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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被捕



  方紅薇這半年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淪陷區日偽的統治越來越嚴,動不動就要把人抓到日本憲兵隊去灌涼水,或是逮到「興亞院」去「矯正思想」。警察和治安軍總在大街上開著鐵悶子車徘徊,而保甲長則在小巷中,豎起耳朵搜集「共黨」「八路」的「嫌疑犯」。同時,她從黨的秘密指示文件上又得知蔣介石在重慶秘密頒布了《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和《淪陷區防範共產活動辦法草案》。躲在天津英法租界的重慶特工人員,又暗中加緊了對真正抗日分子和中共地下人員的監視和破壞,他們甚至以匿名信的方式向日寇告密,不惜「借刀殺人」。所以,紅薇不僅要積極謹慎地進行黨分配給她的工作,而且還要特別警惕日偽持務的跟蹤,更要防範重慶特工人員的盯梢與告密。她的精神異常緊張,生活也失掉了規律,加上她在工作之餘,只要稍微閒下來,她便揪心扒骨似的惦記著李大波的安危,算計著他的歸期,有時她甚至神經質地總往壞處想,有幾次她被噩夢嚇醒,眼淚沾濕了衾枕。
  她比在樹德裡住的時候,人幾乎瘦了一圈兒。
  為了不暴露轉盤村王萬祥的地址,紅薇又在西窯窪那個貧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了兩間土坯的茅屋,仍舊帶著王媽媽和魚兒組成了一個新家庭。一改過去上流社會的打扮、衣著,而改換成勞動工農的短打扮,很像一個工人家屬或是農村的年輕小媳婦。她定期地和楊承烈見面,領取指示、文件、報紙和做情況匯報。楊承烈現在已搬離了法租界,因為他發現他的隔壁因有一個在北洋飯店和鹽谷醫院暗殺《滿洲晨報》社長白逾桓,和《國權報》社長胡恩溥1的槍手被日法當局聯合搜捕,暴露出這裡是「軍統」天津站的老窩兒。後來這所樓房住進了新主人,是偽裝寓公的日本特工人員,他們傾注全力捕捉躲在租界地的共產黨的地下人員。自從近衛發表了第三次聲明,涉及到在淪陷區收回租界的問題,這些租界的公部局跟日本的關係也比以前緩和了很多,在逮捕抗日人員方面,租界不僅不再刁難還主動予以配合。這樣,楊承烈便不再在這裡居住了。如今他搬到了金鋼橋北路西東窯窪一條狹窄的土路大街上,開設了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做為掩護。他那營業照上的名字是郭鶴年。紅薇每次來匯報工作都拉著魚兒,裝作給孩子買鉛筆和大仿紅模子、電光紙等,所以絕少惹人注意。王萬祥來的時候,則拉著人力車,裝著為文具店拉貨和卸貨,隱蔽得非常巧妙。魚兒很喜歡到文具店來,他高興得到花桿的鉛筆、印著獅子老虎的鐵鉛筆盒和五光十色的電光紙。他每次來都歡喜得像只登枝跳躍的小鳥,又活潑得像條在水中打跳的小梭魚一樣。要是很久不來了,他就拉著紅薇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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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逾桓和胡恩溥,這是兩名文化漢奸。於1935年5月,先後在北洋飯店及鹽谷醫院被打死。事發後,日本駐屯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及日本總領事川樾茂,為此曾向駐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及北平軍分會提出罷免天津市長於學忠之無理要求。
  「姑姑,咱怎麼不去小文具店啦?那郭叔叔對我真好,還給我饒了一塊大橡皮和一個轉筆刀兒。」
  「魚兒,乖孩子,聽話,等你使完了那些東西,我就帶你去買。」紅薇哄弄著他說。
  紅薇雖然在這半年裡歷盡了艱辛,但她也得到了長足的鍛煉,增長了工作才幹。唯一能支持她工作和解除她因思念李大波而產生的精神苦惱的動力,是從根據地不斷傳來的打擊敵人的好消息。那些擊潰敵人數十路「掃蕩」的勝利,鼓舞著她的精神,使她感到即使是在漫長的黑夜,也有一盞明燈像大海上的航標一樣,在指引著她的征途。在暗夜中,她常披衣而起,為她遵化老家子弟兵英勇的反掃蕩和揭竿而起的聯縣農民大暴動,在心裡默默地禱告。她不信理查德宣揚的那個上帝,但她卻身不由己地向上蒼祈求保佑。她也不時地想家,惦念父親和弟妹,惦念延年大伯和大娘,她不知道家裡的糧食收得是否夠吃;柴禾是否夠燒;青石板的屋頂是不是碎裂漏雨;山坡上的柿子樹,是不是長了虱子和柿蒂蟲?總之,在這一點上,她依然是一個為家庭操心、非常思念家庭的農村姑娘,農村的一切,都使她魂牽夢繞。
  她是在精神煎熬、恐懼又內心充實、欣慰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中度日的。
  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從河灘那邊刮來帶有爛泥臭味的風。王媽媽和魚兒都在另一間小屋裡睡著了。她這間剛轉過身的斗室,關著窗戶,掛著窗簾。在如豆的燈光下,紅薇正伏在小木桌上聚精會神地寫著傳單。
  噹,噹,噹。傳來輕微有節奏的叩門聲。她忽然一驚——這是大波一向的叩門聲,會是他嗎?她急忙站起身,要去開門,且慢!她在叮囑自己。
  噹,噹,噹。又是一陣稍大的叩門聲。她諦聽了一下,趕忙收拾桌上攤著的東西,把還沒寫完的紙片塞在炕洞裡,她才去開門。
  獨扇的小排子門開了,門外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他戴著一頂鴨舌帽,低低地壓在額頭的眉宇間,陰影遮住了他的臉。朦朦朧朧的月光和閃瞬的星光,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身影。
  「是我,紅薇!」
  她聽出了那熟悉的聲音。啊,是李大波回來了!她興奮得幾乎暈倒在他的臂抱裡。他把板門拴上。還沒來得及進屋,就在那巴掌大似的小院裡,她瘋狂地親吻著他,把兩隻胳臂吊到他的脖子上。
  他把她摟在懷裡,抱進小屋裡去。他吻著她的嘴唇、面頰、眼睛、額頭、脖子和頭髮,他在她的耳畔輕聲地說:
  「真把我想壞啦!讓我好好地看看你……啊,你打扮得真像一個村姑!這也很美!」
  紅薇給他把帽子摘掉,露出過長的濃髮,見他穿一套鐵路員工的舊制服,便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你倒不瘦。」
  「怎麼能瘦呢?」李大波熱得脫掉制服上衣,說,「跟那群王八蛋在一起,成天價喝王八湯,吃王八肉,這群傢伙吃喝玩樂,全保養得可仔細吶!」
  王媽媽老人睡覺輕,她在枕上側歪著耳朵,聽見了門上的響動,一邊納悶誰會這麼晚還串門子,一邊便坐起身來。後來她聽見就在窗根底下的親嘴聲,她知道是李大波回來了,趕忙穿上有算盤疙瘩的大襟褂子,惦念著大波還沒吃飯,便起身準備給他煮掛面臥荷包蛋去。
  她在窗根底下咳嗽兩聲,意思是知會屋裡的人,然後才推開門,走進屋去。
  屋裡,他倆都從擁抱中分開了,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
  「呀,萬順,你可回來啦!」王媽媽樂得雙手合十,眼裡湧著淚花兒,「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你這一出遠門就是半年,可把我們惦記死啦,上天有眼,又把你給送回來了。」她撩起衣襟擦著眼淚,「萬祥也為你成天價懸心哪!」
  「媽媽,我去河灘看了他才到這兒來的。」
  「我忙去做點東西給你吃吧。」
  「千萬別麻煩了,黑燈瞎火的。我這兒給你們和魚兒帶了點南方的小吃食,吃一點就行了。」
  「嗐,那干喳喳的,吃了那滋潤呀,我給你做點稀的喝吧。」
  說著她就走出屋,在小廈子裡挑開了封著的煤球爐子。
  「支鍋燎灶兒的,不會驚動鄰居吧?」李大波問著紅薇。
  「你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地方住的差不多全是上三班倒的工人,鋼廠的工人啦,紡織廠的女工了,還有不少耍手藝的泥瓦匠、木匠、拉排子車的苦力啦,白天黑夜都一樣,白天有下夜班睡覺的,夜裡有上班出去走動的,所以,咱做飯,夜裡有什麼活動,顯不出來。」紅薇很得意她選擇了這一帶窮苦勞工的聚居區做為黨的活動據點。
