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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十三

  這次婚姻頗費周折。拿到結婚證前,王金栓兩次返回故鄉,一次是向族裡人做工作,讓他們接受這個結果,最後由鄉政府民政助理出面,旅裡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幫靈芝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最後鬧到法庭上,問題還沒解決,後來王金栓用自家的房產才換回了孩子。
  婚後,又為靈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戶口,跑了近一年。最讓大院人驚奇的是,王金栓在這常人視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沒有垮掉,兩鬢的花白又逐步變黑了。
  沸沸揚揚把這事議論夠了,這個家剛好也安定了下來。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這回長出了一口氣,都認為王金栓這回真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那一雙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讓許多人艷羨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來煮奶粉,不用寒冬臘月洗尿布,不用為想生二胎處心積慮,一切都像是為他早準備好了,他只用朝這張溫床上一躺,再不用為離火葬廠這段路程操什麼心了。靈芝也很爭氣,兩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樣板媳婦。
  王金栓家搬進新修的團職幹部樓,這個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幾乎是由於某種神秘的慣性,同靈芝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續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這個事實上的家庭與他冷寞的自我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麼複雜難言;她們母子三人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與愛、婚姻全無關係的使命終結了。
  王金栓又要離婚了。冷戰一段,王金栓知道該攤牌了。
  「現在,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有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動天地。你不用怕別人攆你們出去,我查過有關規定,在居民確實沒有其它房子居住時,不得強行進行搬遷。再說,好多人都轉業十幾年了,還佔著房子不搬。你好好再想想。」
  靈芝一直背對著他,「我不聽,我不聽,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個家到今天這樣子,容易嗎?你自己說說?是兒女對你不孝順,還是我侍侯的不周全。我真懷疑你有病,你以為你還是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早過四十的人了,提出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報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麼些首長一個個來勸你,你就是不聽。真不明白你到底心裡在想些啥。」
  「問題就在這裡。」王金栓把電視關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著急辦這件事。四十五歲是團級幹部最後年限,正團職參謀在大軍區已經到頭了。我從來沒有擔任過明確職務,調到副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軍人,給你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們談過多次,你都是這種態度,那時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趕上調整房子,我才決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在這樣一個家老死,這算怎麼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這樣一個家,第一次離婚後我就不這麼想了。」
  靈芝接道:「還說自己正常,這不是病又是什麼,這個家有哪一點不好?老死這個家難道是屈得慌?兒子在重點高中,女兒在重點初中,成績都是上等,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著一個包袱。自從嫁給你,我做過哪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倒給我說說呀。春燕和那個設計員的事,現在大院裡還在當故事講你那時多仁義,多大度,現在咋變成這樣了。你真的就是那個賤命,只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趙河裡苦水泡大的,現在咱家這光景,不是鄉里人,就連現在的有些城裡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時迸出兩道亮光:「這就對了,這就證明了……算了,我怎麼又和你說這些……」
  「說了我也不會懂是不是?」靈芝走到冰箱前,打開,拿出兩筒飲料,「喝口潤潤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隨便你怎麼折騰吧,你沒聽人都怎麼說你的,說你是個離婚專業戶。」
  王金栓冷笑—聲:「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也不管別人追求什麼目標,我只知道認準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覺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們還要回來過週末。」
  王金栓站起來攔住靈芝,「你不要去鋪床,看來你也是鐵了心。」
  「是鐵了心。」
  「你以為我們的婚姻基礎牢固嗎?我們中間真的有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我們中間那叫什麼感情。」
  靈芝忽然驚醒了一般,這個問題難道也成了問題?她想起結婚這些年的忙碌,自己確實沒有更多的機會和丈夫進行這方面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裡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她很想知道。她追問一句:「你說明白一點。」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麼決心。他喝一口飲料,一字—頓道:「本來我不想提這些,這是明擺的事。你真不知道僅不知道我也不管了。這次婚姻基礎是感情嗎?不是,那只是一種憐憫、同情。」
  「你說什麼?」靈芝臉色變得慘白,重複著:「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說出一些事實,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你就知道再維持這樣一個婚姻,對你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是一個能帶家屬隨軍的軍官,你是一個急於改變現狀的弱女子。這就具備了一個條件。」
  「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沒有這麼下賤,沒有,我……」靈芝已泣不成聲了。
  「你,你怎麼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時間裡你的表現,哪裡像……那時我還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靈芝突然叫一聲,「王金栓,你可以懷疑一切,但你不能這樣糟賤我。好好好,我馮靈芝答應你,和你離婚。」
  這個女子身上潛在的堅韌的內力一下子暴發出來了。她艱難地站起身,指著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發的靠背向前挪—步,說出了尖冷尖冷的聲音:「王金栓,你記著,我馮靈芝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這一點我不會否認,王金栓,你記著,我和孩子不會要你一分錢,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賜,住在這裡,我也要看看你最終要走到那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靜地說:「在孩子參加工作前,我承擔撫養孩子的費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後由你撫養。」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是你的權利,可我知道該怎麼做。」

