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3章 紅格爾圖大捷



  被親人尋覓、敵人追蹤的李大波,正坐在三十五軍軍部值星副官的辦公室裡。一身厚厚的灰布棉軍裝,包裹著他那瘦削細高的身軀。一條牛皮的武裝帶,從肩上斜著挎過,腰間別著帶套的手槍。他的臉色有點蠟黃,神色有點疲憊,他為傅作義軍長整理戰況報告,已經熬了兩個通宵沒有睡覺了。
  這是北方局黨組織第二次調他搞兵運工作。頭一次是在1932年,派遣他到張家口深入抗日同盟軍。當時,是隱蔽在蕭振瀛1公館當秘書的楊承烈,請了五天假,帶著李大波到張家口愛吾廬去見10月9日剛從山東泰山轉道來此的馮玉祥將軍。在此之前,1931年的夏季,那時正是他和閻錫山聯合反蔣中原大戰失敗之後,住在山西汾陽玉帶河畔的莊園隱居、精神十分苦悶、思謀東山再起的時候。曾經有共產黨員深入到他的別墅,跟他每天談話,做過他的工作。使他產生了一種「髀肉復生」的緊迫之感。由此,馮將軍對共產黨留下了良好的深刻印象。他開辦的培養將來建軍基礎的軍官學校裡,容納了許多共產黨員做骨幹分子。所以,當楊承烈帶著李大波來到張垣後,將軍立刻就在他的公館八角屋的會客廳裡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他親自和楊承烈、李大波談了五天五夜的話,就當時國內和國際形勢作了全面的分析,並對中國的時局和中國革命問題,做了深入的探討。就在那一次會見之後,馮將軍便坦誠地對他的部下親信說:「現在我才明白,我們知道得太少了。過去不但對於國際形勢不瞭解,就是對於國內形勢瞭解也很不夠,更沒作過仔細的分析。這怎麼能夠打敗蔣介石呢?至於革命的問題,那就更談不到了。」馮將軍很讚賞李大波這位年輕有為、博學多才又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由於這種格外的器重,才把李大波留下來做了他的愛將、北路前敵總指揮吉鴻昌將軍的隨身副官。在多倫艱苦卓絕的血戰中,他跟著赤膊衝鋒上陣的吉鴻昌將軍,經受了殘酷的戰爭考驗和白熱化的戰鬥洗禮。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被第二次派往日本垂涎已久的中國西北邊陲綏遠,再度搞軍運工作。

  --------
  1蕭振瀛——30年代曾任天津市長。為蔣介石的心腹。
  他是在平津學生南下宣傳團出發之後,突然接到上級指示的。那一天晚上冀暈韉ケ儼藕𩓙𡛕蟪黨В媫謖史磕羌湫「叶藎姹槐叱宰拋├雎𢟍先□蓖聿偷目景資恚姹槐咄ㄖ顬䔃擔?
  「據可靠的消息,你住的那個私人小公寓,蔣孝先已經派憲兵三團的特務骨幹幾次專門調查你的行動,恐怕有危險。承烈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他讓蕭振瀛手下的保安隊,裝作逮捕,把你從那個小公寓裡搶出來,你今晚回去把東西收拾好,等著就是,明早就辦。」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天剛黎明,就有一輛嗚嗚怪叫的軍用汽車,氣勢洶洶地把李大波帶出了那個「德成」小公寓。他被送到宣武門外棉花胡同的一個秘密交通站,休息了一天,冀原就把指派他到三十五軍去搞兵運的通知傳達給他。他雖然很想再見一面紅薇,鼓勵鼓勵她,但那關係著軍機大事和嚴格保密的問題,這種自由行動是完全不可能了。他懷著她一定尋找他,並為他擔驚駭怕的複雜的惜別感情,化裝成小商小販,登上了去西北的列車。在歸綏1軍部,他受到了綏遠省政府主席兼三十五軍軍長傅作義2將軍的熱烈歡迎。因為傅將軍從早已遞給他手頭上的那張履歷片上,瞭解到他曾經給被蔣介石下令由何應欽謀殺的吉鴻昌將軍做過副官,又聽說他參加過塞外的幾處要塞的爭奪戰,不僅有實戰經驗,而且表現出作戰勇敢,是一個難得的既有學識又驍勇的軍官。於是,順理成章的,傅將軍就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當了一名副官。為了工作便利,他就吩咐勤務兵在副官值班室的辦公桌旁,給自己搭了一副鋪板做床鋪,工作在這間方圓十二平米的小屋裡,也吃住在這間屋裡。他第一天踏上綏遠這塊蒼莽大漠的土地,就感到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戰爭氣氛。軍部裡整夜亮著燈,師以上的長官,整天都在開會;輜重車絡繹於通衢大道;拉著捷克式山炮和陸炮的大車,都是騾馬挽駕;一隊一隊的戰士,神情緊張嚴肅,他們打靶回來,走過「羽山公館」3時,都舉拳高呼:「寧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的響亮口號,那一副敵仇同愾的豪氣,使李大波心扉蕩漾,欣喜欲狂。他唯一的願望是盡快地熟悉周圍的環境、瞭解軍情,以便能對抗戰出力,有所作為。所以他幾乎是不分晝夜地閱讀戰況簡報、情況彙編和騎馬外出察看地形地貌,每天很晚,還在伏案寫他的值星軍務日誌。傅作義將軍對他衣食住行異乎尋常的簡樸和對公務認真的嚴謹不苟作風,深為讚賞。

  --------
  1歸綏,即今呼和浩特。蒙語意為「青色的城」。
  2傅作義(1895—1974)山西臨猗人,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原為閻錫山部下。1930年參加馮、閻反蔣戰爭,任津浦線總指揮。1931年曾任三十五軍軍長、綏遠省主席。參加長城和綏遠抗戰。抗日戰爭期間先後任第七集團軍總司令、第八、十二戰區副司令長官、司令長官兼綏遠省、察哈爾省主席。日本投降後,代表國民黨至熱、察、綏受降。解放戰爭時任華北「剿總」司令。1949年1月底,接受中共和平鮮放北平條件,率部起義。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政協副主席、國防委員會副主席、水利電力部部長。1974年4月9日病逝。
  3羽山公館:1936年春,日本在我國華北、綏遠各地設立很多特務機關搞情報。設在歸綏(呼和浩特)的是羽山喜郎為特務機關長的特務機關。經傅作義抗議,將特務機關改為「羽山公館」。

  六月初一天的清晨,李大波剛隨著司令部的後勤人員到教場出操回來,就在他住宿的窗前,看見了漸漸走近的傅作義高大魁梧的身影。窗子是黎明時為了透透新鮮空氣打開的。將軍那顯得有些碩大的頭探進窗裡,白胖的長臉上閃著一個淒苦的笑容。他用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李濤1副官!」
  李大波正在打緊一隻腿上鬆散下來的裹腿,聽到呼喚,見是軍長立刻立正敬禮:「有!軍座請進!」
  傅作義邁著大步,走進值星副官室。他今天穿著一身淡灰色薄毛料的軍便裝,衣服十分合體,使他顯出既威武嚴肅又有幾分倜儻風流。他的眼睛很大,閃著一種威嚴的光芒,緊皺著雙眉。李大波立刻從他那張大人物才有的老成持重氣質的臉上,發現他此刻心裡正在焦慮和憂愁。
  「軍座有何吩咐?」李大波對將軍這麼早來到他的住室心裡有點吃驚。
  「你坐!」傅作義坐在一把寬扶手椅上,看一看辦公室寂靜的還沒有一個人,便指一指凳子說,「我是來跟你商議一件事。」他沉吟了一會兒,吸著了一支煙,憂鬱地接著說:「我剛接到通知,說是今天十點鐘,板垣征四郎2要來訪問我,這小子剛提升了關東軍參謀長,就忙不迭地到咱綏遠來,你估計他此行找我會談什麼?」

