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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景山公館



  這一次是破例。理查德恭恭敬敬地把曹剛送到景山公館的大門口。隨著日本軍隊的鐵騎在中國大地上的踐踏和日本坦克向中國國土的縱深推進,理查德也不得不改變對曹剛的態度。去年,曹剛找上門來時,正是紅薇失蹤的時候,他不得不求曹剛親自到遵化縣去探訪紅薇的下落和逼迫著紅薇回來,理查德始終沒鬧明白這個身為「北平社會局」科長的曹剛究竟是暗藏的日本間諜,還是國民黨的特務?不過,有一點他心裡非常清楚:在日本戮力向中國華北推進的時刻,絕不該得罪這個「兩面」特務。
  看著曹剛的豐田牌汽車開走,他才輕鬆地舒了一口氣,由不得在心裡罵著:「這個壞東西,中國國土丟得越多,他倒越神氣……」理查德望著汽車開走的背影,想起他頭一次來公館拜見時的情景:留著硬刷子似的平頭,穿一身日本牛毛再生布的短西服,一副窮酸相。那一次他口若懸河地毛遂自薦,吹噓和前吉林省東北軍參謀長、「九一八」事變投靠日本的愛新覺羅·熙洽有親戚關係、洮遼鎮守使張海鵬是有兩代世交之誼,還說那個裹脅小皇上逃亡長春的土肥原賢二是他父親曹養浩的東京同窗。因為他攀上了北洋軍閥做靠山,不幾年的工夫就發了跡。「哼,這兔羔子,如果說『時勢造英雄』,如今的這個世道,也造就了這種兩棲的鬼怪!」
  他正匆促地往大門裡走,正好被穿號衣的張小八攔住。他是理查德最賞識的一名忠實僕人。他湊上去密報著說:
  「老爺,二小姐回來了。」
  這消息很使他吃驚又高興:「是嗎?」
  「真的,沒錯兒,我親眼所見。」然後又用眼溜湫著周圍,見沒有人,更壓低聲音說:「王媽的兒子也來了,我覺著那窮小子有點不地道……」
  他睜大了那對藍眼睛望著張小八,叫著他賜給的名字:
  「愛狄!怎麼,不是那個拉洋車的窮鬼嗎?」
  「嘿,老爺,這回不是了,闊起來啦,那神氣可『抖』哩!」
  這消息使他在門道裡站了一會兒,引起了他一串新的思索。「現在是多事之秋,他闊起來倒不可怕啦,怕的還是鄉下那些鬧暴動的窮人……」「好的,愛狄,你告訴我這些很有用。」
  他拍了拍愛狄的肩膀,以示對他表揚。
  紅薇回來既讓他高興,又使他氣忿。但是他不能馬上把紅薇找到書房來詢問和訓斥,因為有兩件當務之急的要事,纏住他的身子。一件是美國大使館昨晚來通知:詹森大使要今天午後會見他,另一件是喬治的病情加劇,必須採取緊急措施。
  他走進客廳,看見人們還在喬治病榻周圍忙碌。他用眼巡視一遭,沒有看見紅薇。這很好,省得他的太太愛彌麗看見紅薇又要對他發脾氣,叨嘮個沒完沒了。為了這個不馴服的山野姑娘,他著實受了不少家庭成員的攻擊。要不是他們夫婦都懷有把這個東方小美人奉獻給美國社交界的計劃,愛彌麗對紅薇早就沒有耐心和克制力了。
  「好吧,雷曼醫生,就依著你的建議,把他送進協和醫院你的特護病房去治療吧!」理查德問著他的家庭醫生雷曼教授——他就是四年前把紅薇的重傷寒病當成回歸熱治療,幾乎使紅薇喪命的那個美國醫生。「喬泉蓀先生,您的意思如何?」
  「遵命,遵命。」這個原是美孚洋行總會計師、如今是北平商會會長的喬泉蓀,是喬治的生身父親,他以雞□米似的鞠躬,表示贊同理查德的意見。
  大家七手八腳的給喬治穿上大衣,戴好毛線帽,由僕人把他背上汽車。愛彌麗、瑪麗、瑪麗的男友凱勒,喬泉蓀,加上雷曼和王達智兩位醫生,分乘兩輛汽車,沿著景山後街朝東單牌樓的協和醫院急駛而去。
  送走這一隊人馬,大客廳裡空寂下來。他不敢怠慢,立刻穿好西服,打上領帶,坐上他自備的「福特」汽車,駛向東交民巷的美國大使館。
