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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尋覓



  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搖晃著光禿的枝桿,捲著殘梗枯葉,飛旋著掃過1936年被凍裂的中國北方冬天的大地。從燕山主脈刮來的迷眼沙塵,像雨點般敲打著北平居民用高麗紙糊的木窗,橫掃過碎石鋪就的街道。
  寒流是從子夜開始的,而從南苑那邊傳來的槍聲,一夜也沒有間斷,這是駐在那裡的日本兵在打靶演習。天氣越是惡劣,他們越幹這種擾亂民心的事情。自從五年前日軍佔領了東北全境,便越過山海關,跟中國軍隊尋釁滋事,三年前他們又突破了長城各口,人們早就聽慣了這糨粥開鍋似的槍炮咕嘟聲。濃烈的戰爭氣氛,籠罩著北平這座燕趙古城。
  黎明時,實行宵禁的崗兵,荷著實彈長槍正在撤崗;重要街道的十字路口,都堆著沙袋的街壘架著鐵絲蒺藜的鹿寨。上早班的工人和市民,小心翼翼地走過這裡,聽著漸漸稀疏下來的槍聲,心裡不約而同地罩上一個可怕的陰影:「他媽的,小日本兒又要進關打仗了!」
  就在這時,坐落在西城靈境胡同的一處宅院裡,響起一陣鬧表的鈴聲,把宿在南屋的方紅薇叫醒了。這個在五年前被愛斯理堂會督、美國美以美會的傳教士理查德·麥克俾斯從他的教區遵化縣飲馬河畔偷來的女孩兒方紅薇,如今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昨晚她剛從「南下宣傳團」的目的地保定回來,沒敢回理查德的景山公館,就借宿在她的同學王淑敏這個家裡。她悄悄起床,用冷水洗把臉,拉開門栓,走出門去,她是懷著一腔的熱情和渴望,想去會見她夢寐中的情人李大波。她走的很急,絲毫也沒注意到後邊跟著一個盯梢的人,更不知道這個人就是王淑敏的繼母汪家桐。這個生長在東北黑龍江翠巒一家小地主的大妞兒,昨天夜裡貓到王淑敏的窗根底下,聽了這兩位少女的私情話,得知今早紅薇要去看望她多少年一直在追蹤的那個共產黨員李大波,她高興得一夜也沒有睡好,她決定跟著方紅薇,探實這個她追蹤了好幾年的「共黨份子」現今隱藏的下處,以便下手擒拿這條在1931年9月18日夜發生「柳條湖」事件後的第8天便逃進關內的「漏網之魚」。當紅薇匆匆走進阜成門大街宮門口頭條那間「德成」家庭公寓後,汪家桐便急不可耐地甩起大腳板,一口氣朝離這兒不遠的白塔寺兵馬司胡同跑去。她是到湯玉麟1的北平別墅找她表哥曹剛去逮人。
  紅薇含著少女的嬌羞,走邊賬房,這是她第二次到這裡來了,上一次她來看李大波的時候,就聽見那肥胖的女店主,在她身後說些不堪入耳的村話,這一次她很怕再招惹這個女店家說出更難聽的褻瀆她純潔心靈的話來。果然,不出她所料,女店主穿著大棉坎肩,手裡托著白銅的水煙袋,上下打量了紅薇一遍,用奚落的口吻說:
  「呵,天還不大亮,就堵熱被窩兒來啦?哼,八成你還不知道吧,王先生2他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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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湯玉麟:1933年長城抗戰時,他為熱河省主席,日軍向熱河首府承德進攻時,他一槍不發,棄城而逃,但事先押運二百輛卡車傢俬細軟運回天津寓所。隨後投降日寇,進攻吉鴻昌的抗日同盟軍。
  2這是李大波的化名,在這個店裡登記的名字是王萬順,故而店家稱他為王先生。

  紅薇以為女店主故意開玩笑,便急切地問:
  「怎麼會不在了?!」
  女店主拉長臉,瞪著大眼珠子說:
  「我說你這位小姐!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愣是不知道?王先生前幾天就讓一群大兵給逮走了,如今,還下知關在哪個監獄裡啃窩頭哩,嘿嘿!」
  聽了這話,紅薇的頭頂好像打了一個霹靂,一陣暈眩幾乎摔倒。她想打聽一下詳情,女店主擺著手轟她:「你快走吧,別在這兒招是惹非的啦!」她只好走出公寓。剛拐進一條胡同,就聽見一陣警車喇叭的怪叫聲,一輛鐵悶子車戛然停在店門前,從車裡跳下三四個身穿黑色警服的人來。
  「啊?!是他!」紅薇躲在牆角裡,看見最先跳下來,穿著一身黑呢大衣的曹剛,她驚愕了,「哎呀,我上了女店主的當,現在才是來逮人哩!」她真想撲上去,去救也許還在睡夢中的李大波。她的心峨怦怦狂跳,她正要衝過去,只見那群警探架著一個蒙了面的人出來,紅薇看出那人不是李大波,而是太陽穴上貼著橡皮膏的男掌櫃,她驚訝地睜著大眼站下了。
  女店主發瘋似的追出來,搶奪著她的男人。曹剛伸出高靿皮靴,把她踹了一個觔斗,她爬起來,抓撓著雙手,罵著:
  「你們這群遭天殺的、挨千刀的!憑什麼抓我男人?他又不是共黨份子,快還我的人,啊呀,啊呀……」
  曹剛把男店主扔上汽車,捋著袖子罵著:「媽拉巴子,鱉犢子,你這是窩匪,人跑了,要去頂帳!」
  這輛北平市警察局偵緝隊的囚車,顛顛簸簸地衝出胡同口,一路怪叫著,朝西四牌樓那邊駛去了。
  紅薇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著,一股巨大的悲哀和困惑,使她失魂落魄。她不知道此刻她該到哪兒去!回景山公館嗎?不!理查德一定會把她叫到他的工作間,叫她坦誠地懺悔,說出她的去向;這一次她偷著南下,真是冤家路窄,偏巧在固安縣辛立莊被軍警圍困的時候,碰見了前來誘勸學生解散的喬治,他一定會把她當眾辱罵他的行為告訴理查德。
  她在街上躑躅了很久,還是打定主意先回王淑敏家,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看她有什麼方法打聽李大波的下落和營救他。她心焦如焚地加快了腳步,趕回靈境胡同。
  吳媽給她開了大門,她問吳媽王淑敏是否去了學校,吳媽告訴她,「早走了。」她急得直在過道裡捶拳跺腳。
  剛從「德成」公寓回來的汪家桐,聽見叫門跟吳媽搭話的人是紅薇,她忙不迭地一步就從屋裡竄到走廊上。這次她給曹剛送信,讓她表哥去逮李大波撲了空,正心裡納著悶兒。她想弄明白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差頭兒,所以她不想丟掉好容易才籠絡住的這個小鳥囮子。於是她趕緊站到簷前的石階上招著手喊道:
