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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釋誤會同誌喜相逢 破包圍敵酋驚馬倒


  史更新衝出敵軍陣地,拚命往前跑,眼看就要跑出這個危險的境界,前邊不遠就是「交通溝」。就在這個當口兒,敵人的照明彈一個接一個地升上了天空,照得地下比白天還亮,許多子彈打了過來。史更新立時就臥倒了。他把槍在懷裡一抱,一溜滾兒,滾到一棵大楊樹底下。他躲在樹後,回頭一看,只見許多敵人,活像打驚了的野獸崩了群一樣!亂竄亂跑,四散奔逃,有的鑽進麥子地;有的跳下道溝;有的躲到樹下;有的被槍打倒。
  他這才明白:敵人這槍並不是照他打的。原來是貓眼司令,命令他的督戰隊開槍射擊,打倒了好幾十個日偽軍,這才把這一場驚亂鎮住。這老傢伙可真有股子邪勁兒,他馬上下命令立刻反覆搜查橋頭鎮。他還以為八路軍並沒有衝出去,呂正操將軍也還在鎮子裡邊。所以他才這樣決定。
  再說:史更新趁著敵人亂騰,緊忙爬進了「交通溝」。
  有人要問:這兒怎麼會有這樣現成的「交通溝」呢?
  諸位:這「交通溝」和我們前邊所說的「通牆」的情形差不多:老百姓為了自己的部隊行動隱蔽,作戰方便,才道連道,村串村挖成了半人多深的「交通溝」。在這「交通溝」
  94里邊彎著腰跑露不著頭,立著打槍正得勁兒。所以史更新才能很快地順著道溝跑走。
  史更新順著道溝一直向北,一氣跑了有四五里地,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停止了腳步,回頭看看,沒有敵人追來,鎮子的上空一片白光。他知道這是敵人又大肆搜查哩。心裡話:
  讓這些個傻王八蛋們搜吧!哎唷,累得我可真夠嗆了!口渴得難受,先在這兒歇歇腿兒,喘喘氣兒再說。他拄著槍往下一蹲,就像癱了一樣躺在地下了。
  在地下躺了有抽袋煙的功夫,暈暈惚惚兒象駕了雲。他猛然一想:不好!我要在這兒睡過去,這多危險,趕快起來。
  他挺身一起,哎呀!渾身疼痛,四肢酸麻,傷口一剜一剜的疼痛,眼前一黑,差點兒沒有栽倒。他閉上了眼睛,定了定神,心裡暗想:莫非我不能走了嗎?不能走也要走,剛想邁腿,啊,我奔哪條道呢?這個十字路口,有點兒熟悉,什麼時候打這兒走過呢?想起來了:前年秋天,我剛剛當了班長,就是在這兒我跟連長請了假,回家去看娘,往東這條弓形的大道,經過四個村,過了擺渡就到了我的老家——史家店。記得是傍黑天的時候,在村西的棗樹行子頭上,碰上了新蕊。新蕊那姑娘真是招人喜歡!可是她跟我只說了一句話,她的臉就紅了,她給我塞了滿滿的一兜子紅棗兒,再也沒有敢抬頭看我一眼,當時把我也鬧得臉上熱呼呼的,不知道是怎麼個緣故。到了家,娘才對我說:有人給我提親,說的就是新蕊。
  娘為了要給我成全這門子親事,哭天抹淚兒地留我住兩天。新蕊的娘當天晚上就給我端過去了一大碗雜面餃子,她對我那股兒親熱勁兒啊!她的意思還用問嗎?……可是,當時我怎麼想來著?噢!我總覺著年齡還不算大,再過二年,抗戰勝利了,再家來成家立業就晚了嗎?……現在兩年已經過去了,這塊大平原抗日根據地啊!東西南北我都打遍了……。
  史更新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暗暗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史更新!你動搖了嗎?共產黨員的骨頭還能軟了嗎?無產階級革命要打出個共產主義的新世界來!要把侵略者、剝削壓迫者打到永遠不能翻身!走!過河!追隊伍。這時候,他毫不遲疑地轉身走上了西邊的大道。往前一走,還是渾身疼、腿發軟。你看他:發著狠地走一步說一聲:「我叫你疼!我叫你軟!……」他就這樣地往前走下去了。
  史更新走了有三四里地,過了一個村子,為了要過河,他轉向了西南。史更新又走了有三四里地,越過一個村頭,抬頭往南一看,河堤上的火堆又出現了。啊!這兒河堤也封鎖住了。還往西走,我看看這火有個頭兒沒有?他往西又走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可是河堤上還是有那些火堆。
  他想:這河可真是不好過了!噯,不好過老子也要過!到火堆跟前兒看一看。他就直衝著河堤走了下去。
  史更新走了沒有多遠,大約離河堤還有個一里來路,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吆喝叫罵,接著噠……打來一梭子機槍子彈。他知道這是敵人無目標地瞎打槍,為了嚇唬人。心裡話:
  這個嚇住誰了?還往前走。走著走著可就接近了河堤,火堆旁邊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每個火堆旁邊都有許多木柴,有人不斷地往火裡添,還有人拿著手電筒不時的四下亂射。來往走動著的人,有拿著槍的,有拿著棍子的,也有空著手的。
  這時,又聽見不遠處的旁邊堤上有人吆喝:「幹什麼的?站住!
