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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邂逅



  自從北平西長安街光天化日之下有個叫「金麻子」的人槍殺了一名日本大佐,天津地面,也突然增加了軍警崗哨。根據接替柴山兼四郎為天津特務機關長的淺海大佐的命令,要加強河北這一帶貧民窟的搜查,他的手令上寫著:「中共一向依靠窮人做為掩護,現在我們則要採取在貧民區內嚴加盤查搜索,達到淘水逮魚的效果。」不僅中國居民區的「中國地」,是日本特務偵察的重點範圍,而且東西窯窪一帶,特別是因為在新開河的左岸有法商學院,所以連轉盤村這一彎兒也都變成了搜索的重點。除了保甲長帶著戶籍警不分晝夜地查戶口外,狹窄、骯髒、泥濘的街上,突然多了不少蹓蹓躂躂,東看西瞧的流動便衣警探,而且其中攙著不少假冒中國人的日本便衣特務。
  紅薇的家,不分黑夜白日,已經闖進來好幾撥查戶口的警察。幸好李大波在警察局使用的是另一個姓名的居住證,才沒讓這群黑狗子發現紅薇跟李大波被捕的事有什麼聯繫。紅薇這些日子儘管心焦如焚,夜不成寐,她一直還在堅持交通站傳遞消息、送轉文件的工作,外加尋訪李大波的下落。這一天她剛走出家門不遠,正好碰見一個戴墨鏡、捂著大口罩的人在西窯窪街上徜徉。她擔心這是一個敵探「街蹓子」,剛想退回去,可是來不及了;她想鑽進小胡同溜掉,但就是這一段路上沒有相通的胡同口。沒有辦法,躲不開了,她只好跟這個搖頭晃腦的人擦肩而過。
  「紅薇!紅薇!」從身後傳來快樂的喊叫聲。
  紅薇聽到有人喊叫,有些吃驚,她扭過頭,看見那個戴墨鏡的男人,站到她的臉前。他摘下墨鏡,紅薇定睛一看,哦,是艾洪水,她呆住了!他們躲了他多少年,為了他而搬家轉移,但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狹路相逢了。
  「怎麼,哈!表嫂,你不認識我啦?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呀?」艾洪水顛著小腦袋,帶著喜出望外的表情,伸出手來,熱情地重複著這句話:「怎麼,不認得我了?」然後又追問一句:
  「表嫂!你就住在這附近嗎?」
  「不,不在這兒。我在這兒路過。」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知道她在說謊。他睜著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看著紅薇穿著的這身樸素的打扮,便假裝親暱地壓低了聲音說:「表嫂,你瞞不了我,我猜想你在這一帶一定是做工人的基層工作吧?」
  紅薇很快克服了最初的緊張,她不正面回答他的話,笑著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說:
  「看你,怎麼穿得這麼講究、闊氣呀?你大概發洋財了吧?」
  「噓!」他低聲地噓了一下,向大街左右看了看,故意裝出緊張神秘的模樣,用套近乎的口氣說:「表嫂,我已經打入敵偽的上層,我這種打扮,是為了工作的需要……」
  紅薇慢慢地向大街的東頭走著,有意識地想把他趕快引開這一帶地方,她向通向金鋼橋的天緯路走去。他邊走邊小聲地向她敘述著,他編排好的那套假話,在紅薇臉前繼續偽裝他的革命身份。他臉上浮漾的難以壓抑的微笑,無意中宣洩了他那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特殊喜悅。上一次他好不容易地偵察到她的足跡,但是等他向曹剛做了匯報來掏窩時,她卻做了「漏網魚」,突然搬了家,不見蹤影。這次他終於又重新逮住了這條溜走的魚。他感到這是天賜良機。為了避免紅薇對他的猜疑,他強按捺下心裡湧上來的喜悅,採取迂迴戰術,把她拖住。
  「唉,」他搖搖頭,發出感慨地低聲說,「這兩年的日子可真難熬啊!有些同志被捕了,犧牲了,也有一些人叛變了……我到處躲來躲去,才沒有落入敵人的羅網。……我真想回根據地,可是,黨不批准呀,只好在這裡咬牙堅持。」他搖著頭,苦澀地笑了,牽了一下紅薇的衣襟,也是為了吊她的胃口,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我已經混入了敵偽機關,喏,你看,中華通訊社,」他揭開呢子大衣的一角,露出了一枚小小的社徽,「當了一名外勤記者。……前幾天我跑新聞,在警察局聽到一個消息,說他們逮著了一名中共地下要員,叫王鴻恩,經我細打聽,聽介紹情況,我覺著這人好像是我大波表哥,快告訴我,我表哥是不是出了事?」
  紅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多麼焦急地追覓著大波的下落啊!一陣掩飾不住的痛苦,使她眼裡突然湧滿了淚水,低下頭,盤算著是否對他說出李大波被捕的實情。
  「紅薇,你別難過,告訴我,我不僅可以打聽出他的下落,而且還能設法營救他!」艾洪水看出紅薇的猶豫,便用攻心的戰術吸引她:「我實在想表哥啊!我們倆自小在一起長大,又一齊逃進關內,一起在天津上學,我們比親兄弟還要親呀!沒有他,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著沒落的,我怎麼能忍心看他遭敵人的逮捕、刑訊而不管呢!」
  他說的如泣如訴,她又打聽李大波的下落,聽了他的花言巧語,她有些猶豫了,終於對他說了實話:「是的,你表哥失蹤已經快一個月了,我還沒打聽到他的下落。」
  「好,這件事你就交給我辦,」艾洪水痛快地說,見她上鉤,繼續偽裝下去,「我在敵偽那兒隱蔽得很深,條件比你方便,我馬上就去打聽,你聽我的回信吧!……可是,我怎麼才能通知你呢?你住在哪兒?」
  紅薇只好把住址、自己的化名,李大波擔任的掩護職業,都一古腦兒告訴了艾洪水。
  艾洪水得到了這些他花費了多少時間都沒得到的消息,心裡暗喜。他心中盤算:紅薇一定會聯繫著中共在天津的某個地下組織,這樣,就可以順籐摸瓜,見縫插針。日本人的特務機關,還沒有在平津兩座大城市破獲過中共的秘密組織,如果由他首先偵察出來,那日本人定會給他以最大的信任和最高的獎賞。他,何愁不在對他頤使氣指的曹剛之上?!但是他壓下這些美妙的聯想,假惺惺地對紅薇說:
  「紅薇,你不用發愁,你也別過份難過,不管多麼艱難,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要把表哥的下落打聽出來,設法營救他。你就放心吧,事不宜遲,我這就去!」
  他握一握紅薇的手,匆匆地走了。
  紅薇木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艾洪水挺胸闊步走遠的背影,她似乎清醒了一點。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上腦際,她無意中暴露了組織秘密,她難過,後悔得幾乎不能自持。她在心裡咒罵自己:「哎呀,方紅薇!你有什麼權利把住址洩露給任何一個人呢?這是黨的交通站呀!這是違背黨的紀律的!哎呀,我真傻!為什麼我沒顧上反問他住在什麼地方呢?我可以去找他,而不應該讓他來我家呀!」她真是追悔莫及,茫然若失。她真恨自己缺乏經驗,沒有足夠的警惕。她在原地自悔自艾地站著,直到有不少來往的行人向她投來奇怪的一瞥目光,她才醒悟似地離開那個站久的地方,繞道迂迴著回到家裡。
  她在屋裡,幾乎失去了常態,一陣陣總是心驚肉跳。她時而覺得對李大波的事抱有希望,時而絕望悲觀;時而覺得艾洪水不會那麼壞,時而又感到危險萬分,就要大難臨頭,她闖下了大禍。到了傍晚,她才徹底冷靜下來,思前想後感到處境危險,必須採取措施,她實在受不了這種精神煎熬,便起身出門,準備去楊承烈那裡匯報白天發生的事情,以及她暴露交通站地址的有失檢點。
  她告訴王媽媽等門,便離開家。這裡是河北區中國地最窮的地方,沒有路燈,土路坑坑窪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好容易走到東窯窪街上。來到文具店跟前,見已上了門板。她心裡覺著有點詫異:今天怎麼這麼早就關門了?這時,正是霞光尚沒消盡,月亮已升上天空的時刻。藉著月光的映照,她看見門板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此屋出租,此鋪出倒」。她驚呆了,這是怎麼回事?!是轉移了?還是出了什麼事了?!兩天前她來匯報工作,老楊一個字也沒提起過,她感到一陣茫然若失,心臟又怦然地狂跳起來。她漸漸清醒一些,這兒不是久留之地,於是她火速抬起有千斤重的腿腳,趕緊順著原路往家走,她邊走邊痛心地想著:「我和黨的關係就這樣切斷了,我失掉了和黨的聯繫。」她回到家,一頭紮到被摞上哭起來,也不吃飯。
  王媽媽見她這副神態,急得拍著手巴掌,忙問:
  「還沒打聽出點信兒?哭啥哩?大波出了事兒,你可別紅口白牙地嚎喪,這可主著不吉利呀!」
  紅薇趕快擦乾眼淚,她當然不能說出她哭的原因。王媽媽邊揭開鍋蓋,邊叫著他們吃飯。
  魚兒高興地跳起來喊叫著:「哦!吃飯嘍!奶奶,您做什麼好吃的啦!」
  「糊山芋,蒸窩頭。」
  「又是這個,沒蒸點白面饅頭嗎?」
  「看把你美的,你還沒長那吃好東西的牙哪,」王媽媽瞪了一眼魚兒,「你不知道姑父出了事兒,過幾天咱更沒人掙錢了嗎?」
  「我姑父出了什麼事兒呀?」魚兒驚訝地瞪著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睛。
  「你沒看這些天沒回來嗎?八成讓日本鬼子給逮走了。」他跺著腳,揮著小拳頭說:「小日本兒真可恨,逮我姑父!」
  「孩子,你可千萬別出去說呀,把你逮到憲兵隊灌辣椒水兒,軋槓子。」王媽媽嚇唬著他。
  「奶奶,你放心,我現在不說,等我長大了,就去打日本!」
  他們來到飯桌上,當他看到桌上已擺好了一盤熬小鯽頭魚,他才變得情緒高漲起來。
  飯後,紅薇坐在屋裡,手肘拄在桌上,托著腮,專心地想著文具店關門和楊承烈的去向,交通站的工作,以及沒了大波,如何維持生計的問題。特別是她沒有一時一刻忘記過李大波,一想到他在敵人的監獄裡受刑,她就難過的死去活來,而這些,是她在理查德的景山公館絕不會遇到的事情。她真不知道今後如何支撐下去。
  王媽媽坐在爐旁一邊給魚兒補襪底兒,一邊和紅薇說著話兒給她解心寬。
  門外一股凜冽的寒風,正捲著殘枝敗葉,刮過1940年的大地,……好淒慘的一個冬夜啊!
  正在她倆對坐愁思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紅薇有些納悶兒,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人來呢?難道是艾洪水嗎?她站起身,遲疑著要去開門,王媽媽把她攔住。
  「孩子,讓我這老婆子去,不知道是好人還是歹人哪!前幾天裕升和雜貨鋪的掌櫃,還不是讓一群砸明火的土匪,冒充查戶口,給綁票了嗎?這年頭兒,可要小心點兒。」王媽媽剛走出屋又踅回來:「寶貝兒哎!你到廁所裡躲著,如果是歹人,我喊一聲,你就從廁所跳牆逃走,過了牆是煤鋪,你一時逃不了,就藏在煤垛後邊。你快去,別管我。我這麼大歲數了,豁出去這副老骨頭跟他們拼了;就是讓他們打死,也不算短命。你們年輕,還得活著打鬼子,好好地抗日哩!」
  紅薇眼裡噙著淚,聽話地躲到小院角上的廁所裡去。
  門外傳來了聲音漸大的叩門聲。
  兩扇門一打開,王媽媽倒先給愣住了。她嘻開嘴巴,拍著大腿說:
  「哎呀!我的天皇爺地皇奶奶,萬祥,鬧了半天是你呀,俺們這兒嚇得正一驚一詫的哩!」
  她一把把兒子拉進院裡,拴上門。萬祥進了屋,王媽媽趕緊跑到廁所去叫紅薇,她笑著拍著巴掌說,「嘿,一場虛驚,薇妮兒,是你萬祥哥來了。」
  紅薇急忙跑進屋來,她的心頓時像開了一扇窗那麼痛快。在得不到楊承烈的消息、失掉聯繫的情況下,見到王萬祥,就是見到了黨一樣。她撲過來,拉住了萬祥的手,眼淚立刻迷濛了她的眼。過了幾分鐘,她才激動地抽噎著說出話來,向王萬祥敘述了李大波失蹤和找楊承烈未遇的經過。
  王萬祥坐在床沿上,吸著竹竿煙袋,仔細聽完紅薇的話,便慢條斯理地說:
  「紅薇,這些我都知道了,大波被捕的事,組織上已經知道了,為了安全,老楊只好立即轉移,這是黨的紀律。紅薇,我來就是跟你做做工作,怕你不理解,想不通。在敵人的白色恐怖下,黨為了革命的利益,應該這樣做。你現在應該冷靜,從悲哀中自拔出來,千萬不要消沉下去。現在,黨時刻在關心你,才特派我來轉告你,要暫時迴避,千萬別出面,我們估計,敵人正想方設法地在尋找你呢。你放心,黨在設法打聽大波的下落……」
  她聽到這些話,深切感到黨的關心和溫暖,但她的心也突然怦怦地跳起來。因為這時她記起遇見艾洪水的問題來了。
