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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個什麼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實你根本不用猜,我這就告訴你。
  我叫董小雲,今年二十三週歲,已經過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齡,可如今仍孑然一身。這個詞不知道我用的是否恰當,你當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當之處請你雅正。但我不是一個不諳人心,只能讀懂瓊瑤小說的毛丫頭,我早開始了我的戀愛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飲一河水。這個說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為你離開故鄉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時。我只是在你有限的幾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飲一河水。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裡面已染上你的一些氣息,困為我在你的下游十里的地方。好幾年你都沒有回來了,特寄我的一張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從照片的我身上辨別出起河水這些年是變得甘甜了,還是變得苦澀了。
  我搜腸刮肚擠出上面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語文程度,看看這個高中二年級就在地區小報副刊發表過散文的中學生,經過幾年風吹日曬,文字是否已變得不堪卒讀。走麥城也需要和你談談,正是因為我太偏愛祖國的語言文字,才導致我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最後卻名落孫山。
  這裡不是解答一個幾何題,所幸要讀懂一個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學實驗,只用一顆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夠了,我發育最好的器官,就是這顆心了。
  再轉遠了,我怕回不來,因為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真火車,我確實是一個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隻井底之蛙。因為我知道外面有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只能在夢中去那裡暢遊。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你那傳奇的經歷,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當時走近三家灣你的家裡。後來你走了,帶著馮靈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灣人把你驅逐了,那裡再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在別人眼裡,從那時起,你成了一片無根的浮萍。我承認愛情會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現在沒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氣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嗎?你比我大二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沒人能理解你,你終歸都要自覺地離她們而去,我抱定了這個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對你說這六年我是怎麼度過的。
  不用說了,不是說人在絕望時才去回憶嗎?我已經知道了你又離婚的消息,我已經不再悲觀。
  我覺得我讀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讀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種人,又是一個具備磁石特性的那種人。你總在行動,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狀態,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體裡蘊藏多少激情。你已經盡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隱身知己,看著你一點點把苦難的故鄉帶到樂園。這是不可能的。你該停下來歇息歇息了,你該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該找到一個知你的人一吐為快了,你該消受一下真正的愛情了。這難道不是你期望的嗎?
  我並不奢望能很快見到你,但我會一直等著這一天。王家灣不是你的家了,那個院子住著王家的四子和他用兩千元錢買來的妻子。王家灣早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了,我真的不願你傷心。我也不用告訴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個村落。我甚至不明白給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亂的。我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認為理解你的全部苦難的女子,像你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會引起女人注意,或許這個人已經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聽一次一個多情的少女的傾訴吧。
                         董小雲 ×月×日

  辦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瀏覽一遍,繼續看報紙。他想這可能是縣城某個同學的惡作劇,並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都人到中年了,閒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那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字裡行間充盈著一股激情,矛盾心理也傳達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雲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裡,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
  和靈芝離婚後,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麼契機刺激他這方面的思維。他躺在小行軍床上,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騷動,又有靈芝那種堅強,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里,最後一次結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這種事在故鄉流傳得很快。想到這—步,王金栓已認定這個董小雲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發自肺腑,不可能有這種真切。」
  接下來,王金栓發現了這女子的粗心。內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繫地址。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們彷彿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彷彿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慾望。這種感覺的產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雲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裡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鬥,飽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寸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後來的幾天裡,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大院裡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那怕只是談論一下地震來時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然,沒過幾日,這風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害產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湧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光閃過之後,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剎那,那怕只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面,那是渴望溝通,那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雲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裡發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雲 ×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雲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裡請了探親假。