  詹森大使照例在使館大院後面那處幽深的小院——他私人臥室的起居間裡等著理查德·麥克俾斯。他們是老同學、老朋友。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進攻瀋陽柳條湖和北大營的消息,就是他派武官威爾斯,找到前門大街「中和戲院」的包廂及時給他送到的,也是他指示理查德去關內教區提前封存或銷毀有關教會的檔案的。去年四月間,他曾陪同來自他本國的「美國遠東經濟考察團」,遍歷華中、華南、華北各省,調查了一番中國的情況,他深感中國未開發的資源雄厚,又憂慮日本的入侵在步步遇緊。特別是最近,「華北五省自治」的呼聲甚囂塵上。每當政治風雲處在突變的關鍵時刻,他在考慮各項工作進退時,總是先想到他這位處在宗教界不遺餘力工作的老同學。他喜歡跟他在敘舊與談心中,交換看法和灌輸新的思想動向。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錶,已經過了約定時間15分鐘,這在有嚴格遵守時間習慣的理查德說來是少有的例外。正在這時,門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請進!」
  「哈嘍!對不起,我誤點了,你等急了吧?」理查德帶著歉疚的笑容走進屋來。
  「出了什麼事嗎?」
  「我的養子病得挺重,忙著送醫院;後來又被曹剛的來訪給糾纏住了。你不是也認識那個面目可憎的傢伙嗎?」
  「是的,」詹森答應著,走到屋角的酒櫃前,調了兩杯美國的馬提尼酒,遞給理查德一杯,「如今的時局,對他們有利。他們這樣的人,就像春天樹林裡的毛毛蟲,蠢蠢欲動地活躍起來了。」
  沙發桌上堆放著許多詹森剛剛看過的文件。詹森指說:
  「這些,你都帶回去,慢慢地看吧,老弟,現在可是我們海外人員要下苦工夫的時刻了。這一大堆,有的已經過時,例如『天羽聲明』1,『廣田對華三原則』2,雖然都已過時,可是這卻是我們新得到的細則原文,看一看,對今天中日事態的發展脈絡和日本的對華決策就更清楚了。」
  「哼,看來,我們美利堅曾經幫助過的這個東方小夥伴,太自我膨脹了,他居然無視我們的『門戶開放』政策,無視我國的在華利益,一個小小的外務省情報部長就敢賊膽包天發表獨佔中國的『四一七』聲明!絲毫不考慮西方的利益,這個彈丸之國的首腦,真是忘乎所以了!當然我國和英國會就『天羽聲明』向日本外務省發出照會的。」理查德揮一下握緊的拳頭,憤憤地加強他的語氣。
  「你先別激動,」詹森呷了一口酒,從那堆文件中找出了一份文件,遞給理查德,「我們小夥伴的胃口,如今比『天羽聲明』的那個時候更大啦,你回去仔細讀讀這份『五相會議』3的決定《國策大綱》吧,從最近事態的進程發展來看,日本的確是在逐步地實行這個『根本國策』了。好,你回去再看吧。我現在要跟你談的是中國的西北。據我們武官處得到的情報分析,在熱河之後,日本恐怕就要進佔綏遠了。那裡肯定要吃緊。我們估計,日本是在尋找一切借口,在那裡發動一場戰事。我要提醒你的是,西北那兒也就是你兼著管轄的教區,你可以很方便地去瞭解一下那裡的實際情況,同時,如果戰端一開,是不是怕有些重要的資料、情報一類的文件失散或落入中日雙方之手呢?所以我想,最好你親自去一趟,就像在『九一八』事變時,你去山海關教區那次一樣。」「好吧。既然那麼吃緊、重要,我只好親自走一趟了。」理查德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允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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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羽聲明: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為了進一步實現獨佔中國的目的,1934年4月17日由外務省情報部部長天羽英二發表聲明,強調日本對中國有特殊權利,反對各國干涉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反對各國對中國借款、出售軍火和派遣軍事顧問。
  2廣田三原則:一、中國取締一切排日運動:二、樹立中日「滿」經濟合作:三、中日「滿」共同防共。
  3五相會議:即首相、外相、陸相、海相、通產相五巨頭的會議,專門研究侵華政策。

  詹森拍著理查德的肩膀,用鼓勵的語氣說:
  「狄克!你知道,我的身份是不好行動的。而你穿的那身黑袍,對你簡直是個最好的護身符,提供你一切方便。我可以證實,你多年在中國的辛勤工作,孜孜不倦地在執行著塔夫脫總統當年向宗教界提出的神聖使命。」