  王萬祥聽紅薇一說艾洪水,又說把自己的地址也暴露給他,這的確使王萬祥非常驚訝。他睜大了眼睛,緊皺著雙眉,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
  「事情既然已經這樣發生了,也無可挽回了,現在需要的是鎮定。你犯了這個錯,是因為你救大波心切,便輕信了壞人,這說明你缺少經驗。」王萬祥體諒紅薇悲傷過度,沒有批評她,只是囑咐她說艾洪水這個人從「一二九」運動後就脫黨了,他說的那些花言巧語,全是想矇混欺瞞真象,萬不可再相信他。後來他低下頭,考慮出一個辦法,便說:「我看眼下咱們一定要變被動為主動,要利用他這個探子,只好將計就計。估計他一半天就會給你送信來,還會勸你去探監,以便破獲咱的地下組織,所以,你一得到他的回信兒,馬上就向我匯報,咱們再商議對策。為了麻痺敵人,你可以派魚兒幫著給我送個信兒。
  夜已深了,外面已經宵禁多時,紅薇和王媽媽都不放心地想挽留他,他擺擺大手,又拍拍身上的衣服說:
  「你們看我這身打扮,我是這一彎兒的更夫哩,他戒嚴,也擋不住我走!」
  紅薇和王媽媽這才注意到,萬祥穿的是一身像武俠小說中的夜行者一樣緊身的黑衣服,黑雙臉兒靸鞋,腰間繫著「避邪」的紅腰帶,腳彎上紮著紅腿帶。他從地上提起了那面銅鑼,又把鑼錘拿在手中。「看,誰能攔我?」走到院裡,他又小聲地囑咐著:「紅薇!不要過分難過,要注意身體;你還有革命任務,你還要好好參加鬥爭。一個革命者被捕,是意想中的事情,就是為革命犧牲了,也是難免的。這對大波是個考驗,對你也是個考驗。」
  萬祥辭別了母親和紅薇,悄悄地出了大門,消逝在黑黝黝的西窯窪大街上了。
  送走萬祥,紅薇的心才開始慢慢安定踏實下來。萬祥說的那些話,乍聽起來,彷彿過於理智,甚至有點冷酷無情,但細想一下,那是對她最大的關心。夜深人靜後,她獨自躺在板鋪上,腦子裡忽然閃現出兩年多前在通縣西海子邊呂媽媽家裡那個夜晚的情景,她記起「姨母」講述的在敵人監獄裡的種種鬥爭,也想起她當時怎樣發誓要向革命先輩學習的誓言,於是,她覺得她過去的這些日子,自己的種種表現是過於軟弱和惶惑了。她開始覺得害羞,而且生自己的氣。想來想去,萬祥哥的那一席話,又在她的耳畔響起來。這時,她的頭腦完全清醒過來,全身也平添了無限勇氣,越發感到萬祥哥的話千真萬確,那就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相信黨和依靠黨,而目前,對她確實是一個嚴酷的考驗。


  艾洪水一得到紅薇的底細,就馬不停蹄地去找曹剛告密。他找了幾處曹剛常去的朋友家,都沒有他的影子;他又跑到南市幾處妓院,結果也沒見曹剛。後來他還跑了一趟日租界曙街1一帶新開闢的「遊廊地」——這是聚集著日本妓女的娼寮區,那些梳著日本高頭,脖子上搽了白粉的妓女都搖著頭說沒有「曹喪」。轉上秋山街2,在朝鮮妓院門前蹓躂了幾遭,也沒碰見曹剛。這時,他忽然來了一陣靈感,他記起曹剛說過,最近要去拜會剛成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的王揖唐。他查找了一個密訪本,查到王揖唐的家庭住址,就在日租界的蓬萊街3耕餘裡。他敲開花園洋房的鐵門,遞上記者名片,傳達室的看門秘書不敢待慢,趕緊把他讓進門房的一間小會客室,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地說:
  「您來得真巧,王委員長昨晚剛從北京趕回來,今早就到金剛寺去做佛事,您可以到那兒去找。」
  「我想打聽一下,有位姓曹的先生來過嗎?」
  「來過的,來過的。他也到寺院去了。」
  他心裡真高興,到底把他給挖出來了。於是他慢慢轉上明石街4。在這條街的中段,果然看見了那座日本建立的廟宇——真言宗高野山金剛寺。門前還掛著一個長長的木牌,上寫「中日密教研究會」。會長便是王揖唐。艾洪水雖然沒來過,但他對這個組織的情況也略有所聞。它是以研究佛教密宗為名,實際上這裡卻成了籠絡下野軍閥政客的聚集地,這裡是直接由天津日本駐屯軍高級參謀石井嘉穗掌握操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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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嫩江路。
  2即今錦州道。
  3即今瀋陽道。
  4即今山西路。

  他進到屋來,果然高朋滿座。他在二十幾名長袍馬褂的人裡,認出了當今的治安軍督辦齊燮元、天津市長高凌霨,還有「三同會」1的校友王克敏、池宗墨、榮臻、溫世珍也來參加了今天的臨時聚會。曹剛就坐在池宗墨的身後,在低聲地交談。
  他進去時,他們這群人並沒有研究佛教密宗2,而是在大談特談汪精衛的艷電,剛下野的前日相近衛文縻的第三次聲明,以及汪精衛參與「和平建國」後的政治趨勢,他們都在擔心自己的地盤和勢力,會被這個大黨閥的來臨而吃掉吞沒。有人在交頭接耳地密商著對策。艾洪水的突然闖入,使屋裡的人都大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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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三同會,由三個親日組織所組成,即:日本士官生學校同窗會、留日學生同學會及中日同道會。由日本駐屯軍參謀部指揮。參加者無一不是親日分子,其後日本侵華時,都成了第一流大漢奸。如曹汝霖、陸宗輿、殷汝耕、王揖唐、王克敏、池宗墨等皆是。
  2密宗,中國佛教派別之一。源出於古印度佛教中的密教。唐開元初(716—720)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人先後來華翻譯傳播,形成宗派。以《大日經》和《金剛頂經》為依據,把大乘佛教的煩瑣理論運用在簡化通俗的誦咒祈禱方面。認為口誦真言(語密)手結契印(身密)、心作觀想(意密)三密同時相應,可以即身成佛。在中國只傳兩代即衰落。公元804年日僧空海來唐學法,密宗傳入日本,成立了真言宗。公元八世紀至十一世紀間,印度密教傳入西藏地區,建立了西藏密教的傳統,稱為藏密。