董小雲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你的事業,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桿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桿上繫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於出現了,而暗號裡竟蘊涵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雲的誓言麼?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裡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隊工作了一周,買了十來只黃色手帕,串在一條線上,帶上回了涅陽。再等下去對董小雲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細算下來,她已經等了二十來天,張良拜師也不過等了三個晚上,如果她真的還在等,這將意味著什麼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像感動了。這樣一個結果,從前他萬萬沒有想到過。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風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攢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乾菜櫃台,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踞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細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面。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於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桿下面,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衣內褲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看樹。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裡拿出來,冷冷地回答:「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他見太陽越發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鐘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裡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面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地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面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那女子慢慢扭過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動幾個來回,終於把一個膽怯的聲音送了出來,「金栓哥——」
  「你怎麼在幹這個呢!」
  這—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蘑姑咋賣哩?」老婦人的聲音加了進來。
  玲兒沒看到那老婦人,抬頭對王金栓道:「有什麼辦法,廠裡效益不好,快倒閉了,幾個月發不下來工資,廠裡要我們自謀出路。我會幹什麼?只好回老家種蘑菇。」玲兒指指背後正在掰蘑茹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沒有了,不掙點錢,吃什麼?總得活吧!」
  王金栓遲鈍得連話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已被一種鈍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卻又不知傷在哪個位置。他伸手扯過男孩看一看,對玲我直:「他該上學了吧。」
  玲兒朝男孩張張口,大概是想讓男孩叫一聲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願讓王金栓做兒子成千上萬個叔叔伯伯中的一個,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想到一個合適的稱呼,「快叫舅舅,你跑什麼,你看看吧,學是上了,上不進,總是逃學,他爸說上學也是白花錢,就由他的性兒。你回來……你怎麼一個兒?」
  王金栓胡亂答道:「我,我是出差路過。」下面又不知該說什麼。
  玲兒過了好一陣,都沒問話。兩個人就這麼干看著。
  「蘑菇咋賣?」一個老漢的聲音。
  「五塊錢—斤。」
  「哪有這種價?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閨女,買賣不是這麼做的。」
  「大伯,你別走,是—塊五,我說錯了……」
  王金栓感到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從身體的每個細胞深處崩裂出來,一個勁兒地只往眼中躥動。他忙對玲兒說: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裡還是廠裡?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兒笑道:「住廠裡,還是你安排的那間房,窗簾都沒換過,金栓哥,你可一定要來呀。」
  王金栓答應—句,拎著包扭頭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那個浪漫的約會,也忘了剛剛說出去看玲兒的承諾,他朝黃手絹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車站,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車票,回部隊了。

                 十六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軍區門崗攔住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是董小雲。
  「你幹什麼?」
  是那種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你找誰?」
  「作戰部的王金栓參謀。」
  戰士好奇地打量了這個姑娘,似乎對她背的小包袱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對姑娘說:「你去傳達室登記—下,王參謀在上班,我們都認識他。」又扭頭朝後面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門喊道:「小李,有位姑娘來看王金栓,你快點登記一下。」
  董小雲朝門崗笑笑,走進傳達室。
  「姓名。」
  「董小雲」。
  「證件。」
  「我沒有工作證,只有身份證。」
  「身份證也行。年齡。」
  「二十三歲。」
  「和王金栓什麼關係。」
  董小雲沒有回答。
  「親戚?」
  「不是。」
  「同學?」
  「不是?」
  「朋友?」長得像演員,王金栓家鄉出俊妞兒,怪不得王金栓離婚離上了癮。這類說法還算是善良而客觀的。
  王金栓當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第三天,董小雲就搬進了黃參謀的單身宿舍。這更加印證了人們的猜測。人們見到作戰部秘書柳五變,總要問一句:「王金栓寫結婚申請沒有。」
  幾天時間過去,陌生的柵欄已經不復存在,王金栓漸漸走進一種狀態當中。這個董小雲帶給他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個瞬間將要發生什麼。董小雲這次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她來的原因很簡單: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沒見上,她就來了。
  正是這種無目的,王金栓感到某個金黃的收穫的秋季正向他走來。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熱望。
  兩個人的談話終於由淺入深了。王金栓幾乎是故意誘惑董小雲給他動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檢驗一下這把刀子的鋒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雲終於也邁過了這種路障,話題進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處。
  「是什麼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你的侄媳婦靈芝?我以為那決不愛情。」董小雲兩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著王金栓。
  「你是怎麼想的,你說說,我很想聽聽。」
  「你不愛馮靈芝這個人,你熱愛的是她經歷的苦難。我認定你是這麼想的,所以六年來我一直沒有絕望。我明白,當馮靈芝徹底走出苦難,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城裡人,你又會感到無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沒有回答,在等待著。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鄉人常把無限的同情給你,把李
  「算是吧。」
  「我先打電話通知他,讓他來接你。你是不是剛下火車?你們河南我去過,你喝水。我這就去打電話。」
  董小雲被這個多話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這些戰士為什麼都這麼熱情。
  王金栓這時正在仔細閱讀《解放軍報》當日的軍事理論版。
  大辦公室角落的電話間門開了,探出小黃參謀碩大的腦袋。
  「老王,老王,王參謀,你未婚妻來看你來了。」
  王金栓抬起頭,扔出一句:「亂彈琴。」
  黃參謀對著話筒說:「王參謀馬上就去。」他走出電話間,「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沒說的,什麼時候能吃喜糖?」