  「是的,詹森,我當年參加了在白宮舉行的那次『青年會世界擴張計劃會議』,我是不會忘記塔夫脫總統向我們做的熱情講演的。我記得他說,『通過我們的國務院,我們對其它所有國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進表示同情和關懷,不過國務院在這方面所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會這一類的運動,就不存在這樣的限制。沒有人會設想到,我們到中國去設立基督教青年會是抱著任何侵略領土或干涉國家內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員能夠在他們本國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通過這些人,我們就能使這些落後國家,最後接受我們的文明和道德標準。』是這樣說的吧?詹森,你看我背誦得這麼熟!像背《聖經》那樣。說真的,《聖經》是書本,而歷任總統和國務院的指示,才是我們海外布道人員的行動『聖經』,你說,我領會得對吧?」
  「當然,非常準確,而且深刻。得,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能夠成行?」
  理查德有點為難。「我需要等到我的養子高燒消退,我估計在一周之內吧。」
  「好,祝你順利,」詹森拉起理查德的手,已經走到屋門口,又停下來猛地問:「你那個『山女試驗』,怎麼樣了?」
  理查德搖搖頭。「唉,這個野丫頭很使我傷腦筋,她剛隨著那些鬧學潮的左傾學生參加了一次南下宣傳團,聽說她在愛著一位共產黨的領導,曹剛就是為了這件事來和我密商的。我也發覺她背後好像有什麼影子跟著。不然,一個山野姑娘,剛來大都市不幾年,她不會變化得這麼快。」他那長條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浮上一抹有點自我解嘲揶揄意味的微笑,「詹森,你能想得到嗎?我幫助『花生米』1到江西黎川去做中共蘇區的收復工作,可是共產黨的魔掌卻在這時悄悄地伸到我的家裡來啦!滑稽,簡直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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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花生米」,是美國某些上層人物,包括羅斯福總統在內,對蔣介石的蔑稱,也可算做美國人給蔣起的綽號。
  詹森站住了。這些話引起他的關注,並使他很感興趣。
  「狄克,你不要發煩,這是上帝賜給你的一個偵察中共動向的絕好機會啊!你不該逼迫她,而應該誘導她。當然,我們的『當代保羅』穆德老先生在這方面教導過我們,他說:『我們積極地無條件地對現在的蘇維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張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協的宣戰』,他把爭取這樣的青年,叫做『征服戰略據點』,你想,你慢慢地從她身上搜集動向、情報,進而征服她,讓她為我們服務,這不是十分難得的嗎?」
  這一番話,不僅開導了理查德,而且還使他得到了欣慰和鼓舞。他開朗地大笑起來,熱烈地擺著手,走上「福特」汽車。「到協和醫院。」他吩咐司機。
  汽車繞過乾枯的噴泉花壇和大片的黑色草坪,順著環形柏油路面的跑道,駛出了有鏤花大鐵門的美國大使館。


  貓頭鷹的大鐘,敲了七下。晚飯準時在餐廳裡的長桌上擺好了。鬱金香花朵造型的枝形吊燈,篩動著溫柔的光線,輝映著閃光的純銀餐具。穿淺藍色號衣的膳食僕人,已等在那裡。
  理查德在五點半鐘的時候就從協和醫院返回公館。他去的時候,喬治注射了退燒針,已經安靜地睡在病榻上,他沒有叫醒他。雷曼醫生估計後半夜就會退燒。他的診斷是驚嚇和流行性感冒合併症。只要退燒和精神放鬆就會很快痊癒。理查德照例又請那位長了黑鬍子的老修女做了喬治的專職護士,因為瑪麗跟凱勒到米市大街的青年會去參加團契活動,理查德就把他的太太愛彌麗從病房裡捎回家來。