  --------
  1李大波此時用的化名。
  2板垣征四郎(1885—1948)日本戰犯,陸軍大將。1931年任關東軍高級參謀,參與策劃「九一八」事變。日本侵佔東北後,任偽「滿洲國」軍政部最高顧問。1936華任關東軍參謀長。1938年5月起任陸相,積極擴大侵華戰爭、並製造張高峰、諾蒙坎事件。1939年9月任日本侵略中國派遣軍參謀長。1941年轉任朝鮮軍司令官。1945年4月任日本第七方面軍(駐新加坡)司令官。日本投降後,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處絞刑。

  李大波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我估計板垣此來,不外乎是兜售他的『華北自治』方案,也想用於綏遠。由於蔣先生銑電命令不抵抗,日本垂手而得東三省,這更增大了板垣的胃口。熱河的失守,更助長了日本侵略的野心。去年11月,又唆使漢奸殷汝耕就在離北平20公里的通縣,成立了傀儡政權『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劃出了22個縣,直到長城腳下,與偽滿銜接;今年春天,又指使偽蒙軍侵佔察北六縣,形勢對我們已危如壘卵。依我看,日本的下一步就是想奪取我綏遠大青山以北各縣,把魔掌伸向甘肅、寧夏、新疆三省,以期實現他的『滿蒙計劃』。我看他板垣此來必是抱著這種圖謀。」
  「是的,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今天會見,我打算帶你參加。你吃了早飯了嗎?」
  「在伙房吃過了。」能夠參加這麼高層的活動,是李大波所翹首盼望的,但他依然有點受寵若驚。
  「呃,我已經容忍的夠多了,」傅作義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去年,我們在新舊城之間的地帶,蓋了一座九一八紀念堂,又在舊城北門外公主府蓋了一座抗日烈士公墓,樹了一座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這也招惹了小鬼子,特務機關長羽山喜郎就跑來找我提抗議,他說:『這破壞日中親善』,要求改名。那時,我怕小不忍則亂大謀,硬是將九一八紀念堂改為公共會堂,將抗日烈士墓改為烈士公園。你看,這不是騎著咱脖子拉屎是什麼?簡直太欺負咱中國人啦!今年開春,羽山這特務龜孫,又跑來要求我答應他在咱包頭飛機場內單獨修建一座日本飛機倉庫。我沒有答應,嚴詞加以拒絕了。可是,他們竟不顧我的表態,竟然從天津運來大批鋼板、日本技術人員和大批工人,強行修建!你看他們蔑視咱中國到何等地步!」
  他氣呼呼地停止了說話,緊吸了兩口煙。
  「那後來怎麼樣了?」李大波關懷地問。
  「怎麼樣?!我當然向羽山喜郎提出了嚴重抗議。同時,我還下令包頭縣政府派警察和地方保安隊進駐,在機場內搭起帳篷,長期露營演習,才用武力制止了日本人這次動工。啊,簡直太欺負人啦!」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悶氣,看一下腕上的手錶,「時間不早了,跟我同車到省府去吧!」
  「您看,我就穿這身軍服可以嗎?」
  他點點頭,熄滅了煙,邁著闊步,挺胸昂首地走在前面。
  接待儀式是在綏遠省政府正廳裡進行的。板垣征四郎是昨天乘飛機直接由東京羽田機場起飛來到此地。昨夜他就宿在「羽山公館」,跟羽山喜郎和駐在化德1的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2,研究了大半夜關於如何進一步分化收買蒙奸德穆楚克棟魯普(德王)和收編李守信、匪首王英的偽軍,以及和偽滿部隊聯合侵佔綏遠的今後謀略方案。他穿一身筆挺的土黃色日本關東軍的軍服,帶有踢馬刺的長筒皮靴,胸前戴著綬帶紋章,腰間佩著短劍,精神抖擻,趾高氣揚,完全是一派日本軍人少壯派的驕橫氣質。跟著當翻譯的兩名隨從人員便是號稱「中國通」的歸綏特務機關長羽山喜郎和化德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少佐。他倆都穿著一身顯得有些短小的日本式的派力斯毛料西服,留著仁丹胡。

  --------
  1化德,現為內蒙古自治區的一個,在烏蘭察布盟東部。盛產農產,畜牧以馬著名。
  2田中隆吉,日本侵華骨幹,特務分子。曾在關東軍服務。一二八淞滬抗戰時,曾與日特川島芳子製造馬玉山路槍殺日本僧人事件,以為戰爭借口。

  寬敞明亮的客廳裡,按照傅將軍的吩咐,既沒有懸掛孫中山的肖像,也沒有懸掛蔣介石身著大元帥服的半身照,而是在屋子正中央的牆壁上,懸掛了一副錦絹綾子、裱工精美的岳飛「滿江紅」的中堂。這宮殿似的屋宇,光線有些暗淡。但是傅將軍依然能用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凝眸細睹這位他久聞盛名的侵佔東三省的「魔王」那扁平大臉上的細微表情。
  賓主道過一般的寒暄後,屋裡沉寂下來。傅將軍臉上浮著矜持的神色,下決心不先開口。板垣征四郎在難耐的寂靜中,打破了沉寂,扁平的大臉上,浮上一層在這種外交場合才有的笑容,說道:
  「我已久仰傅將軍的英名,長恨無緣相識,所以這次乘飛機專誠前來拜望,以表示我的欽敬。」
  傅將軍那白皙的長臉上,微露出一個淡漠的淺笑,操著山西臨猗的鄉音,用平靜的聲音說:「不敢當,不知閣下此來有何見教?」
  勤務兵送上蓋碗茶,又急匆匆退下。李大波把門掩好,坐在傅將軍對面的靠背椅上,認真地聽著,聚精會神地在小本上做著記錄。
  「是這樣,傅將軍!你我同是行伍出身的軍人。」板垣揉搓著兩隻手指短粗的大手,表示親暱地說,「我們是軍人,軍人就是喜歡直率,你我不是那些愛用權勢、慣耍陰謀的政治家,哈!哈哈!我坦率地說,軍長,日本和中國是同文同種的兩個兄弟國家,應該互相親善,不應該仇視,影響我們兩國的邦交,閣下以為是否?」
  「這兔羔子,大炮都架到大門口了,還腆著臉訕不搭地大談什麼親善哩!」傅作義在心裡這麼罵著,板起臉說:「板垣先生,誠如閣下所說,作義乃一介武夫,不過我以為,中日親善必須平等互惠,以互相尊重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為前提,竊以為如以『親善』作幌子,而迫使一方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那就根本談不上親善。你以為然否?」傅作義也以同樣詢問的語調回答著他。
  屋裡的空氣沉鬱下來。板垣的扁平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和驚訝相混合的神態,兩位特務機關長伸長了脖子,好像有一根棍子,戳在脊樑骨上,用驚異的目光望著他們的上司。從「九一八」事變以來,可以說,還沒有一個中國軍政界的要人,敢於用這種侃侃而談、理直氣壯的口吻跟他這樣說話。李大波也懷著緊張的心情望著賓主雙方,急切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他感到,五年中,這群驕橫的嗜血豺狼,已經聽慣了綿羊似的「陪禮道歉」、「深表遺憾」、「遵從睦鄰邦交」之類屈辱的話語言詞,就像嬌慣的孩子被寵壞了一樣。但是出乎李大波的意料,板垣不但沒有像他歷次在中日交涉的會議上那樣趾高氣揚的蠻不講理,反而厚顏地諂笑著說:
  「請將軍不要誤會,我這次來是絕對本著日中親善原則的,特別是對頗富盛名的傅將軍個人,有所奉告。」
  這時,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打開一個包裹,從中拿出一個很厚的本子,遞到板垣手上,板垣把它雙手托著,放到傅作義臉前的小茶桌上,邊作著手勢,邊說道:「我給您帶來一件稀罕的東西,請將軍親自過目。」
  傅作義睜大那對圓眼,用銳利的目光,掃瞄著那個厚厚的、用五百鎊道林紙鉛印的本子,見是冀察政務委員會宋哲元1與日方秘密會談的協定副本,心裡暗吃一驚,但馬上就收斂了他那不易覺察的震驚,而顯現出一種對此淡漠與早有預料並不感稀奇的樣子。
  板垣那扁平的大臉上,又浮現著比剛才更加諂媚的笑容說:
  「我代表帝國政府和軍部要奉告將軍的是,雖然宋哲元和我們已經簽了協定2,但我們認為宋哲元在華北的聲望不夠,領導不起華北來。傅將軍是中國的偉大人物,是華北的名將,在華北的威望最高,應該為華北人民作一番事業,改善日、中關係。我們大日本帝國將全力來支持你。……」

