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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後,東昇專程到我家報喜。
  「事情解決了,按你的意思解決了。」東昇得意地說:「桑□,這回解決得很文明,姓郝的乖乖吐了五萬元。這王八蛋黑著呢,第二天他又把床位費提了兩塊錢。」
  我冷笑一聲,「你的事我不會再管了。我想不出你能用多文明的方法。你問他要五萬,他轉身問病人要五萬,你嚥下這五萬元,也不怕噎死了!」
  東昇囁嚅著:「這個理我倒是沒想過。」
  「那你這些天都想些啥?」
  「出了這事,我才知道這區政協委員還有個好處,犯了案,區公安分局沒權抓我。我這下才明白有錢人為什麼捨得花錢買官銜,買的不是官銜,是護身皮。你是個螞蟻,三歲小孩都能捏死你,你要是個老虎,武松碰見也要嚇一身冷汗哩。當年,我要有現在一半的風光,姓趙的、姓周的也不敢下黑手。」
  我心裡不禁一顫:東昇終於想監獄這段苦日子,接下來,他就會讓這個社會加倍償還。重複了多次的社會災難,都是這種心理之樹上結出的苦果。這種心理不來自人性,它扎根在一種文化中。作為醫生,我能認清這一點,可無力去改變它。但是,我又不能放棄我作為醫生的責任,我看看樣子樸實而狡黠的東昇,歎口氣道:「你這種想法太危險了。為什麼老向後看呢?你住監的日子已成為歷史,無法更改了。區裡增補你當政協常委,是因你對社會作出了獨特的貢獻。省裡把你當典型宣傳,是因為你的生產隊成了集體致富的楷模。為什麼你不向前看呢?你逼郝院長,等於逼上千個病人。這個郝院長為什麼答應你呢?」
  「他不答應不行。」東昇說:「姓郝的只租了我的房,沒租我的院子,我讓人鎖了院子大門,收過院費,姓郝的立馬慌了。當年簽合同,寫的有撕毀合同一方要賠償對方的損失。當年蓋這房,是想開旅館。開了幾個月,招來成群的野雞,我平生最恨嫖女人和賣×的女人,他一租租十五年,解決了我的大難題。想想也真不該打他。這樣逼了三天,他就下了軟蛋。」
  原來這也叫文明,真讓我哭笑不得。我挖苦道:「你真是個天才!我想不出你當年用的什麼辦法戰勝了那麼多單位。我真小瞧了你。」
  他沒聽出來,兩眼倏地變得賊亮,一拍大腿說:「兔子急了能跳牆。好不容易搞倒了姓白的,不拿出點手段,江山能坐穩嗎?我一個進過大獄的人,白鶴莊老少爺兒們不嫌棄,我只能豁出去了。開始跑戶口,他們說我們還有地,不給辦,鬧到市裡,才解決了四百個。這回我轉的全是老的和小的。剩下六七百青壯年,不好辦了,不耍橫的不行。小雞巴單位好辦,連增帶嚇,都答應招幾個人進去。有個飲料廠不服氣,頂著不辦,我就讓人在他們廠門口打了一堵牆,那時城建局沒有現在操蛋,不愛管閒事,最後,他們乖乖收了我的十個人。鐵路局最牛,說早些年已經給過我們招工指標,不再管了。我一想,攻不下鐵路局,就要砸牌子,找十幾個老人到鐵路局院裡絕食。他們那塊地當年一分錢也沒花,我們有理由。這事驚動了北京,答應招我的一百多人。後來,地價漲了,賣一塊,搭幾個人,三折騰兩折騰,就剩下這幾個了。」
  既然郝院長已經接受了這種「文明」,我還有什麼說的。東昇策劃的是幾千人的大遷徙,很悲壯,時過境遷,再去品頭論足也沒意思。
  我說:「東昇,還是往遠處看看吧,世界著名的大實業家,事業發展到你的這種規模,心胸都變得闊大了。這些成功的人物,當年都吃過不少苦,他們都有個特點,能自己消化掉仇恨這種情緒。」
  「你能不能說白一點,」東昇央求著,「我那點墨水,你是知道的。生意上的事,這些年摸多了,水再大也淹不死咱,咱會水,怕個球。這種朝人上人奔的大學問,我一定聽你的。我總想,你一個醫生,能和首長、部長稱兄道弟,肯定有絕招。」
  「東昇,這麼說吧。山西清朝時商業很發達的,借錢實在還不起,這些大商人也不追究,幾萬兩白銀,還一把斧頭就結了。這必須要人格精神十分健全才能做到。不扯這麼遠了。你要是能做到愛上趙副局長、周指導員這樣的仇人,就上了一個台階,我也放心了。」
  「你胡扯淡!我又不是女人,怎麼愛他們?」
  「其實,我是想讓你忘掉他們整過你這件事。總想著這件事,心裡不會舒坦。」
  「忘了這件事,我不成神仙了?」