  王金栓頭都沒抬:「別尋開心了。」
  「你不會我可去了,」黃參謀笑道:「芳名董小雲,現年二十三歲,未婚,家住涅陽六里屯,身份證號碼,501……太長了,我沒記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語說:「她竟找來了,」突然問黃參謀,「你是不是……」
  黃參謀道:「是小戰士電話中說的,人家已經等好久了,還不快去見見。你看,還是忘不了擦你那皮鞋。對了,我後天探家,走時鑰匙交給你。不反對你當新房用,回來可要給我補發喜糖。」
  聽著黃參謀的玩笑,王金栓人已經到了走廊裡。
  當天晚上,這件事被當做特大新聞,傳遍了整個大院。王金栓又要結婚了,要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結婚了,那姑娘春燕當作一個忘恩負義的樣板來看待。這麼說冤枉了春燕,她是個替罪羊。道理很簡單,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時候救了她,把她帶到這個大城市,她卻在你在前線流血的時候背叛了你……」
  王金栓簡直無話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卻尋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幾口煙。
  董小雲呷口茶水接著說:「我不這麼看這件事。我認為你是主動離開了或者說你把她推開了。你覺得你已經,不是,你就要成為春燕新生活中多餘的一部分,你把自己當成春燕的盲腸,你怕將來有一天這截盲腸發炎了,會帶給春燕新的痛苦,你不願意看到這一天,你就決定隱去了。這是多麼高尚的犧牲呵。」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沒想這麼多。」
  「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的。你在這麼大的城市,難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勁兒?」
  談話就這麼繼續著,不知不覺中,起床的軍號已經響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慮一個問題:董小雲該不該留在他身邊。幾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可眼前這個董小雲有一種感動自己又能激發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種被稱之為心靈或靈魂的東西,而且這心靈是那樣能與自己息息相通,這是他在數次婚姻中從未有過的發現,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從現在開始的一切對自己的今後是至關重要的。儘管他並不十分明白董小雲這次來的目的,但還是想把一種隱隱的期盼表達得清楚一些。自己早過了青春期,而董小雲卻含苞欲放,一個還在春天裡漫遊,一個已經能嗅到冬天的殘酷了,要跨過夏日的距離,那熊熊的盛夏會不會把他燒成灰燼?這裡當然還有一種難越的障礙。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份結婚申請。他明白這事該這麼直截了當解決。還在考慮是不是該給董小雲看的時候,又一個人撞了進來。
  那個黑瘦的青年一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雲呢?」王金栓當時就感到一種不祥。一見董小雲,他發現董小雲的神色也有些怪異。
  董小雲一見那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表,表哥,說好安頓下來了,你,你們再的,怎麼就來了,這不是讓王大哥為難嗎。」
  黑瘦青年說:「家裡出事了,我只好來打工,需要錢。」
  「早就說好了,這樣多不好,早就說好了……」董小雲重複著。
  王金栓沒看到更多的異常,就說:「我還認識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活兒。」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王金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進屋後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同時喊了一聲:「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還這麼客氣,喝水。」王金栓說。
  他在瞬間沒有了疑問和憤怒。始終微笑著,來來回回為表哥服務著,一支支煙遞過去,把氣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時候,走了。
  董小雲陪王金栓坐著,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煙,仍沒有要走的樣子。平常,這個時間,王金栓為了避免閒話,早到了辦公室。董小雲終於發現王金栓的目光裡有問詢和期待的成份,她下意識地把頭勾了下去。
  「講講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麼時候開始連我也編了進去,說說吧。」
  董小雲開始講她的故事:「我考過兩年大學,一次差兩分,一次過了線,沒有關係,沒有錄取。後來,我就到廣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麼罪。大年初三,我們幾十個姐妹坐兩輛包車從涅陽到廣州。車到唐河,前面一輛掉到河裡去了,當天就死了十九個。我們又被送回來。很多人怕了,不願出去。初六,我和幾個男的又出發了。在螺河換車,根本上不去,他們幾個把我塞進車窗,車就開了。我一個人到了廣州。一下車,我就被拉進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麼遠了。後來我進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干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
  王金栓想起當年做戰士時的經歷,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後來為什麼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去當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應這事的後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後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起合租—間民房住,和廠區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髮廊老闆的大包頭纏我幾次後,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頭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幹什麼?」王金栓追問道。
  「我拚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後果嗎?我幾個姐妹開始也不願離廠,後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雲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髮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雲呷口茶水繼續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歷,又是同鄉,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後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麼後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論,什麼事不說?都很羨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裡人,然後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後在城裡做什麼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麼辦又有什麼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不到外面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在要我們老死在那裡,真不甘心。後來勉強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說你那些往事時,樣子多麼迷人呀,從前我只在小說裡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麼,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後來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的,你一定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人」的角色轉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雲。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裡,四面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鹹水,我像—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麼錯?他對董小雲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雲,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裡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幹的工作。你的文學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雲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裡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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