  李大波讚揚著說:「那太好了,這便於咱們隱蔽。」他欠起身用手撫摸著她的頭誇讚著說:「親愛的,你真聰明!」
  不一會兒,王媽媽便端來一大海碗加了芫荽、紫菜、小蝦皮和香油的噴香的掛面臥果兒。「趁熱,快吃吧!」然後她交疊著雙手坐在炕沿上看他香甜地吃著,彷彿她看她的兒子王萬祥一樣親暱、關心。直到李大波把最後一口湯喝完。「啊!這多舒服哇!冷風熱氣的,在外受了半年的罪,回家來好好歇歇吧!哪兒也不如家好,俗語說:『千里有個家,八十有個媽』,一點不假。」她說完,又提來一壺開水,「洗洗臉,燙燙腳,可解乏哩!」
  李大波洗罷臉,又在熱水裡泡著腳。真舒服,一個遊子從漂泊的地方歸來,還能期望比這更親切、更溫馨的嗎?「媽媽,在外邊,我真想你們哪!回到家是多麼幸福啊!」
  她等著李大波洗完腳,端著盆邊往屋外走邊說:「行啦,你倆說說體己話兒,早早歇著吧!」
  王媽媽回到她那間小屋去,紅薇和李大波也躺到炕上了。剛才有燈光,窗上招來不少小蠓蟲和從河灘那邊飛來的蜉蝣,他們吹熄了燈。
  紅薇枕在李大波的臂挽裡,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兒。李大波簡短地跟妻子說了說這次的特殊任務,但他遵守黨紀不能詳述。紅薇很懂這些,也不多問。最使她高興的是關於朱麗珍的情況。一說到她,紅薇甚至高興地坐了起來。
  「哎呀,真是太巧啦,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時候,我最惦念她了,真萬幸,她死裡逃生還活著。你知道,我倆多麼相好,沒有她那次搭救,我怎能逃回老家呀!我從修道院裡的管道爬出去跳到秦淮河,還是她從家裡拿來她弟弟的一身衣服,我剪了短髮,才逃跑的呢!唉,想不到她的全家都死在日本的屠刀之下。她真可憐啊!我恨不得能見到她,她參加了咱的工作,為打敗日本鬼子抗戰到底,真好……」
  「我替你送給她一件毛衣。」
  「那太應該了,給她一座金山銀山,也報答不完她當初對我的恩情。」最後她又非常激動地補充說:「可惜我們不能接她來跟我們在一起生活,我真想捧出我的心讓她看。」
  剛剛升上中天的一輪明月,把它那銀輝的月光灑滿了小屋,輝映著她那美麗的臉龐和嫵媚的大眼在暗夜中熠熠閃光,她是那麼興奮,那麼激昂,那麼動情。他一把把她拉入懷抱,熱烈地吻她。
  「你的小樣兒真美!快來吧,我多想你呀!」
  「我也一樣想你……」
  遠處,不知是從哪棵樹叢裡,傳來了夜鶯動聽的鳴囀。這是一個多麼樸素無華的美好夏夜。
  第二天清晨,魚兒聽奶奶說李大波回來了,便跑到紅薇的小屋來。紅薇已經穿好了衣服,可是李大波雖然已經醒來,但還沒穿衣服。魚兒高興地扎煞著兩手撲到李大波的身上,親吻著他的臉頰。這孩子不拾毛籃,已經出落得整潔和非常俊秀了。他現在上了小學二年級。他帶著頑皮的神氣,用一個手指在臉蛋兒上撥拉著:「沒羞,沒羞!叔叔,奶奶不讓晚起,你還偎窩子下蛋呀?」他開始惡作劇地掀他的被單,忽然發現了什麼,高興地跳著腳兒說:「真不害臊呀,叔叔,你沒有穿褲子,光著□哩!哈哈!」
  王媽媽在小草廈裡用熾爐烤窩頭片兒,聽見魚兒的喊叫,便進屋申斥著說:
  「魚兒,你又『訕臉』啦!快出來,讓叔叔穿衣服,叔叔昨晚很晚回來,太累啦,哪像你平時撒懶偎窩兒不起來呀!」
  魚兒吐吐舌頭,跑出去了。紅薇含羞地微笑著說:「快穿衣服起來吧,要不,他又要跑回來掀你的被窩兒啦,這孩子真淘氣。」
  「我很喜歡他,」李大波趕緊先蹬上褲子,「如果日本鬼子沒侵入中國,我們也沒有這麼重的任務在身,我真想要一個孩子,你給我生個女兒,長得像你那麼美,那該多好!」
  紅薇的臉頰頓時燒起了紅霞。她嬌嗔地打了他一下。李大波穿好了衣服,洗完了臉,便把他的手提包打開,像獻寶似的給大夥兒分他帶來的禮物。他先把那件紅毛衣給紅薇披到身上,她那美好的儀容就像五月鮮艷的石榴花。他給王媽媽買了一件深藍色對襟的絨衣,一身深灰的褲褂布料,給魚兒的禮物是一個帶挎帶的書包、一身有褲兜兒的學生服,還有一雙小球鞋。他招呼著魚兒,來領他的禮品。
  他快活地跑進來,又試衣服又試鞋,然後又把書和本都從舊書包裡掏出來,放到新書包裡去。快活地在屋裡蹦著。
  王媽媽走進屋來說:「魚兒,把新衣服脫下來,留著過年穿,現在不年不節的穿,糟踏啦!」
  魚兒不肯脫。王媽媽把他攬在懷裡給他往下扒。「你別存不住隔夜的屁!聽話。」
  「喂,快看,誰吃這好吃的?」李大波提著一包點心和一包糖果,逗引著魚兒,魚兒才讓脫下衣服,他竄過來說:「啊,叔叔是給我買的,叔叔在河灘那時就總給我買好吃的。」他接過棗泥餡的點心大口地吃著,搖晃著小腦袋,「叔叔真好!」
  「還有好的哩,」李大波拿出了上海的小食品:胡桃夾心的雲片糕、瑞芝齋的黑芝麻豆酥糖、五香小核桃、鬆餅等等,都擺在炕席上。魚兒撲過來,扎煞著兩臂,高興地宣佈著:「都是我的!叔叔,你真好,我真高興你出遠門,淨帶好東西來……」
  這孩子氣的話,把大夥兒全逗樂了。王媽媽哄著他說,「留起來,慢慢吃,別像貓啊狗兒似的那麼護食,看撐著你。」
  李大波的歸來,給這個小小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歡樂。因為除魚兒外,都意識到他們所從事的事業是正義而神聖的,所以他們的精神和心靈都那麼充實。
  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軌道。
  夏末秋初的季節,有一天晚上,李大波沒有回來。王媽媽在爐子上給他煨著小米稀飯,紅薇像每次那樣,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邊看報紙邊等著他。魚兒做完功課,吃了飯,早就睡覺去了。
  時鐘一遍一遍地敲過,王媽媽做著針線活,時不時地打著盹兒。時鐘打過12點以後,王媽媽突然激靈了一下,困盹兒完全消失了。她看了看紅薇,仍然坐在那裡,兩人都打著哈欠,互相望著,彼此都不敢說出那不祥的揣測。紅薇再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在屋裡走來走去,一驚一詫地聽著門外的響動。
  連日來,敵人在「強化治安」,「整肅思想」,風聲很緊,不斷有人被捕,戶口也查得很嚴,每晚都有宵禁。可是李大波因為工作,要在晚上出去聯絡人,找人接頭,開宣傳會、小組會,不能留在家中。許多工作都要靠黑夜的掩護去做。晚飯後他出門的時候,紅薇和王媽媽都要照例囑咐他早點回來,他連連答應著說:「放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別惦記我。」
  但是,他卻不曾回來。紅薇心裡默念著,但願他是因為戒嚴留在外邊了;但轉念一想,作為偽省公署的秘書,他是有「特別通行證」的呀!……這真是凶多吉少了。
  她們溜溜地等了一夜,他也沒有回來……
  李大波在7點鐘走出家門,想去楊承烈那裡談工作,剛走出不遠,一穿過天緯路,他便發覺身後有人跟蹤。為了試驗他的感覺是否準確,他加快了腳步,那人也加快了腳步,他迅速過了金鋼橋,想混到人群裡走失,但那尾巴竟然沒甩掉;他只好在東北城角躥上一輛電車1,誰知那個特務也跳了上來,把住後門。車上擁擠,李大波在東南城角那一站,從前門跳下電車,可是那個盯梢的人在後門也跳下車去。李大波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想通過日租界的旭街,進入法租界1躲避,以便脫身。正在這時,那人瞄準了被追蹤的人,緊跑了幾步,伸手抓住了李大波的衣領,然後拍著李大波的肩膀,嘿嘿一笑齜著一口細小的白牙說:
  「喂,李先生,久違啦!你讓我好找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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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解放前天津的電車不分「路」,而用不同顏色的牌子來分線路,有紅、黃、藍、白、綠等牌。老天津衛的人都很熟悉。
  1當時,日本還不能進入英法租界捕人。除非事先協商好。

  李大波一個回手,掰開了揪住他脖領的那隻手,抬頭看這人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猛吃一驚:原來是曹剛!