  我只好用誘惑療法,「你最好能想著名利雙收。將來,大財團恐怕要影響中國的政治。你現在的勢頭不錯,弄好了,當然也可以和省長、部長平起平坐。」
  東昇眼睛瓷了一下,說:「這下我弄明白了,你是讓我一手抓錢,一手抓名,不干小鼻子小眼的事。是個好主意,是個好主意。」
  這次見面後,有一兩個月沒見東昇。關於他的消息,倒能經常聽到。他做每件大事,總要打電話來。他劃出五十萬元作教育基金,用每年的利息獎勵白鶴莊後代品學兼優的學生。東昇捨得進行文化投資,我很為他高興,過了幾天,我從報上看到他一次性為殘疾人基金會捐了三十萬元的消息,我忙打電話過去提醒他這樣要坐吃山空。東昇在電話裡說:「你知道基金會的會長是誰?鄧大爺的大公子鄧樸方!鄧小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中國的事都是他說了算,攀上他家,有什麼壞處?」
  東昇絕對是個智慧的人,這件事又可證明。
  到了年底,他打電話向我報喜,說他的名聲如今已出了省界,搞成了幾個大項目,其中就有和殘疾人基金會合搞的,產品將來能免稅,又說他已在某次市政協會議上被增補為市政協委員了。又隔了幾天,他又說,他的黨籍已經恢復,那個案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翻過來。
  我很為東昇感到高興。東昇在已經是個成功者的時候洗清歷史,大概不會產生心理失重感。作為醫生,又作為他的朋友,我為他感到慶幸。在這個前提下,東昇很容易獲得一個健康的心態,他以後的路會走得順利得多。
  這天晚上,我和妻專門為東昇喝了酒。
  妻說:「心理醫生,今天我看到一則消息,中國現在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億萬富翁,有一多半是蹲過監的,最富的一個,當年差點叫槍斃掉,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是一群具備超常心理平衡機制的人,因為他們從苦難的煉獄中煎熬過,所以他們更加熱愛生命、更加珍惜機會。這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現象,古今中外已有無數個例子說明這一點。」
  「東昇也是這一類人吧?」妻又問。
  我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我對他太熟悉,不好下這個結論。
  春節過後,東昇的案子平反了。他在家裡設宴招待了我和妻子,第一杯酒,他敬給了他當牙科醫生的妻子肖英,當年他被捕後,周指導員三番五次去勸牙科醫生和東昇離婚,牙科醫生帶著女兒等了東昇。這就是東昇為什麼把周指導員當成第二號仇人的原因。
  春天裡,東昇出乎我的預料,真的要和趙副局長、周指導員和解了。一天上午,他詭秘地把我拖上了他那輛「桑塔納」轎車。
  他說:「我要讓你親眼看見我是不是進步了。能把仇人團結起來,心裡真受活哩。桑□,你真是能人,想出這樣的樂子給我耍。殺死十個八個仇人,也沒有幹這種事痛快。墨水喝多了,到底不一般。」
  我沒聽明白,對他說:「不是急事,我可不去,我忙著呢。」
  「急事,當然是急事。」東昇把我推進車門,「你讓我上檔次,上去了,你看不見,還有啥球意思。如今好話聽得多了,也不受用。區委書記見了我,大老遠就把手伸出來,一年前我哪裡敢想!不知道這是不是上了檔次。說上檔次了吧,又像不是的,我咋一見你氣就出不壯呢?」
  「到底是什麼事,你不說我可要跳車了。」
  「我是拉你去看我行善。當年的周指導員,三年前得了中風,半身不遂躺在家裡。人背時放屁能砸掉鞋子,他老婆的工廠也發不出工資了。兩口子從牙縫裡掏出錢供女兒自費讀財經學校,畢業半年多了,卻找不到工作。我決定聘這妮子到生產隊當會計,你說這個主意好不好?」
  我無法立即回答,問道:「姓周的同意嗎?」
  東昇道:「原想這事好辦,誰知道姓周的倔著呢,死活不同意。我低三下四跑了四五趟,姓周的才鬆了口。每月我給他女兒開四百元工資,管吃管住,待遇不錯吧?我今天是去接那妮子上班,讓你做個見證,我張東昇可是真心誠意幫他家的。」