  「吳媽,請方小姐快進來!喂,紅薇,外邊怪冷的,快進來暖和暖和。淑敏不在家,你就不進來啦?」
  紅薇勉強壓抑著心頭的焦急,臉上露出一點笑容,解釋著:「伯母,我不進去了,我想馬上到學校去找她。」
  「哦,看得出來,你心裡有著急的事兒,唉,什麼事情把你急得像火上房似的呀,……進來,我問你幾句話。」
  紅薇無可奈何地走進院子,汪家桐滿臉堆笑,熱情地挽著紅薇的胳臂,把她拉進客廳裡來,按到沙發椅上,「坐吧,看把你的手凍得冰涼,」她轉過臉對正在用抹布擦拭桌椅的女傭人說,「吳媽,去給方小姐沏一杯熱咖啡來,讓她暖暖肚兒。」她把吳媽支使走,便湊近紅薇小聲地說:「我還以為你跟淑敏一塊上學校了呢,這麼早,你上哪兒去了?」
  「我去散步了」。」紅薇低下頭,不得已地說了謊話。「噢!」汪家桐突然笑起來,「哈,你真是好興致呀,」她笑得往後揚了揚脖子,然後用發現別人秘密的那種狡黠的目光盯著紅薇的眼睛,又緊著問道:「我跟你一樣,也散步去了,我看見你急急惶惶地往阜成門白塔寺那邊走,對吧?」
  紅薇心跳著,不由得睜大了有點驚恐的眼睛,呆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
  「是的,我是往那邊蹓躂去了。」
  「說是散步嘛,還走得那麼快,我看見你簡直是連跑帶顛的。」
  紅薇暗吃了一驚,倒吸了一口冷氣,只得敷衍著說:
  「伯母,我自小在老家爬山,走山路慣了,說是散步,可也不像咱城裡人似的,一走起來,由不得就像競走似的了。」
  好你個死丫頭,還跟我玩這花胡梢,轉影壁呢,」汪家桐在心裡這麼搗咕著,咒罵著紅薇。她站起身,走到食品櫃前,抱來一隻像殼牌石油筒那麼大的「泰康」餅乾鐵筒來,抓了一把黃油酥餅乾,放到一隻玻璃果盤裡,推到紅薇的臉前。
  吳媽用木托盤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咖啡,放到小茶几上,看見女主人讓她迴避的暗示,便趕緊退出客廳。「別忙,這大冷的天,又刮著西北風,肚裡沒食哪行呀。」汪家桐坐下來,兩肘拄在膝蓋上,兩手托著腮,擺出要長談的姿態,「我說紅薇,這一程子,怎麼也看不見那位李先生來咱家了?聽他的口音,他是東北人吧?」
  紅薇端著茶杯的手,顫抖了一下,幾乎把咖啡奶茶潑灑出來,她那顆焦灼和疑慮的心,像有一個鉛墜兒往下沉。她低下頭,吹一吹杯子裡的熱氣,盡量延緩一會兒時間。才吶吶地說:
  「伯母,我不知道,我說不清……」
  「你個丫頭片子,還怪精呢,」汪家桐心裡想著,不得不引誘著紅薇往深裡說,「真怪,我看著他倒挺面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後來我忽然想起來,那是在我東北老家。那時候,我也像你跟淑敏一般大,中學生,又是個『反滿抗日』的學生,『康德』1元年,我再也不願意成天價唱『天地間有了新滿洲』的歌曲了,便偷偷地逃進關來。現在我做了家庭主婦,成了希特勒『婦女應該回到廚房去』的犧牲品,看著你們蓬蓬勃勃地鬧學運,我真是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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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康德是清遜帝溥儀當偽滿皇帝時使用的年號,汪家桐於不知不覺中說出這個年號,露出她偽裝「反滿抗日」的假面孔。
  聽了汪家桐這番充滿激進意味的話語,紅薇剛才那種擔驚害怕的心情便穩靜下來,她抬起低垂的眼睛,看見汪家桐那白皙的臉頰上,佈滿了一種悔艾的神情。
  汪家桐雙手托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轉動著她那一對有著「二毛子串兒」的俄國混血情調的大眼睛,默默地望著紅薇吃早點。
  「紅薇,你知道我的心情很複雜,」汪家桐在心裡做好了進攻的謀略,便用推心置腹的語調說著,「你不知道,我一方面羨慕你們,一方面又為你們擔心……」
  「是呀,是夠讓人擔心的。警察局跟蹤我們,憲兵三團逮捕我們,國民黨特務暗察我們,……」紅薇熱情地說著,加緊喝熱咖啡。
  「當然這是一種擔心,我說的是另一種擔心。」汪家桐邊說,邊用大眼睛在紅薇的臉上掃瞄。
  「另一種擔心?那是什麼呀?」果然,紅薇的好奇心被勾引出來了。
  「那是呀,嘿,男女之間的那種戀情。這也很可怕。我是過來人,說句實話吧,你們正是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跟一群也正是青春年少的男青年在一起,難免不發生愛情。最要命的是那些年紀較大一些、有些修養、有點風度的成熟男人,他更能使女孩子迷戀,你說實話,是不是?」
  紅薇的臉頰驀地通紅了,兩片紅霞飛上她的腮頰,想起她對李大波的那種神聖而純潔的感情,她的心頭突然湧過一陣熱辣辣的暖流。為了掩飾她的害羞,她點了點頭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人生最甜蜜的,也是最難忘的,那就是初戀,但是我的初戀卻是充滿了痛苦的悲劇,」汪家桐這時想起了她早年跟她表哥曹剛的戀愛,眼裡突然湧滿了一包熱淚,「我愛過一個比我年紀大的男人,那時,我如醉如癡,我們海誓山盟,他說『非我不娶』,我說『非他不嫁』,他為此還改了我的姓,叫汪家駒,他還說:『我是你的小神馬,一輩子任你騎來任你打』,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像個淘氣的大孩子,可是後來他進了關,我等啊等啊,媽媽看我太苦了,便叫我進關來找他。哦,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他的門上,聽差的一通報,把我帶到客廳,他才若無其事地給我介紹他的太太。原來,他早就結婚了,他找的是一位有門第的闊小姐,他攀上高枝兒,爬上去了。啊,我受騙了,騙得我好慘!我是哭著跑出那座豪華闊氣的公館的。」她邊說邊委屈地哭起來。
  紅薇本來心急火燎地很想走,見汪家桐這麼痛苦地抽泣起來,她動了惻隱之心,便勸慰著她說:
  「伯母,別難過了,您的歸宿不是挺好的嗎?」
  「是的,達智是位名醫,有學問、有技術,對我也不錯,可是,如果那時我不上當,何至於拿著個黃花女兒給人家當續絃呢?」汪家桐止住了流淚,反問著,「我不是嫌淑敏——這孩子挺聽話,我的意思是說,別上當。你年紀小,還不懂事,如同一個中學女生,最容易愛上她的男老師。因為崇拜。這也最容易上當,愛上比你年齡大的男人,最危險。他們花言巧語的,可會哄人騙人呢。……」忽然她把話鋒一轉,使紅薇猝不及防地問道:「告訴我,你跟淑敏,都背著家裡大人,偷著戀愛了吧?」