  --------
  1宋哲元(1885—1940)山東樂陵人,字明軒。曾在馮玉祥部下任師長、總指揮、熱河都統。國民黨統治時期,先後任第二十九軍軍長、察哈爾省政府主席。
  2這裡所指的是1936年4月28日冀察政務委員會與日本秘密簽訂的華北防共協定。

  傅作義聽到這裡,晚上感到一陣燒灼,立刻截住他的話,板起臉嚴肅地正告他:
  「板垣先生,我有責任提醒你:華北是中國的領土,絕不許任何人出來搞一個獨立局面。」
  「那麼請問將軍,華北不行,那麼蒙綏自治如何?」板垣厚著臉皮說道,」我想此來就這個問題和你交換交換意見……」
  1933年曾率部在長城抗擊日本的進攻,不久在蔣介石指使下停止抵抗。1935年國民黨政府與日本簽訂《何梅協定》,適應日方「華北特殊化」要求,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宋任委員長。1937年七七事變中,所部曾奮起抗戰。1940年在四川綿陽病死。
  傅作義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內蒙和綏遠都是中國的領士,不許任何人來分割獨立;也不許任何人來侵佔蹂躪。如果德穆楚克棟魯普不顧國家民族利益,自搞分裂,背叛祖國,發兵進犯綏遠,我們將堅決予以消滅。我是國家邊防負責人,守土有責,絕不容許任何叛離祖國和民族者來犯,使國家領土受到損失。這就是我的態度,也是我的回答。」
  板垣聽到這裡,已經心灰意冷,那種討好的諂笑,漸漸從他的扁平大臉上消退。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趕緊走過來,把那厚厚的協定副本用黃綢布包上,挾在羽山喜郎的腋下。他倆的表情,既是那麼悻悻然,又那麼垂頭喪氣。
  傅將軍慢慢地端起蓋碗茶,掀開蓋碗,輕輕吹一下浮著的茶葉,呷了一口茶水。深知中國歷來官場端茶送客習慣的日本人,馬上就站起身告辭。板垣征四郎快步走在前面,他知道,他此行的遊說、分化、離間的陰謀,算是徹底流產和失敗了。
  傅將軍只把他們送到正廳門口的廊廡上,便止住步,很有分寸的淺淺地微微頷首,作為告別的禮節。
  他轉回正廳,用很長的時間吸著悶煙,緊皺雙眉。屋裡岑寂,只有鐘聲滴答。呆了一會兒,他才用深沉的語調說:「李濤,我話是那麼說,看來,還真得認認真真地備戰呢,野豬的鼻子已經拱進咱的籬笆啦!」
  李大波還沉浸在剛才那幕接見的情景中,內心十分激動,他很快地答道:
  「是的,日本是決計要推行他在御前五相會議的『國策大綱』的,板垣的到來,印證了這一點。不久的將來,繼熱河之後,他的攻擊目標毫無疑問,將是我們了。」
  「是的,我們加緊備戰吧!」
  正在這時,僕役用托盤遞上一張名片,說:
  「這位先生,正在值班室,求見您傅主席。」
  傅作義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又扔回托盤,納悶地說:
  「真怪!基督教北美協命的中國華北分會的會督來找我有什麼事?我累了,李濤,你去替我接見一下吧,看他來意如何,有什麼要求。」
  「好的,」李大波答應著,從托盤裡拿起那張名片,一看那上面印著:「基督教北美協會海外部監理、美以美教會華北兼西北會督,理查德。」他心裡暗自驚異:「啊!這不是偷拐紅薇的那個美國傳教士嗎?」他點點頭,對傅作義說:「好,我這就見他去!請他到小客廳等我。」