  「哈哈,老兄,少見啊!你還認得在下是誰嗎?」曹剛摘下墨鏡,帶著得意洋洋的神氣,眨動著他那一對小耗子眼,獰笑著。
  李大波屏住心跳,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故意裝出生疏的樣子說: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得啦,你別再裝洋蒜了,」曹剛冷笑兩聲,「章幼德,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頭磨成灰,我也認得你!你差點給我送進狗肉櫃子裡去!」
  「豈有此理,無理取鬧,你糾纏什麼?!」李大波拼出全力把曹剛推了個趔趄,摔到遠處,來了個大馬扒,嘴啃地。他乘勢飛跑起來。
  他一口氣跑過旭街,鑽進南市。這裡是天津衛有名的「三不管」,人稱這裡胡同有三千,妓院有三百,此時正是華燈初上,各妓院門前爭相掛出彩燈、花名牌、大照片,鴇娘和「茶壺」正站在門燈下招攬嫖客。這時人潮如織,南市大街過往的人流,摩肩擦踵,打頭碰臉,李大波一下鑽進人群,然後溜進廁所,進行快速化妝。打開他拎著的手提包,把他隨身帶著的仁丹鬍鬚,沾在人中上,戴了一頂貝雷軟帽,換了一件銀灰色派力絲的西服上裝,戴一副深茶色眼鏡,等他從廁所走出來時,儼然是一位日本銀行高級職員的派頭。
  恰在這時,曹剛爬起來,也正直眉瞪眼地追到南市裡來。李大波在不遠處的人流裡望見他用兩手撥開人們跌跌撞撞、慌慌失失地小跑著,伸長脖子,搖晃著腦袋東瞅西看地尋找著,李大波一個閃身走進一家叫「紅玉書寓」的妓院,這次幾乎是擦肩而過,曹剛竟沒能認出李大波來,這次尋獵,他只好失之交臂了。
  李大波進了妓院,胡亂溜進第一間屋子,就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哭得腫著紅眼泡,一見進來個男人,嚇得躲在牆角裡。鴇娘跟著進來,陪著笑臉說:
  「客官,您請。這姑娘是我才從出美女的勝芳鎮買來的,是個『雛兒』,還沒接過客。是『開苞1』過夜,還是打打『茶圍』,都隨您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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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開苞,即處女第一次失身接客,這比平常的價格要貴上數倍。
  李大波想了一下,便說:「隨便喝杯茶,歇歇腳兒。」「那好,」老鵡鎪擔骸靶『苫□o鸝奚к帕常y桓魴δQ`x煤玫馗勴羆弘梡莉i悄闥藕蠆恢埽s米□宋業鬧□耍陛槳鼢媚愣綴諼藎q暈業鈉ん櫱耍 閉饈保ˊY獯葺藶礅觤`{幼攀且淮轂B`骸奧櫪鶳G妥櫻o□孔櫻仍s業滄爬弦S牡藍`坷弦h搶此訝說模_覛?
  李大波在屋裡聽出是曹剛的聲音,不由心裡一驚,在內心籌劃著是這樣化妝硬挺過搜查還是第二次逃跑。有經驗的鴇娘,這時快速迎到門口,她三十出頭,長得歡眉大眼打扮得十分俏麗,有些妓女還不如她富有肉感和魅力,所以常有嫖客叫她的條子,她自己也經常接客。
  「哎喲,我以為是誰?原來是曹大官人,曹科長呀,您可是咱的老主顧啦,幹嘛今個這麼氣哼哼的呀?」老鴇娘挽起曹剛的胳膊,就向大客廳裡走。
  曹剛氣急敗壞地說:「我是在逮一名共黨逃犯,可是他還橫攔豎遮的,我怎麼不來氣!」
  老鴇娘一聽這也嚇壞了,她生怕這影響生意,便死拉活拽著說:
  「哎喲,你一說逮什麼共產黨啥的,快把我的魂兒都嚇跑了。他是我的『插桿兒1』,您衝著我的面子,別跟他致氣!說實話,我們這地方哪敢『窩匪』呀!沒那宗事兒!您可別找詞兒砸我的飯碗呀,您可別忘了,是我們這些下處交的稅,才養活著警察局和你們,要是把我們的生意攪壞了,納不了稅,您吃誰去呀!來,走吧,我找個頭牌姑娘陪陪您,白天就『拉鋪』2,我保準不要一個大子兒!奉送,還不行嗎?」鴇娘一個勁兒賣俏撒嬌,纏磨著曹剛,硬把他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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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插桿兒」即妓院對姘夫的俗稱。
  2一般的嫖客在夜間過夜,白天性交,行話稱「拉鋪」。

  院裡很亮,泡子燈照得通明,李大波從窗玻璃裡把這一切都看清楚了。他定了定神,喝了一杯清茶,便按價擱下打茶圍的份子錢,還是那套化妝,趕緊走出了「紅玉書寓」,終於甩掉了這個盯梢的尾巴曹剛。
  這時,電車已經收車,李大波只好走回家去。聽到拍門的暗號,紅薇和沖盹兒的王媽媽都驚醒著來開門。紅薇乍一看到來人這副打扮,倒嚇得一怔,連退兩步。
  「別怕,是我。」
  紅薇把手掌放到心口窩上,長出了一口氣。
  「哎呀,你可回來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口眼兒上啦!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呀?」
  「別提了,真倒霉!快給我一碗水喝。」
  紅薇遞給他一杯溫開水,他一口氣喝下去,然後才說:「碰上了曹剛這小子盯梢,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於是他簡短截說,把剛才經歷的險情學說了一遍。
  王媽媽在屋角裡衝著觀世音菩薩雙手合十禱告了一會兒,便到小廚房去給李大波熱飯菜。
  紅薇經過這一陣虛驚,精神一直還沒鬆弛下來。她沉思了一會兒,便說:
  「大波,我忽然有個想法,天津這兒有艾洪水和曹剛,是我們的死敵,工作環境太險惡了,有時可能是無謂的犧牲,我們是不是把這些實情向組織上說明一下,把我們的工作環境換一換?」
  飯已經熱好了,李大波餓的咕咕叫,他便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吃起來,想著紅薇提出的那個問題。是的,紅薇的話是有道理的。在那些年,由於他的出身,也曾引來不少磨難,幸好從「一二九」運動後,黨派來劉少奇擔任北方局的書記,才糾正了許多過火的作法,他是屬於那種堅定的實幹派。他忽然想到當年他與表弟在南開大學時的辯論。他對表弟艾洪水那種「為淵驅魚,為叢驅雀」的高傲態度,進行過深刻的批判。可是萬萬想不到當年在黨內唱高調的表弟,竟成了今天捉他的仇人……
  「大波,……你不會覺得我是害怕了,或是懦弱了吧?」紅薇見李大波沒回答她的話,便有些悚悚怛怛地說。
  「不,親愛的,我也閃過這種念頭,也有過畏難情緒,可是我又想,我們不干誰幹?我們在這裡已經打開了局面,如果換人,工作又要從頭做起,為了革命,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所以,再艱難,我們也不能提出別的要求了。」李大波吃完他這頓晚飯,他拉起紅薇的手,撫摸著,像哄小孩似的安慰著她,然後又囑咐她說:
  「小薇,像剛才你所說的那話,永不再說,因為有些同志思想過激,會誤認為你是膽怯……這,以後你入了黨,就會得到這方面訓練的,好,我們歇了吧,我太緊張,也太累了。」
  紅薇打發王媽媽回到自己屋裡去安歇,她收拾碗筷,又給李大波打好洗臉水、洗腳水。李大波好歹洗了洗,便躺到板鋪上。他覺得紅薇今晚的思想沉重,他應該給她撫慰、溫存,但更主要的還是讓她思想上有一種堅強的準備。
  他把她的窈窕的身軀摟在懷裡,親吻著她說:
  「親愛的,讓我好好親親你,你的小樣兒多逗人!啊,別再緊張了,我這不是從虎口平安地逃脫了嗎?」
  紅薇嚶嚶地哭起來,她心裡不知怎地升起一種委屈的感覺。她在李大波臉前,總是那麼嬌弱。
  「別哭,你應該高興才是。往後,你一定要在感情上堅強起來。」李大波說,「你想想,如今大敵當前,我們既然選擇了抗擊敵人的這條道路,那就是說,我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都可能犧牲性命,有了這種準備,就會堅強得多。小薇,倘使我真的有一天沒有回來,……我希望你能堅強地挺過來……」
  紅薇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別說了……多可怕……」