  紅薇的臉一下子變得像紅布。趕緊擺著手說:「不,沒有,沒有。」
  汪家桐搖著一頭卷髮說:「你哄弄不了我,你是找你的心上人——李先生去了吧?」
  紅薇臉上發起燒來,她放下茶杯,急忙站起身,連忙說著:「真的,伯母,沒那回事,我走啦!」便像逃跑似的衝出了上房。在門洞裡,她還聽見汪家桐的聲音:「有事兒再來呀!」
  她答應著,好容易邁出了大門。
  大街上已經熱鬧起來,開始了北平的一天生活。從店舖和小攤上傳來一陣陣的喊叫聲:「杏仁茶!」「炒肝兒!」「炸套環兒,豆汁兒辣鹹菜!」
  天空陰沉,佈滿濃厚的雲,彷彿在孕育著一場大雪。紅薇的臉被冷風一吹,已不再發燒,只是焦急地惦念著李大波的事,急於要找到王淑敏。
  她擠上一輛開往東城的有軌電車,直奔王府井附近那處有名的教會學校慕貞女中。
  校園裡異常寂靜。操場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原來是學校為了防止學生鬧學潮參加遊行示威而採取了提前放寒假的措施,現在還沒有開學。她跑到教室,那兒還十字花插地貼著封條,她又拐到寢齋那邊那間學生自治會的小辦公室,那兒也鎖著門。到處找不到王淑敏,使她心裡急得像油煎一般。她匆忙地跑向訓導處。離著好遠她就聽見從那間大辦公室裡傳出了嗡嗡的人聲。於是,她隱在門前花畦中那片茂密柔枝的丁香樹從裡,朝玻璃窗裡望。
  辦公室裡正在開會,鋪著綠呢的長桌兩側,坐著學校訓導處的管理人員。校長葉海亞妮坐在長桌一頭主持人的席位上。這位年輕時曾經跟理查德在紐約神學院同窗、並有一段風流韻事、至今還是老處女的美國女人,正不遺餘力地為這所教會女校,貫徹教育局最近下來的一份指令。指令裡規定了兩件事:一是如何繼續貫徹蔣介石親自提倡的「新生活運動」;二是怎樣開展尊孔讀經的工作,再一個議題是怎樣挑選參加「獻劍團」1的學生代表人選問題,和進京「聆訓」2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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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獻劍團,這是由國民黨復興社特務頭子組織的一次活動,向蔣介獻劍表示對他的擁護和崇拜。
  2這是與「獻劍團」同時進行的一次活動,由復興社頭目賀衷寒、劉健群建議組織反動教授、大學生到南京聽蔣介石講演,故名「聆訓」。

  文件由訓導主任宣讀完,就引起一陣蛤蟆吵坑般的喧嚷,大家提出了疑問、建議,都想在這位美國校長面前表現點積極態度,但是也正因為人們搶著說,所以吵嚷了好半天也沒能聽清楚一句完整的話語。
  葉海亞妮挑著她那兩道小麥色的淡黃眉毛,聳聳肩,攤開兩隻蒼白的瘦手說:
  「各位,對不起,能不能一位說了一位再說,我聽不清你們的具體發言呀!」
  會議室沉靜下來。靜默了一會兒,訓導主任白文奎咳嗽了幾聲,便爭先說道:
  「我先說說,算是拋磚引玉吧。自從貫徹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以來,成績斐然。例如規定都要『靠左邊走』,……」
  話剛說到這兒,就有一位教尺牘和古文課的老先生,眼睛上挎著一副深度的花鏡,舉起一隻手說:
  「白主任,您說到這項成績,我倒要向您請教一下,如果人們都靠左走,那右邊誰走呢?」
  人們被這愚頑的甚至有點滑稽的問題弄得哄堂大笑起來。葉海亞妮不得不用鉛筆敲著茶杯,使大家沉寂下來。「我說,大家要認真嚴肅一些。自從我父母1856年隨著美國海外開拓布道團乘瑪麗皇后號飛剪船來到中國傳教,我誕生在中國通州教區,從懂事的時候起,我認為目前才是中國最危險最嚴峻的時刻,日本軍隊已經開到了廊坊、豐台,但我認為這並不十分要緊,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人都在『愛國主義』的口號下,背叛了上帝,而湧向了盅惑人心的『共產主義』,呸,這是一個幽靈,一個撒旦,正在中國大地遊蕩,這才是真正的危險所在!所以,我們應該認真貫徹蔣的『新生活運動』,貫徹『尊孔讀經』,我認為洗滌出一個彬彬有禮、能夠忍辱克己的儒雅靈魂,正符合上帝的意志。」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用她那鈷藍色的眼睛,環視了周圍一遭,她見到人們滿臉帶笑,還在注視著剛才鬧了笑話的那位冬烘先生,便咳嗽一聲說:「請諸位注意聽我的話。我要說的是,現在也正是宣揚『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1精神宗旨的時候,這是我們『北美協會』2的宗教領袖穆德3老先生所領導的,大家知道,他被英美各國的宗教界,譽為『世界的公民』、『基督的大使』和『近代的保羅』,宣傳他所倡導的偉大和平精神,正好和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不謀而和,做為我們的教會學校,不是應該藉著這個機會,雙管齊下地大大宣揚一次嗎?好,最後一個問題:獻劍代表,大家推舉誰?我想推薦咱們的會督、本教區最有聲望的李查德4先生的養女李蓓蒂5,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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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是美國於1895年發起的一個專做青年思想的宗教組織。
  2北美協會,1889年由美國與加拿大青年會聯合組成,把青年會向外擴展至亞、非、拉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
  3穆德(1865—1955),是1889年美國和加拿大聯合成立的基督教北美協會的頭子。1926—1947年充任青年會世界協會的會長,他環遊世界68次,旅程達一百七十萬里,到處宣教,曾獲1946年「諾貝爾獎金」,那年他已81歲高齡,他仍在忙於策劃一切戰略,他曾指示教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基督教面臨著向世界擴張的大好機會。中國是具有很大的戰略意義的。」他到過中國六、七次,他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傳教工區。