  理查德·麥克俾斯被帶進小會客廳裡。這裡通常是傅作義接見老朋友、老同學的地方,他也常在這裡喝著清茶,陪著他的副手們聊閒天談正事的場所。有時,他還在這兒倚著沙發椅讀報紙、看文件或沖個盹兒、權當小書齋的地方。
  理查德坐在長沙發椅上,穿一身豆沙色毛派力斯的西裝。這裡有點近似「早穿皮襖午穿紗,晚上守著火爐吃西瓜」的塞外氣候,他從鍋爐一般炙烤的外面走進屋來,頓覺涼爽了許多。今年一月底,他受詹森公使的指派,曾來過一次。但那時正趕上隆冬三九,大漠徹骨的寒風和西北的嚴寒使他怎麼也熬不住,只呆了三天,很快就返回北平去。再加上時局也不如眼下吃緊。這次,他終於由於戰事緊迫和怕冷,選擇了夏季,第二次作西北之行。他剛走進綏遠省政府的紅色大門,便碰見板垣征四郎、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三個人走出大門,他與他們是擦肩而過。他從東京和華盛頓出版的報紙和書刊上,認出跟他走個對面為首的那個日本人,是新提升的關東軍參謀長板垣征四郎。他欣喜這一意想不到的邂逅,就是他得到的第一手、也是第一個難得的機密情報。他坐在沙發椅上,一邊在心裡估計著板垣一行此來的目的,一邊用眼睛瞄著這間小會客廳的優雅陳設。小巧的書櫃裡,擺著唐詩宋詞、八大家的文集、孫子兵法、史記、和朱熹治家格言一類的書籍,整個的氣氛正像屋子中央懸掛的那副馬遠的山水中堂畫一樣恬淡,又像那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一樣的典雅。理查德在北平結識過許多軍政界人士,而且和其中的前任市長袁良和現任市長秦德純堪稱過從甚密的莫逆,他覺得他們是那樣工於官場心計,完全是一副政客的嘴臉,可是他沒有想到,從這些陳設可以推測,這位行伍出身的武將竟是如此的儒雅。「啊,中國的事情真怪!既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海洋,又像一個猜不透的萬花筒。」
  李大波走進客廳來,理查德站起身,微笑著伸出手。他閃著灰藍的大眼,直視著這位英俊瀟灑的副官。
  李大波拉住他的手,他們互通了姓名,做過寒暄,便解釋著說:「傅將軍在主持一個軍務會議,不得分身,特派我來見您,請您原諒。」
  理查德有點失望,但馬上轉了一個輕鬆的話題:「這兒的天氣太熱了,能否給我一點加冰塊的飲料,我太渴了。」
  李大波微笑著吩咐了勤務兵。不一會兒就從那個木桶的老式冰箱裡,取出一瓶天然冰鎮的汽水和一瓶自製的酸梅湯,給他斟到大號的玻璃杯裡。他的嗓子熱渴得像冒煙,一大杯酸梅湯像牛飲一般一口氣喝了下去。
  「啊,真舒服了。」他放下杯子開始講正題,「我此來是視察教務,順便拜會我久仰的傅將軍,請他就我們的傳教和教會的服務,提出指教。」
  李大波從他一進客廳,就對這位他知道一些底細和不端行為的傳教士,用審慎的目光,從頭到腳地加以端詳和觀察。他見他瘦高的身材,金黃的頭髮,精力旺盛,透著中年人富有閱歷的幹練和精明,既諳熟中國官場,又那麼隨便自如,一望而知是地道的美國人氣質。「是的,紅薇是很難逃過他的掌握的。」他心裡這樣思忖著。
  「我一定把您的這番意思,轉告給傅長官。」
  屋裡沉靜下來,理查德又把那瓶山海關牌的汽水倒在杯子裡,一飲而盡。
  「我想請您介紹一下綏遠最近的形勢。雖然我們神職人員不過問政治,可是軍事行動卻關係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近年來日本正在中國窮兵黷武,大有鯨吞中國之勢。我想,美國國務院向日本就『天羽聲明』所提出的照會的立場,也將是我們海外布道人員的態度。這一點,我想是無須向您過多解釋的吧!」
  李大波洗耳靜聽著。剛送走了蠻橫、虛偽、極盡拉攏能事的日本武人,又迎來笑容可掬心懷叵測的美國傳教士,這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構成了他一種極不平衡的矛盾心態。他只好試探著說:
  「綏遠可能面臨著日本的軍事進攻,不知道李會督對我綏遠……」
  「我想提供幫助。戰端一開,我們在這裡開設的大醫院,願意擔任救護中國的傷兵。」
  「謝謝。我代表傅將軍向您表示感謝。」李大波想放鬆一點,便擺出老熟人聊閒天的架式,向他打問住在何處,在哪個教堂布道,家中有多少人員等等。理查德覺得這年輕軍官平易近人,頗有人情味,便也拉起家常說:
  「我的妻子當年曾是好萊塢的一名演員,你知道,演員為了形體,不願意生孩子。我一向是愛美國,也愛中國,所以我抱養了三個中國孩子,他們如今都挺好。李先生如有機會來北平,我歡迎您來舍下做客,我喜歡廣交中國朋友。」
  「你哪裡知道,在你去江西黎川的時候,我已經去你的景山公館做過一回客人了。」李大波微笑著,得意地在心裡想著。
  「好的。您還有什麼見教?」
  理查德覺得談話難以為繼,便站起身告辭。李大波把他送到省府門外停著的那輛小轎車前,才踅回省府那深遠威嚴的大院。他邊走邊想。他多麼想打聽一下紅薇的情況,但理智使他壓抑了感情的衝動。他走向最後一座院落,到省主席的辦公室,去向傅作義將軍回話。
  理查德回到他下榻的地方——綏遠省會歸綏最大的那座耶穌會教堂。堂門前正有唱詩班的敲著洋鼓、吹著洋號,給過路圍觀的人們散發著印刷精美的耶穌畫片,還散發著像黃豆大小的糖塊,招惹得一群群的孩子,起著哄地亂搶。
  理查德走進教堂旁邊黑色鏤花鐵門的大院,穿過綠籬爬滿金銀花籐的月亮門,走進「若瑟院」。這裡幽靜,有別墅式、自成格局的小院落,高聳的鐘樓下,也矗立著鴿亭,完全酷似他北平愛斯理堂的「伊甸園」。這座建築宏偉的教堂,正是美國著名的聞各遐邇的反共布道家龔斯德的堂口。去年蔣介石以基督教徒的名義打電報來,就是邀請他和理查德聯袂偕行,一塊兒到黎川蘇區去做「收復區」的布道活動的。
  理查德走進屋來,正趕上龔斯德在用午後四點鐘必吃的茶點。他穿著一件藍白條寬大睡袍,趿拉著特大的皮拖鞋,隨著下巴擺動著那把麻黃色的大鬍子。
  「哈囉!狄克,你回來了?收穫怎樣?」龔斯德伸著兩只多毛的大手,用一副快樂的神情迎著理查德問道。
  理查德搖搖頭,露出怏怏不快的樣子。「傅胖子不肯親自接見我,讓他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副官,出來敷衍我。傅作義已經大難臨頭,還擺架子哪!」
  茶點已由僕人擺好,龔斯德挽起理查德的臂腕,走進起居室旁邊的一間小餐廳。這裡光線明亮,雪白的台布和細頸的玻璃花瓶,相互輝映著,一齊熠熠閃光,使理查德不適應地瞇縫起眼睛。桌上的美式糕點和加了冰塊的波旁威士忌、綠色的曼哈頓酒,使他那憤懣的情緒,轉向了愉快。
  「不過,今天也有一點收穫,哈,斯蒂爾,你知道我一進省政府的大門,碰見誰啦?」理查德呷下半杯酒,嚼碎一塊小冰球,興奮地問著,但是不等龔斯德回答,他就興沖沖地說:
  「是板垣征四郎!策劃佔領東三省的主謀、元兇!」
  「啊,狄克,關於板垣來綏遠的消息,是極其保密和突然的。」龔斯德吃著酥脆的加鹽餅乾,呷了一口曼哈頓酒,「事先這裡毫無傳聞,板垣是給傅作義一個突然襲擊,會見完畢就氣鼓鼓地登機走了。這消息是在機場做地勤工作的一個虔誠教徒向我報告的。我估計,板垣此來就是一個戰爭信號,或者說是一個戰爭的序幕。你同意我的分析吧?」
  「我當然同意。不過,你再分析一下,如果這裡戰端一開,對我們的工作將會怎樣?我們有沒有必要早作一些準備?」「狄克,你所講的準備是什麼?是指我們的檔案和資料嗎?不,不用擔憂,即使日本人佔領了綏遠,它敢把我們美國怎樣?我們是第三國啊!何況日本這樣缺少資源的彈丸小國,他的鋼鐵、武器、戰艦、石油,都要指靠我們美國呢,不然的話,日本連發動『九一八』事變,恐怕都困難。」
  「你別忘了,斯蒂爾,自從日本佔領了中國富饒的東三省,五年來日本開礦、修路、移民,開墾土地,他搜刮的物資,足以達到用中國的財力、物力、人力,支持他進攻中國的華北和內蒙、綏遠。日本這是打的戰爭的鐵算盤。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的,狄克。但是,我認為不管誰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也擋不住我們美利堅在這裡傳教。我心中認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現今在中國大地無處不在遊蕩的那個共產主義的幽靈,那才是最可怕的。要知道,『花生米』調動了百萬大軍,請了德國的賽克特當軍事顧問,經過五次圍剿,都沒有撲滅中國共產黨,並且在去年的10月19日,這股經過雪山草地的共軍——中央紅軍,卻到達陝北,建立了紅色政權,這才是最為恐怖的。因此,我們必須以教會和青年會做為依托,培養締造未來新中國的骨幹分子,我們要在教徒中選拔優秀分子,把他們送進美國的大學,讓他們直接或間接地接受基督教的影響,當他們在政府中成為決策人的時候,那麼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用我們的觀點來建設這個國家。一句話,正如穆德先生所說:『我們積極地無條仰地對現在的蘇維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張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協的宣戰』。」龔斯德一說到他反共的本行,就興奮得目光明亮,口飛白沫,手舞足蹈起來。
  他倆總算吃完了午後的茶點,回到了龔斯德的起居間。為了防止熱氣進屋,褐色的百葉窗是關閉的。有一個木盆裡,放著一大塊天然冰,在散發著冷氣。接著他們還喝酒,喝的是檸檬威士忌和杜松子酒。龔斯德不像理查德有家室,他是把傳教和反共聯成一體,當成一種信仰、一種事業、一種為國家利益去從事和服務的那種人,為此他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到最艱難的地區去建造教堂。他是一個已過中年的鰥夫。他平常除了傳教就是喝酒。當然,憑他那公牛般的強健身體,也曾和一些修女或某些名媛仕女有過一段香艷的風流韻事,但這必須是不影響他的傳教名聲為限。除了傳教喝酒以外,排遣他生活中寂寞情懷的便是和朋友暢敘國際形勢、推測時局發展演變。所以,理查德的不期而至,備受他的歡迎。
  「日本已經找到了新夥伴,那就是納粹德國。」龔斯德又興高采烈地發表著時事議論。「春天裡,就是這個國會縱火又秘密頒布了『帝國防禦法』、設立『戰爭經濟全權總辦』的希特勒,悍然宣佈了廢除1925年洛迦諾公約,出兵佔領萊茵非軍事區。有識之士應該看到,這也是戰爭的前奏曲。日本和德國,足以構成歐亞兩個大陸的戰爭策源地。狄克,說真的,只要我們好好活著,我們會有一出精彩的好戲看哩!」
  理查德喜歡聽他的議論。他倆又談了一些國際形勢後,話題又轉到了他們穿著黑色道袍征服的國家——中國的事態。龔斯德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臉色通紅,瞪著大眼,走到書桌旁,拿了一份打字材料說:「呆一會兒,你可以看一看,我讓譯電員抄了一份珍貴的材料,那是前幾天中共的大頭目毛澤東、朱德代表紅軍發表的《停戰議和一致抗日通電》,哼,這才是中國的大問題。」然後他望著理查德,用大手一拍他的大腿說:
  「狄克!你可以向詹森大使講一講我龔斯德的看法,我認為綏遠不久必有一場惡戰!」
  「好的。」
  他們繼續交談著,最後龔斯德才忽然問道:
  「狄克,你那個山女,小蓓蒂,還是那麼熱心鬧學潮嗎?」
  「是的,斯蒂爾,她一如既往。總是迷戀學潮,我發現她是你所痛惡的共產黨的天然後備軍,所以我現在對她已改變了策略,讓她去發展,我可以從她身上得到當今中國進步青年的動向,把她當作當今中國政治的晴雨表,不也是派上了現實的用場了嗎?」
  「嗯,」龔斯德在地毯上無聲地走著,把他的手關節捏得嘎巴嘎巴響,然後猝然站住,「狄克,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們太需要從左傾分子身上搞情報了,而且也應該想方設法地在學生中因勢利導地發展左傾分子。……啊,反正戰爭風雨由關外已經刮進關內,綏遠正在醞釀大戰,這齣戲,我們等著瞧吧。」
  他倆就這樣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聊到僕人通知他們吃晚餐。