  在起居室裡,不出理查德所料,愛彌麗為了紅薇這次嚇的喬治生了病,又對他發起了一陣暴風雨式的抱怨。
  「狄克,我簡直要發瘋了,我們家有這麼一個撒旦,她總是出去惹是生非,就像我們是坐在隨時都要噴發的火山口似的。我的精神實在支持不住了。狄克,我央求你,快把她送回她的老家吧,我們不收養她了,好讓我們過幾天安靜日子吧!」她邊說邊揮動著那雙塗過紅蔻丹的瘦手,幾乎是神經質地喊叫著說。
  「別急,我親愛的,我原本也這麼想來著,我甚至想到要放棄我最初的試驗計劃,可是,今天詹森大使對這個問題的闡述,卻使我明白了一層在當前中國社會具有的獨特而又更深的意義,……」於是他對愛彌麗仔細地講解了詹森的那番意思,又加上他自己的引申,才使她稍微地安靜了下來。
  他從床頭櫃上拿來一本書:是穆德的《征服世界的戰略據點》,這是他每晚都要重讀一段的常備書籍。翻開折了角的一頁,遞到愛彌麗的手上,他說:
  「親愛的,你自己看看這段語錄吧,你就會理解我為什麼對蓓蒂這麼耐心的理由了。」
  愛彌麗坐到沙發椅上,把那本燙金精裝的書本平放到膝蓋上,按著理查德指點的地方,一目十行地讀下去:
  傳教——就是作戰、佔領、奪取、圍攻、征服。
  這個「戰鬥」要在兩個「戰場」上進行:一個是城市,因為城市是人口和各種勢力集中的地方,政治、經濟、教育的中心點,具有「戰略」意義。在所有的國家中,戰場是在城市,城市是風暴的中心,也是人口,影響與機會的集中點。城市怎樣,國家也就怎樣。
  另一個戰場是學生和知識青年。在非基督教國家裡有兩億青年(1899年),這對基督教國家的青年會是一個何等巨大的責任!你們仔細想想,這意味著什麼?這是關係著兩億青年的道德與精神命運,這裡要求我們派人去到那些仍在等候上帝律法的三大洲和許多島嶼……是的,我們所要做的是幫助教會來陶鑄和訓練未開化種族的青年,為三分之二的人類奠定基督教文化的基石。
  等到愛彌麗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理查德說道:
  「這回你該明白了吧?更何況在中國,兩種意識形態——國民黨和共產黨,正在爭奪青年!我們從教會的角度,不是可以從我們抱養的這三個中國青年瑪麗、喬治、蓓蒂展開觀察、圍攻和征服嗎?特別是蓓蒂,她是不同於瑪麗喬治型的,她是受了共黨盅惑的青年,我們得到她,從她身上得到情報、考證,還真屬難得呢!這可以說是天賜良機啊!」
  愛彌麗經過理查德這一番開導,已經完全諒解了丈夫。他們夫婦就這個話題一直熱烈地談到餐廳響起了鐘聲。
  餐廳裡燈光璀璨。今天的菜餚像每天一樣豐盛。炸豬排、烤魚肚,烹蝦段,芙蓉雞片,炸春卷,花葉生菜,鮮嫩黃瓜和素燒香菇菜心。中西兼備的奶油湯和蕃茄雞蛋湯,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理查德一向講究營養學,一看這些色香味俱全的豐盛菜餚,食慾一下子便旺盛起來。他一落座就吩咐僕人給他斟一大杯法國王冠牌的威士忌酒,然後說:「愛狄,快去叫二小姐到餐廳來用飯!」
  紅薇送走了王萬祥,她一直留在王媽媽的下房屋裡。跟著南下宣傳團去了那麼20來天,在城外、在樹林、在墳地,風餐露宿,飢餓勞頓,沒有換衣,更無法洗澡。雖然在王淑敏家的廚房裡,用熱水擦了擦身子,可是頭髮和身上還是刺癢。她擔心長了虱子,便在大澡間裡,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王媽媽讓她躺在床上,闔闔眼,休息一會兒。但是興奮使她難以入睡。她拿出李大波的那張便箋,翻來覆去地看,幾乎都能夠把那封信背過來。
  「妮子,闔上眼歇一會子不好嗎?也好養養神呀,睜著兩隻大眼,跟中了魔症似的,總看那張紙片片作啥哩?莫非還能看出一朵花兒來嗎?」
  「王媽媽,你不懂……這是要緊事兒哪。」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愛狄的喊聲:
  「王媽!二小姐在你這兒麼?老爺請她立刻到餐廳吃飯,快著點,太太也等著呢。」
  紅薇聽到愛狄的喊聲,立刻把那張信紙仔細放到貼身內衣裡,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壓下心頭突然湧上來的忐忑不寧,抱著早晚要闖這一關的堅定思想,便跟著愛狄穿門過院朝餐廳走去。