  4李查德是理查德以中國姓氏起的名字。
  5方紅薇被理查德帶到北京後為她所起的名字。

  葉海亞妮的話音剛落,立刻就引起了一陣強烈的反對:
  「她是去年『一二九』學潮的頭目,有什麼資格參加『獻劍團』呀?」
  「是呀,聽說李蓓蒂這次又參加了『南下宣傳團』,上一次她失蹤偷著跑回老家,後來鬧了半天是參加了『南下』,到保定那邊折騰去了,這是一個不穩份子,如果她不是李會督的養女,恐怕這個學生早就該開除了吧?」
  「是的,我也不同意,我倒要建議學校當局對她別心慈手軟!」
  「難道,憑著她是李會督的養女,就能寬恕她違背校規、違背基督的軌外行動嗎?」
  葉海亞妮敲了一陣茶杯,亂亂哄哄的聲音才靜止下來。
  「依我之見,」她掃視一遭,用提高的尖厲刺耳的噪音說道,「既然是共黨操縱的學生會那邊極力地籠絡她,使她因年幼無知而誤入歧途,那麼,我們『基督教學生同盟』就不能用基督精神把她爭奪過來嗎?先生們,女士們,要懂得使用軟化和分化的武器呀!」
  又嗡嗡一陣。訓導主任站起來,帶頭鼓著掌說:「我完全同意葉海亞妮校長的高見。我也認為當今是爭奪青年的時代。因此,用軟化和分化的手段,實屬非常之必要。但這種轉化工作需要等待,不能心急。所以,我同意讓李蓓蒂做『獻劍團』的學生代表,好讓她到首都南京受受熏陶,得到感染,我相信她是會轉化的。同意我這個意見的請舉手。」
  與會的人們,慢慢地都把手舉了起來:
  躲在丁香柔枝叢中的紅薇,把訓導處的會議發言,聽得清清楚楚。自從葉海亞妮上回親自收回佈告欄裡已經貼出的開除紅薇的決定以後,她就痛切地感到這位美國海外布道士對她採取的是軟硬兼施的兩種交替手法。現在她又無意中聽到葉海亞妮提議選派她為「獻劍團」代表,覺得簡直是受了莫大污辱,心裡湧上一股憤懣。便離開了丁香花叢。
  她走到街上,感到茫然若失。她幾乎不知道還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王淑敏。她會到哪兒去呢?昨天晚上她倆談說私房話,彼此吐露內心的隱秘,她才知曉王淑敏是那樣地崇拜和愛慕著楊承烈,正像她自己熱愛著李大波一樣,此刻她會不會去找楊承烈了?可是,楊承烈的行蹤不定,按組織紀律規定是單線聯繫,她既無法知道他的地址,也不允許那樣聯繫,她失望極了。但是在她無處可去的時刻,她依然不想回景山公館。她躊躇著,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踽踽獨行。臨近年關,商店門前都出了貨攤,喊著兜攬年貨。她聽著嘈雜的叫賣聲,心亂如麻。突然,她站下了,靈機一動,一個主意猛然襲上心頭:到陸小昭家去,也許陸秀谷教授能告訴她一點有關李大波的消息。她清楚地回憶起,去年有一次在陸教授家開讀書會,李大波就是在這裡跟她見的面,那一次陸教授還專門留下她跟李大波一塊兒吃的晚飯。
  主意打定,她立刻就登上開往北城的電車。


  陸教授家的小院,自從學生參加了南下宣傳團,就變得靜悄悄的。雖然還有一些「不速之客」在門前轉悠,但比起去年冬季學潮時期憲兵三團和警察局偵緝隊的便衣人員的穿梭來往,已差得很多了。本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鑽研歷史,整天抱著書本啃的教授,是那樣機密地參加了北平圖書館的「共產主義小組」活動,只是由於他果敢地參加了為張作霖下令絞死的李大釗收屍,才引起了官面上對他的注意。自那以後,特別是「九·一八」事變後,他又參加了許多抗日活動,他就被警方列為最危險的「特監」人物。
  正在家裡度寒假的陸秀谷,戴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穿一身大棉袍,從清晨就坐在後院他的書房專心致志地整理資料。他在編纂一部有關日本帝國侵略東三省以來直到最近發展的史料書籍。桌上堆著報紙,地上鋪滿剪輯下來的廢報。陸小昭在另一張小桌上幫著她父親用糨糊往一個大本子上粘貼。父女倆聚精會神的工作,竟沒有聽見前院的門鈴聲。
  正在前院東廂房刷洗碗筷的陸太太,聽見有人按鈴叫門,便用圍裙擦著手,前來開門。這個粗通文字的鄉下女人,既是陸教授的管家婆娘,又是他的保鏢、崗哨。只要有人叫門,她就有點心驚肉跳。她習慣地隔著門縫兒往外看,見是小昭的要好同學紅薇,她才把大門開了一扇。
  「陸媽媽,您好!小昭在家嗎?」紅薇鞠了一躬,彬彬有禮地問。
  「在。她爺兒倆正鼓搗報紙呢。」陸媽媽回答著,又嘮叨著說:「好好的報紙,全鉸碎了,連個鉸鞋樣兒的整紙也落不著。怪冷的,快進來吧!她在後院書房呢。」
  紅薇直奔後院。小昭從窗子裡望見她,便高興地竄到屋外,把紅薇拉進屋來。
  「爸,你看誰來了?」
  陸教授從老花鏡上抬起眼睛,他看見紅薇一臉疲憊的樣子,便關心地問:「南下回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還沒有歇息過來吧?」
  紅薇笑了笑,靦腆地搖搖頭。她真想立刻向陸教授打聽李大波的消息,但是一種少女的嬌羞又使她緘默了。
  這時,陸教授正從當天的報紙上看到一件令人興奮的重大新聞,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高興地宣佈著:
  「聽著!中國守軍不是飯桶,到底擺脫了蔣光頭的不抵抗命令,給日本軍隊一點顏色看看,東北軍按著『銑』電命令,把武器存入庫裡,結果東三省白白地拱手丟了,這一回抗日同盟軍不聽蔣介石、何應欽這一套,啊,連克沽源、康保、多倫,三座城市,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哼,日本兵不可抵抗的神話,這回可是破產了!」
  紅薇看到陸教授這麼熱情地談說著國家大事,儘管她心裡有多麼焦急,也只好坐下來,不敢馬上詢問有關李大波失蹤的事情了。
  陸教授在一堆整理出來的剪報中,挑出一張,又拍著桌子連連叫好地說:
  「你們聽著,這是馮玉祥將軍為克復多倫給前線總指揮吉鴻昌的嘉獎電報,悲壯至極,真讓人痛快啊!欣悉……」
  「爸,你先別念了,」陸小昭打斷了她爸爸的話,扭過臉看了看紅薇那副焦急的模樣說:「紅薇!有什麼要緊事嗎?」
  紅薇只好說出她惦記的那件事:「伯父,我想打聽一下,您知道不知道李大波是不是被捕了?今早我……」