  窗上透過一明一滅的光,寂靜的夏夜,窗外正打著露水閃。大滴的露水,落到瓜架上那肥厚的絲瓜葉上,有一隻蟈蟈,順著籐蔓輕輕地往瓜葉底下爬動。
  李大波已發出均勻的鼾聲,而紅薇透過露水閃的光亮,一直出神地望著李大波。
  「啊!如果日本人不竄到我們的國家來打仗,這該是一個多麼寧靜溫馨的夏夜呵!……」紅薇想著,憂愁地發出長長的喟歎。


  李大波醒得很早。但他剛坐起來,便覺得腰腿酸痛,他又躺下,把腿伸直,活動腳板,抻抻大筋,昨天因為沒車,他走的道兒太多了。他又躺了一會兒,一咬牙,才跳下板鋪來。他簡單地吃了早點,便出門到東窯窪文具店找楊承烈來匯報昨天發生的情況。
  楊承烈聽後,緊皺著眉頭,說道:
  「曹剛、艾洪水這兩個傢伙,對我們的威脅和破壞太大,特別是艾洪水,他對你太瞭解,如今他成了叛徒,破壞力就更大,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兩個傢伙除掉?」
  他倆開動腦筋想了許多辦法。他們說:可以組織手槍隊夜間去「掏窩」,可是曹剛家的深宅大院,門禁森嚴,很難進入,而艾洪水又宿無定處,或眠花宿柳,留在妓院,或是深夜不歸,就伏在中華通訊社辦公桌上睡著,門上警衛頗嚴;又想出一個辦法是誘他追捕,到我們引誘的地方,游擊隊員就可將他消滅。……商議半天,在敵人統治的淪陷區搞這種特殊方式的武裝鬥爭,十分困難,且成功係數不大。
  說到這裡,楊承烈歎息數聲,從炕席底下拿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李大波,氣憤地說:
  「你看看這個東西吧,這是我前幾天才從津委會帶回來的。」
  李大波接過那個小冊子,封面上貼的是「大劈棺」戲文,掀開裡面是蔣介石秘密頒布的《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和《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1,李大波粗略地看了一遍,心裡也十分氣憤。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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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及《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於1939年2月間擬定。於當年12月20日予以公佈。
  「蔣介石這老傢伙,在西安被迫答應國共合作,共同抗戰,實際上他沒有一天忘記消滅共產黨,他日失千里,躲到峨嵋山,我們和敵人浴血奮戰,他恨不得來個『借刀殺人』,讓日本消滅我們。現在,他不僅在重慶制訂限制共產黨的活動,而且還要在敵人淪陷區內來防範我們,這不是和日本暗中合作和幫助敵人是什麼?!」他憤恨得把拳頭在櫃台桌上敲得山響。
  「所以,在敵後這個抗擊日寇的擔子,只有我們共產黨、八路軍來承當,」楊承烈吸著一支煙說,「如果說我們過去還天真地對國民黨存有什麼幻想,看了這兩個蔣親自簽署的秘密文件,也就應該猛醒了。這次我回冀中軍區根據地,又知道了不少情況,蔣介石為了掌握咱這地方,新委派了一位國民黨河北省主席,此人就是鹿鐘麟,他本來就是製造『摩擦的專家』,這次他又銜著國民黨中央社會部長陳立夫的密令1,指示他「聯絡上層友誼,建立下層基礎,於工作絕不可稍事退讓」,他帶著一套人馬,一到南宮,就宣佈取消我們的冀南行政公署,重新委任專員,和我們抗日民主政權對立,為了團結他共同抗日,劉伯承、宋任窮和鄧小平、彭德懷都曾和他會談過。希望他能以抗戰大局為重。就在這位鹿長官一味跟八路軍鬧磨擦的時候,賀龍指揮一二○師在河間的曹家莊打了一次伏擊,殲滅了日軍五百多人,繳獲了一百八十輛的大車用品;冀東的包森支隊年喚興部在遵化北山活捉了日軍憲兵司令——日本天皇表弟赤本大佐2;聶榮臻指揮楊成武部在淶源擊潰了日軍一千六百多人,號稱「名將之花」的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被擊斃3。啊,大小戰鬥太多,我都記不過來了。總之,聽聽這些,還讓咱們在白區堅持工作的人心情振奮些。不過,咱們熟悉的戰友也犧牲了不少。唉!無論是根據地還是淪陷區,各有各的危險。大波,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是不是暫時迴避一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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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38年12月5日陳立夫的復電。
  2具體時間為1939年4月26日。
  3時間為1939年11月7日。

  「到哪兒迴避呢?」李大波聽了楊承烈說了那些有關根據地打勝仗的消息,心裡很受鼓舞,聽到讓他暫時迴避,他苦笑了一下,攤開兩手,「在我們國家,眼下哪兒還有一塊沒有危險的淨土呢?在根據地,平常還可以,但敵人經常出來掃蕩,我們也要每夜出去破路,挖溝,拆鐵軌,哪樣沒有危險?別提這些了,就這麼幹吧,以後更加小心就是了。每個中國人到了這關頭,人家都在賣命,我們在白區工作的人就氣餒了不成?哦,我向你只是匯報情況,絕沒有這種意思。」「我當然能理解你的心思,」楊承烈抓住了李大波的手,在他要去上班的時候,楊承烈安慰著他說。
  「好吧,我去上班了,發生什麼情況,我會隨時向你來匯報。」
  「再見,多保重吧!」
  今天是敵人卵翼下的河北省政府和天津市政府分家的日子。日本的軍隊一直向中國的內地深入,河北省政府為了實現管轄,省會決定遷往保定。原任省長高凌霨,因為年事已高,不願再去保定,便留任了天津市長。一直隱藏在高公館做高凌霨秘書的李大波,得以留在天津,還做他那份工作。
  正因為今天是接交的日子,李大波辭別了楊承烈,便提前趕到三馬路把口那座高門樓深宅大院的高公館。
  北上房屋裡,八十多歲的高凌霨,剛被僕人叫醒,兩眼惺忪,兩腮松垂,亞麻似的鬚髮扎蓬著,聽差扶他披衣坐起,正倚在暖閣裡喘氣,這位當年李鴻章北洋大臣衙門的老官僚,頭腦已有些昏憒,日本人請他出來維持局面,他以為民國以來閒置多年如今又恢復高官爵位,所以上班理事,從不延誤。在僕人的幫助下,給他穿好了寶藍色的洋縐長衫,黑紗羅的馬褂,頭戴一頂紅算盤疙瘩的黑緞子帽盔,裝扮起來,活像從棺材裡走出來的一具殭屍。他仔細洗過臉,戴上假牙,刷好那一把銀白的鬍子,胸前掛上象牙胡梳和裝著鼻煙的內畫壺,才開始吃那頓盛豐的早餐。
  李大波在桌上幫助他收拾文件和公文包,這是他每次做得最細緻的工作,因為他必須先整理來函,先閱讀後向高複述,所以,他是光明正大地閱讀那些成摞的來件,當然他也就常從這些文件中得到許多有關敵人的機密材料。
  高凌霨終於吃飽喝足,也打扮齊畢,由李大波攙扶著登上那輛古老的林肯牌汽車。由於1937年7月30日那天日本以二百架次的飛機對天津狂轟濫炸,位於天津金鋼橋北岸那座李鴻章時代闊綽的老衙門已炸得片瓦無存,所以當今的傀儡政府不得不徵用老軍閥安徽都督倪嗣沖1的河北區空著的一處住宅辦公。為了把這次接交儀式搞得隆重,所有的日本顧問都早早地挾著大公事包來到會議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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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倪嗣沖(1869—1924)北洋皖系軍閥,曾為袁世凱部屬,升至安徽都督,支持袁世凱稱帝。袁死後支持段祺瑞武力統一,派兵入湖南,1920年戰敗解職,長期在津居住,常與張作霖等有來往。
  高凌霨的辦公室在這座宅第連雲的建築中的第三進院落。僕人剛把蓋碗茶捧上來,便聽見門外一聲喝喏:
  「河北省省長池宗墨老爺駕到!」