  曹剛也被驚擾得抬起頭來,一看是艾洪水,他心裡暗自罵了一句:「這狗日,找到這兒來幹嘛?真像大綠豆蠅似的叮著我!」他趕緊站起身,迎上他,把他引到旁邊的一間辦公室去。
  「我的時候,找我有事嗎?」曹剛皺著雙眉問。
  「有。多麼巧!我今天又碰見了李蓓蒂——方紅薇。」
  「真的?!」曹剛的一對小眼放光了。
  「這還能假?」艾洪水得意地說,「我告訴他我能打聽我表哥的下落,她連住處的地址都告訴我啦!」他晃動著那個記事小本。
  「好極了!這回我又可以把這消息通知愛斯理堂的會督理查德了!」曹剛高興地把右拳打在左掌心裡,「你不知道,那次我帶著李喬治到通縣去抓這個小娘兒們,正趕上那次暴亂,沒把他嚇死,這次我要告訴喬治,他要不跑來報復她才怪!哈哈……」
  「你別高興的太早了,我還有別的用場呢,」艾洪水壓低聲音說:「我想把她當誘餌,讓她探監,利用她軟化我表哥,這是第一個作用;第二個作用是,讓她當我表哥的替罪羊,把她抓來,囚死在這裡,來個李代桃僵,這樣,讓我表哥死了這條心,省得他總是惦記這個野女人,也免除了咱的後患,這就叫卸磨殺驢,你說這計策怎樣?」
  「好固然好,可是,李會督那頭做的可就不夠圓滿了。」
  「哎!我真不明白,那個美國毛子傳教士,在今天還算個屁泥呀?」
  「嘿!我說你呀,目光短淺,走棋只看一步。別看那美國毛子,他跟美國政府通著氣兒哪!多一條線,多一層關係,就多一條路,這年頭,誰勝誰負,哪塊雲彩下雨呀?」
  「那以你之見,該怎麼處理呢?」
  「依我說,」曹剛得意地顫著二郎腿,「咱們各是各碼,李蓓蒂這個小娘兒們可以做兩道菜:一道是我獻給理查德;一道是藉以誘惑你表哥,最後你不是想除掉她嗎?那也好辦,把她交給李會督,將來把她帶到美國去,遠隔重洋,你表哥還上哪兒找她去呀?」
  艾洪水想一想,他只好不情願地依從。便不酸不涼地說:
  「哼,想不到你還老掛牽著老美那條線……」
  「當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條線我是先存著,留著放長線釣大魚。你小子還得學一手哩。」
  他倆有來有往,就條件和具體作法進行了半天討價還價和仔細掂量。狡猾的曹剛,給艾洪水戴高帽,最後這一切還是推給艾洪水去具體執行。
  紅薇焦灼地等了三天——這簡直長過了三年,這一天的午後四時,艾洪水終於登門拜訪了。他新刮過臉,刮掉連鬢鬍子的下巴頦兒,透著一圈兒青;塗過雪花膏的臉上,泛著油光,溢著香味,閃著笑容,他換了一身深藍的呢子西裝,一條玫瑰色的領帶,顯得格外鮮艷,他渾身透著一股興奮喜悅的勁頭。
  「啊,紅薇!你等急了吧?」他邊脫大衣,邊打量著屋子說道,「這幾天可把我給急壞了,我真是削尖了腦袋到處去打聽,總算把我表哥的下落打聽出來了。」
  聽了這消息,紅薇壓抑不住地有些高興,便馬上問:
  「到底押在哪個監獄?」
  艾洪水說出獄名,紅薇盯著又問:「你沒去看看你表哥嗎?」
  「沒有,我想陪你一塊兒去。那我表哥一定會喜出望外的。」
  「過了堂嗎?」
  「過了兩堂了,不錯,我表哥是硬骨頭,他什麼也沒暴露,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聽說法官說他是『一問三不知,裝傻充愣』。哈,好樣的。」
  紅薇心裡已經有了警惕。她要得到的東西已然得到,便很少說話,主要是對艾洪水冷眼觀察。他此刻得意地吸起一支「三炮台」的高級香煙,一手叉腰在屋裡轉游了一圈兒,又看看院子。紅薇覺得他是在明顯地觀看地形,查看周圍的環境。
  「唉,紅薇,真難為你這位闊小姐,就住在這貧民窟裡受窮,……當然,從工作角度看,你選擇的這地方很好,一來適於隱蔽,二來適合在工農群眾中做工作,」他假惺惺地讚揚著,搖搖頭,又習慣地像彈簧泥狗兒似地顫動了一陣略小的腦袋,「以我一個地下工作者的眼光看,紅薇,我覺得你已走向成熟了。」
  紅薇靜靜地聽著艾洪水對她過譽的稱讚,一直警惕著沒有搭話。
  艾洪水想勾引她多說,便繼續偽裝以激進的口吻大談最近的政治形勢,當然都是報紙上的。他先談了一陣熱門話題:
  大罵汪精衛一群漢奸的聲明,來勾引紅薇上鉤。
  「哦,表嫂,汪精衛的聲明你一定看過了吧,這小子竟然說:『日本對華無領土野心;也不要華北脫離中國;日本希望中國認清形勢,重新合作』。哼,天曉得,這真是滿嘴噴糞,放狗屁!他真是沒有一點中國人味兒啦!」
  紅薇坐在他對面的杌橙上,邊聽邊捉摸他的話,為什麼他對這些消息是如此津津樂道呢?雖然他也在罵,但紅薇感到他顯然在著重介紹聲明的內容,有點「小罵大幫忙」的味道。為了試探他,她故意問:「洪水,我的消息很閉塞,你在敵人的通訊社,大概知道不少內部消息吧?敵人掌握的我軍的情況怎樣?」
  「啊!我軍?!」他反問了一下,張大他那對小眼兒,差一點鬧不清「我軍」究竟指的是誰。他眨巴眨巴眼,晃了晃腦袋,才清醒過來。「很好很好。可以用四個字概括:鬥志昂揚。據說賀龍、關向應領導的一二○師切斷了同蒲路;劉伯承、鄧小平領導的一二九師切斷了正太路,襲擊了娘子關,啊,打得非常好!……」
  他閉住嘴,生怕露出馬腳,態度變得比進門時收斂了。他感到她今天的態度跟那天在大街上見她哭泣的時候有點異樣。「是不是在她背後有什麼人在指導她?那一定是中共黨組織。」
  「我說表嫂,咱們書歸正傳吧,」他微笑著把話茬兒拉回來,「你到底是探監不探監去呀?」
  「當然要去,你好容易給打聽出來,我那麼惦念他,能不去嗎?」
  「哪天?」
  「後天。」
  「為什麼是後天而不是明天?」
  「東西準備不出來,我要給他送御寒的衣服,還要買點好吃的。」
  「那好,後天就後天吧,一清早我來找你,然後咱們一塊去第一監獄。你知道這座監獄嗎?當年這是陸軍監獄,何應欽就把吉鴻昌將軍囚在這裡的。唉,真想不到,做過吉將軍副官的表哥,竟也囚在這裡。……」
  他們約定好之後,艾洪水便告辭,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直在窗根下偷聽這次談話的王媽媽,得知李大波有了下落,走進屋來對紅薇說:
  「阿彌陀佛,總算有了准信兒了,妮兒,趕後天一早快去探監吧,趕緊托托門子,花點運動費,也少讓他受罪……」
  正說話間,魚兒下學回來了。紅薇趕緊寫好一張紙條,打發他回轉盤村給萬祥送去。王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別讓生人截住你,」又說:「躲著墳圈子裡的野狗,」才放走魚兒。