  「是嗎?!我不知道呀,」陸教授被這消息震驚了,他有兩個月沒到我家來啦,你快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紅薇把今早去「德成」公寓的事學說了一遍。「女店主說,一天早晨忽然來了一夥軍人,開著汽車,把大波架走了。又說:還把行李也裝到車上,既沒給他戴手銬,也沒用繩子捆,您說,這事有點怪不?這能是哪兒把他逮走了呢?」
  陸教授緊皺起眉頭,尋思了一會兒,才說:
  「捉摸不透,這事還真有點蹊蹺。」
  「伯父,更讓人覺著蹊蹺的事還有哩!我剛要離開店門,這時又開來一輛鐵悶子車,這才是逮李大波的,他們撲了空,最後竟把店掌櫃逮走了,說他『窩匪』我鬧糊塗了,難道他們官方還不通氣兒嗎?難道憲兵三團跟警察局偵緝隊還沒有聯繫?!您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紅薇說著,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淚來。
  「是有點奇怪,按常理說,狐狸總是跟獾通氣的。你別哭,一讓我們想辦法打聽大波的下落。」
  紅薇得到勸慰,稍好了一些。她才對小昭說:「今天去逮人的,你猜是誰?——哼,第一個跳下鐵悶子車的,是曹剛,就是咱們這回南下,在保定死盯著咱們的那個狗特務!」
  小昭氣憤地咬著嘴唇說:「是他?這個缺德的壞小子!把你從老家接回北平的不也是他嗎?」
  「嗯哪。」紅薇滿以為在陸教授這裡可以得到一點消息,現在這個希望也落空了。淚珠順著她的臉頰輕輕地滑動,她怕他們洞察到她內心的秘密,便解釋著說,「小昭,你知道,李大波對我就像親哥哥一樣好,最奇巧的是,美國毛子從老家把我偷來的那天夜裡,走到半路上遇到了兩個搭車的青年,其中一個就是李大波,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呢,我那時已經被『安樂靜』藥片麻醉過去,呼呼地睡著了。後來,我被蛇咬傷,在天津轉盤村養病,就是他教我讀書識字,補考上中學,再後來他又告訴了我的老家地址,幫我逃回老家……這是我的恩人哪!參加學運,這你知道,他是我的引路人,如今他出了事,我能不關心、不惦念著嗎?嗚嗚嗚……」她索性放聲地哭起來了。
  陸媽媽這時正好端進一盤小茶食來,見紅薇哭泣便勸慰著她。還是陸教授說了一番話,才使她止住了哭泣。
  「紅薇,我是這麼想,憑李大波那樣精明的人,懂得隱蔽的招數,又富有跟特務鬥爭周旋的經驗,是不大會出事故的,像你剛才說的那種情形,其中就大有文章,說不定那也是他逃避即將要逮捕他的一種巧妙辦法呢!你仔細想想,別光傻著急,是不是這樣呢?」
  紅薇聽了陸教授的分析,又仔細想想,果然有道理,她那一顆憂愁而又懸揣的心,總算釋然了一些。她開始有點轉悲為喜了。
  陸媽媽看見紅薇臉上雖然掛著淚珠兒,可是也浮上了笑模樣,便樂著往她手裡塞油酥小茶食:「來,快別難過了,吃點小零嘴兒,解解悶兒。」
  陸教授很想轉換一下書房的沉鬱氣氛,便拿起剛才要念的那張來自張家口抗日同盟軍的剪報,清清嗓子,扶了扶滑下來的老花鏡,宣讀起來:
  「欣悉多倫業於今晨為我軍完全克復。計自北征以來,我官兵壯懷奇節,奮不顧身,逐北追奔,節節勝利。茲更神武煥發,克復各城,壯色山河,增光民族,卓絕堅苦,掃逆跡於邊廷,拉朽摧枯,振國威於荒塞,從知人心不死,事尚可為,既愧賣國之奸佞,尤給逆賊以教訓,是非我將士指揮有方,我弟兄萬眾一心,不克臻此。特電嘉慰,茲並勉籌獎金五萬元,聊資犒勞。」
  紅薇的心思,已經確被這封嘉獎電報牽動。她忽然記起李大波告訴過她,他在張家口張北的土兒溝,跟著吉鴻昌將軍當副官的事,一直到這位將軍被何應欽下了北平陸軍監獄壯烈犧牲。所以她此刻聽著抗日同盟軍的消息,倍感親切。「多倫之戰,我們的傷亡也是很大的,」陸教授來了興致,繼續說下去,「同盟軍的槍支破舊,彈藥缺乏,更沒有高射炮配備,全憑活人死拼。日軍武器精良,且有戰馬,又有飛機轟炸助戰,所以每占一道戰壕,都要用血肉之軀換取,真可謂血戰。你們看這段報道,我一定要把它收在《抗日備忘錄》中,『十二日子刻起,乘天色昏黑,敵機斂跡之際,復續行全線猛攻,吉氏親率各部,袒臂衝鋒,呼號之聲,震動天地』……『吉氏為擾亂敵軍後方計,曾暗遣副官及精兵四十餘挾槍潛入城內,至是,突在城中鳴槍響應。敵恐抗日軍已入城,鹹驚惶無鬥志。及五時,遂紛紛向經棚方向潰退。抗日軍於九時四十五分許,分由南西北三門攻入城內。復經巷戰肉搏三小時,日偽殘部,始由城東門倉皇竄去。失守七十二日之多倫,經五晝夜之鏖戰,卒於悲壯景色中,被抗日軍光復。』這一仗,我們的抗日軍一共傷亡一千六百多人哪!陣亡了三百一十二人,重傷四百五十三人,輕傷九百二十七人,這代價不小哇!馮玉祥給吉鴻昌打了電報,讓把傷員轉到北平醫院,陣亡將士瘞埋烈士墓內。電文寫的極其悲壯,值得給你們念一念。」
  陸教授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今日之事,進則俱生,退則俱死。死固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者。為國而死,其死也榮,忍辱偷生,雖生實死。憶文天祥過零丁洋詩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小昭,紅薇,你們既然參加了『民先』1,我希望你們要牢記這些話,這會指導你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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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抗日民族先鋒隊,為共產黨外圍青年組織。
  兩個小女伴都認真地點點頭,她們知道這也是這位著名的政治上左傾的歷史學家對她玫慕痰肌B叫□押芟□礼燹彼檔閭寮夯岸𤇢墪閎黿康囟月澆淌謁擔骸鞍鄭𦶦掖粢換岫畧侔鎦𦻓禝燒庥㑺禀𠗃桑𦶦乙侫礼燹鄙塘康閌露𤇢𡉏北楚𨨶藕燹鋇氖鄭蔅艹雋聳櫸俊?
  她倆來到前院西廂房。一溜三間房是這個獨生女兒自己的宿舍和書房。窗前有一棵殷紅樹幹的海棠樹,支蓬的枝柯,把臥室那間屋子影得有點光線發暗。屋裡靠牆擺著一張老式的銅床,一張帆布的躺椅。一進屋小昭就把紅薇拉到床上,關心地說:
  「看你眼睛上那兩個黑眼圈兒,一定是還沒有歇息好,怎麼,你還沒有回家嗎?」
  「沒有,我還住在王淑敏家。」
  「你也是,放著我們家你不住,為什麼非住王淑敏家呢?
