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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使神差,我又一次去了東昇那畝菜地。十幾株罌粟花開得血紅。東昇真生了氣,個把月也沒個電話打來。每次門診值班,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東昇。
  在他的潛意識裡,仇恨絲毫都沒有消解。而是愈積愈濃了。東昇這樣做,或許是他的復仇方式。他選擇了寬容作為手段開始復仇了。周指導員眼睜睜看著周小娜坐上張東昇的小汽車去給張東昇管錢,心裡就沒有虧空?趙副局長到底經得事多,要不然,新的傷害又產生了。
  東昇不救周家,周小娜下一步會幹什麼?她父親重病在床,她走的時候連去裡屋看一眼都沒看,也是個狠角。
  妻對這件事有另一種看法:「周小娜明知東昇是她父親的仇人,還是要去東昇裡做工,不是被逼無奈,就是有備而來。這個周小娜長得怎麼樣?」
  「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你問這幹什麼?」
  妻說:「如果她長相中等偏下,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如果長得扎眼,又很風騷,到東昇那裡工作,也挺好。」
  「你這話說的,怎麼風騷了也好,一般了也好?」
  「長相一般,就是生活所迫,要是那種性感少女,等於去了修道院。你忘了,東昇是個不近女色的人。」
  妻這麼解釋也有一定的道理,再說,東昇能把周指導員的寶貝女兒支使來支使去,時間一久,仇恨也就淡化掉了。春天裡,病人特別多,一忙,就把這事忘了。一次,部長夫人請我去閒談,不住地誇獎東昇,要為他寫電視連續劇。東昇這麼重視聯絡上層,可見他的日子過得不錯。
  一個春雨綿綿的夜裡,東昇半醇的樣子,闖進我家。一身衣服淋個透濕,像是徒步走了很長一段路。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跌進沙發裡,雙手揪著頭髮,不住地說:「咋弄的,幹出這種事!咋弄的,幹出這種事!」
  我遞給他一塊毛巾,「出什麼事了?」
  東昇嗚鳴地哭將起來,哭了一陣,輕輕說道:
  「我把她幹了,剛才我把她幹了。」
  妻給東昇倒了一杯熱茶,拿著我的一套衣服塞給東昇,說:「張隊長,你不要命了,這種時候淋雨,快去裡屋把衣服換了」
  東昇忙接了衣服去了臥室。
  我苦笑一下,對妻說:「看來那不是修道院。」
  妻哼了一聲,「男人的話真不能信。」
  東昇走出來,咧嘴擠出半個笑。我也不知該說什麼,僵在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
  妻說:「東昇,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你現在是中州有名的大款,而有些年輕女子又太隨便,只要以後能管住自己,嫂子那邊不說也罷。你沒聽人說,隱瞞是美德。」
  我吃驚地望著妻子。
  東昇說:「我發誓只這一回,弟妹,你說這事瞞著肖英合適嗎?」
  妻沒回答這個問題,問東昇道:「東昇,這個周小娜求沒求過你辦什麼大事?」
  東昇愣了愣,「這妮子心大著呢,總是提說我缺少個理財的助手,常說她的一個同學如何能幹,我也沒在意這個同學是男是女。」
  「這就對了。」妻說:「是個男同學,小娜想讓你也把他聘過來。她是為這才出此下策的。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大嫂又對你有恩,不能把這事嚷個滿城風雨。這周小娜達不到目的,還是要糾纏你。先把事情按下一頭再說。」
  我驚詫妻的冷靜,接著說:「眼下只能這麼辦,先把這妮子穩住,要是真有這麼個男朋友,你就先把他聘過來,等事情放涼了,再作打算。」
  東昇答應連聲,夾著濕衣服走了。
  妻長出一口氣,歎道:「你們這些男人呀。」
  我等著她發表高論,不想她留個懸念,獨自去睡了。
  等了三天,沒有東昇的消息,妻打發我以取衣服的名義,突然去偵察一下。
  回來後,妻問我:「東昇的情緒怎麼樣?」
  「挺好,你猜的很對,是有那麼一個男人,如今在開一家公司。」
  「東昇也沒說怎麼了結這件事?」
  「沒有說。」