  跑了,跑了,嗨!開槍打呀!向北邊跑去了。」接著又是花啦……有好幾處的機關鎗響。史更新聽著這吆喝的都是中國人,機關鎗可都是「歪把子」,沒有疑問是日本兵打的。他們這是向著哪兒打呢?莫名其妙。他知道敵人並沒有發現他,所以又往前摸著走,這工夫他來到了河堤下邊的柳樹底下,這個地方距離火堆也不過有三十米遠。他在樹身子後頭一蹲,腦袋頂和小高粱齊著,這正是火光下邊的黑暗處,是不容易被發現的,可是看河堤上面看得清楚多了。
  史更新一看,上邊燒火的是老百姓,拿木棍子的也是老百姓,吆喝的人也是他們。他心裡明白:這是敵人抓來的民伕,是給鬼子看守火堆的。民伕們吆喝當然是為了應付敵人,為了耗費敵人的子彈。
  這功夫,民伕們又吆喝起來:「幹什麼的?站住!跑了,跑了,八路跑了,開槍打呀!」這兒一嚷,別處也跟著嚷,到處都嚷嚷起來了。於是,各處又有機關鎗響。這機關鎗從哪兒打來的呢?看不見,許是敵人有臨時築起來的碉堡。
  忽然,在他眼前的火堆旁邊走過好幾個偽軍來,拿著手電亂照。一條一條的光亮,從史更新的頭頂上晃來晃去,晃了半天,有一個偽軍罵道:「他媽的瞎詐唬!哪兒有八路?」另一個偽軍就說:「沒有就沒有吧,管他呢?不詐唬著點,鬼子幹哪?」史更新一聽,心裡挺高興,暗想:我要從這兒摸過去,看火的人發現了我也不要緊,看樣子,我要先跟他們通個話兒也行。好,等偽軍走過去再說。不想這幾個偽軍在這兒坐下來了,看不清還拿出什麼東西來搶著吃。史更新一看,嗓子眼兒裡幹得發脹發癢,一發癢就直想咳嗽。在這個勁頭兒上咳嗽行嗎?可是越癢越厲害,他竭力地抑止住,憋得眼睛直脹,傷口酸疼。實在憋不住了,他用刺刀在地下挖了個小坑,趴下去,用兩隻手把鼻子和腮幫子都捂起來,光剩下一個嘴對著小坑,聽到河堤上又有人一說話,他緊忙地咳嗽了兩聲。還好,河堤上邊沒有聽見。可是,這幾個偽軍老是不走,他們吃著吃著還吵罵起來。
  史更新想:趁這個機會我過去吧。於是他把僅有的一個手榴彈拿在手裡。心裡話:我這一個手榴彈就能消滅了他們!
  在炸彈的煙霧裡頭,我就跳河鳧水過去了。可是他又一轉念:
  我的手榴彈一炸,這些老百姓可怎麼辦呢?還能不把他們炸死?啊,不能這麼辦。
  乾脆,我摸上去,趁他們在爭吃的這個機會,一個一個地拿刺刀挑了他,挑上倆,那幾個就得嚇跑。史更新決心已定,他就要開始動作了。可是偏偏事不隨願,旁邊又走過一個偽軍來。他來到吃東西的幾個偽軍身旁就罵道:「媽個×!吵什麼?媽個×!吵什麼?八路來了怎麼辦?走開,隱蔽著點兒。」
  史更新一聽,這個小子的警惕性這麼高?我摸上去先挑了你個兔崽子!他剛往前走了兩步,這時候忽然一道亮光,這是新過來的這個偽軍的手電光,射過史更新的頭頂上空。史更新急忙蹲下不動,就見這道電光,左右直擺,上下直晃。晃來晃去,晃到史更新的身上,就聽那個偽軍喊叫了一聲「啊!
