了,我把她關到樓上……」
  眾人忙扶他們起來,梁二拍拍寬子的後背,表示能理解。
  幾個人在下面張望一陣子,梁二領人躡手躡足上了樓。
  曼麗的房門被木條封死了,門下開了一個學生書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門,寬子在後面喊一聲:「慢——」
  他伏下身子,從方洞中取出兩隻碗,拿起來對梁二說:「你看,你看,早飯全吃了,一個饃,一碗稀飯。」
  大家不由地朝後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湊近那個方洞喊道:「三奶奶,曼麗,梁二來看你了——曼麗三奶奶。」
  裡面沒有動靜。
  寬子說:「恐怕她睡了,入冬來,她耳朵不好……」
  眾人朝那木門木條望望,不敢出大氣。臨走時,梁二低聲對寬子說:「明天我們再來,飯等我們來了再送。」
  第二天早上,一干人脫了鞋子跟著寬子上了樓。飯送進去,都把耳朵貼到門上聽。過了一會兒,裡面有了響動。誰都聽出來了,那不是人弄出的聲音。
  砸開門一看,都呆了。
  四五隻半尺長的灰老鼠奪路而逃。
  屋內的物件上佈滿了伴著鼠屎的塵埃。兩隻碩大的便桶立在牆角,裡面有幾坨風乾了的糞便。一張土漆梳妝台上,有一鏡、一梳、一隻生了銹的口琴。牆角一張破爛的蜘蛛網裡網著那架德國造的望遠鏡。曼麗只剩一個風乾了的骨架躺在一張雕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黃綢緞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兩個窩。
  曼麗就這樣告別了我們梁寨,長眠於寨子西北的黃沙崗裡。恐懼隨著曼麗的死消逝了,我們這才出順了一口氣。曼麗在我們的心中徹底變成了一個謎,她那間神秘的居室開始讓我們神往了,我們總以為那裡盛有一個謎底。究竟是什麼力量能把一個聰慧、美麗的女人困在一個怪頭怪腦的閣樓,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呢?
  曼麗葬禮過後,寨子裡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個房間,看到的就是那麼一些物件兒,都被擦拭過了。青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問:「三奶奶還有什麼遺物嗎?」
  寬子從大花床下拎出一個辨不出顏色的皮箱,指著說:「都在這裡面。」
  箱子裡,有幾件早穿舊的外套和旗袍,幾件女人的內衣,都是舊式的,還有幾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沒人能推斷出主人是誰,譬如那個黑色的蝴蝶結,譬如那只烏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內,只剩下燒剩一半的照片鄭重地貼在扉頁上,能看見半座樓和樓跟前的四隻腳,兩大兩小緊挨在一起。照片下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別無所求——曼麗。」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來自哪裡呢?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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