  一陣辟啪腳步聲,圍著一個小矮個人的男人,穿廊過院,向高辦公的會議室走來。這人圓頭圓腦,戴著玳瑁邊的圓光眼鏡,留著日本式的鬍子和平頭,穿一身豆沙色的日式短西服,手裡拿著一把沒有打開的折扇,邁著大步,精神抖擻地走進來,這人便是剛被日本人委任為河北省省長綽號「袖珍本」的池宗墨。這個溫州紡織界的富商,終於取代了他的同鄉殷汝耕,謀得了他垂涎已久的這一河北省省長的高位。新官上任,情緒高昂,身後跟著幾名挎槍的隨從和幾名辦公人員。
  當池宗墨面帶笑容走進議事廳時,高凌霨板著一張白胖的大扁臉,竟沒有理喻池宗墨。這是因為李大波得知高和殷汝耕的同省之誼,巧妙地把池宗墨如何在日本憲兵隊誣告殷謀反而使他大坐板房的事情講給高凌霨聽過,現在一見,老頭子吹鬍子瞪眼正醞釀一肚子氣。他不但臉上冷若冰霜,更沒有官場酬酢流行的禮儀站起身來表示迎接。驕橫的池宗墨已感到這種少有的冷漠和不禮貌,在這位有名望的耆老面前,也只得無可奈何的忍受。他剛在對面桌旁坐下,這時走進一個身穿西服革履、趾高氣揚的人來,他已感到議事廳的空氣反常,便在池宗墨的身邊默不作聲地坐下。這人今天是作為高參和翻譯身份出席的。
  這時,坐在高凌霨身後的李大波,忽然吃了一驚,他已經認出來,剛進來坐在池宗墨身邊用一頂鴨舌帽遮住眼眉的這個人,正是曹剛!在這種門衛森嚴的場合,如果他不設法退避,必定遭受逮捕無疑。幸好高凌霨那肥胖寬大的身軀影住了他。他壓住奔馬似的心跳和驚悸,貓下腰,離開座位,默然地向議事廳的另一道門走去。
  就在這時,曹剛那一對小眼一閃便認出了正向另一道門退去的李大波。他不顧這種嚴肅的場合,指著高凌霨質問著說:
  「高市長,我的時候,要向您指出,剛才在您身邊的那個姓李的小子,是中共奸黨的特務,我追蹤他好幾年啦,想不到在您身邊窩著!您好危險,這傢伙在您的衙門裡臥底了!我要搜宅!」接著他又用日語把這些話重說了一遍,日本顧問席上嗚哇亂嚷,就像蜂房炸了窩。
  高凌霨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而池宗墨帶來的這個人竟敢如此大膽地往他太歲頭上栽贓,他一下就火氣大發。那時,只要哪兒說發現了共黨分子和八路軍,就好像被蛇蠍咬住,嚇得退避三舍,高凌霨聽他仇人池宗墨帶來的翻譯官指著鼻尖說他窩藏共匪,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立即「叭!」地拍響那塊烏木的驚堂木,以審大堂的宏亮嗓門罵著:
  「放肆!混蛋東西!你敢血口噴人,胡說老太爺私通共匪,放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池宗墨,快把你這個混小子給我帶走!要不然,我不跟你辦交待!」高凌霨氣得渾身發抖,身子往高背椅上一挺,老頭子幾乎是背過氣去。大廳裡不由得一陣混亂。
  池宗墨萬沒想到在他榮升高轉走馬上任的頭第一天就出了這件意外的事,他向曹剛丟一下眼色,示意讓他趕快躲開這個是非之地,日本侵佔中國後,有點正義感的官僚,都躲在天津英美租界不肯出山,而高凌霨是日本當局好容易才請出來的一位老朽,所以萬一這高老頭子有個好歹,不好在日本人面前交待。曹剛領會了這番意思,立刻來個鷂子翻身,竄出屋去。
  李大波頭一眼發現曹剛後,正貓著腰想在人們遮住視線的情況下退出大廳,這時他的目光正好跟曹剛的視線相遇,在大廳雙方混亂的吵嘴過程中,李大波趁機轉過屏風從另一道門出去。他知道曹剛會和日本顧問與守衛門警配合,來一個堵門活捉。他徑直穿過兩進院落,跑到第五進院,在東跨院裡,豎著一架木頭高梯,他想從這裡上房,邁過那道齊腰高的花磚瓦牆,竄到周圍的民宅,然後再竄房越脊從那裡逃跑。
  但他剛登上兩磴,便立刻改變主意。
  小跨院裡是廚房,他邁開大步急著走進。面案上的師傅,正揉面蒸饅頭,他抓起師傅們脫下掛在衣鉤上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趕快調換了一回,最後在頭上扣一頂粗草帽辮的遮陽帽,挑起一副買菜的籮筐,變成一名廚房菜案上打下手的勤雜模樣的人員,從後門走了出去。
  曹剛一出大廳的門就擺開陣勢,前後門都派了軍警死守,無論什麼人都不准放行。不出李大波所料,他帶著幾名打手小跑著登上木梯子,竄上房去。他以為李大波必然在房簷垛口裡藏著,他舉著手槍,逼近花牆的垛口。在偌大院落的屋頂上搜尋了一遭,沒有捕捉半點人影。走在三馬路一條小土路上的挑夫李大波,在遠處從草帽簷上早已瞥見曹剛在屋頂上像熱鍋上螞蟻般竄來竄去的樣子。他總算又巧妙機智地做了一次漏網魚。
  他在路過金鋼橋大胡同的菜市場時,買了兩捆價格便宜的小白菜和水蘿蔔,扔到籮筐裡挑著,先回了家。紅薇見他這麼早回來,又是這副裝扮,她心裡已明白又出了意外。
  李大波將事情的經過講說一遍後,搖著頭,有些喪氣地說:
  「真沒想到,在淪陷區工作這麼艱難,日本的特務機關,重點是偵察我們,和重慶的防範異黨活動措施,形成了連手,唉,這次徹底失掉了高凌霨秘書的位置,既無法隱身,也無法得到有價值的情報,這損失是很大的。」他為這個原因又加上剛才的過份精神緊張,難過得腦仁子蹦蹦地跳著疼起來。
  紅薇也很難過,惋惜丟掉這樣一個難得的隱蔽處所。他給大波倒了一杯溫茶,壓下她心裡不愉快的情緒,只得說些安慰他的話。
  他躺到板鋪上,反來復去地睡不著覺,思謀著今後的辦法。好容易捱到傍黑,他吃罷晚飯,就到東窯窪文具店找楊承烈去匯報白天發生的情況。
  楊承烈聽完他的述說,對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半晌也沒說話。李大波一直兩肘支著膝蓋,雙手抱著手。呆了一會兒,他才說:「當務之急,是再找一個新的職業隱蔽起來,不然,搞不到敵人上層活動的情報,在天津還有什麼意義?」說到這裡,他一跺腳,咬牙切齒地說:「哼,走著瞧吧,有朝一日,我非想辦法把這萬惡的漢奸除掉不可!」
  他倆一同想了很長時間,又做了不少估計。楊承烈最後說:
  「我想這件事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曹剛這小子還在高凌霨這裡追查你;另一種是怕惹這位老活寶,曹剛跟著池宗墨要遷往保定,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大波的情緒一轉,眼睛忽然一閃,高興地說:「你是不是說,等曹剛離開天津,我還能繼續留在天津市?」
  「是呀,所以我建議你先在家裡悶一陣,仔細思考一下如何開展未來的工作。」
  「我想到日本教官開辦的學校學學日語,為的是便於瞭解情況;再學學武術,可以用來防身。」
  「這很必要,我贊成,交通站暫時還那樣維持吧。」
  說完這些話,他倆除了談談根據地的戰爭情況,照例還要談談時局動向,預測一下未來的發展。進入1939年,形勢變化很大。繼近衛文縻內閣倒台後剛接任僅僅八個月的平沼麒一郎男爵內閣1,由於內外交困,難於支撐局面又提出了總辭職,這次是由他的陸軍大將阿部信行組閣2;英、法對德宣戰,歐戰爆發,而這將會影響整個的世界大局;日本對國民黨的正面戰場,已打到湘北,攻陷了欽州後,日軍直下南寧,開始了桂南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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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39年1月4日,近衛內閣辭職,1月5日,平沼內閣成立。
  21939年8月28日平沼內閣總辭職,8月30日阿部內閣成立。

  「日本真的估計錯了形勢,他完全忽略了中國人民這一方的抗戰因素,像日本這樣的小國,兩而作戰,勢必首尾不得兼顧,而他戰場向南方推的越遠,戰線拉的越長,對我們北方的作戰殲敵就越有利。用一句成語說,日本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太夜郎自大了』。」楊承烈這麼認真地分析著說,他的精神是那麼專注,以致一支煙在他的兩指之間已經燃到煙蒂,最後燙著他的手指才扔掉。
  李大波最喜歡聽楊承烈講時事,他能深入淺出,把深奧的問題講得明白易懂。今天他本來是帶著一籌莫展的苦悶心情來的,可是這時聽了楊承烈這番話,心裡開朗了許多,像開了一扇窗戶,似乎在絕望之後,又有了一線生機。