  八路上來了!快散開,打!」史更新一聽轉身就跑。這功夫河堤上頭的盒子炮,步槍,機關鎗就一齊響起來了,有好幾個大電筒的光亮,不停地在他頂上身邊晃來晃去。他躲在大樹後頭一動也不敢動了。
  可是,河堤上頭這些偽軍光打槍,干詐唬,一個也不敢下來,連看火的老百姓都趴在「土牛子」的後邊,不敢露頭兒。槍聲響了好大一陣子才停下來,可是偽軍們還不敢動。史更新知道在這兒過河是不行了,怎麼辦呢?
  從別處過。於是他向後撤了有一百多米遠,沿著河堤的方向往西南走。
  這時候,他就覺著自己的兩條腿笨多了,兩隻腳沉甸甸的簡直就抬不動,傷口也疼,腦袋也脹,嘴乾得發澀,心神也有些恍惚,可是他還決心過河往前走。這一段的道路他不熟,好容易走上了大道,看看河堤上頭的火堆還是看不見頭,他真是有些急躁了,一著急,頭一發懵,就覺著腦袋有麥斗那麼大。腳底下沒有根,心裡像一盆火。舌頭根子幹得發挺,眼前一陣一陣的直冒花兒。心裡話:只要我跳到河裡還愁沒有水喝?於是他又往前走。
  這時,史更新忽然發現在他的後邊,大約一百來米的地方有一個人,看不清他拿著什麼,只是看到一個灰黃色的影子跟著他走。說也奇怪,他走那人也走,他站住那人就蹲下,他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這一來,把史更新鬧得莫名其妙了。他娘的!偽軍追下來了嗎?偽軍沒有這個膽子啊!特務跟蹤?不對,要是敵人發現了我,他還能這樣地跟著?這可是怎麼回事呢?不管他,往前走。可是他走著走著心裡總是嘀咕,走走看看,那人還在後頭跟著。史更新火兒了:我叫你跟著,成千上萬的日本鬼子我都沒有怕過,還能怕你?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物件兒。他把步槍在手裡一端,就覺著精神頭兒又來了,回身衝著那個人走去。他往回裡這麼一走,那人立時就蹲下了,看不清他舉起個什麼東西晃了一下,也往回裡走,可是他把腰彎得挺低,幾乎被小高粱影住看不見了。
  往遠處一看,也似乎有什麼在動,但是又看不清楚。這時候,史更新有點心虛,於是也把腰彎下,走了不遠兒,那個人就不見了。
  史更新看看四周沒有任何徵候,聽聽周圍也沒有什麼動靜,他以為那個人可能是因為害怕他跑走了。去他的,管他是什麼呢?我走我的。
  可是抬頭一看:看見在東南方的天邊兒上,露出了又細又彎的一個小月亮邊兒。啊,天快亮了!看這一勾勾兒殘月,今兒不是舊歷四月二十八就是二十七。又仔細一看,東方已經發出白色,今天過河恐怕是沒有希望了。
  怎麼辦呢?幸好,這一帶地形還不錯,北邊一大片是鹼地,往遠一望,東、西、北三面有三座燒磚的大窯,鹼地裡邊有一條條半人多高的土壕□子,遍地都是齊腰深的大鹼蓬棵、臭蒿子和沒頭頂的紅荊條子。史更新想:先鑽到這鹼蓬棵裡去再說吧。他走了幾步就到了鹼蓬棵邊兒。剛剛走進去,突然,呼的一傢伙在身邊竄起倆人來,一個把史更新攔腰一抱,另一個兩手把他的脖子一掐,史更新動也動不得,喊也喊不出來了,可是他還用力掙扎。這時候,就聽一個人說:「把他架到裡邊去。」另一個就說:「先把他的槍摘下來。」說話之間,又從旁邊來了十多個人。
  大家一定要急著知道捉住史更新的這倆人是誰。
  原來,這倆人一個是冀中軍區騎兵團的班長,名字叫丁尚武。另一個是個女區長,名字叫金月波。旁邊又上來的那些人是誰呢?一個是本縣的縣委書記,名字叫田耕。還有一個女衛生員,名字叫林麗。其餘的都是縣區幹部和兩個小警衛員、通信員。這些人怎麼會湊到一塊的呢?林麗是因為田耕有病才跟他一起行動;區長是因為人地都熟,瞭解情況,想保護著田耕一同過河才一路同行;丁尚武是因為在突圍的時候,他的馬被飛機炸死,他掉了隊,遇上了這些幹部才一塊兒走。剛才史更新發現的那人就是丁尚武。這個人身體壯,膽子大,性子彪悍,戰鬥勇猛。當他一看到史更新往回裡走,就想把他殺掉。可是這位女區長金月波是個機智心靈的人,她不光是身子骨兒鍛煉得堅實有力,能夠戰鬥,並且遇到問題的時候又有勇有謀。她知道丁尚武的脾氣兒,又看到這個情況不像遇上敵人,因此她怕發生了誤會,這才隱蔽身形,來到丁尚武的身旁,決定和丁尚武把史更新捉住,鬧清是怎麼回事再作處理。所以才有這麼一招兒。要不然,史更新的腦袋恐怕早被丁尚武的戰刀給砍掉了。
  史更新被她倆捉住之後,本來他還可以掙扎,但因為他跟金月波曾有一面的認識,跟丁尚武是一個村的姥姥家,從小兒一塊兒住姥姥家的時候就打成疙瘩亂成肉,當然是熟悉。
