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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十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二)
  參加人員:朱部長、劉副部長、林主任、張副主任……正處長(列席)、董副處長(列席)、任千里(記錄員)。
  ……
  朱部長:下面,再議議王金栓同志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正式議過兩次,做出過不准離婚的決議。王金栓同志不同意追查這件事,更不願意因此使李春燕身敗名裂,同時他也不願意再維持這個已經破裂的婚姻。我們今天就這個問題再研究一下。
  劉副部長:這已經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第三者插足插到軍人家庭了,這會給部隊幹部思想政治工作帶來極大的難度,這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後患無窮。
  張副主任:我們的幹部在前線流血犧牲,自己妻子卻和別人睡覺,影響惡劣。
  王處長:王金栓在這個問題上,哪裡還有一種軍人的榮譽感?自己老婆和別人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這還像個男人嗎?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應該追查,不能遷就王金栓,我承認這是他個人的事,但組織上應該插手這樣的事。
  張副主任:軍婚受法律保護,這些人真是色膽大如天,如不嚴懲,不是給其它蠢蠢欲動者壯膽嗎?需要殺一儆百。
  朱部長:當事人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問題上已經栽過踉頭了。
  王處長:當年要是依了我,不准他離婚,也不會有今天。那麼好的一個老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這五事,現世現報。
  林主任:有一件事說一件事,不要翻舊賬。毛主席還結過四次婚呢。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問題。組織干預向來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我看還是盡快了結了這件事。
  張副主任:真不明白資本主義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怎麼就出現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麼多奇形怪狀的衣服、髮式。危險,我看十分危險。
  王處長:把李春燕叫來審一下,還能查不出是誰?其實誰都明白,就是那個小白臉。
  林主任:這麼拖下去,對王金栓有什麼好處?把這種事搞得沸沸揚揚,也不光彩。王金栓這麼做是對的。
  劉副部長:解決這種問題,得依靠全社會,應該向上面呼籲一下,引起重視。
  朱部長: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具體議議這件事。
  劉副部長:不准離吧,難堪,准離吧,又窩火,兩難取一易吧,窩火總比難堪好。
  正處長:簡直是窩囊,是恥辱。
  林主任:沒那麼嚴重吧。王金栓同志對待這個問題是冷靜的、慎重的。
  正處長: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們看,王金栓今後還會栽跟頭。有人做過調查,離婚是越離膽越大。
  劉副部長:王金栓這麼一個好同志,婚姻問題怎麼會有這麼多麻煩。
  董副處長:王參謀比我年齡長,軍齡長,原以為當他的領導,比較難處,實際上他處處尊重我,支持我,處裡能有現在的成績,功勞當首推王參謀。他早幾年都想搞一個研究局部戰爭的機構,一直想去前線,這種工作熱情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見了。
  張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該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長:董副處長,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調職,你要事先準備王金栓一個材料。
  王處長:他不是已經立個二等功了嘛。
  林主任:採用他三條意見,少傷亡上百人,這個功難道不應該嗎?
  朱部長:任秘書,你就起草個證明材料。
  任千里:寫不寫上後院起火這個原因。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難。
  朱部長:還是寫感情破裂吧。
  王處長:真憋氣。

  附件3: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八里廟農民李春燕已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十一