  妻十分失望,一攤手,「這事用不著我們管了,一個巴掌拍不響。」
  東昇的事我們確實管不了啦。小娜成了東昇的私人秘書兼會計。東昇和小娜的關係,並不迴避牙科醫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東昇這個久經考驗的家支離破碎,專程去勸過東昇。
  東昇玩也不恭對我說:「你是讓我對肖英守身如玉吧?周指導員摸過她,你知道嗎?小娜她好說的。那個姓周的癱了後,一點照顧不好,他就說和哪個哪個女人睡過。現在好了,他叫小娜氣死了,還是自殺,這口惡氣是出夠了,小娜有什麼不好,大義滅親,屁股坐在我的板凳上。她愛我的傳奇經歷,愛我的成熟,甚至愛我坐過牢,把我當英雄一樣看,崇拜得不得了。誰不喜歡別人崇拜?英雄加美人,哪出戲不是這樣唱的?你今天這樣一套理論,明天那樣一套理論,還不是要找一個個聽眾?你是醫生,又搞什麼心理咨詢,聽眾多的是。我就不一樣了,遇到一個崇拜者不容易。走一步說一步吧。人就那麼幾十年,如今我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哩。」
  東昇表現出的無恥,我見得夠多了,並不覺著奇怪。倒是周指導員的自殺,讓我暗自稱奇。看來,我和東昇的友情真的到了壽終正寢的地步了。
  妻聽了這些,一反常態,表示不能輕饒了張東昇,拉我去找東昇的妻子肖英。女人在對待這種事情上表現出的反覆無常,恐怕能算心理學的一大難題。
  牙科醫生靜靜地聽了我的敘說,冷靜地道:「周指導員勸我離婚的事,我不該對他說。東昇是個農民,對這事看得很重,出這種事,很自然。他要覺得小娜好,我同意和他離婚。東昇是個農民,他一不能有權,二不能有錢,三不能出名,這是他的命。」
  我和妻都覺得無聊了。回去的路上,妻一言不發。她所做的是從比再不打電話和朋友聊天,也不再使用那台微波爐。
  在這段時間裡,我整理出了右派作家和東昇的病歷,對他們兩入進行了比較分析。他們在面對人生巨變時的殊途同歸的行為,受同一種文化的制約。每一個文化轉型期,慣性導致大批的人心理失衡。在舊的文化參照系裡,他們是被遺忘的星座,文化轉型後,他們卻按舊的標準在新的參照系中盡可能大的圈自己的領地。他們的心理一直處於失重的狀態,結局就別無選擇了。
  接受這個現實十分痛苦:東昇沒能成為一個例外。
  六月中旬,張東昇再次闖入我的視野。關於他的文章又一次上了省報頭版。
  東昇因私設公堂,致人終身殘廢被捕入獄。受害者鄒仁也因貪污罪被捕,現保外就醫。貪污案另一主犯周小娜也被捕了。省報對此案有詳細報道。三月間,白鶴莊生產隊隊長張東昇招聘市財校畢業生周小娜為會計,同月即成為張東昇的姘婦。四月底,周小娜舉薦市宏鳥文化公司經理鄒仁任白鶴莊生產隊財務部部長。五月,鄒仁夥同周小娜利用生產隊財務制度不健全的漏洞,貪污白鶴莊生產隊公款七十四萬餘元。六月初,張東昇覺察此事,但從帳上並沒看出絲毫破綻。因怕巨款失去,張東昇派人抓了鄒仁嚴刑逼供,六月四日,周小娜逃出,到向陽區法院告張東昇強姦罪,並報告了張東昇私設公堂一事。四日晚,公安人員趕到現場,受到生產隊治安隊武力阻攔,此時,鄒仁雙手雙腳已終身殘廢。張東昇被捕前,市、區政協已決定取消張東昇政協委員資格。
  我放下報紙,長歎一聲。
  妻唉聲歎氣道:「太慘了。東昇真糊塗,人都抓住了,交給公安機關多好,這下弄了個二進宮。東昇為什麼就不知珍惜呢?但願他下次出來能明白這一點。」
  自由好比一個生靈,它能給人添上飛翔的翅膀,但絕對不能不好好待它。東昇獲得自由後,根本沒把它當回事。這個孩子終於死掉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東昇出來後再養這個孩子,還來得及嗎?我沒有對妻子說破這一層,好讓她對從前的一個朋友存點希冀。
  當晚,肖英來了,對我說:「東昇很想見見你。」
  第二天上午,我在拘留所的小號裡見了東昇。他人雖憔悴,精神還沒垮掉。我只是反覆勸他安心服刑,爭取提前釋放。
  臨走了,東昇對我說:「早知今天,年初應該把那五畝地賣掉。姓白的一上台,賣了地就沒你的回扣了。那台電話,能用多久就用多久吧。」
  我聽得眼眶一熱,捉住了東昇的手。
  東昇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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