  小車七拐八拐進了一個胡同兒。周指導員家在一個大雜院裡,佔著兩大間東廂房和一間小耳房。這裡是都市的羞處,四周的高樓已經宣佈這種大雜院便是變成一塊舊城市的化石也不會有什麼改觀了。那個叫周小娜的妮子看見我們,立即笑爛了一張臉。東昇過去小聲和周小娜嘀咕幾句,周小娜抿嘴笑了,笑得很自信。周小娜知不知道父親和張東昇的舊怨呢?中年婦女給女兒裝了一些日用品,一再叮囑女兒要好好幹。一股嗆人的尿躁氣擠過舊布簾子刺激著我的嗅覺。我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臥在床上的東昇的仇人。
  婦人把一個六十年代流行的帆布旅行包遞到周小娜手裡,朝裡屋吼道:「別裝聾子了。張隊長親自來接小娜,你也該說句人話。當年你們幹的什麼事,看看人家張隊長的肚量。」
  東昇笑著說:「大嫂,我不會怪的,當年人家老周當過造反派司令,又是我的老上級,擺一擺架子也是應該的。日久見人心,我和老周肯定還會成為朋友的。」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擠破簾子出來了:「小娜,你好自為之吧。」
  婦人又罵了兩句,說屋裡又臊又臭,請我們出去。我想她肯定是怕東昇變卦,心中不覺潸然。
  東昇能走出這一步,很不容易。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他:西服褲線熨得筆直,領帶打得規規正正,背頭梳得一絲不亂,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回想起去年見的東昇,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東昇孩子氣地笑著:「咋樣,是檔次吧?」
  我說:「日久見人心呀。」
  路過黃河大道火車票預售處,東昇叫小李子停了車,拉我下去了。
  太陽正懸在頭頂,撒下一片過了頭的春意。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坐在一張方凳上,手裡捏著一簇竹牌牌,木呆呆地盯著梧桐樹下一片花花綠綠的自行車。
  東昇走過去,摸出中華煙遞給老頭兒一支,指著我說:「這是桑教授大夫,和馬省長、梁部長稱兄道弟的人,今天我請他來作個見證,我要是有半點二心,斷子絕孫。」
  老頭兒眼神變得撲朔迷離,「東昇呀,我過得挺好,你的案子也平反了,也過得挺好。當年是我不對,如今你就不要變著法子折騰我了。」
  東昇吐了幾個煙圈,「我真的很感激你,我要一直在所裡干,你說我能不能當所長?」
  老頭兒瞇著眼看了看太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事我都想得通,你不要逼我,我都明白。」
  「你是不是嫌工錢少?這好商量嘛。」東昇抬起左手,看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五百塊行不行?看你老人家在這裡風吹日曬,我心裡真不是個滋味。其實,活兒也不多,送送報紙送送信,我一個初中畢業生,外地有幾個朋友,還是在牢裡認識的,都不識幾個字,一年能有幾封信?剩下的時間,你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壞人進來,這是你的老本行,累不著。」
  老頭兒似聽非聽的樣子,淡淡說:「習慣了,習慣了,不用你多費心了。」
  東昇悻悻地回到車上,忍不住罵起來:「給臉不要臉!這就是當年的趙副局長,清理三種人,把他免了職。聽說他當時就辦了退休,幹起看車子的活兒。我想讓他去給我看大門,他還不領情。桑□,你說這仇恨可以消化,可我消化了,人家不消化,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想個啥辦法把他弄來看大門呢?」
  「東昇,」我憂心忡忡道:「仇恨可不是這樣消化的。」
  「怎麼消化,怎麼消化?」東昇朝我吼道:「你是又當巫婆又當神,還讓我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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