  魚兒走了兩個小時也沒回來,急得紅薇和王媽媽心裡著了火。在這段時間裡,彷彿經歷了兩個世紀。王媽媽時而到門外扒頭,時而又到屋角觀世音佛像前念一段禱告。天擦黑了,才聽見一陣拍門聲,夾雜著喊聲:「奶奶,快開門,是我!」
  她倆都長出一口氣,可把魚兒給盼回來了。
  紅薇飛快地跑出上房,搶在王媽媽的前邊,開了大門。黃昏中,閃耀著魚兒那兩隻亮晶晶的大眼。他是跑步回來的,進門後還一個勁地喘息。
  王媽媽衝到院子裡說:「我的小活祖宗,怎麼才回來呀?你不知大人們著急嗎?」王媽媽撩起衣襟給魚兒擦去額頭上的汗。「看把你跑的,四脖兒汗流的。」
  「小王莊正出紅差呢,那人可擠海啦,」魚兒睜著一對笑眼兒說,「我沒敢看熱鬧兒,擠不過去,我就走河上的冰凌,大坑全上凍了,嘿嘿,我還差點兒掉到冰窟窿裡去呢。」
  王媽媽嚇唬著魚兒說:「瞎話溜精,你一準是貪戀著看熱鬧啦!」
  「您不信拉倒,到家一看,我爹沒在家,這半天就是等我爹來著。」
  「等著了沒有哇?」紅薇插話地問。
  「當然等著啦!這不!」魚兒指著他棉衣的下擺說。
  紅薇急忙用一把小剪子,拆開上衣的貼邊,取出一封疊得極小的信。
  王媽媽掌上燈。紅薇就著燈亮看見那紙條上面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
  「明天上午立刻偷著搬家。我已帶魚兒看過那間房,他會帶你去。一定。」
  又做了一句補充:「打聽出大波的地址很好,我們一定設法去營救。」
  王媽媽不放心,她問紅薇:「寫的是啥呀?」紅薇便把萬祥讓明天搬家的事告訴了她。王媽媽又拍著手巴掌著急地說:
  「哎喲,又搬家?!咱這是吃了耗子藥了咋的?」
  「沒辦法,媽媽,咱只好按萬祥哥說的辦。」
  魚兒這時便把他看過的河灘的房子,描述了一遍,魚兒說:「那房子就在河灘上,離我家可近哩!」
  那晚上吃過飯,等魚兒洗完臉去睡覺,她倆就開始收拾要搬的簡單東西。


  曹剛在日租界明石街真言宗高野山金剛寺,從艾洪水嘴裡得到紅薇的地址,立刻就坐上日本特務機關的一輛吉普車,趕往北京。他回北京本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讓他在華北軍政要人間搜集的有關對汪精衛逃離重慶前來參加所謂「和平建國」的反映,向今井武夫作全面匯報。現在他又給自己加了一個任務,那就是去景山公館向理查德通告紅薇的信息和近況。
  他驅車趕到北平時,已是午後三點多。他和今井武夫預約的時間是在明早九時,所以現在他便指示司機把車開向景山前街。
  汽車開過了被如血殘陽照射的古老故宮,遠遠看見了那高高煤山的黃亭映入他的眼簾,然後駛入前街,又轉向後街。戛然停在那有鎏金饕餮門環大紅鐵門前的公館前面。雖然經歷了這場中日的戰火,可是他感到這個美國傳教士的門庭,依然是那麼威嚴又那麼紅火。他望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不由得想起他頭一次到這個宅門來執行任務時的情景。那次是理查德宴請李頓國聯調查團的全體團員,場面是那麼宏大,宴會是那麼闊氣,他還記得這些大闊佬,個個穿著黑色燕尾服,雪亮的白襯衫,個個全像南極的肥胖企鵝;只有德國的恩利克希尼博士穿的是他的國色——藍色夜禮服,活像一隻大翠鳥。那時候他是多麼寒酸。如今這場戰爭使他平步青雲,握有實權,又有財物,上通下連,神通廣大,真使他有些躊躇滿志了。
  在他自鳴得意的時候,他按響了門鈴。門開了,門楣下站著理查德的忠僕愛狄。他照例穿著月白色的號衣,一看見客人是那年「家庭盛會」時,闖上門來打了他一個響脆耳光的「媽拉巴子」不絕口的社會局緝查科長曹剛,他立刻換上笑臉,趕緊跑向書房稟報。
  書房裡,理查德正在和他的幾名親信教工開會,商討如何適應日本佔領下適逢歐戰1爆發的新形勢又能開展忠於美國的活動。在座的自然少不了青年會的總幹事梁小楚;還有秘書顧仁恕,就是送紅薇去金陵修道院的理查德得力的助手;另一個是陳博淵,這個人過去一直是三青團的領導——教育長,還曾擔任過蔣介石的宗教顧問,他還擅長養狗技術,他本人不辭辛勞,還給宋美齡親手豢養了十幾條名貴品種的洋狗。盧溝橋事變後,中國軍隊大潰退,他南下北來,悄悄地被派在北京,隱藏在愛斯理堂,當一名普通的傳教士,結交大學的教師、教授,專事搜集情報。在武漢珞珈山,他還擔任著三青團訓練殺人技術的訓導長。他想把這項暗殺的工作,通過農村的教徒,貫徹到「反共」的專項課題裡去。再有一位是主人理查德的美國同胞、同工畢環宇。他和這位生於中國、號稱「中國通」的畢先生的交情,不下於跟那位「反共布道家」龔斯德的友誼。他也是蔣介石的顧問,自稱是研究共產主義和反共理論的專家。最後一位,是這個公館的「至上皇帝」,那就是司徒雷登教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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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39年9月3日,由於和德國在波蘭問題上的分歧,英、法對德宣戰,歐洲大戰爆發。
  當愛狄匆忙跑進來的時候,屋裡這群人正引經據典、高談闊論,口飛白沫,爭議得正熱烈。
  「老爺,那個日本偵探曹剛又來啦!」愛狄喘息著說,「見不見他?……回話晚了,他又該罵街打人了。」
  理查德嚇得臉上立刻變了顏色。「這條狗,又聞到什麼味兒啦?你,你沒有說我這兒有客人在開會吧?」
  「沒有,我哪能那麼傻呀?」
  「好,愛狄,」他看一看手錶,「就說我在吃午茶,請他到餐廳去。」
  愛狄小跑著走了。他伸開雙臂往下按捺著說:「請大家務必低聲說話,這人是個很凶的日本特務,他來——絕不是沒有緣由的。不要讓他發現你們。這條狗!」說完他就急忙退出去,順手關好一道一道又高又大的橡木門,向餐廳走去。
  曹剛邁著鵝式大步,穿過花廳,來到牆上掛著很多油畫肖像的大餐廳時,理查德早已坐在餐桌邊裝著邊看報紙邊喝咖啡。一看見曹剛,便站起身,臉上浮起可掬的笑容,伸出手,打著歡迎的手勢,用流利的中國話說:
  「曹先生,一向可好?我們好久不見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向您致謝呢。」
  「哦,我的時候,向我致謝?!」曹剛微笑著瞇縫起小眼兒,嘴角上浮起兩個綠豆粒似的小坑兒,有點詫異。