  餐廳裡很靜。紅薇走進來的時候,那只剛端上桌子的紫銅什錦火鍋,在絲絲拉拉地發出油湯開鍋的響聲。
  她向理查德和愛彌麗做了禮貌性的行禮和問候,便坐在她平時自己的座位上。因為少了喬治和瑪麗,偌大的餐廳顯得很空蕩。
  理查德夫婦不約而同地都盯住剛進來的紅薇。見她棉袍上套了一件藍色陰丹士林的布大衫,臉色經過風吹日曬,顯得比寒假前有點黑紅,透著強烈的少女青春時期的氣息,完全是一副學生會骨幹分子中最流行的氣質和派頭。
  「我的孩子,讓我們感謝上帝賜給的這一餐吧!」理查德面帶微笑,瞇縫起灰藍的大眼,帶頭在胸前畫著十字,雙手合十,閉起雙目,做著飯前照例的禱告。
  禱告完畢,理查德宣佈著:「好,我們吃吧,飯都要涼了。」他拿起銀匙,按照西方的習慣先喝湯,他望著紅薇,笑容可掬地說:「蓓蒂!你要多多進餐,好好地吃一點營養品呢,這些天的艱苦生活,會對你的身體有影響的。我的孩子,不用瞞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紅薇抬起眼來,她的身心都輕微地震顫了一下,「來吧,現在就要開始了。要來的——就要來了。」她心裡隨著閃過這一念頭。她下定決心,不多說一句話,只緘默地等著做那種刻板的一問一答。
  「我的孩子,這幾年由於日本如此野蠻地進攻中國,強佔了中國那麼多的大片國土,激起中國人的強烈愛國情緒,尤其是熱血青年,行動起來,要求保衛國土的志向,我是理解的,更是同情的,也是支持的。你的行動,從今以後,我不但不反對,還要讚賞,給予幫助!」理查德停住話,連著喝了兩勺湯,望著紅薇的臉,他發現她那張富於東方美的面頰和烏黑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疑訝、驚恐和堅毅相混合的神情。「告訴我,我本來是派愛狄送你上火車回老家的,可是後來你又是怎樣隨上南下宣傳團的呢?」
  紅薇見他態度友善,便照實說了:「火車開出一站,我在東便門就下了車。」
  「好孩子,你很誠實,我很喜歡你這樣。」他嘴上這麼誇獎著,心裡卻在想:「這個山野丫頭,不讓她回家,她偷著在南京金陵修道院逃跑;現在光明正大地送她回老家,她卻不回,偷著南下,雖然有點不可思議的怪誕,但卻真是個值得研究的對象啊!」
  愛彌麗忍不住在一旁插了話,「可是,你不該把喬治嚇病了啊!」
  「真對不起,我一點也沒想到那個三青團的委員竟是喬治,」紅薇把臉轉過來,直面對著挑眉聳肩的愛彌麗說著,「我很關心,他的病現在怎樣了?」
  「驚嚇症,發著高燒,很厲害,還不知死活呢。」愛彌麗抱怨著說。
  理查德用眼睛暗示了愛彌麗一下,深恐她控制不住感情,把事情鬧僵了,便接上話岔兒說:「已經送協和醫院了,看來還不太要緊。你放心吧。」
  飯桌上不再談話。只聽見刀叉和咀嚼的聲音。紅薇的心情已經緩衝、平和,她萬也沒有想到,她一直那麼發愁回來的頭一關,竟是這樣的溫和,真出她意料。她在南下宣傳團時常吃不上飯,這時胃口大開,她狼吞虎嚥地吃了很多好東西。
  愛彌麗最先吃完了,她站起身對理查德下著通知:
  「狄克,你別忘了,今晚還有一個家庭舞會要你參加呢,秦德純市長夫婦給我們提前來了請柬。」
  「我不想去了,親愛的,讓威爾斯陪你去吧,」理查德狡黠地一笑,表示他知道他們中間的那種曖昧關係,「他很寂寞。
  陪陪他,不正好麼?」
  愛彌麗躲避著她丈夫那種洞察一切的目光,第一個走出餐廳去,理查德望著她的背影,悄聲地對紅薇說:
  「讓她去跳舞吧,你到我的小書房來,我們好好地談談心。」
  聽了這話,紅薇剛才還有些僥倖的心理,忽然又沉陷下去。


  理查德從來沒有在他的小書房裡召見過紅薇。這是一間古雅的書齋。房間不大,四壁擺著紅硬木刻著石綠字木匣式的線裝二十四史,還有全套的檀香木櫃裝著的三希堂碑帖。屋裡擺的是一色的桃花木螺細鑲嵌大理石面的長書桌和太師椅,顯出純中國味的古香古色。如果紅薇不是跟著理查德進到這屋來,她絕不會想到這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純粹的美國傳教士。
  理查德讓紅薇坐在書桌旁的太師椅上,給她倒了一杯熱咖啡,自己便坐在她的對面,用平和柔順的語氣說:
  「我的孩子,你應該知道,我們美國是不同意日本這樣野蠻地侵略中國的,我的政府,曾經向日本發出了抗議的照會……」他從文件堆裡找出了那個照會的鉛印本,放到紅薇的眼前,「這當然也是我的態度。我和司徒雷登先生一樣:既愛美國,也愛中國。」
  紅薇緊閉著嘴唇,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他,小心謹慎地不說一句話。
  「我的孩子,我只是為你的安危擔心。」理查德試探著說道,「目前中國的政治形勢比較複雜,國民黨是主張『先安內後攘外』,蔣先生派了幾十萬大軍追剿紅軍;共產黨則主張『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兩黨的主張,水火不容。國民黨正在四處逮捕要求抗日的學生。我擔心你年紀小,怕無法處理和分析這種錯綜複雜的形勢。啊,自從我聽見你兩次跟著鬧學潮,我就時時擔心你會被捕。你知道麼,曹剛那個小子,今天就是來打聽你的行蹤的。」
  紅薇為了理查德向他說了這個她已知道的實情,有些驚異和感動,但是過去上當的經驗使她不再輕信,也不為所動,她只是淡漠地問了一句:「他又來了?」
  「是的。告訴我,我的孩子,除非你有一個高明的指導者,我才會放心。你有麼?」
  紅薇想到白天她偷聽來的曹剛的話,明白了理查德是在用關心的花言巧語,套問她招出李大波來,她堅決地搖搖頭說:
  「您說的那是什麼人,我不明白。」
  「我是說,每次召集你們開會、組織龐大隊伍遊行的人,那是誰?會不會是政府追蹤的共黨份子呀?」
  她搖搖頭,「我可不知道那些事兒。」
  「那你聽誰的召喚呢?例如這次南下……」
  「這次是學校的學生自治會發起的。」
  「好的,我不再問你了,蓓蒂!我只是告訴你,我是關心你的安危,我現在思考的全部內容只是為了有一天你被當局逮捕了,我怎樣設法去營救你。」他伸了一個懶腰,揉著手關節嘎吧嘎吧地響,揮了揮說,「你該休息去了。」
  「謝謝您的關心。」
  「好吧,我希望你能經常跟我談談你的情況,如果你背後真的沒有一個指導者,我倒要充當你的參謀呢!」最後他又用鼓勵的話語對她說:「我的孩子,你做得對,你才像一個中國的青年,蓓蒂,我從你的身上看見了中國的曙光。」
  「謝謝您的誇獎,祝您晚安!」
  「願上帝與你同在!」
  紅薇如釋重負地跑出小書房。在走廊裡,她看見對面的三間大屋裡都亮著燈。燈下照見剛化過晚妝、身穿紫貂大衣、圍著銀狐的愛彌麗,正朝屋外走。紅薇躲到走廊中的一處牆垛裡,她知道她是去六國飯店和大使館的那位武官威爾斯跳舞,她此刻不想再和這個處在極為興奮狀態中的女人說話,便耐心地等她走過花牆,拐向前院。
  她回到自己那間臥室裡去。因為跟她住對三間屋的瑪麗還沒有回來,屋裡異常寂靜。她關上自己的屋門,準備上床休息。這一天真夠累的了。當她脫掉衣服換睡衣的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封信。她從內衣口袋裡取出來,又看了一遍,默誦了一回。
  她已經躺在被窩裡了,但是她又爬下床來,光著腳丫兒,穿一身單薄的睡衣,跪在光光的地板上,衝著牆上懸著的那張拉斐爾1的聖母像,雙手合十,下意識地禱告著:
  「萬順哥,我希望你能在心靈深處聽見我的呼喚,我的禱告。不管你現在在那兒,我都祝福你平安,我真想你,我在翹首盼望著我們重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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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建築師。其代表作有《西斯廷聖母像》,其畫多為宗教內容。此處所說的畫是指聖母瑪麗亞懷抱著嬰兒耶穌。
  一道銀白的月光,從窗戶外斜射進來,正好照耀在她那光艷純潔、美麗而又寧靜的臉上,和那身花格子布的睡衣上……
  她絕對不相信上帝,但是她確實在禱告上蒼;她絕對沒有哭泣的理由,但是她的確在默默地流淚。她在月光中匍匐著,跪拜著,她忘記了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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