  戰爭隨著冬季的來臨而迫近。綏遠到處迷漫著戰爭風雲。傅作義將軍派出了以李大波領銜的、三十五軍的偵察參謀們,已獲得了如下的敵方軍事行動的情報:11月5日,日本侵略軍在嘉卜寺召開了侵綏的軍事會議。會議由日本關東軍派遣的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主持。到會的人員有德穆楚克棟魯普、蒙古軍第一軍司令李守信、匪首王英以及卓古海、張海鵬等。會議共開了三天。這次會議就是板垣征四郎那次離開綏遠後,經過幾個月的準備,由田中隆吉代表板垣進行的戰前動員。
  李大波由壩上返回軍部後,把情報匯總了一下,立即向傅作義作了詳細的日軍、蒙奸聯命武裝進攻綏東的作戰計劃。
  匯報是在小會議室進行的。傅作義只召集了一個小範圍的人員參加。除了幾位師長外,他只約了他的肱股棟樑:孫蘭峰和董其武兩位旅長1參加。他們不啻是將軍的左膀右臂。

  --------
  1孫蘭峰當時系第三十五軍第七十三師第二一一旅旅長;董其武系第七十三師第二一八旅旅長。
  李大波為了綜合那些來源不一、眾說紛紜的情報,幾乎一夜沒睡,他先首長們來到小會議室時,兩眼紅得像野兔的眼睛。傅作義披著灰布面羊皮的大氅,急匆匆邁著大步帶著一股冷風走進屋來,他搓一搓手,環顧一下長桌周邊的人,說道:
  「開始吧,李副官。」
  李大波簡要地說了一下偵察過程,馬上就談了最實質的問題:
  「這次敵偽的軍事會議,是在緊鑼密鼓下召開的。會議最後一天,由田中隆吉宣佈了板垣批准的作戰計劃如下:決定以王英、李守信兩部為主力進犯我綏遠。王部由商都進犯陶林紅格爾圖,兵站及後援部隊設商都及嘉卜寺;李部由張北以西的南壕塹、大青溝、直犯興和、兵站及後援部隊設張北。這是第一步,如果得手,再以李守信率偽蒙古軍第一軍由興和出動,以德穆楚克棟魯普的偽第二軍,由綏北土木爾台出動,以穆克登寶偽蒙古騎兵第七師由百靈廟出動,分路進犯歸綏。為了配合這次作戰,關東軍將派出多架飛機,集結於張北及商都機場。敵偽總兵力號稱四萬。……我們的偵察,大致就是這些。」
  「很好!」傅作義把右手從空中劈下來,「戰事終於迫在眉睫了!既然蒙奸德穆楚克棟魯普和李守信、匪首王英等人,決心背叛祖國,甘心出賣國家民族,認賊作父,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指揮下,妄圖進犯我綏蒙邊疆,在這個時候,我們自應不計任何犧牲,堅決進行反擊。我的想法是,不管老蔣同意不同意,這一仗要打,我們要抗擊日寇侵略者!這就是我的決心!」
  大家異口同聲地同意軍座堅決抵禦外侮的態度。接著,李大波便在桌上展開了一張五萬分之一的軍事地圖,幾個腦袋湊過去,眼睛盯在地圖上,用紅藍鉛筆標記著敵我進攻的線路,翻來覆去地修訂著應戰計劃。
  會議開了一天,連午飯和晚飯都是開到小會議室來吃的。晚飯後,一反傅將軍平時騎馬到野外散步的習慣,接著還開會。屋裡的爐火將熄,夜來的寒風凜冽,這次小規模的預備會議,到深夜總算結束了。
  第二天——11月8日,三十五軍的後勤忙碌起來。午後剛打了一個小盹兒的李大波,又跟隨傅作義將軍到總部會議室,參加營長以上的軍官秘密軍事會議,做進一步的商討抗戰對策。剛走進會議室,迎面正好碰見魏志中。
  「啊哈,老弟!」魏志中高興地伸出手,喊住了李大波,「我們又碰上啦!」
  李大波上下打量著,見神情嚴肅的魏志中,此時歡喜得翕動著嘴巴,自從在同盟軍跟隨吉鴻昌在灤東碭山分手後,這是他們第二次又在戰場上重逢。李大波也很高興。在天津時,黨分配他和魏志中,以跟班隨從和守門人的身份,先後隱蔽在英租界愛登堡路和法租界霞飛路的吉鴻昌公館裡,照顧吉將軍的生活和安全,繼續開展地下工作和召集舊部重整隊伍。就在這些極為艱險的日子裡,李大波作為介紹人,吸收了魏志中入黨。吉鴻昌在北平陸軍監獄壯烈犧牲後,黨分配李大波到北平搞學運,魏志中便被介紹參加到這支西北軍的隊伍中來,搞下層的兵運工作,算來他倆分手已經有兩三年的時光了。本來他一到三十五軍,就想找魏志中,一來是因為剛到就被留在副官室,一時也離不開崗位;二來也怕對外暴露他們之間的黨的關係。不想今天在這樣戰雲密佈的場合見面,怎能不特別的欣喜欲狂。
  「嗯?你們認識?」傅作義微胖的長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把那犀利的目光,從魏志中身上落到李大波的臉上。李大波從這短促的一瞥的親切目光中,敏感到將軍很愛他這位部下。
  「我們在多倫曾經並肩作過戰。」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傅作義將軍的臉前,笑著說:「他可是一員勇將呀!您知道吧,為了秘密處死那個日本參謀省軍事間諜中村震太郎事件,日本軍部總是在追蹤他呢!」
  顯然這對於傅作義是一個新聞,他樂著挑一挑兩道黑眉。「噢?!那太好了。」他拍了拍魏志中的肩膀,「好,好!這一次打小鬼子,又是你大顯身手的好時機啦!」說罷,他走到長桌的盡頭,望一望長桌兩旁早已起立等候的軍官們,伸出兩隻手,往下擺了擺,「請坐吧,現在開會。」
  會議一直開到雞叫頭遍。傅作義將軍雖然也不斷地打著哈欠,但是他喝著釅茶,吸著烈性煙草,盡量聚精會神地聽取他部下的熱烈發言。最後,會議確定了綏東紅格爾圖方面的作戰,由第二一八旅旅長董其武負責;進擊綏北之敵的任務,由第二一一旅旅長孫蘭峰負責1。傅作義將軍宣佈了這一決定後,站起身,揮動著握緊的拳頭,抖擻著精神,又做了慷慨激昂的指示:

  --------
  1據其它材料所證,紅格爾圖作戰時前線總指揮為彭毓斌,董其武為副總指揮;百靈廟作戰時前線總指揮為孫長勝,孫蘭峰為副總指揮。
  「各位兄弟,追隨我傅某人多年,今天,大戰終於臨頭。我想向列位申明大義,綏遠為西北數省的門戶,保衛綏遠,就是保衛西北,關係非常重大。大家的精神很好,但只憑血氣之勇,還不能戰勝敵人,必須講求策略和很好地運用戰術,才能克敵制勝。要出奇兵,必須行動迅速,嚴守秘密。戰士們要配備開道用的工具,掃除路上的積雷,要攜帶防空用的白布,利用雪地偽裝,使敵機不能發現我軍。」最後他提高了嗓音,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大家一遭說:「我請求大家回去,要激勵全體官兵,全力以赴,這一仗,是我國的正規軍隊敢於跟日本侵略軍兵戎相見的第一仗,所以只能打勝,不能打敗。」
  軍事會議散會後,李大波把傅作義送上「華沙」轎車,便回到副官室。散會時,他向魏志中使了一個暗示的目光,他知道,魏志中一定正在那間蝸角似的小屋裡等他。
  果然,他進屋時,魏志中正疲乏地躺在鋪著蒿薦和皮褥的床板上。如果李大波再晚回來一會兒,他一定會沉沉入睡,叫也叫不醒。」
  魏志中從床鋪上跳起身,竄到李大波跟前,把他緊緊抱住。兩個人親密地擁抱著,熱淚竟湧上了他們的眼窩。在強敵壓境戰亂紛起的中國,特別是中國共產黨又處於極端危險的白色恐怖之中,他們的相見是何等的珍貴。他倆用極微弱的聲音,彼此稱呼了一聲:「同志!」兩行熱淚便順著他們的面頰潸然而下。
  「啊,大波,看見你,我真打心眼裡高興啊,多好,想不到我們又就伴兒了!……哦,快告訴我,咱們有什麼好消息麼?」魏志中的兩隻大眼裡閃著淚光,他的黑紅的大臉上,又綻開了笑容。
  「當然有。」李大波擦去面頰上流淌的眼淚,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拉上那層厚窗帷,放下棉門簾。「六月裡我剛從北平回來,參加了一次北方局的會議。黨中央明確指示,這場中日大戰,已不可避免。日本自從今年爆發了「二·二六」皇道派青年將校發動的軍事政變,少壯派軍人佔了上風,日本今後更會走向窮兵黷武。為了打通偽滿通向關內和塞外的通道,華北、綏遠,當然首當其衝。所以,為了加強北方的領導力量,特派劉少奇同志擔任北方局的書記。我想,只要我們活著,是會有許多任務在等著我們去完成呢!」
  魏志中興奮地搓著他的兩隻大手,臉漲得更紅了。「大波,我真羨慕你,你能見到劉少奇同志!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呢?」
  「志中,我當初也沒有想到,……你不用著急,我想,你以後也會有機會的。」
  「那,還有什麼好消息?」
  「這都是少奇同志帶來的,讓我一樣一樣的跟你說。中央紅軍甩掉了國民黨的重兵堵截,強渡大渡河之後,終於到達了陝北吳起鎮與陝北紅軍會合。中共中央繼《八一宣言》之後,又發表了《為日本帝國主義吞併華北及蔣介石出賣華北出賣中國宣言》,最可喜的是黨中央在陝北瓦窯堡舉行了兩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一個是政治局會議,通過了《關於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的決議》;另一個是在活動分子會議上所作的《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毛澤東同志代表中央工農民主政府發表的《對內蒙古宣言》,這些文件,對我們今天的工作有現實意義,對明天的準備,有指導意義……」
  魏志中聽的兩眼發直,微張著嘴,吐著舌頭,那樣子很滑稽。他用手忽擼一下光頭,操著東北口音,習慣地說道:「哎呀,我的媽呀,可真夠豐富的!可是光眼饞,這文件咱也摸不著瞧呀?」
  「你別著急,」李大波走向一個專盛作戰機密文件的鐵皮保險櫃,用鑰匙開了鎖,從裡面取出了幾張發黃的麻紙報紙和幾本同樣是麻紙的小冊子,「你看,這是少奇同志從延安設法帶過來的,給了我一份。我每天下班後,躲到這間小屋裡,用複寫紙要仔細地抄寫好幾份。現在,我已抄出了兩個文件,好,先給你一份吧。不過,用不著囑咐你要極端保密吧?」
  魏志中接過來一看,是《關於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的決議》和《對內蒙古宣言》。為了便於攜帶、保存,是用最柔韌的綿紙抄寫的,字跡密密麻麻,一色的蠅頭小楷。
  「哈,你下的工夫可不小啊!放心吧,我不會讓別人翻出來的,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吃了它!」魏志中把綿紙折疊好,把黑布的帽裡子扯開,放在棉帽裡。「這保險吧?」
  他倆又談了一會兒閒話,問了問冀原、楊承烈、劉然等的近況,魏志中便拿起羊皮大氅說:
  「我得走了,回到營部還得佈置警戒、封鎖消息,召開動員會哩!好,打完這一仗我再來!」
  李大波送他出了總部,看他蹁腿跨上一匹內蒙古產的棗紅騮馬,揚鞭奮蹄,飛馳而去。這時雞已叫過三遍,東方灰藍的天空,已經出現淡淡的紅色晨曦。