  「是呀,當然要致謝嘍,您那麼周到地照顧喬治,要沒有您的關照,說不定他早就死在通州了。」
  「哈,小事一段。這次我來府上……」
  「有何貴幹呀?請儘管說。」
  「有好消息。」曹剛帶著買好的神秘微笑,湊近理查德。
  理查德咕嚕著眼睛,心想:「這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日本特務能有什麼好消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但是他不敢得罪他,便慇勤地說,「請坐,您隨便吃一點茶點吧。」他按了一下桌鈴,愛狄走進來,「給曹先生端咖啡來,您需要加一點蜂蜜和威士忌嗎?或是白蘭地?我這兒還有自己調製的美國酒——馬提尼酒,您不想嘗嘗嗎?」
  曹剛要了加白蘭地的咖啡和馬提尼酒兩種。他仔細地品嚐著。
  「不錯,很像日本的甜酒。」他讚揚著,頻頻點頭。
  「您有什麼好消息,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曹剛說出了最近通過可靠的內線,偵察到紅薇的行蹤,並說她姘居的「共黨頭目」已被擒獲,有可能通過讓她探監的方式,摸出天津中共地下組織或將她也逮捕的打算。「這是日方的計劃,我因與先生有幾面之緣,所以特來通風報信,看您有何打算?」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的確使理查德驚詫得目瞪口呆。過去他曾在這個山野村姑身上花了不少本錢,一方面希望她成為征服中國農村那些「飯碗教徒」的心理試驗品,一方面又希望把這位美貌出眾的「東方美人」作為尤物釣餌,有一天引進美國上流社交社會。過去他幾經周折——從南京逃跑,又從遵化老家追索回來;得到信息,又派喬治追蹤到通縣城裡,都不曾放棄過這個在飲馬河畔使用蒙汗藥騙來的小姑娘,還因為他向他的宗教領袖穆德誇下了海口。等喬治從通縣死裡逃生回來後,他得知這個到手的尤物是完全失掉了,他懊喪了許多時日,失望透了。現在,曹剛的到來,使他埋藏在心底的慾望又蠢動起來。這次比往次的慾望似乎更強烈。因為不久前總領事詹森把他召到美國使館,吩咐他說:
  「我說狄克,這次我回國述職,美國對『花生米』真是失望透了,自開戰以來,中國的領土,已讓他丟掉了大半,而他每次倉皇撤退,總說是『誘敵深入』,眼看『誘』到重慶了,還要『誘』到哪裡去?大家都說無非是糟踏我們的美援,那麼多的美式裝備全被國民黨兵丟下棄陣而逃,這是一個無底洞!我們背上這個包袱,騎虎難下,不援助他吧,又怕日本真的獨佔了去,我回國期間,正趕上羅斯福總統就中國問題特別召集了一次小型會議,史迪威1大使也出席了。由於蔣介石的軍隊連新開闢的那條滇緬公路都沒把守住,遭到了日軍的封鎖,史迪威將軍特別生氣。這次將軍特意談到了中共方面延安及其敵後的軍事力量,他說,如果沒有這支深入敵後的強大武裝,日本早已打到重慶這個小朝廷來了,是他們牽制了日軍的兵力,所以他主張一視同仁應給予中共軍隊以物資援助,以利打敗日本。因此,總統指示,今後在華的人員,務必多注意中共方面的發展,盡量地給予協助。雖然蔣介石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仍在大力反共,但我們考慮的是世界全局。」理查德聽到這個新精神後,正通過教徒尋找通向中共地下的渠道,可是經歷了一年的探求,毫無成果。曹剛帶來的這個消息,正好使他內心燃起新的希望,他高興地搓著細長多毛的白手,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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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史迪威(1883—1946)美國佛羅里達州人,1904年西點美國陸軍軍官學校畢業。1921年到中國,曾在美國於山西設立的紅十字築路工程隊任職。1927年後,任美軍駐天津部隊參謀長、司令官。旋任美駐華大使館陸軍武官參贊。1941年任美國第三軍團司令。1942年任中印緬戰區美軍中將司令兼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的參謀長,因與蔣發生矛盾,1944年被美國政府調回,後任美國陸軍地面部隊司令、第十軍軍長,1946年病故。
  「曹先生,我簡直更要感謝你了,你知道,我和我太太以及全家,是多麼疼愛蓓蒂!我們終於得到她的消息了。我想請教一下,您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依敝人拙見,您應該趕緊派喬治把她接回來,切斷她和共黨李大波的聯繫。」說到這裡,曹剛湊近理查德,賊頭賊腦習慣地向空無一人的屋子四周看了看,才接著說:「我再向您透露個消息,日本軍方瞭解到這個共黨是發動通州事變的元兇,二十九軍宋哲元的代表,可能要受到槍決的下場。嘿,要是別人,蓓蒂就要抓去陪綁,因是您的養女,我才給您來透這個信息。」
  理查德自然又一番千恩萬謝。曹剛這才壓低聲音說:「不用客氣,咱們是一事,我知道美國是我們中國的朋友。您可別把我當成日本走狗。不久,我還要繞道去重慶匯報工作哩!」
  這一席話倒使一直懷疑他政治身份的理查德吃了一驚。他心裡不由得罵了一句:「這婊子養的,真會有這種事嗎?」但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曹剛留下紅薇的地址,囑咐著:「快點辦,別讓逮她的人搶了先。」便告辭了。
  理查德一直送他到大門口,「要不要給他點賞錢?」心裡這麼盤算著,直到他看見門前停著一輛插著日本特務機關小旗的汽車,才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肯定這曹剛無疑是一個兩面特務了。他鞠著躬說:「承蒙幫忙,曹先生,如果您需要錢的話,請別客氣。……」
  「好吧,如今我已不缺那玩藝兒啦!我這是純粹為友誼而來的。」曹剛邊說,邊退著走,不知不覺地雙手扶膝,行了一個日本式的雞啄米的鞠躬禮。