  這兩年,王金栓中斷了和王家灣的任何聯繫。和春燕離婚後,王金栓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兩鬢生出了顯眼的花白。有一段時間,他潛心研究了獨身的可能性,從報紙、雜誌上剪輯了厚厚—本資料。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斗蛐蛐和鬥雞又死灰復燃,逐步已經形成了一種時尚。觀看幾次鬥雞和斗蛐蛐的比賽後,王金栓中斷了對獨身可能性的研究,一個充滿激情和行動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這種民間娛樂。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舊病就復發了,新的無聊和空虛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鬥雞的次數明顯多起來。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闖進賽場,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蘆花雞一刀下去,蘆花雞就身首異處了。王金栓吃了一驚,頓時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兒子玩物喪志。鬥雞終究只是一種娛樂,它填補不了什麼。把這一階段迷上鬥雞當成一種休養生息後,他才原諒了自己。
  很多時候,他又開始思想故鄉。
  二伯家發來了三封電報。二伯終於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過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見靈芝一身素白,兩條白頭巾的飄帶飄揚在已覺涼意的秋風裡,正朝這邊張望。
  停住相互看兩眼,都怔住了,歲月在兩人身上刻下的痕跡歷歷。
  「埋了?」
  「還沒,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還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王金栓沒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該去的地方了。」
  「我還為你們準備了被子哩。」靈芝接過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臉,我去給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脫了軍衣,遞給靈芝,「我不餓,晚飯在後院吃,夜裡,還要守靈。」再沒問什麼長短,低頭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靈芝自言自語著,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個人生活了。「沒有再找?他連衣服都不會洗,飯呢……」這麼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擊穿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沉睡了幾年的隱秘的感情,一股股湧上來,彷彿把全身的血都擠在臉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氣球一樣長大著,汗珠和淚珠一起滾落下來。這些年自己心甘情願堅守在王家灣,飽受寡居之苦,到底是為了什麼,似乎有了一個還不很明白的答案。幾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麼?春燕到底怎麼啦?剛才應該問問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麼從來沒提起這件事?對了,她不好意思寫信,肯定是她的過錯,要不男人不會這麼苦。
  「他的心太軟了,他說他最害怕眼淚。這世上還有多少眼淚你還沒看見呢。真是個可憐的好人。好人怎麼老遭罪廣
  她站在門外的青石階上發了一陣呆,只覺幾點冰涼要從脖頸處穿過,抬頭一看,下雨了,忙拿起軍衣進了屋,仔細疊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從墳地回來,王金栓整個成了個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聲沒斷過,落棺一次,他都泥裡水裡磕頭,嗓子終於啞了。村裡人回憶起王金栓親爹娘過世,他都沒這樣傷心,不免都有些納罕。靈芝幾次想去對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說:「讓他哭吧,哭哭會好受些。」她終於沒有去,跟在棺材的後面,沒掉一滴淚。
  靈芝道:『三叔,我燒水你洗個澡,天涼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會兒,眼睛一直盯在後牆上已褪了鮮紅的紙剪的公雞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門口探頭看看稀奇,踩著泥濘走到廚房裡去。
  「怎麼不陪你三爺爺說話呢?柱子,沒和他說說你的段考成績?」
  兩個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著靈芝。
  「都啞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爺死了,這世上只剩你媽和你三爺爺真疼你們。可你們連個話都不會說。」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爺沒聽,他在看後牆上的公雞。」
  柱子補充道:「還有老虎。」
  靈芝抬眼盯著黑□□的屋頂,發呆。過了好一陣,她聽到小瑞的聲音:「好,火滅了。」
  她忙塞了幾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熱水端進堂屋,對柱子說:「去把櫃子裡那塊香皂拿給你三爺用。」

                 十二

  幾天功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捨難分了。開始,他只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裡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午端出來。晚飯—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干家務,八九點鐘,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裡,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籤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以大城市的決心。
  王金栓對靈芝是否能爽快地答應,沒有十分把握。他只是被—種激情促使,一定要看見某個自己想見的結果。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挑肥,卻也尋不到什麼途徑,進入這個問題的實質。這些天,和靈芝的談話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複一些日常用語。想起幾年前靈芝在他和春燕問題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談談春燕,幾次開了個頭,靈芝總是能尋出什麼事情中斷這種談話。幾次下來,王金栓感覺靈芝似乎在迴避什麼。有兩個晚上,他到東廂房和兩個孩子做智力遊戲,都在入迷處,靈芝就說:「不要影響你三爺爺休息。」王金栓感到這件事情障礙很多。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後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乾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麼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的舒服、睡得安穩,一個人躺在床上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裡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頃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嚐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像出現那怕一絲—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裡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麼的重要,但又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快快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面,她認為王金栓只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裡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後,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三,三叔,你還沒睡?」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麼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我,我都快教不動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裡還多。」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那,那快進來吧。」
  進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裡。」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裡低頭咬指尖。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只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份,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裡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裡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裡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裡想:這麼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只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麼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撿撿?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那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只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原來還有這麼多曲折。」
  「那只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藥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裡,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就是那個腦炎後遺症吧。」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說得對,我什麼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麼辦?……」
  靈芝說到這裡,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裡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嚥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你去幹什麼?」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門,她又踅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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