  哼,就憑她後媽那個『大洋馬』,你惹得起嗎?」
  「是呀,真怪,今天大概是她跟蹤了我,一個勁兒地套問李大波……」
  「是嗎?她一個『家蹲大學』,打聽這些事兒幹什麼?……真怪!」陸小昭氣呼呼地說著,「要不,你不願意回家,就住到我們家吧,咱倆住這兒,彼此有個伴兒多好,快別走了。」
  「不行,我還是要找到王淑敏,學校裡沒有她,可是我又不願再到王家去,……」
  小昭想了想說:「這樣吧,在我家吃完飯,我陪著你去。」
  吃罷午飯,小昭跟著紅薇,乘上白牌環城的電車,向西城駛去。在缸瓦市那一站她倆匆忙下了車,一進到靈境胡同,遠遠地望見掛著「醫士王達智」木牌的王家大門,紅薇就停下腳步說:
  「你去吧,如果王淑敏在家,你就把她叫出來,我在這兒等著。」
  「那也好。省得又被『大洋馬』纏住,問個底兒掉。」
  陸小昭快步向前走去。紅薇躲在一處牆山的磚垛子裡邊,呆了一會兒,就看見陸小昭拉著王淑敏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紅薇噘著嘴衝著王淑敏說:
  「哎呀,都快把人急死了,你還齜著牙樂呢,淑敏,我到學校找你一通,你倒是上哪兒貓著去啦?」
  王淑敏收斂了笑容,壓低聲音,在紅薇耳畔說:「傻丫頭,咱剛南下回來,我不向學聯匯報行嗎?我是找吳偉民去了。」
  紅薇把早晨發生的事情又向王淑敏詳細地重說了一遍,她不僅像紅薇一樣地著急,而且還皺著眉頭,咬著下嘴唇說:
  「紅薇,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怪不得我繼母她對你忽然熱情起來,說不定她是窩在我們家的一個暗探。以後,絕不能再到我們家來聚會、開會了。」
  「淑敏,那你能不能帶著我找找人,再去打聽打聽李大波的下落呢?」
  「是的,不僅僅是打聽,既然發生了這個情況,我們應該向組織匯報,你知道這個規矩、這個紀律麼?」
  紅薇用兩隻睜大的眼睛,望著王淑敏,又慚愧又驚異地搖了搖頭。
  王淑敏思考了一會兒,果決地說:
  「小昭,你先回家吧;我帶她一個人去。」
  在北城交道口一條僻靜的小巷裡,有一處破舊的、用碎磚和青灰抹過的小院,兩扇木門緊緊地關閉著。這就是北平市學聯委員董建華和吳偉民的住處。
  小院裡有兩棵棗樹,三間小房。屋裡沒有陳設,只有兩張單人床、一張水板搭成的桌子。地上堆滿了書籍、報紙,顯得很凌亂。
  拍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倆正在研究著如何動員學生到綏遠進行宣傳和支援參軍的問題,因為那邊的戰事,入冬以來突然緊張起來。拍門的聲音打斷了他倆的談話,他們側耳諦聽了一會兒,聽出是按著暗號在拍門,吳偉民便站起身來開門。
  「怎麼,你剛走就又來了?」吳偉民把門關上,問著王淑敏,「有什麼情況嗎?」
  「讓紅薇自己說吧。」
  他們一同進了屋。等紅薇剛向他倆學說了尋找李大波未遇的情況,董建華就微笑著說:
  「你不用為他著急,更不用惦念他,你本來就不該隨便到他住處那兒去。」
  紅薇聽著這語氣生硬的話語,很不習慣。她不由得張大眼睛,驚奇地望著莫測高深的董建華。
  「還有一層意思,李大波是做黨的秘密工作的人,他的任務重,使命大,所以他的行蹤既不定又保密,你懂嗎?……」董建華又接著說了這番話,在一旁的吳偉民看出紅薇有點茫然,便用鼓勵的話開導她:「紅薇,這一次你南下表現得很好,你在固安、宛平站崗的時候,警惕性很高。你是民先隊員了,往後你應該記住,凡是你不該知道的事情,千萬不要到處打聽,你懂嗎?這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因為白色恐怖太厲害,不得不採取嚴格的保密紀律。……」
  紅薇半懂半癡地答應著,也許正因為她不完全懂得他倆說話的意思,她的心裡突然湧上一種空落落的淒涼之感。「淑敏,那咱們走吧,他們還要忙正事哩!」
  她倆來到街上,紅薇挽起淑敏,邊走邊學說著一早從學校偷聽來的話。「推舉我當『獻劍團』代表,給蔣光頭獻劍,我才不去呢!」
  「對,當然你不能去,咱們是學聯骨幹,正跟他們唱著反調呢。說不定這又是理查德跟葉海亞妮設下的圈套吧?你不回我家住了嗎?」
  「不了,陸小昭沒對你說你後娘對我的追蹤和套間嗎?」
  「說了,這個壞女人,還盤問了我一頓呢,她轉彎抹角地問我是不是在外邊交了男朋友,哼,她總是用壞心眼猜度人。……得,別說她了。她是破鞋踏拉兒——提不起來了。現在,你既然不願意回我的家,你到哪兒去呢?要不,你就先到小昭家躲兩天,怎麼樣?」
  紅薇咬著嘴唇,思謀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說:
  「不啦,總躲著也不是個常事兒,今天我就回去,看喬治和理查德能把我怎麼樣嘍!」
  在小巷子口,她倆分了手。
  紅薇在景山公園那一站下了電車,慢慢地朝景山後街走去。午後天氣轉晴,微弱的陽光,穿過欲雪的雲層,正在那座高大的煤山頂上的黃亭琉璃瓦上跳躍。從早晨起,她經過了多麼複雜多變的感情歷程,又東奔西跑地走了多少路,現在她真感到一種失望後的身心交瘁。雖然陸教授給了她不少教誨,吳偉民、董建華又給了她許多思想啟迪,但她對吳偉民董建華那種模稜兩可的解答,仍然不能使她對李大波的安危和懸念從心底深處完全消失。又想到那個她憎恨的景山公館,還不知在怎樣迎接她,所以她的兩腿酸軟無力,心裡真像裝著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好容易走完了那段寂靜的柏油路。
  她抬眼望著不遠處的那處鑲有鎏金饕餮門環的大紅漆門時,吃驚地站住了。往日是雙門緊閉,現在卻是大敞四開著,門前還停了三輛小轎車。她看見門洞裡正站著穿天藍色號衣的僕人愛狄。她疑訝著,不知道理查德這座規模宏大的公館裡,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
  愛狄正在張羅著客人,他的眼尖,一眼就看見了正在門前躑躅不前的紅薇,他顛蒜兒一般跑下石頭台階,滿臉堆笑地喊著:
  「嘿喲!這不是蓓蒂二小姐嗎?怎麼還不快點家來呀?老爺撒下網去,到處尋找您吶!」
  紅薇沒有回答他,望望門前的汽車問道:
  「怎麼,家裡有宴會?」
  「哎呀,二小姐,咱公館什麼時候白天舉行過宴會?」他放低了聲音,湊近紅薇,做出極其詭秘的樣子說:「二小姐,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家裡都翻了江啦!老爺發了脾氣,太太又哭又鬧,連瑪麗大小姐也嗚哇喊叫著,您可不知道家裡折騰成什麼樣兒啦,還不都是因為您在固安鄉下鬧學潮,把咱喬治少爺嚇出一場大病,您倒愣是不知道?」
  「噢。」她用下巴點一點汽車,「那是誰來了?」
  「有老爺請來的協和醫院的雷曼醫生,大少爺父親喬泉蓀先生還有他請來的王達智醫生,巧不巧,正商量著大少爺住院的事兒,那位社會局的曹剛先生也來到了,正在書房裡跟老爺嘀咕事兒哪!」
  紅薇的確心裡一驚,由不得說溜了嘴:「他來幹什麼?!」「嘻嘻!」愛狄奸笑了一聲,用討好的口氣說:「嗐,那還不是小禿兒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我看八成是要給您二小姐來個『三堂會審』吧?您可得小心著點兒呀!」
  紅薇從愛狄嘴裡探聽到這些消息是很重要的。她必須對這些新發生的情況,有所瞭解和有所準備,特別是李大波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不再跟愛狄閒扯,便走進公館的大院。
  一陣噹噹的鐘聲,從餐廳裡傳出來。有長長鐘擺的貓頭鷹大掛鐘,正敲四點。這是理查德公館法定的用茶點的時間,餐桌上已擺好銀質餐具,可是還沒有一個人。這時,理查德家的人們——萊斯蕾·愛彌麗太太、瑪麗和她的男友法國人凱勒,還有喬泉蓀、王達智、雷曼,都聚在北屋的大客廳裡,圍著還在發高燒說胡話的喬治周邊。醫生們正忙著給喬治試體溫,往頭上放冰袋;喬泉蓀只顧搖頭歎氣,而愛彌麗卻抑制不住感情衝動,一個勁地喊罵著:「哦,這是狄克1幹得好事!從河灘上揀來這麼個撒旦2來,搞得全家日夜不得安寧!