  今井武夫這些天特別繁忙。自從在「北光丸」上把汪精衛和周佛海一夥接到上海,又陪他們乘飛機去東京與新內閣平沼騏一郎、陸軍、外務、大藏各位大臣以及前首相近衛舉行了一系列的會談。今井武夫陪著參加的最長、也最具體的會談,是汪精衛與陸相板垣征四郎的會議。會議的內容大到日本早在盧溝橋事變後扶植的維新與華北兩政權的合併,細到「和平政府」「還都」後的「國旗」設計。今井武夫坐在內閣大廈,感到精神輕鬆。自從中日開戰三年以來,早已打破了近衛「三月滅亡中國」的神話,他內心一天比一天憂慮。他覺得日本像佔領東三省那樣容易而漫不經心地訴諸武力的錯誤,是觸犯了用兵的根本原則:逐步增加兵力,不停地為敵情所左右,蠶食般地擴大作戰,是犯了泥足深陷的大忌。無論是佔領南京、武漢,還是徐州作戰,繼而又進攻廣州,始終沒有抓住解決事變的契機。現在終於跳出了個汪精衛,閃出了一位有資格代表中國中央的大人物,使他頓時感到像在地獄裡遇見神佛一樣地產生了信心,又像在渡口遇到渡船似地給他以寬慰。他這些天的辛苦,都溶入這難得的輕鬆心境中了。
  經過20多天斷續的談判和旅遊觀光,他和他的一群幕僚——除影佐、犬養、矢野三人以外,又加上了海軍大佐須賀彥次郎、外務省秘書清水董三,陪伴著汪精衛一行人等,由日本的芝浦港乘輪船出發,在塘沽碼頭登岸,由汽車隊護送進入了天津意大利的舊租界地,住進了墨索里尼女婿齊亞諾的花園別墅。
  只在天津呆了一天一夜,今井便又陪著汪精衛去北京拜會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杉山元大將和華北臨時政府主席王克敏。在拜會這位有只假眼永遠戴著墨鏡勝似骷髏模樣的王克敏時,今井看出,本來那麼春風滿面的汪精衛,沒想到受到王克敏的冷遇,推測汪已深感華北這塊地盤絕不會歸順他這位「黨國元老」,於是汪的精神也變得沮喪了。倒是全副戎裝的杉山元司令官,反而顯得很熱情,他對汪精衛做了一個命令式的建議,他說:
  「閣下,我有個好主意,您最好去會見一下直隸軍閥元老吳佩孚大帥,將來,閣下掌文,吳帥管武,這不是未來中國最為理想的佈局嗎?哈哈哈……」
  讓汪精衛去見吳佩孚,對汪來說真是降格以求,不過從河內出逃,現在也不能不受日本的擺佈了。其實杉山元的這個建議,不啻是給今井武夫出了一道難題。他內心裡知道這件事做起來有多麼困難。本來在杉山元接任以前,這個北洋軍閥頭目的工作,日本是委派過以土肥原賢二為首、有海軍津田靜枝中將及退役陸軍中將阪西利八郎所組成的「對華特別委員會」來策劃這項具體工作的。但是談判了一年多,進展非常不順利。吳佩孚雖然也在唐紹儀擬就的「和平救國宣言」1上簽過字,但對日本方面的要求,總是似允非允,模稜兩可,很難捉摸他的真意。後來因為汪精衛出山,引起了局勢的全盤變化,才特派出今井武夫來做這項棘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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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紹儀與土肥原秘密會談後,曾由他擬定了一份「和平救國宣言」,幾天後,唐就被暗殺於上海自宅。唐紹儀(1860—1938)廣東香山人。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留美學生。歷任天津海關道、外務部侍郎、署郵傳部尚書、鐵路總公司督辦、奉天巡撫,赴美專使等職。辛亥革命時,代表袁世凱參加南北議和。1912年3月袁就任臨時大總統,他任國務總理,6月辭職。1917年參加護法軍政府,1919年任護法軍政府代表,與北洋軍閥政府代表朱啟鈐在上海議和。此後任國民黨政府的國府委員,西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中山縣長,1938年在上海被刺死。此處這一段描寫,時間略有變動。
  這一天的上午九時,今井武夫換了便衣,驅車來到坐落在什錦花園的吳公館。這是一處磨磚對縫,非常考究的北京標準的前後兩進的大四合院。大木盆養的紅、白夾竹桃和海棠樹,使院子顯得頗有生氣。市面上近來都在哄嚷吳帥就要出山執政,所以賓客盈門,冠蓋如雲。不外是些下野的政客、軍閥,都是前來攀龍附鳳,求得吳出山後得到提掖之類的政客。
  今井是吳宅常客,咳嗽兩聲,便報門而入。客廳裡高朋滿座,煙霧迷漫。他走進客廳時,身穿團花壽字綢緞長袍的吳佩孚,正在眉飛色舞地向這些拜門的人們宣揚他說過無數遍的「共黨就是共產共妻」,「以均產主義去頂住共產主義」,「以振興禮教去撲滅共妻主義」的老一套說教。這些論點今井武夫都聽得膩味了。他剛走進門,首先迎住他的是現今「滿洲國」的大臣、最近來北平活動新民會會長一職的滿清南洋大臣張之洞六公子張燕卿。他白白胖胖、長一個西瓜一樣滾圓的腦袋,臉上浮著諂媚的微笑,忙給今井遞上一杯托盤茶。在這些賓客中,今井還認出了想出山的軍閥靳雲鵬1。他也走過來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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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靳雲鵬(1877—1951)字翼青。山東鄒縣人。北洋軍閥。曾任北洋軍第五師師長、山東都督,參戰軍督辦等職。是段祺瑞手下「四大金剛」之一。曾代表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中日軍事協定。後任陸軍總長,國務總理。1921年去職,居天津作寓公。
  今井和在座的人點點頭,便湊近吳佩孚,在他耳根說:
  「我想跟大帥商議一件要緊的事……」
  吳佩孚坐在鑲了大理石的太師椅上,叉開兩腿,左手端著銀製的水煙袋,右手掐著火媒子,衝著今井揮揮手,用擺老資格的高傲口吻說:
  「有什麼事兒,你就當著大伙的面說吧,這些統統是我的老部下,親信,沒有外人,也走漏不了風聲。」
  今井深知他那傲慢自大的脾氣,本打算把他叫到旁邊的屋裡跟他慢慢商議,現在他不但不抬身起駕,當著這些捧場的人,反而更端起架子來。今井武夫躊躇一下,還是不得不說出來。
  杉山元大將的意思,想請他吳佩孚和汪精衛二巨頭會晤會晤。
  吳佩孚一聽這消息,便板起那張扁平的大臉說:「哦,這倒是一條新聞,他這個國民黨的二號人物竄到咱華北來啦!怎麼,會晤會晤?!……嗯,那可以吧。」
  今井武夫聽了這口風,趕緊說:「汪先生下榻在鐵獅子胡同——原來宋哲元的官邸,是不是由我陪同您一同去拜會汪先生?」