  史更新聽她倆一說話就認出來了,他知道這是發生了誤會,再掙扎抵抗沒有好處,所以乾脆倒下吧。他倒下之後,金月波就把掐著他脖子的手放開來摘史更新的槍,史更新憋了個急,「啊」了一聲吐出一口氣來,急忙說了一句:「鬆開我,我是史更新。」
  金月波一聽史更新這個名字想到是自己人,立時她的手可就停住了。丁尚武一聽說話的聲音也就聽出來了,這就急忙把史更新從地下拉了起來。金月波說:「真是史更新。」丁尚武就說:「不是他是老幾?你這傢伙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說著吭的一下子就親熱地給了史更新一拳,這一拳正打在他的腰上。史更新本來就快要支持不住,被丁尚武這拳又給打倒了。金月波連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楞?你沒有看見他的腦袋受了傷嗎?」丁尚武把嘴一咧沒有說什麼,只是乾嚥了一口唾沫,才慌忙又把史更新拉起來。他這一冷拳真把史更新打得夠嗆,史更新站起來說了聲:「現在你還是象小時候那麼楞。」
  你猜丁尚武說什麼?「我楞?這還不便宜你?你的腦袋差點兒沒有搬了家!你知道嗎?」說著就把他的戰刀在史更新的眼前一晃。金月波用手一推丁尚武:「什麼時候你還鬧這個?快扶著他走。」說這話的功夫,縣委書記田耕和其他的人們都來到跟前兒了。
  簡單捷說:田耕問清了情況,就帶著他們這些人走進鹼蓬棵和紅荊條子的深處停下來了。這功夫天已經朦朦亮。他們決定:在這兒隱藏一天,等到夜間再過河。於是大家都坐下來休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真有的人在說在笑,特別是金區長,她總是關心地問問這個問問那個。可是史更新在地下一躺就像癱了一樣。
  他沒有精神再說話,只是伸著手向大家說了一句:「你們誰帶著水了?快給我一點兒。」他這麼一問,十來多個人同聲地說:「沒有。」只有田耕的警衛員,他身上帶著的小水壺還剩了一點水根兒。他拿到史更新的嘴邊,這時候史更新的嘴已經不能張大,所以他費了很大的勁,才給史更新倒進嘴裡去。
  這點水根兒能頂什麼事呢!史更新就像乾透了的人一樣,他把眼一閉就躺著不動了。
  田耕和金區長都湊到史更新的身旁來,安慰他,史更新「哼哼」地回答了幾聲就迷糊過去了。田耕一聲不響地摸著他的脈窩兒,衛生員林麗過來給他檢查。你別看這是個衛生員,她曾在白求恩學校畢業,又有實際工作經驗,治傷治病,可還真有兩下子。她來到史更新的身旁,在挎包裡掏出聽診器來,就給史更新檢查了一番,檢查完了,金區長問她:「怎麼樣?」她還滿有把握的說:「不要緊。」田耕這才點了點頭,似乎對林麗很有信心。林麗打開史更新的裹腿,仔細地看了看:
  傷口腫得厲害,已經開始化膿,一個眼睛已經腫得比鈴鐺還大,用手掰開都挺費勁。金區長直問她:「怎麼辦?」林麗歎著氣說:「這有什麼辦法呢?什麼藥也沒有了。」田耕「哼」了一聲,林麗這才說:「只剩了一支葡萄糖,還得給你留著,再說也治不了化膿啊。」
  田耕不高興了:「有用,給他打上吧。」
  林麗這才讓金區長幫著手,把僅有的一支葡萄糖給史更新注射了,然後又用裹腿給他把傷口兒包上。
  這功夫河堤上的火熄滅了,遠處聽到有汽車的聲音。人們都半蹲半立地注視著汽車響的方向,再也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躺著,只有史更新還在地下半昏半睡。汽車聲音越來越近,大家的心情都緊張起來了。田耕用手一揮,大家都坐了下來,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看著田耕和金區長,只有丁尚武還在擺弄他的馬步槍和他那把戰刀。金區長湊到田耕的耳邊小聲地問道:「你估計情況怎麼樣?你的身體今天好點嗎?」
  田耕沒有回答。她又說:「根據剛才史更新說的橋頭鎮的情況,今天夜裡敵人又把河堤封鎖得這樣緊,我看敵人可能又來這一帶『拉網』。」田耕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金區長又說:「咱們今天要是再突圍,得重新組織一下力量,因為又多了個史更新,看樣子他不一定跑得動了,必要的時候,還要有人背上他。」田耕一聲也沒吭。金區長瞥了林麗一眼又說:
  「你看林麗怎麼樣?前天咱們突圍的時候,她就差點兒沒有『虛脫』了!」田耕仍然沒有言語。
  有人要納悶了:田耕為什麼老不說話呢?