  那一夜,他很晚才走回家去。上床以後,他說:「我的心寬慰了許多。我主要是有點急躁病,唯恐搞不到重要情報。聽老楊的話,要沉住氣,抻長了勁兒慢慢地幹。從明天起,我要學日語和武術了。」
  「那好,我也跟你一塊學日語吧,既然搞日本人的敵工,就應該會日語,對吧?」


  一陣西伯利亞的寒流,掃過天津凍裂的大地,也封凍了金鋼橋下的河水,彷彿一夜之間,就凍成了堅冰。吃了一年多配給混合面的市民,肚裡沒食,身上沒衣,在凜冽的寒風中,屯肩縮脖地小跑著穿過蕭條的大街,開始了一天艱難的謀生。小王莊的貧民,抱著肩,走向南市榮吉大街的人市等待僱主;自從英、法宣戰,日本租界地便搭起鹿寨鐵蒺藜網,有值崗的日本兵搜查行人。
  李大波在這些流水般的行人中,被風捲著走得挺快。他如今有了一個新職業,是在英租界一戶有錢的寓公家當家庭教師,給一個十八九歲的褲褲子弟補習各門類功課,這位老寓公聯繫不少下野的督軍省長,也和時下市面上混日本差事的頭面人物有來往。有了這個職業,一來他和紅薇可以霨口生活,二來也可以得到一些小道傳聞和敵人的一些情報。這天他剛教家館出來,就聽見法租界的報童叫賣正歡。他買了一張《庸報》,在馬路便道邊走邊看。只見那頭版頭條兩行標題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大日本帝國阿部信行內閣總辭職,
  由海軍大將米內光政組閣1,政局穩定,將有一番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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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40年1月14日,阿部內閣辭職,16日米內內閣成立。
  李大波看到這個消息,心裡真高興。他想,去年8月才成立的阿部腦鹵閾偉固□絳`晌絞嵌堂a詬螅懠壨薇祟y知朢阱离韐oz秩鞝碩S此得魎p脅豢裳雜鰲□鹽g酥T奶匾燉辛t瓵芛鋃宰約核擔骸罷舛暈頤塹目拐絞薔堎曭Y頃情I彼蚘哏|燉值叵胱牛釩b壞□Y湧熗私挪健K欽釓o□轄□顏庹瘧ㄖ僥沒、胰煤燹笨純矗祭繴桮溼{絲恕?
  正在他處於興奮狀態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他肩膀兩下,他扭過頭一看,真嚇了一跳,怎麼,又是這個曹剛?他埋怨自己,為那條新聞迷住,竟然這樣放鬆警惕。以致沒有發現宿敵就在背後。
  自從那次在省政府的一場較量,使他失之交臂,他只好跟著池宗墨回保定,這半年他一直沒忘記這件事。他雖然公務在身很少回天津,這次是給他住在日租界吾妻街1的父親曹養浩過生日,特意從保定趕回天津,不想正巧遇見了李大波。他露出一陣獰笑,抓住李大波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道:
  「哼,好哇,你個李大波、葛宏文、王鴻恩,你小子道行還真不小呀!你個牛卵子還能鑽到高凌霨的褲襠裡藏著,那天跟我轉腰子,讓你跑了還不算,還讓那糟老頭子拿著我撒氣,差點『哏屁朝梁』2,哈,看你今天還往哪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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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吾妻街即今佳木斯道。
  2天津俗話,即一命歸西之意。

  李大波掙扎著立刻來了一個反掌雷,把曹剛抓住他脖子的那隻手打得撒開把,疼得嗷嗷叫。天津衛的黎民百姓,素有看熱鬧的習性,他倆一交上手,早已有不少人圍攏上來,一邊圍觀,一邊嘻嘻哈哈說點俏皮話兒。曹剛好容易大海撈針又撞見李大波,他怎肯撒手。於是他氣急敗壞地從腰間拔出手槍,衝著圍攏的人群瞪起眼睛喊叫著:
  「滾!都給我滾!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耽誤我逮人!你們知道什麼?他是一個共黨分子,共產共妻,是八路的密探,快幫我把他抓住,不然的話,你們與他同罪!」
  李大波的衣袖死死地被曹剛揪住。圍觀的人們,一聽李大波是共黨分子,有人嚇得叫起來,有人好奇倒更往裡擠,人們常聽說城外鄉下都讓八路軍佔了,去年冬天有一股冀東遊擊隊打到楊柳青車站,跟日本警備隊激戰三小時,拆毀了津浦鐵路楊柳青站至靜海縣的路軌,火車停了五個多小時,這件事早在百姓中哄嚷開了,人們今天見到真人,倒反而增加了興趣,都以一睹廬山真面為樂,所以人群越聚越多,幾乎水洩不通。李大波只好隨機應變,也揪住曹剛的衣領,向群眾鼓動著說:
  「這小子是日本特務機關的特務,他跟我有仇,一直想害我,想把我抓到日本憲兵隊去灌辣椒水、軋槓子、坐電椅把我治死!這小子是日本的『齜牙狗』,……」
  圍觀的人們一聽「齜牙狗」,知道曹剛是日本的「翻譯官」,都嗤之以鼻,躲閃一邊。李大波兩隻胳臂招架著曹剛,腳下來了個龍擺尾,一下把曹剛絆了個觔斗,摔到地上。李大波趁勢向街上的人群裡跑去,很快地隱沒在人流中。
  曹剛四腳朝天地摔到地上,老百姓知道他是人們最痛恨的「齜牙狗」,見他摔倒也沒人扶。他不敢稍慢,立刻翻身坐起,朝著天空,放了一槍。嚇得人們跑散,因為這裡是日本租界地,聽到鳴槍聲,一隊日本警察都出動趕到了現場。
  李大波在人群中跑著,曹剛爬起來接著窮追不捨。這裡是一條繁華街市,車水馬龍,行人如潮,李大波被行人擋著,很難撒腿快跑,幾次都差點被曹剛追上。又加上日本警察提著三八大蓋跟在後邊攔截,群眾早已嚇得四散奔逃,嗚哇喊叫,街面上更加亂亂哄哄。李大波見前面有條小胡同,便拐了進去,原來這是一條死胡同,他只好走進一家敞開的門裡。他急急慌慌並沒注意那門楣上方掛著的艾葉蒲棒的標誌,李大波進到院裡看見有幾個穿大和服的女人,走到廊上才知是撞進了日本妓院。這是一處獨門獨院,院中有一座二層紅磚小樓,院裡有一道木樓梯,通到樓上。李大波跑進院來,便奔上樓梯,從二樓的一道小梯,他躥上樓頂,那兒是妓院夏季時一座屋頂花園。他在屋頂上看到周圍是一片中國百姓低矮破爛的平房,他想從那裡跳到老百姓的小院暫避,然後再逃脫。
  可是就在這時,跟蹤追擊的曹剛也登上了木梯,來到了樓頂之上。李大波見已無路可逃,只好豁出命來和他硬拚。曹剛上來抓住李大波的胳臂,兩人招架起來,李大波先伸一拳,這叫哪叱探海,一下封住曹剛的眼睛,使他兩眼酸疼,嘩嘩流淚,然後又一個招式直搗鼻孔,兩股血注噴流下來,他架住曹剛,用腿左右開弓,踹得他小肚子生疼,兩個人滾到地上,幾乎到了邊沿,李大波用盡渾身的力氣,終於舉起曹剛,提著兩腳,大頭朝下,把他扔下樓去。只聽咕咚一聲,接著喊叫一聲:「媽喲!」便沒有聲音了。
  李大波從樓頂跳下去,正準備逃脫,忽然聽見一聲粗野的喊叫:「苦拉!」原來那一隊日本警察已把那座「夢中情人」的藝妓館四周包圍了。


  李大波沒有回家。紅薇和王媽媽心神不寧地坐了一個通宵。紅薇的心裡像長了野草,紮了蒺藜,她心慌意亂地不能有片刻的安寧。黎明時,焦躁盼望的情緒在她頭腦裡構成了幻聽,她認定是李大波的叩門聲一次一次地在她耳邊迴響。她幾次出去開門,迎來的只是一股捲著落葉的干冷清風。王媽媽抹著眼淚說:「妮兒,這都是心中想,你太用心思了,你快閤眼歇一會兒吧。」
  紅薇努力忍住眼淚,不讓自己失去冷靜。作為一個地下工作者,她要求自己保持堅強、平衡、鎮靜,她本來就該做好這種不幸的準備。可是她發現了自己的軟弱,她總被一種僥倖心理纏磨著,她竭力設想李大波是因有事滯留在外邊了,也許他留宿在楊承烈的小鋪子裡,說不定他正在回家的途中……
  痛苦難耐的一天過去了,仍然不見李大波的蹤影,凶多吉少的揣測開始在她思想中抬頭,她設想李大波已經被捕入獄,此刻正在遭受敵人的非刑拷打,但她相信李大波一定經受住一切最殘酷的考驗,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給敵人。……
  當她作出這種無情的判斷以後,她立刻想到的是交通站的安危問題。她和李大波所負的這個交通站,負有招待、掩護、資助過路同志的責任,她自己還要為黨傳遞情報、轉發文件、分發地下出版物的職責。如果這所房子因為李大波的被捕而被特務監視、包圍起來,那麼她首先應該關心的已經不是個人的安危,而是應該趕快把這個消息報告給黨,以免株連別的同志和暴露黨的組織。