                 十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三)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副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頁)。
  ……
  林部長:下面,再議議王金栓同志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在軍區大院路人皆知,情況就不用介紹了,光離婚申請,王金栓就寫了十二份,數字對不對,柳秘書?
  柳五變:現在應該說是十三份,今天早上王參謀又交來一份,還沒來得及給你匯報。
  林部長:一口氣寫了十三份,說明什麼問題?
  任副處長:你常說的,九死不悔氣概。
  林部長:這是屈原老夫子提出來的,我這裡就是個盜版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離,你有什麼辦法。馮靈芝一直不同意離,突然間又同意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不好再說什麼。十來年時間,我參加了三次研究王金栓同志離婚問題的會議,前兩次我都能有個基本立場,這一回屁股不知該坐到哪裡去。
  張主任:歸根結蒂,這是個思想問題,道德問題,良知問題,觀察這麼多年,我覺得王金栓在這方面實在有問題。
  周副主任:我剛調來不久,對王金栓同志的歷史、現狀缺乏全面瞭解,感覺上覺得王金栓哪個地方出了毛病。
  林部長:在工作上,那可是個難得的好同志。
  王副部長:就像吸毒,上癮了,戒都戒不掉。我是有話在先的,前兩次都反對王金栓離婚,不是自誇我有先見之明,我的話都記錄在案,我說過他還會出問題,怎麼樣,果真大煙癮又犯了。賭博和買股票,都不是個好東西,久了。要讓人變性的。
  蔣處長:我有個同學迷上了炒股票,搞了幾年,一直沒聽他賺過,就是不回頭,快要傾家蕩產了,突然就賺了一大筆。後來他瘋了。
  王副部長:已經有很多人發了橫財,奶奶的,太不正常了。軍人靠那麼一點。資,眼看就成了貧困戶。股票這東西,不是個正經東西,江山總要這麼葬送的。
  張主任:老王,你那想法都成古董了,可要小心落伍。聽上邊來的消息,馬上要向市場經濟過渡了,你沒看最近的報紙,連投機倒把也平反了,解釋成了一種投資冒險,所得高額利潤是合理的。股票,我看是個不錯的東西,我這看法也不是一日形成,也經歷一個痛苦的過程。你要好好洗洗腦筋,要不然,小心被歷史的車甩出去。
  王副部長:受黨多年教育,一時無法轉過這個彎。我真不明白,上面硬是不知道這麼下去的危險性?還是知道了也無法子了。你們看看,腦體倒掛、殘渣餘孽泛起,社會治安惡化,普遍沒有安全感。
  張主任:對對,如今家庭收入也倒掛了。我老伴退休後,閒著沒事,幾個老娘們一撮合,辦了一個個體幼兒園,一個月拿回來七張老人頭。老伴還和我開玩笑,以後要我給她端洗腳水了。玩笑歸玩笑,可這裡面有問題值得思索,我手裡有幾個錢,想下海玩玩股票,可對這些一竅不通,壓力越來越大了。
  任副處長:這好辦,滿大街的書攤上都有指導做股票生意的書,學起來不難。現在中國只有大中企業和合資企業發行股票,風險幾乎等於零。
  張主任:對對對,共產黨的天下,怎麼樣也不會讓這些台柱子倒了,是不能再猶豫了。小任,你說下去,看來你是個行家,真人不露相,你手裡大概已賺了幾十萬了吧!」
  任副處長:哪有那麼多,我兩年前托人買了兩千元深圳發展公司的原始股,一直在家裡放著,幾乎廢紙一堆。誰知發展公司的股票如今已經漲到五十一點四。算下來有十萬多一點吧。
  任副處長:想買原始股,已經不那麼容易,很多都內部消化了。這在外國或許是股市醜聞,在中國就正常,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
  王副部長:五塊錢變成五十塊,只要兩年,合算,真合算。
  張主任:動心了吧,如今真是坐不住了。
  王副部長:誰都不賺錢扎手。唉,柳秘書這些就不要記了
  柳五變:那就塗掉吧。
  林部長:也不算離題。留著將來做史料吧。今天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不瞞你們說,我從提干到現在,只有一萬五千元積蓄。現實逼迫著大家要變。這麼一番話,我有點想明白了,王金栓離婚也有它的道理。
  張主任:我原來那個單位,也是離婚成風,看來這也是個潮流,也說明軍人的婚姻確實存在問題。
  林部長:需要一個過程才能平衡。
  董處長:恐怕需要綜合治理,王金栓同志至少做到了公私分明,很有組織紀律觀念,並沒因自己的要求沒有達到而鬧情緒。馮靈芝一同意,人家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麼一個老同志,一份接一份寫申請,還按正常手續辦,已經很難得了。
  周副主任:原來那個單位,有個中尉離婚半年了,組織上還不知道。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關係密切,被人告到保衛科,抓他到辦公室審問,他掏出了離婚證。
  林部長:這終歸是個人的問題。《婚姻法》上並沒有那一條規定我們有阻止王金栓多次離婚的權力。
  張主任:這麼說我們還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有句流行歌詞是怎麼說來著,哦,叫做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白貓黑貓,抓住老鼠都是好貓,王金栓同志工作上沒出任何問題,這個問題要想不通,影響工作事大。
  王副部長:從現在做起,我同意。
  張主任:立竿見影,看來你錢途光明,是金錢的錢。
  林部長:柳秘書,你就寫個證明吧。
  柳五變:還寫上感情破裂什麼的?
  林部長:這是個程式,要寫的。
  王副部長:還是加上經組織多次調解無效幾個字,要不然,我們今天就是無效勞動。