  上帝啊,您來懲罰這個沒有教養的魔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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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狄克,是理查德·麥克俾斯的愛稱。
  2撒旦,「聖經」中所說的魔鬼。

  紅薇在窗外聽到了愛彌麗對她的咒詛,但是她此刻不願意衝進客廳,去和這群人辯理。她現在最惦念的還是想知道曹剛的造訪,是不是與李大波有關。於是她趁著人們無暇看到她,她便貓下腰躲閃開那一溜落地窗,很快地穿過一道有花牆的月亮門,朝第二進院子走去。這道院平常異常冷清、寂靜,可以說是理查德的工作地帶。有他兩間客廳,一大一小,兼作書房,還有一間是特殊的工作間,佈滿了能夠微縮的照像器材、顯微鏡、密寫液和破譯密碼的各種小本子。這是一個禁區。平時房門總是緊鎖著。
  大書房裡沒有一點聲息,和大書房毗連的小書房,卻拉上了窗帷,她判斷理查德跟曹剛一定是在小書房裡密談。她躡手躡腳地輕輕旋開大書房的門把手,走進書房。
  一道從窗裡斜射進來的西照的夕陽,正投影在牆壁上懸掛的那張24寸的華爾的大照片上。他身背兩支洋槍,一張瘦長的臉,似乎正衝著紅薇得意地笑著。這是當年華爾送給理查德的父親俾斯·麥克柯爾的紀念品,所以像片下面還有兩行流利的英文題詞:
  我說啊,俾斯!我們從沒有玩過今天這樣的遊戲呢!
  這是一個大搶掠、大殺戮的光榮日子啊!
  敬愛你的夥伴
  華爾
  1862.4.13上海1
  紅薇非常討厭看這張照片。這照片常常刺激著她想起自己那分充滿仇恨的家史,想起她的祖父方泰是怎樣被理查德的父親麥克柯爾下了大獄,並點了天燈的。現在她顧不得想這些,便沿著入冬剛鋪上的純毛地毯,無聲地走到書房的盡頭。那裡原有一道小木門,和小書房相通,後來理查德為了會客方便,才把那個小門鎖住。她正好在那裡偷聽。
  她從鑰匙孔裡張望了一下,不錯,小書房的紫檀木太師椅上坐的正是曹剛,理查德坐在他的對面。
  「李先生,我的時候2,是鄭重地向您提起注意,您的教女蓓蒂,此次隨著南下宣傳團,可有越軌行為啊!」曹剛擠著那對小眼兒,皮笑肉不笑地說,「說實話,要不是衝著您的面子,我早就把她『猴』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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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62年華爾洋槍隊擴編為「常勝軍」,配合英法聯軍在上海、寧波與太平軍作戰,到處屠殺搶掠,殘害中國人民。5月,華爾被太平軍打敗,9月,在浙江慈溪城外被太平軍擊斃。
  2這是曹剛的口頭語。

  理查德揉搓著白皙多毛的長手,感激涕零地說:「非常感謝你的關照。不過,這次國府指令學生提前放寒假,我怕她出去跟著那些瘋狂的學生鬧學潮,特意放她回遵化老家去了,是我的僕人親自送她上車的呢!」
  「哎呀,理查德先生,我的時候,您可讓我說您什麼好呀!您傳教傳的都傳傻啦,她是有胳臂有腿的活人,就不會半路下車嗎?」
  「啊!是呀,是呀!」理查德半張著嘴巴。
  「據我們偵察,她是在固安城外趕上宣傳團的。嘿嘿,不是兄弟我曹某人吹牛,這件事瞞不了我,她們那個隊伍裡,有我安插的人,我的時候,能不知道麼?」
  紅薇隔門聽到這裡,渾身激靈了一下,心裡一驚,差點碰出聲響來。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宛平城外站崗時,正好碰見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挽著嬌小玲瓏的丁孟秋在月下散步,是不是他?她又記起,在前門外大柵欄飛行聚會那次,李大波對他的表弟是多麼冷漠,又是怎樣的躲避著他。
  「我的時候,還要通報給您一個最嚴重的消息,」曹剛的話,打破了紅薇的思緒,「最致命的是,您的教女背後聯繫著一個我們要追捕的共黨要犯!」
  理查德吃驚地伸長了脖子,急切地問著:
  「什麼?共黨要犯?!我的上帝啊!」
  「不僅如此,我的時候,已經調查清楚,您的教女跟那個共黨要犯還有私通的姦情,……」
  「真的?!」
  「那還假的了嗎?今天早晨……」曹剛壓低了聲音,湊近理查德的耳根,嘁嘁喳喳地說著。
  紅薇聽不見曹剛說的話,但她推測得出來,一定是在說今早在「德成」公寓發生的事。
  「所以,」曹剛的聲音忽然放大了,而且還用一個指頭敲著用螺細鑲嵌的大理石桌面的黑色硬木桌邊,來加強他的語氣,「我鄭重地通知您,經查詢,那個共黨要犯,並沒有被我偵緝隊逮捕,憲兵三團也追查過,這人沒有在押。因此,我的時候,強烈地要求您跟我們配合,從您教女那裡,找出線索。我想,您是樂於協助官方的吧?」
  「當然,當然,我的態度您是知道的,僅從我這次去江西蔣總司令圍剿的地區,去配合宣傳蔣先生的《證道談》和宋美齡女士用英文寫的《我的宗教經驗談》,就可以證明我是站在哪一方了。」
  曹剛站起來,握住理查德的手說:「這我們一點兒也不懷疑,只是向您提出這個請求。」
  「好吧,我一定設法把她找回來,並追問她有關那個共黨的下落。」
  小書房的屋門開了,理查德陪著曹剛一前一後地走出來。紅薇趁著他倆還沒有走出來,趕緊貓下腰,蹲到窗戶底下,拉著一垂到地的紫絨窗幔的一角,遮影著她的身子。她看著他們的身影,轉過花牆朝前院走去,她就一溜煙兒小跑著,到後院去找王媽媽了。
  這小後院是僕人居住的院落,有幾間小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是護院、廚師和花匠、司機住的,北房兩間是王媽住,外屋一間大澡盆,專供王媽洗衣服用,屋子中間搭著一張大案子,是在上面熨衣服的。去年夏天,有一次學聯委員們在北海五龍亭聚會,被曹剛盯梢,李大波巧妙地逃進小西天,躲在神山後面,閃過他的監視跟蹤,就是躲在這間小屋,睡在這張熨衣的大案子上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媽給他開了後門,他才逃過了那場劫難。