  他這人是這麼個性情,平常還不顯,一遇到嚴重問題和危險情況的時候,他不輕易說一句話,有人以為他是在「七七」事變前因為受國民黨反動派的酷刑坐國民黨的監獄,把身體搞壞了,嘴也受了傷,說話吃力。其實他不光是這個原因,有人知道他自幼兒就不大愛說,在給地主家扛小活兒的時候,是有名的「大閨女」,他沒有事兒了,總是拿著本三字經、百家姓,要不就是千字文悶著頭地念、寫。他在參加「高蠡暴動」失敗以後,被國民黨反動派抓去,在法庭上連著三天過堂拷問,他除了罵敵人之外,總共說了也不過十來句話。現在,他要和愛說愛笑的金月波區長一對比,那就越顯得他不愛說話了。其實,金區長所想到的這些問題,他已經想到了,只不過是他還沒有說,別看他的外面紋絲兒不動,可是他的腦子已經像漩渦水似地攪個不停——他在判斷敵情,想辦法應付。他還有一個習慣,他要集中精力想事的時候,總是不停地吸煙,可是他現在把煙吸完了,剩下了一個空煙盒,他還在手裡拿著捻過來捻過去,瞇縫著他那細長的眼睛,眼珠兒也在慢慢轉著。大夥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和眼上,連金區長也不說話了。
  這時候汽車的聲音不響了,就見田耕的手指也停住了,他把瞇縫著的眼睛睜大了,扭過頭來對金區長低聲地說了幾句,看意思是和區長商量,不過別人沒有聽清楚,只看見區長在點頭。金區長敏捷地站起來,大聲地說:「同志們,起來走,這兒呆不得了,咱們趕快上北邊的大沙窪裡去。」大伙都準備著哩,一聽她說,立時都站起來了。這時候林麗在旁邊說:
  「史同志恐怕走不動。」
  金區長接著說:「老丁背上他行嗎?」丁尚武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區長一眼,背起史更新來就走。這時候史更新才有點清醒,說了兩聲:「我還能走,我還能走。」
  可是丁尚武再也不放下他,隨著隊伍往北走了下去。這功夫就有仨一群五一夥的人走到鹼地裡來躲「情況」,金區長邊走著邊對他們說:「這兒呆不得!快走,快走。」群眾一聽,就東的東西的西跑開了。
  他們要走的這一段路不過五里地,可是不好走,因為要直接地走,沒有道,要走出這片鹼地去就很費勁,不光是大鹼蓬棵、紅荊條子擋腿絆腳,地下還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還有一條一條的大壕□子橫攔豎擋。不過這些人走孬路已經成了習慣。只見金區長走在前頭,她手裡提著盒子炮,在腰間的皮帶上還別著兩顆木把手榴彈,別看她長的像是挺窈窕的,可是她的身體非常健壯。據說,她在中學唸書的時候賽跑盡跑第一,這會兒她那兩條腿練得更快了,她邁著小快步,沙沙沙……總是把後邊的人拉下。後邊有的同志就說:「你看咱們區長這個『帥』勁兒!」這人兒還有點兒急性子,走一段就要回頭看看,不管別人跟上沒跟上,她總要說一句:「跟上走。」當她一回頭的時候,就看見她那黑忽忽兒的臉上津著一層薄汗,好似噴上的露水。如果有人跟不上了,她就要輕輕地皺一皺眉頭,顯得她那兩道劍形的眉毛和稍微向上的眼角翹得更厲害,使人有三分怕意,不過一看到她那敏捷的行動和關懷的熱情又覺得她可敬可愛。
  田耕在金月波的身旁傍著走,這也許是為了商量事情方便,可是田耕走路就顯得吃力多了!別看他身大腿高,瘦得可成了皮包骨,他的腰本來就有點兒彎,一走累了就更彎得厲害,他邁的步子挺大,可是慢騰騰,邁一步就要使勁地往前縱一下腰。他的臉本來就白,這會兒白得有些發青,上眼皮總是松搭拉的,才三十二歲的人就快成了老頭兒。人們看著他吃力地走著不由得就替他難過,他自己卻不覺得怎樣,好像他的精力還挺充足。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折了一棵紅荊條兒,在手裡拿著走一步摔一下,無目的地抽打著地上長著的東西。人們一看他這副神情,就覺著自己身上在長勁兒。