  紅格爾圖,是一個只有一條街道的、不大的村莊,人們不會在地圖上找到它。但是它在地理位置上卻具有重要的軍事價值,是由察哈爾省西部商都縣進入綏遠的必經之路。
  在8日晚傅作義召開營長以上軍事會議以後的第4天——11月12日的黎明,日軍總指揮田中隆吉就夥同匪首王英,率領兩個騎兵旅、一個步兵旅和兩個炮兵連,向紅格爾圖進犯。敵軍司令部設在離紅格爾圖只有3公里的土城子村。日軍以三架飛機,在灰濛濛的雲天下,開始對紅格爾圖傅軍的陣地,狂轟濫炸,掩護日偽軍的進攻。
  紅格爾圖的中國守軍,少得可憐,只有一個步兵連、兩個騎兵連、還有當地一支百餘名的自衛隊。軍事會議後還沒來得及調動兵力。轟炸是戰鬥的前奏,中國的守軍只有在新構築不久的野戰陣地工事裡,嚴陣以待。
  轟炸了整整一天,濃烈的火藥味刺痛了嗓子眼兒,濃重的煙幕,籠罩在紅格爾圖的上空。13日夜,敵偽的先頭部隊,和傅軍的守軍,發生了前哨戰鬥。對東三省一槍下發就撤退早已義憤填膺的戰士,雖然眾寡懸殊,但僅憑著一股撲不滅的士氣,奮起反擊,居然將敵擊退。敵軍不得不撤回土城子村,龜縮在臨時趕築的粗糙的據點工事裡。次日清晨,敵人又出動千餘人,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傅軍猛烈進攻,守軍一如昨日,奮起抵抗,戰至下午5時,終將敵人擊退。又饑又渴的戰士,到天黑6點鐘才吃上一頓飽飯。像牛飲一般,喝上一頓足水,但沒有一個人抱怨。他們在戰鬥時出了一身汗,此刻變成了一身冰,疲憊使他們抱著槍,倚在戰壕裡睡著了。
  不甘心兩次敗北的田中隆吉,親自督陣,指揮著匪首王英的兩個騎兵旅和新調來的蒙古軍司令李守信的一個騎兵師、一個步兵旅,在野炮、裝甲車、飛機的助戰下,又向傅軍戰地衝擊。
  就在敵人輪番轟炸和數次衝鋒的時候,魏志中親率兩連騎兵,星夜兼程,剛好馳援來到紅格爾圖陣前。他勒住飛馳的戰馬,陣地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達雲霄。他們在這緊急關頭的增援,大大地鼓舞了前線的士氣。
  紅格爾圖村一下子就沸騰起來了,鄉民父老傾巢出動,為前方守軍修補工事、抬傷兵、運子彈,婦女和孩子,也跑出家門,為戰士送水、送飯,這更激勵了全體官兵的士氣。他們抱著誓與陣地共有亡的決心,和敵人展開了肉搏。魏志中又像他在抗日同盟軍時多倫血戰那樣,英勇奮發地跳出戰壕,和敵人拚殺。
  當敵人第七次衝鋒、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候,守在電話機旁已三天三夜、趴在小桌上睡著的李大波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叫醒了。電話通知他,傅將軍立刻要到前線去瞭解戰況,親自指揮戰鬥。李大波用冷水洗過臉,穿上皮大衣,就走出值班室。
  傅作義已穿戴齊畢,正在屋子中央站著,一件灰布的羊皮大衣,一頂羊皮帽,耷拉著兩邊的護耳,使他的形象完全像一個久經疆場的老兵。屋裡已經等著幾住旅長,等李大波一到,他們便立刻登車冒著敵機的轟炸、迎著刺骨的寒風出發。
  天光大亮時,李大波跟隨傅將軍已平安到達了集寧前線。在掩蔽部,傅作義在瞭解了最新的戰況後,又做出了包圍紅格爾圖敵軍的新的部署。掩蔽部裡沒有一點聲息,只是從紅格爾圖的方向,不時傳來沉雷般的炮聲。不算寬敞的掩蔽部裡,迷漫了煙草的霧氣。一隻馬蹄表在滴答滴答地響著,顯得更加寂靜。
  「李副官,你再複述一遍作戰命令!」傅作義熄滅了煙,站起身,環視了大家一遍,對李大波下了命令。
  李大波從桌旁筆挺地站立起來,向大家行一個鄭重的軍禮,然後用莊重的聲調宣佈著:
  「此次戰役的目的是:出敵不意,抄襲敵穴。為此,要嚴守秘密,令董其武親率所部,採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運兵,密令汽車隊開赴卓資山、集寧兩地待命。」
  「好,其武,」傅作義打斷了李大波的話,轉向董其武總指揮,「任務傳達清楚了麼?」
  「報告長官,明白。」
  「好,再念。」
  「令第二一八旅李作棟團,第二一一旅孫蘭峰部駐旗下營的王雷震團,第六十八師李服膺部的李鐘頤團、趙承綏部騎兵第一師彭毓斌部的周團,炮兵第二十五團的楊茂林營,分別由卓資山、集寧兩地,星夜乘汽車秘密開往紅格爾圖西之丹岱溝一帶集結,並限於11月18日夜間12時前到達。」
  「好,停住,蘭峰,明白你的任務了嗎?」
  「報告長官,明白。」
  「好,此次作戰,非同尋常,」傅作義環視大家一遭說,「這是日寇實現開拓滿蒙疆土計劃的第一仗。我傅某人,身為軍人,保衛國土,是我的天職,我絕不做被國人誤解、唾罵為『不抵抗將軍』的張學良第二,我願肝腦塗地,與陣地共存亡。弟兄們,你們跟隨我多年,亦必瞭解我傅某的思想和品格,我相信你們一定會與我採取同一步調,同一作法,必要時,絕不退縮,為國捐軀,是不是這樣?」
  李大波很激動,他隨著大夥兒高聲地答著:「是!為國捐軀,是軍人的天職!」
  「好,我只等你們集結完畢,下達攻擊命令。這一次,我們要讓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的日本鬼子,試一試中國士兵的刺刀,嘗一嘗中國士兵的子彈!」
  緊急的前線會議散了,旅長們都登上汽車去旅部傳達命令,佈置作戰部署。傅作義戴好了軍帽,對李大波說:
  「走,我們去紅格爾圖。」
  為了躲避敵機轟炸,縮小目標,他們沒坐汽車,改乘軍馬前進。五乘坐騎沿著卓資山麓的小道,向東北方向奔去。日落的時候,他們接近了紅格爾圖。像火球般通紅的太陽,已沉落到光禿的黑色樹椏間,他們正好來到紅格爾圖村外的一處高高的土丘上,如血的夕陽,刺破了上空浮游的硝煙迷霧,正好讓人看清下面這場白刃戰的交鋒。野炮、機槍,使腳下的土地顫抖,刀光、劍影使他們的眼前暈眩。李大波屏息靜氣地拿起他胸前掛著的望遠鏡,朝山腳下仔細的觀察。他看見一個被日軍用軍刀削掉帽子的中國守軍,光著頭,揮舞著刺刀,刺向那個軍官。他驚訝了,高聲地喊起來:
  「啊!太好啦!將軍,您快看吧,那是魏志中營長,活劈了一個鬼子!」
  傅作義也把胸前挎著的望遠鏡,放到眼睛上,看了一會兒,他便用一隻大手從空中直劈下來,用歡快的語調說:
  「好哇!果然是他!在戰鬥中,最需要的就是大無畏的精神!好樣的,他不愧是逮住日本關東軍間諜中村震太郎的英雄!李副官,你記下我的命令:對作戰英勇的魏志中,傳令嘉獎,並晉陞為團長!」
  李大波放下望遠鏡,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一字一句地做了記錄。然後又用望遠鏡朝陣地上看,忽然,他喊了起來:
  「將平,您快看啊,那是怎麼回事?!」
  傅作義始終沒有離開望遠鏡,他看見督戰的日本軍官正揮舞著短槍,驅趕著一窩蜂似的偽軍,田中隆吉也耍著閃亮的戰刀,用粗野的日本話,嘶啞地嚎叫著,指揮著日軍衝鋒。
  他放下望遠鏡,快捷地說:
  「這是敵人要突圍逃跑,我們快衝到指揮部去。」
  五乘坐騎,沿著山路,衝下土丘,風馳電掣般飛去。
  18日夜,寒風凜冽,濃厚的積雲,天空低沉。像米糝子似的霰雪,從空中沙沙地降落。集寧前線指揮部,設在一處主人逃亡的莊園裡。臨時架設了電線。前兩天傅將軍騎馬趕往紅格爾圖時,把緊靠小腹的兩腿腋子全磨破了,又加上他總是吸著煙在屋裡整夜的踱步(這是他作戰前的習慣),所以,他疲乏地倚在床板的被摞上和衣睡著了。勤務兵給他蓋上一床軍氈。他是在等著前方的電話。
  李大波照舊是趴在電話機旁的桌子上像磕頭蟲兒似的打著瞌睡。夜裡10點鐘時,他已經接過一個電話。鈴聲一響,他立刻就拿起話筒,小聲地說話,做著記錄,生怕吵醒了將軍。電話是兩個旅部報告:已於作戰命令的時限夜間12時前準時到位,進入陣地。
  又過了一個小時,傅將軍醒轉來,揉揉發紅的眼,就下板床,冷得他在地上跺著腳。他走到炭盆那兒,用一根鐵棍,在灰燼中撥拉出紅火,又添上了幾根木炭。李大波被這響動驚醒了,有點不好意思。他剛要掏出記錄本報告,儒作義擺一擺大手,制止著說:
  「我知道了,你剛才接的電話,我都聽見了。」
  李大波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怎麼,明明他聽見將軍的打鼾聲,卻都聽見了?要不是久經戰陣的人,是絕不會有這樣特殊本領的。
  「現在是19日凌晨一點半鐘了,」傅作義看一看他腕上的一個大手錶,「你給十二蘇木1的董其武下達命令,命令他二時下達攻擊作戰命令!」