  王媽媽停住了洗衣服,正掩門閉戶地在裡間屋跟她的兒子王萬祥說悄悄話兒。王萬祥是中共天津地下黨組織的一個負責人,起先他以拉洋車為掩護和養家餬口的職業,在工人群眾中做工作,自從國民黨特務人員在天津近郊靜海縣破獲了北方書局的黨組織,逮捕了十九個人去,白色恐怖便籠罩了天津城。王萬祥也脫下洋車伕的號坎1,改換了掩護身份的職業。如今,他是一名擔著挑子,沿著大街小巷吆喝著「有破爛的我買」的小商小販了。這一次,他是來參加中共北方局召集的一次秘密重要會議才來北平的。會議是在東四十二條胡同一處大宅門裡召開。當然是以祝壽的形式。這是以天津市長蕭振瀛秘書身價、隱藏在有花園的蕭公館裡、專門搞上層人物工作的楊承烈,通過北平的軍界宿將提供的這個場所。為了參加這次秘密會議,平時穿著破衣爛裳的王萬祥,只得換了一身頭天晚上楊承烈派人送來的湖藍色團花壽字的絲綢棉袍,黑緞子馬褂,戴一頂灰呢禮帽,一雙皮底黑禮服呢圓口鞋。這是30年代中國上流社會男人最流行的考究服裝。會議散了,由於會上傳達了許多重要的文件,所以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在回津之前,來看看好幾年不見的母親。為了家境貧窮和他所從事的神聖工作,他既不能奉養老母,也不能常和她見面,他為此不僅心懷慚愧不安,而且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他那年輕就守寡的母親。四年前理查德夫婦帶著喬治、瑪麗和紅薇到他主持的愛斯理教堂過耶酥復活節,紅薇唱完了聖詩,偷著跟小牛子他們到教堂後院的閣樓去掏鳥蛋,不幸被蛇咬傷,以後又轉了傷寒病,理查德怕傳染,曾讓王媽媽帶著紅薇回到天津新開河的轉盤村,住了好幾個月,那是他們母子在一起團聚最長的時間。一晃四年又過去了。在轉盤村的日日夜夜,李大波有一段時間化名王萬順,說是萬祥的弟弟,王媽媽的小兒子,住在那個狹小的對面的茅屋裡,跟著在鐵路上被軋斷腿的搬道岔掛車鉤的工人鄭大河住在一條土炕上。從那時起,王媽媽不僅理解了兒子所從事的工作的偉大意義,而且也從此為兒子的安危日夜懸心。每當街上過鐵悶子車,響起一陣陣警笛的怪叫聲時,王媽媽就雙手合十地禱告著說:「菩薩保佑他平安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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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號坎,「七七」事變前,為了統治洋車伕,車伕都要穿政府發賣的一種藍布坎肩:背部印著號碼,洋車伕都簡稱它為「號坎」。
  王媽媽的這份心思,只有紅薇知道。她下學以後,總要跑到後院去看一看王媽媽。有時她就從自己的臥室裡偷偷地溜出來,陪著王媽媽在小屋裡一塊兒過夜,她們臉對臉地躺著,她總安慰王媽媽別為萬祥和萬順提心吊膽,她會給老人解心寬地說:「說不定他們哥倆這時正駕著小船兒在新開河網魚呢!」
  每當這時候,她們這一老一小的兩個女性,就都沉默下來,沉浸在自己追尋的思憶中:王媽媽想念著自己的兒子王萬祥;紅薇就思念著教她讀書識字還給她講笑話聽的萬順哥——李大波。
  在理查德那處闊綽的公館裡,這奇異的一主一僕就這樣相依為命地打發那令人愁悶的苦日子。
  紅薇跑進小院,直奔王媽媽的下房。足有一個月的時間,她沒有回家看王媽媽,一進小院她就倍感親切,又像回到她紅花峪山區的老家。她邊跑邊激動地喊著:
  「王媽媽,我回來了!」
  她跑進裡屋,見到床上坐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生人,她愣住了,呆了一會,她才認出是王萬祥來,便高興地說:「哎呀,是萬祥哥呀?你這身打扮,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怎麼樣,我鳳娟嫂子好嗎?魚兒好嗎?他沒有喊叫著要找我嗎?」一道欣喜的光,閃耀在她那美麗的臉上,在轉盤村度過的那些值得記憶的美好時光,又油然地閃現在她的心頭。她奔到床前,高興地跳著雙腳,拉住萬祥的雙手。
  「挺好,他們都挺好!」王萬祥打量著穿著樸素、剪著齊耳短髮的紅薇,問著:「聽說你這次隨著南下宣傳團,表現的挺好,我很高興。……」
  「啊,你是聽誰說的呀?」紅薇驚奇地打斷了王萬祥的話,「你說,你在天津,怎麼一來北平就聽說我南下了呢?是誰告訴你的?」
  「是萬順告訴我的,」他們都還習慣地稱謂李大波這個化名。
  紅薇驚異地問道:「是萬順哥?!你是在哪兒見著他的?我今早去公寓……」
  王萬祥攔住她的話,微笑著說:「昨天晚上,我們倆在一塊兒宿的,他很誇獎了你一頓,說你這小小的年紀,被理查德偷了來,在這樣一個培養洋奴的環境裡能有這樣的覺悟,很不容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呀!」
  一抹驚奇與喜悅交織的光束,點亮了她那烏黑的大眼,她又高興又迷惘,簡直被搞糊塗了。她急切地跺著腳問:
  「是真的,萬祥哥?!這是真的嗎?啊!早晨我到德成公寓去,那女店主說他早就被逮捕了。」
  王萬祥笑起來:「沒有。那是使用的一種巧妙的『金蟬脫殼法』,為了不讓當局再追蹤他,我們就找學聯一幫子人,化裝成軍警,假裝逮捕了他,你放心,他很平安。」
  紅薇歡愉地跳著,高興地說:「天啊,早晨都把我急哭了!我為他今天流了多少淚呀,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多想去見見他啊!」她用兩隻手,扶著萬祥的膝蓋,一邊推搡著一邊跳著腳兒撒嬌似地央告著,「快告訴我,萬祥哥,他如今到底在哪兒?!」
  王萬祥忍俊不禁地笑而不答。王媽媽在一旁假意嘿唬著說:
  「薇妮兒,那麼大丫頭啦,別跟你哥那麼訕臉!」
  「紅薇,我只能告訴你,他現在已經走得很遠了,」王萬祥看見紅薇急得要哭的樣子,便安慰著她說:「他現在有重要的大事要做,哪能像那年在轉盤村時那麼有閒工夫哄你跟魚兒玩呀?得,別難過,這是他讓我給你帶來的一封信。」他從貼身的小褂口袋裡取出來一張折疊成三角形的紙片。她急不可待地打開來,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小妹:
  請原諒我再一次和你不辭而別。我將遠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去多少時間,不能預先確定。我能想像,當你找不到我的時候,會多麼擔驚害怕和憂鬱難過。這是萬不得已的。我希望你能夠諒解。
  我無法形容我多麼盼望能夠重逢的那個時刻。我只能寄上我良好的祝願:萬望你繼續進步。時局越來越緊張,我們彼此都沒有理由不加緊努力工作。再見,不用惦念我,不要因為我而分心。如果有條件,我會隨時寫信給你。諸多保重。千萬不要想念。緊緊握住你的手。
  萬順。即日。
  紅薇讀完這封信,真是如獲至寶,大有「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之感。雖然她仍然不知道李大波如今身在何處,但知曉他平安無恙,就夠使她滿足的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疊好,放進貼身內衣的口袋裡。白天還那麼蒼白的臉色,由於興奮、喜悅和嬌羞,這時面頰升上了兩片紅雲,顯得那麼光彩照人。
  「萬祥哥,我真得謝謝你,你真好!」
  「好吧,小妹,我的任務算完成了,我得趕緊走了。」王萬祥站起身,手裡捲著那項呢子禮帽,「媽,給我開開後門,我從後門走吧,前門怕有蹲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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