  但是,一天一夜已經過去了,她的房邊左右並沒發現形跡可疑的人,她斷定這個地方,敵人還沒加以監視。儘管如此,她還是把那個說明交通站安全的標誌暗號——門楣上鑲嵌的一面陰陽臥魚的小圓鏡子給拆掉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情感煎熬,紅薇的兩頰削瘦下來,過去的紅潤也從臉上消失了。她盡量苦撐,可是丟掉親人的悲痛,究竟是她那還比較幼稚、脆弱的心靈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睛周圍出現了黑暈,臉色蒼白,身上好像發著寒熱,一陣陣地痙攣,打戰……
  王媽媽背著魚兒流淚。她和紅薇這兩天都水米沒有沾牙。王媽媽看到紅薇那可怕的憔悴嚇壞了,她強迫紅薇吃下一碗掛麵湯,自己也吃了一點東西。
  「媽媽!他一定出事了!」紅薇這句話,不知已經說了多少遍了。
  「妮兒,怎樣才能打聽出他的下落呢?……」
  傍晚,紅薇穿好了衣服,提著籃子準備到楊承烈那兒去報信。王媽媽假裝掃街,在門口那兒邊掃地邊放哨,她回來說:「你去吧,左鄰右舍都沒看見歹人……你可早點回來呀。」
  黃昏濃重。東西窯窪唯一的一條土路上,已經寂無一人。鋼廠、紡織廠上正常班的工人和打短、賣苦力的小工,都已經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裡貓著做飯了。坑坑窪窪的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這一程子,南市的惡霸袁文會1,腰裡別著盒子槍,帶著一群「白面客」2,經常到這一帶為日本的「華北勞工協會」抓人,到東北下煤窯、鑽森林、砍伐樹木和運到日本去做各種苦力。嚇得人們跟雨天的小雞兒都鑽窩了。平時紅薇晚上不敢出來,她最怕的是遇見喝醉了酒的日本兵或是出來找花姑娘的日本人和朝鮮的浪人。她紮著膽子,蒙著頭巾,來到東窯窪的文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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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袁文會,為日寇扶植的大惡霸,曾為日本招募華工,中國工農青年被騙者數以萬計,在運輸途中,死亡甚多,罪惡極大。搶男霸女、開賭場、運鴉片,雇流氓滋擾華界,是一個無惡不做的壞蛋,解放後被人民政府鎮壓。
  2即吸海洛因毒品的人,俗稱「白面客」。

  楊承烈剛上了門板。他把紅薇讓到小屋裡,不用問,他一看紅薇這麼晚來和那副神態,就猜到出了不測的意外情況。紅薇訴說了李大波一天一夜未歸後便哭了。楊承烈聽了這消息,心裡吃驚不小。他推測李大波這次有可能是真的被捕了,他倆商量了許久交通站是不是搬家的問題。因為按照白區工作的紀律,這是必須要轉移的。當然,紅薇的交通站也不例外,這並不是信任不信任李大波個人的問題。然後楊承烈用認真深沉的口吻說:「我一定設法打聽大波的下落,遇到這件不幸的事,紅薇,你千萬往開裡想,多保重自己吧。我知道,我現在什麼話都不能安慰你。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雙肩還擔負著黨的重任,現在黨最需要你的是堅強起來,我相信你能夠做到。」
  「我明白……我盡量地要克制自己。」她說著說著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楊承烈等她停止了哭泣,還是用勸慰的話使她高興些。便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晚聽到延安的廣播,用確鑿的證據狠狠地揭露了日本、重慶、汪精衛偽政權三位一體敵偽頑的勾結事實,指明妥協會斷送中國的抗戰前途,很使敵人受震動。這些原始材料都是大波上次出遠門出色完成的任務。他是一個好同志,我一定打聽他的下落,設法去營救他,這些時候,你必須沉著冷靜,忍受精神痛苦……」
  街上漆黑沒有人跡。楊承烈送她過了馬路。好在從東窯窪到兩窯窪並不遠,中間只隔著一條小馬路。
  在夜暗中,楊承烈緊緊用力地握住紅薇的手,小聲地說:「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訴你。」她感到那一握的力量,是給予她的支持、希冀和慰藉。
  她回家的時候,王媽媽正在給觀世音菩薩燒香。老人家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住地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保佑他平安回家吧!」
  曹剛那天被仰面朝天摔到樓下,除了腰椎摔傷,右膝蓋的半月板破裂,外加上腦震盪,時時有昏迷現象發生,救護車用擔架一直把他抬到日軍的陸軍醫院住進特等病房。曹剛派人把艾洪水叫來,由他面授機宜。艾洪水對這差遣有點發楚,他生怕被表哥李大波認出來,他化了裝,坐在司機身旁,汽車一直把李大波押解到一處秘密的地方。這是一座很闊氣的深宅大院。是曹錕1的舊宅。把李大波關在一間全黑的冷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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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曹錕(1862—1938)北洋直系軍閥首領。天津人。清末為袁世凱北洋第三鎮統制。辛亥革命後,歷任北洋軍第三師師長、直隸督軍、直魯豫三省巡閱使。1923年第一次直奉戰爭打敗奉系後,曹錕以五千銀元一票的價格收買國會議員五百九十人,被選為「大總統」。世稱賄選總統。1924年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時,被囚禁。後直奉兩系聯合,獲釋,1938年在天津病死。
  過了半個月,曹剛渾身上下打著繃帶,齜牙裂嘴地來到這間客廳。李大波蹲黑屋半個月,又冷又餓,面黃饑瘦,他一走進,曹剛就讓打手給他去掉手銬,壓住火氣對李大波說:
  「請坐,我曹某人可是用上賓的禮節對待你,不像你在通州那樣對待我,也不像你這次把我摔得這麼厲害,這些我都不記你的前嫌,我的時候,只是想跟你好好談談,咱們今後還要交個朋友。」
  李大波坐在一把硬木的太師椅上,他的臉色蠟黃,他不回答曹剛的話。他在聚精會神地思考著曹剛為什麼不把他直接送往憲兵隊去邀功請賞。
  這也是曹剛正在考慮的。這半年多以來,他受到過重慶軍統的批評,自從延安中共的新華社揭露了重慶秘密談判的事實,連他都受到了審查。現在他急於想從李大波身上摸出平津一帶中共的活動情況,這是為了不久他要回重慶去匯報,匯報的重點就是在淪陷區「限制異黨活動」的具體內容,他知道蔣介石本人坐在歌樂山上日夜惦念的就是中共坐大的問題,他親耳聽見蔣本人拍著桌子罵街:「娘希匹!儂曉得,共黨在敵後打得日本越凶,將來越難對付!」康澤和戴笠很怕他發脾氣。他很想從李大波這裡能搞到材料,為了這個目的,他才對李大波採取懷柔手段,忍氣吞聲地對待李大波。
  李大波抬眼看了看四周。屋裡院裡燈火通明,這是一座古典式的花廳,木格子的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見廊廡下站著挎盒子槍的便衣。聽差端上了茶水、點心、水果。花廳的另一端是一架鏤花的太師床,床上放著專門招待客人的枕頭,大煙盤子裡擺著煙燈、煙槍。
  聽差給李大波送上了蓋碗茶。他正渴得嗓眼冒煙,便連著喝了兩碗。
  「來,抽一口吧,這很解乏。」曹剛指著床上的鴉片煙,「別那麼清高,人活著為什麼呀?」他躺下來,燒了一個煙泡,舉著煙槍遞給李大波,「來,抽一口半口的上不了癮。」
  李大波瞟了曹剛一眼,用堅決的語氣說:「你必須趕緊釋放我,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捕錯了人!」
  「哈,你還想抵賴?!」曹剛說著,來了一陣哈欠,流著鼻涕眼淚,急忙拿起煙槍吸起鴉片煙來。他抽完煙來了精神,把煙槍放下,朝裡套間喊了一句:「宏綏,你出來看看,是誰登上了咱的門口了?」他轉身又對李大波說:「你不認識他嗎?你瞪眼好好看看,看你還有什麼可說?」