  在這些人當中,走路最感痛苦的可以說是林麗了。她是細高個兒,原來就很瘦弱,最近才鬧了一場回歸熱病,帶著病弱的身子,又連天連夜地奔跑突圍,鬧得心臟更加衰弱,一陣一陣的氣短,臉兒煞白,只剩下嘴唇上還有一點點微紅,看來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一個區助理員在後頭緊跟著她,這人是個大個兒,身體也強壯。原來是區長分配給他的任務——
  必要的時候,就背起林麗來跑。林麗這人兒可也真有個特性:
  她弱成這樣了,總也捨不得把挎包交給別人,跟著她的那個助理員要了多少次她就是不鬆手,其實她的挎包裡頭只有聽診器、體溫計和注射器,還有兩本書。挎包是日本的軍用品,外面有勾子,上頭掛著林麗的搪瓷茶缸。
  在這些人當中,還真得數丁尚武身體壯。他背著史更新,一點也不顯得吃力。田耕兩次來到他的身旁,看看史更新的精神怎麼樣;問問丁尚武累不累;讓別人替換著背一背。可是丁尚武不肯讓給別人,他覺著要是說聲累或者讓給別人背,那是恥辱!史更新再三地要求下來走,他就是不把他放下。很快他們就走出了大鹼地,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路。又往前走了一段,走進了低窪地帶,這是一道干河溝子。這裡滿地是高粱,長得都挺壯——
  差不多都起了胸口。再往前走地勢更窪,地裡種的都是大麻,長得比高粱還深。地裡挺潮濕,一走就陷腳,這一下丁尚武可真吃力了,別人陷腳只不過陷到鞋邦兒,可是他把整個的腳都得陷下去。多虧他的鞋帶子綁得緊,要不然鞋早陷掉了,累得他呼嗤呼嗤直喘。
  史更新說:「老丁,你讓我下去走幾步吧,過了這一段難走的道你再背我。」說實在的,這麼大的個頭兒,讓別人背著走,不光是於心不忍,可也真有點兒不舒服。你猜丁尚武說什麼?「少說廢話,你不能走!」小通信員在旁邊還直作著鬼臉兒,說俏皮話:「你不能走,你能走也不能讓你下來走,要不老丁的勁兒沒有地方使去!」丁尚武說了聲「扯淡!」就見他的腳步更加快了。要說丁尚武是真行!常說:「膀寬腰細必定有力。」他真是有這麼一條好身板兒。看身材,他真是健美無比,就是臉長得不大好看:一臉的壯疙瘩,眼睛是兩條細縫,平常看不見他的眼珠兒,如果要看到他的眼珠兒,除非是在戰場上或者是他著了急的時候。所以這功夫小通信員老是歪著頭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累著了沒有。這時,丁尚武嘴上沒有說累,可是他已經滿臉大汗了。史更新也看他累得難受,於是又要求說,「老丁啊!我下去慢慢地走幾步,你再背我吧。」丁尚武又說:
  「慢走一步也不行,你看不出行軍的速度又加快了嗎?」這功夫過來兩個人要換背,丁尚武還是不允許。史更新又說:「夥計,換換吧,你一個人老背著不行啊!」
  通信員又插嘴說:「不行?老丁能背你倆!」丁尚武緊接著就說:「你算說對了,再有你這麼一個才好,我來個雙挎,省得偏沉。」不知道是誰在旁邊說了一句:「這是什麼時候?你們還打牙涮嘴!」