  附件4: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已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馮靈芝系再婚,帶一女一兒嫁我。按有關法律規定,王鐵柱和小瑞與我已存在父子父女關係。請組織為我愛人及孩子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5:
  東城區民政局:
  我系××軍區作戰部如處副團職參謀,已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馮靈芝系再婚,婚前有一兒一女,男名王鐵柱,女名王小瑞。我與馮靈芝結婚後,與王鐵柱、王小瑞已確立父子關係。按中國人民解放軍三總部有關文件暨國務院有關文件規定,王鐵柱、王小瑞可隨馮靈芝一起隨軍。
  王鐵柱、王小瑞確係馮靈芝親生,特此證明。

                           證明人:王金栓

  附件6:
  東城區紅光小學領導:
  我系××軍區作戰部×處副團職參謀,妻馮靈芝系軍區司令部下屬食品加工廠職工,都是本市東城區戶口。兒子王鐵柱、女兒王小瑞戶口已隨母親近來。符合到貴校讀書基本條件。請接受王鐵柱、王小瑞到貴校就讀。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7:
               家產轉讓協議

  王家灣現有屬王金栓所有家產如下:瓦房五間、摟門一間、屋內家什若幹件、宅地及宅地所長成材樹二十四棵。另有豬、狗、雞、鴨等家畜四十七隻。在王金生同意長孫王鐵柱、長孫女王小瑞隨母親馮靈芝嫁王金栓前提下,王金栓願將全部家產轉讓給王金生所有。雙方決不反悔。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轉讓人:王金栓(章)
                        接收人:王金生(手印)
                         中人:王富禮(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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