  這時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艾洪水。他看見李大波,臉熱剌剌地紅了一陣,可是很快就平靜下來,故意作出得意的神態,顫巍著他略小的腦袋,走上前伸出手,說道:「啊!表哥!我們已經有好幾年不見了,你想不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見面吧?」
  李大波一看真是他的表弟艾洪水,差點氣炸了肺,過去他只是懷疑,而今等於法庭對質,他已完全暴露了身份,想到當年他倆從東北往關內逃亡的情景,而今他竟然變成不折不扣的跟日本特務聯手合作的可恥叛徒,他真是又難過又氣憤。他看到表弟用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態跟他說話,他的氣憤一下子擁到腦門兒,他蹚著腳鐐,竄上兩步,脆生生地打了他一個嘴巴:
  「無恥!你這個叛徒!你是茅坑裡一條沒骨頭的蛆蟲!我沒有你這個丟人陷眼的表弟,你還敢這樣來見我?!」
  艾洪水撫摸著又麻木又紅腫的臉頰,覺著有點丟面子。便硬撐著說:
  「表哥!想不到我們幾年不見,頭一次見面,你居然動手打我!我說,你應該看出今天的形勢,你何必要這樣固執,非要相信那一套不可能實現、白白送命的烏托邦理論呢?
  ……」
  李大波憤怒地站起來,還想去打他,但被打手們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啐了艾洪水一口,罵道:
  「膽小鬼!你的靈魂整個地蛻變了!我現在徹底地認識你了,你是從思想到行動都背叛了革命的一個孬種!」
  艾洪水這時被罵急了,他也只好撕掉過去的那副假面具,在曹剛臉前亮一手,便冷笑兩聲說:「算了,表哥!別再向我賣你的狗皮膏藥了,我過去上了你的當,今天我醒悟了,我要好好地活著,活著才會有一切。你別再傻了,以你的好日子,有莊園、田地、買賣,為什麼不好好地享受人生呢?過去你推薦我看蘇俄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記住了那裡邊的警句,說什麼『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我覺著我現在是能理解它的意義了:我們過去所從事的不適於國情的事業,難道不是在虛度年華嗎?像你這樣有學識的人,不能坐下來好好研究學問,取得輝煌的學位,反而天天要東躲西藏地搞什麼宣傳群眾,組織群眾,是不是碌碌無為?你好好想想你個人的生命價值,是不是你在浪擲生命,是不是在人生的天平上擺錯了砝碼?……」
  李大波在激動之後沉靜下來,他在認真地聽他的講話。他覺得這幾年在日寇強敵壓境,有些人確實退縮了,而艾洪水由一種「左派幼稚病」一下子蛻變為一個真正靈魂空虛的人,出賣他的叛徒了。
  「艾洪水,我知道你今天的任務是替曹剛對我勸降,不過,你放明白些,你的叛徒哲學不可能動搖我的信念。你剛才念的那幾句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警句,純粹是故意的歪曲,這是你卑劣靈魂的理解。我應該向你指出的是,你恰好閹割了這警句的要害精神,那就是他說的後半段話:『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現在我要向你們兩個人說的,那就是,我已到了臨死的時候,我要對自己說,我對為人類解放的事業奮鬥到死,毫無遺憾!」
  曹剛在一旁聽到這裡才聽明白,他揮揮手說:「李大波!你們倆別窮拽那些酸詞兒,我的時候聽不懂!我能告訴你的是,上回你沒弄死我,這回你的命可是攥在我的手心裡,如果你不認輸,我可不客氣了,把你送進日本憲兵隊,你休想活著出來!我現在給你五分鐘的時間考慮,你想活還是想死?」
  「想活是什麼條件?」
  曹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訕笑,他說:「條件不高,只要你說說你的組織、領導人、你們的工作目標,我就可以放了你,同時,我保證不向任何組織和個人洩露你的事情,為你保密,你看這條件多麼寬大,比當初你對我強多了吧,啊?!」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只好把你送到海光寺的『白帽衙門』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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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屬於日本駐天津總領事館的日本警察署,因其制帽上有一道白箍,社會上稱之為「白帽衙門」。
  「好吧,那你就送吧!我的生命,如果不是為了中國的光明而奮鬥,那就毫無意義;人只為自己活著,那是恥辱,禽獸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曹剛被他的答話氣得小老鼠眼瞪得滾圓,他一拍桌子說:
  「好小子,你真不識抬舉,喂,來人哪,上銬!」
  打手們走進來,又給他上了手銬,曹剛一揮手,一跺腳:「拉走!」上來兩個彪形大漢,把他架到汽車上,冒了一股煙,開走了。
  曹剛和艾洪水繼續留在客廳。曹剛反剪著手,還在挖空心思考慮著征服李大波的計策。自從他被「軍統」做為兩面間諜留下來以後,他深恐重慶方面懷疑他的忠誠,所以他很想搞一點華北共產黨活動的情況,以此做為獻上響應蔣介石的《喚醒黨魂,發揚黨德與鞏固黨基》1報告的一份禮物,同時,他還可以用這同一份禮物送給日本,借助敵力達到反共的目的,重慶會給他嘉獎,而且他會因此而又得到日本對他的信任、重用,以及更實惠的報酬。他一貫是使用一箭雙鵰的把戲。這次沒有得到任何口供,很使曹剛心裡起急冒火,他吸足了鴉片煙、反剪著手在屋裡踱著方步,然後站下來打了一個響手,對艾洪水宣佈:
  「你表哥的骨頭還真有點難啃,這回我對他得動點真格的了,不讓他受點皮肉之苦,休想從他嘴裡吐出東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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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為1939年1月21日—30日,國民黨在重慶召開的五屆五中全會上,蔣介石的報告題目,據此,會議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針,設立了「防共委員會」機構。通過「整理黨務」決議案及《異黨問題處理辦法》、《限制異黨活動辦法》、《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運用保甲組織防止異黨活動辦法》等秘密文件。五屆五中全會是國民黨在抗日戰爭時期政策上的一個重大變化。此後,蔣介石集中兵力,向八路軍、新四軍和敵後抗日根據地進攻,挑起摩擦,破壞抗戰,製造了一系列慘案。
  艾洪水心懷鬼胎,用慫恿的口吻說:
  「怎麼,你打算把他送進日本憲兵隊嗎?」
  「哈!看把你傻的!」曹剛用奚落的口吻說:「真是放屁用手抓!我能把他送進那個狗肉櫃子裡去嗎?到了白帽衙門,就沒有咱們爺們說話的地方了,我給他送進警察局偵緝隊關押,在這兒咱說了算,照樣能動大刑收拾他,我倒要看看他小子的骨頭有多硬。」
  艾洪水點點頭,同意了這個苦肉計的陰謀。他告辭曹剛,走出曹錕的大宅門,在胡同裡摸著有些腫脹的嘴巴子,在心裡暗自幸災樂禍地想著:「活該!李大波呀,李大波!讓你也嘗嘗受刑的滋味,如果你也像我當年被拉到刑場去陪決槍斃,說不定你也像我一樣嚇破膽,嘿,到那時,咱倆半斤對八兩,看你還那麼傲氣不!……」
  第一次的所謂「軟化過堂」,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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