  這時候聽到了嗡嗡的響聲,抬頭看見太陽露出來了。人們知道是敵人的飛機又要來。行軍的速度更加緊了,前邊地裡有了蘆葦,這是到了水邊。往東邊上一個漫坡,就到了大沙窪的邊沿。人們剛要上坡,敵人的兩架飛機飛來了,大家都臥倒,飛機唰唰地從頭頂上低飛著掠過去,嘎……嘎……
  連著打了幾陣機槍。人們都有些疑惑,怕敵人要在這一帶「拉網」,所以好幾個人向區長和田耕提意見——不在這大沙窪裡隱蔽。於是隊伍暫時停了下來,大家都在注視著飛機的動向。這兩架飛機又飛到了鹼地的西邊打了幾陣機,然後又飛到鹼地的東邊去打,可就是不到那一片鹼地裡去。田耕一看,對敵人的估計對了:敵人要包圍的正是那片鹼地。於是他對區長說:「咱們還是進大沙窪。」金區長向大家解釋了幾句,帶著隊伍就往大沙窪裡走。
  這兒這個大沙窪並不窪,它的地勢很高,也不知道為什麼老百姓一輩傳一輩都習慣地這樣叫。這片大沙窪和冀中其他地方的沙窪不一樣,傳說:這兒從前是滹沱河的一個水泊,後來因為淤沙太高,河水再也上不來,就成了一片大沙荒,經過長年的風吹沙累,堆成了一個一個的大沙疙瘩,大的象小山,農民們祖祖輩輩的跟風沙作著鬥爭,現在沙山上滿是棗樹,下邊一片一片一行一行的都是白桑條和綿柳條,在桑柳之間遍地都是沒過腿肚子的茅草、葉子草和搾蓬棵,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來的各種小花草兒。大沙窪的周圍有大小不同的十來個村莊,方圓有三十來里路;它的西邊窪地長年積水,人們叫它朱家河,水大的時候往南直通滹沱河堤,往北蜒伸出七八十里地遠;水小的時候只剩下三里多長二里來寬的水汪。它的東邊是一道無名的小河溝子,人們就跟它叫流水溝,這條溝短小水也少,今天田耕和金區長帶著隊伍就是沿著這條溝來的,他們走到沙山腳下桑柳的深處停止下來,就隱蔽著休息了。
  大家都很累,就在柳子下邊草叢裡一躺,覺得軟軟活活兒的那股子舒坦勁兒就別提了。這功夫太陽上來了有一竿子高,南邊那片大鹼地裡可就熱鬧起來了:嗡……飛機老是在上邊轉來轉去,轟隆……炸彈也響,嘎……咕……機關鎗打個不停。人們都說:「田耕同志跟金區長對敵情的判斷真是比不了!「大夥兒一高興就又說又笑起來,田耕還是不說什麼,他在注視著情況的變化……。林麗這時候不言不語,輕輕地走開了。呆了不大一會兒她又回來了,只見她端著一茶缸子涼水來,給史更新喝了兩口。田耕和金區長害怕他喝壞了,林麗說:「按他現在的情形,少喝點兒總比幹著強。」她看見有蠅子在史更新的臉上落,就把自己的白手巾掏出來,蘸著水擦史更新那臉上和腿上的髒東西,感動得史更新直流眼淚,大傢伙在旁邊看著也是讚歎不止,就連丁尚武都不住的咂嘴兒,使勁地睜著眼睛看。
  大家在這兒休息了一會兒,史更新覺著精神好多了,他想起來活動活動,可是沒想到,剛一抬頭眼就發黑,天轉地轉,直想吐。他沒有敢讓別人看出來就又把腦袋低下去。他想:要再遇上敵人可怎麼辦呢?他偷偷兒地摸了摸他那顆手榴彈,又閉上了眼睛……。其實,他剛才的動作和他的心情,已經被田耕看出來了,不過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過來問他,他只是在暗暗地作打算:
  萬一敵人到這兒來怎麼辦?……
  到了中午,敵人真的又到這邊來了,先是兩架飛機在頭頂上盤旋偵察,飛得很低很慢,轉了兩圈兒就開始打槍,雖然沒有發現他們這些人,可是大家都預感著這兒很危險,不覺有些驚慌。這時候又來了一架飛機,這架飛機跟別的飛機不一樣:飛得特別穩當,聲音也挺小,它也不打槍也不投彈,只是慢慢地轉游,人們鬧不清這是個什麼情況了。
  說到這兒應該說明敵情了,鬧騰了這麼半天,這些敵人到底是哪兒來的呢?