  --------
  1村名。該村在紅格爾圖以南。
  李大波搖響了電話機,下達了將軍的命令。
  二時整,夜襲敵軍指揮部的戰鬥打響了。兩個步兵團,各配屬一個炮兵連,由總指揮董其武親自率領,分別向紅格爾圖東北的打拉村、土城子、七股地、二台子一帶,向日偽軍包圍襲擊;騎兵團迂迴於打拉村、土城子以東地區,專門截擊潰退和增援的敵人,並擔任著追擊的任務。其餘的部隊留做預備隊,隨著指揮部前進。
  土城子村,異常寂靜。前一天從紅格爾圖大敗而歸的田中隆吉,和王英正在用木頭柈子燒得暖烘烘的熱炕上酣睡。董旅士兵摸進村中時,先是村裡村處的野狗、家狗一陣狂吠,然後突然發起攻擊,槍炮齊鳴。
  田中隆吉驟然被槍炮震醒,趕緊穿衣登靴,披上大衣,抓起手槍,就把王英薅下土炕。
  「八嘎鴨路1!敵人攻上來啦!」
  哨音亂響,隊伍開始在土圍子的大院裡集合,日偽軍從熱被窩出來,凍得打著牙巴骨,迷迷怔怔地倉促應戰。圍著敵軍指揮部所在地土城子的四周村莊,這時候也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紅格爾圖的守軍,也跑步前進,乘勢出擊。戰鬥從二時打到拂曉,敵人不支,狼狽地向西北方向潰退。就在這時,有七輛大卡車,從土城子衝出,和軍隊的潰退方向相反,拚命地倉皇東遁。汽車沿著草原裡凍得十分堅硬的土道,像飛一樣的逃竄,以致把擔任著堵截任務的騎兵連,甩了好遠。這七輛汽車中的第三輛車上的駕駛室裡,正坐著化裝成士兵的田中隆吉和匪首王英,他們用手槍逼著司機戰士:
  「哈牙苦,哈牙苦2,……我斃了你!」

  --------
  1日語「混蛋」的發音。
  2哈牙苦:日語「快」的發音。

  東方天際已顯現出魚肚白,雪糝子早已在酣戰的時候停止了,晨曦在天邊閃著光輝。李大波陪著傅作義將軍又熬了一個通宵。天將破曉時,他跟隨將軍之後,飛騎來到土城子,他看了看,整七點鐘。這時,敵人正像崩群的野馬,全線潰退。董其武旅長的步騎兵正在撒歡似的呈散步線在後面追擊。李大波在後面跟著傅將軍的坐騎走進村裡。迎面正好碰見正黃旗的總管兼綏東四旗剿匪司令達密楞蘇龍,他是在戰役一開始的午夜,就親自率領蒙古民眾前來助戰的,他還分配了不少的蒙古戰士和牧民,做了部隊領路的嚮導。達密楞蘇龍長得剽悍,皮帽上面戴了一頂蒙古的刻花鐵帽子,穿一件蒙式的大斗蓬。他一見到傅將軍,即刻敏捷地跳下馬來,把韁繩扔給他身後的勤務兵,緊跑兩步,伸出兩隻大手,李大波趕緊扶著傅作義的手肘,也下了坐騎,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們雖然是老相識,但在戰場上,這是第一次勝利重逢。
  「老總管!你御駕親征,太辛苦啦!」傅作義像對老朋友似的半開玩笑地問候著。
  「真可惜,今天德穆楚克棟魯普沒來,不然的話,我真想宰了這個給我們丟臉的蒙奸!」
  兩位司令肩並肩地朝我軍已佔領的敵軍指揮部走去。李大波把兩匹馬的韁繩交給馬伕,自己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太陽已經出來,紅色的晨霧,正在小山包上活潑地跳躍。旅長和團長們,身上沾滿硝煙和塵土,臉上掛著汗水沖成的泥溝,露著疲倦而又興奮的笑容,站在指揮部前,正在迎接這兩位漢族和蒙古族的將軍。
  在這群經過鏖戰的軍官中,傅作義第一眼就認出了五大悍粗的魏志中,他微笑著,用兩個指頭,戳一戳魏志中的前胸,親暱地說:
  「我看見了,在紅格爾圖前線,你很勇敢!我就喜歡勇敢的戰士!你沒有掛綵吧?」
  魏志中滿臉脹的通紅,立正敬禮:「報告長官!沒掛綵!」
  「好,為了你的勇敢,我已下達一道嘉獎令。噢,我倒忘了問你,你怎麼也來了?」
  「報告長官,我是帶著紅格爾圖的部隊前來助戰增援的。」
  「很好!以後還有仗要打!」傅將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迎接他的隊伍。
  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李大波始終睜著放光的大眼望著這個在首長面前有些緊張、拘束、受到表揚又有些靦腆害羞的魁梧漢子,他覺得此刻的魏志中可愛極了,他那憨態,完全像個大孩子。傅作義和達密楞蘇龍,已經被人們簇擁著走進指揮部的土圍子。李大波用力地抓住魏志中的手,留在門外。他倆手挽手地走出村去。沿著枯萎的覆蓋著殘雪的草路,走到一片沒有凍死的紅柳子地裡。李大波悄悄地說:
  「志中!剛才傅長官告訴你的那個消息是真的,他已讓我記錄下他的命令,你被提升為團長了。」
  魏志中的臉又脹紅了,他緊緊地抱住李大波,在他的耳邊悄聲說:
  「我的黨小組長,我沒給共產黨員丟臉吧?」
  李大波開懷地笑了,但是他又懊惱地搖搖頭說:「唉,只可惜我卻躲在司令部裡,沒出息,不像個軍人的樣子;在後方的人民眼裡,我們是浴血奮戰的軍人,但在前線戰士的眼裡,我們卻是躲在後方享受戰爭榮譽的怕死鬼。真有點慚愧啊!下一次,無論如何,我也要堅決地要求參加戰鬥,像在多倫那樣!」
  一輪火紅的太陽,正在廣袤的大草原和星星點點的結冰的水淖、遠遠近近的沙包上空,冉冉升起。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