  原來,貓眼司令在史更新走後,指揮著他的全部人馬,在橋頭鎮搜集了個七進七出,連個八路軍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日偽軍的指揮官們都向他來報告說:「八路統通沒有了!呂正操也跑了!」這老傢伙一聽,火兒就大啦!你就看他那股子邪性勁:他憋著氣呆了老大的工夫,一動也沒有動,就像楔在地上的個大橛子一樣。等他把一口氣吐出來,一對貓眼珠子轉了半個圈兒,突然把指揮刀在空中一舉,恨不能把嗓子撕破,連叫了兩聲:「八路的跑不了!統通用『網』的拿住!」他的話是這樣說了,可是他這兵力到底是有限的,他現在所能馬上調動的也不過幾千人,這麼大的地方怎樣佈置呢?他還是真估計到了:衝出來的八路軍準得要過河,過河過不去,十有八九就要隱蔽在大鹼地裡。所以他決定先把這幾千兵力結成「人肉大網」,在鹼地這一帶兜拉。可是結果他還是撲了個空,他的邪氣不出,這才又包圍了這片大沙窪。剛才他的兩架飛機在這兒一鬧,這就表示著他的「人肉大網」又開始兜拉了。
  另外的一架飛機是怎麼回事呢?那是侵華的日本大戰犯——岡村寧次,坐著他的神鷹號飛機前來視察。本來他在夜間給貓眼司令打電報,要他派兵去協助「友鄰」包圍區,因為在那裡發現了呂正操。可是貓眼司令回他電報說:在這兒發現了呂正操,需要立刻追剿,所以不能派兵。岡村寧次接到電報後,弄不清到底是哪兒發現了呂正操。不過,他以為這一次總得有一邊是真的發現了。其實,哪兒他也沒有發現。
  可是他在「聞風不放」
  的主張下,讓兩邊都加緊追剿。於是他才坐著飛機,從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到這邊,低空視察,盤旋不已。他這一來,也起了督戰的作用,你看貓眼司令在岡村寧次的飛機下邊,騎著他那胭脂紅的大洋馬親自督隊包圍,向著沙山壓縮。
  在這樣嚴重的敵情之下,田耕真有點兒著急了。他把隊伍集合到一起對大家說:「情況嚴重了,咱們今天又得突圍。
  不過,這一帶的地形於我有利,敵人的飛機、大炮、坦克、摩托、騎兵和他所有的長處他都用不上,我們只要沉著、冷靜、堅決、勇敢,用手榴彈把他的『人肉大網』給他崩開,跟他賽跑,誰跑得快,勝利就是誰的。」他們又把力量配備了一下,分成三個小組,必要的時候,就採取「麻雀戰術」分開行動;又規定了集合地點和夜間過河的方向。
  別看情況嚴重,大夥兒還是挺有信心的,不好辦的就是史更新。雖然丁尚武還是大包大攬地背他突圍,可是大夥兒都有點不大放心,史更新心裡的難過更不用說了:提出把自己丟在這兒嗎?無論如何大夥兒也不能這樣辦;讓丁尚武背著跑嗎?跑不脫事小,影響了整個隊伍事大。想到這裡,他說了聲「用不著再背我了,我能走。」你說真是有點怪!他說了聲走就站起來了,往前走了幾步還挺有勁兒。這到底是什麼原因?這就是「精神作用,革命理智的功能」。大夥兒一看,別提多高興了,於是他們開始突圍,向著桑柳草木最繁盛的北面移動。
  走著走著史更新支撐不住了,他自己知道沒有辦法再突圍,可是他當時沒有倒下來,他下了決心:避開別人的視線,藏在柳子底下,趴著不動。他想:敵人搜不著就算萬幸,搜到我,就同歸於盡吧!
  他又把那顆手榴彈拿在了手裡。這功夫岡村寧次的飛機老是在這兒轉,轉的圈子小多了,史更新知道是敵人已經臨近,果然看見了貓眼司令的大洋馬,他雖然不認得他,可是看得出是個大官兒來。史更新想:這個老傢伙就是我的「對像」
  ,等著他。可是這個傢伙沒有奔史更新來,在那兒停住不動了。又一留神:呀!日本兵向這邊來了!
  這可怎麼辦呢?拿這幾個日本兵作了「對像」吧?可是那個老傢伙就便宜了,把手榴彈向那老傢伙投去?恐怕不一定扔得到。再等等看。
  日本兵又前進了,看見了十多個,個個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賊眉溜眼地尋找,可是還沒有找到他這兒來。他又想:敵人也許發現不了我?這時候在他的左近處嘎……打起了機關鎗來,史更新一愣,啊!這機槍一定是打自己人哩!
  騎洋馬的老傢伙開始向那邊移動。在這個勁頭兒上,我要把這顆手榴彈扔出去,敵人的注意力一定要轉到這邊來,田耕他們再突圍就會得到便利……噯!干了吧!就聽轟隆,一聲爆響,那匹胭脂紅的大洋馬準兒的一聲,跳了老高嘶叫著倒下去了!岡村寧次的神鷹也嚇得一哆嗦,哼——的一聲鑽上了半天空去。
  這才是:
  強敵儘管兵馬眾
  英雄何懼野獸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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