  「呸!讓我去拜見他?!不!我不去!」吳佩孚一口氣吹著了火媒子,呼嚕呼嚕地吸了兩口噴過酒、香味濃烈的水煙,撇著八字鬍下微厚的鮮紅嘴唇說,「今井武官,你這種安排怕是輩數不對了吧?他不過是當年銀錠橋邊的一個殺手,後來靠鑽營爬到這個位置,讓他來看我還差不離!」他說完這話,故意看看周圍的人們,補上這句口氣更大的話:「武官,你給他捎信兒,讓他親自到我門上來,我保證接見他就是了。」
  今井已無話可說,他對這位狂妄自大的老軍閥,只好壓住一肚子氣憤,撥頭出了吳公館。他坐在汽車裡,壓抑不住地罵道:「真操蛋!土肥原幹了一輩子特工,這回算是走了眼,怎麼謀略工作做到這個狂妄的老朽頭上來了?我的情報員說,這老傢伙收到的那些擁戴他出山、重新擁兵干政的通電,都是張燕卿這個傢伙擬了電文,私自拍發給他的,這老棺材瓤子還蒙在鼓裡,信以為真,妄自尊大哪!怪不得王克敏跟他的關係也是水火不容,真可氣又可笑。巴嘎鴨鹿!這『鳥工作』1也只好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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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鳥工作,日本特務機關即對唐紹儀、吳佩孚進行招降工作的代號。這個「鳥工作」由於吳佩孚不肯去見汪精衛,汪也不肯俯就吳,這次秘密勾結便告吹了。此後吳佩孚住進日本人的牙科醫院治療牙病,於1939年12月4日,病死北平牙科醫院。當時市民們紛紛傳說是因為吳沒出山,才遭到日本的暗害。
  他驅車趕回鐵獅子胡同時,汪精衛已穿好西服革履,坐在客廳裡等待接見吳佩孚。今井武夫不得不把會見吳佩孚的情況如實地向他匯報。汪精衛聽完匯報,氣得耷拉了八字掃帚眉。他只好說:
  「喏,既是這樣,我打消了跟他會見的念頭。請你代我向杉山元司令官轉達我這個意思吧。我本人在華北沒什麼必要呆下去了。」
  今井當晚就陪著汪精衛跟隨一車警衛,回到天津意租界齊亞諾別墅。第二天就由影佐禎昭護送,連同一幫隨從人員飛回時時刻刻要提防刺客來臨的上海。今井武夫算是交了差,鬆了一口氣。
  正在他還沒有把這口氣喘勻實的時候,一個從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又把他驚呆了。他拿起話筒,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做立正姿勢,一個勁兒鞠著躬說:「哈依,哈依,索我爹死!」原來這是秩父宮1親王給他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刻飛往南京,向視察廣州凱旋歸來的秩父宮匯報工作。他於當晚夜航,飛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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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秩父宮即日本天皇裕仁的大弟雍仁的官名。他在日本參謀本部任職,中日戰爭時,參予高級活動,往來於日本、中國。1940年後臥病不起。於1953年死去。
  親王在他下榻的中山東路中央飯店的豪華包間裡等待接見今井武夫。他們很早就建立了上下級關係。親王是在參謀本部作戰略工作,他始終為迅速解決中日戰爭尋找方案,他就在這個戰爭指導班裡任職。雖然他的職位並不顯赫,但他一直是替他哥哥裕仁天皇過問許多具體的事情。這次他就是專為安置汪精衛和重新打開與重慶秘密談判而來的。
  雍仁親王因為只接見今井一個人,所以他穿了一件絳紫的緞子睡袍。他的臉是那麼白,恰好和他那墨黑的頭髮形成強烈的對比。他也留著近衛式的仁丹胡。
  今井走進屋來,親王立刻微笑著迎上前去。今井再三辭謝,才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親王這時從手提箱裡拿出了從廣州帶來的銀酒杯,還有一塊金懷表,作為禮物送給他。他千恩萬謝,感激涕零。他們邊喝酒,邊談工作。首先由今井談了「汪氏工作」的進展及在北平遇到困難的情況。秩父宮親王聽後,頻頻點頭,又陷入沉思。然後他搖搖頭,長長地歎息著說:
  「你讀過毛澤東最近發表的《論持久戰》嗎?他的分析,恰恰說出了我們日本帝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弱點。我們佔領了廣州和武漢三鎮後,由於守備這些地區的兵力增加,造成了作戰兵力的不足,特別是共產黨在我們後方開展根據地,我們不得不用兵進行清剿討伐,來維持治安,用去的兵力更多,何況我們還要調動大量兵力防範滿蒙北邊的蘇聯大軍。中國大陸這麼遼闊無垠,要想派遣有限的兵力,迅速結束戰爭,看來幾乎是不可能了。……」
  他歎息著,反剪著手,停在屋子中央。今井武夫用尊敬的目光追隨著他,洗耳恭聽他的教導。
  「國人和朝野上下,都盼望早日結束這場曠日的戰爭,良策何在?……」他沉思著反問,然後又自答著說:「為了攻下重慶,是否可以在宜昌上游附近,構築水壩攔阻長江,以便進軍?」
  「這工程需要很多時間,而且需要浩大的巨資,親王,這恐怕是很難辦到的。」今井訥訥地說。
  「那,如果軍事不行,是不是還要回到政治談判上來?我看,今井君,你是不是可以一方面關照著汪氏工作,一方面把『對華特別委員會』制定的『桐工作』1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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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桐工作」,是「重慶和平路線」的暗語。即是日本專門對國民黨進行誘降的工作。從此時開始,日本的上層一直都在抓這項「桐工作」,因此日本與重慶的秘密談判一直在進行,這「桐工作」進行到日本投降,才自然結束,其中一個主要內容是如何連手解決中共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的武力問題,所以,幾次反共高潮(包括皖南事變)和「桐工作」亦不無關連。
  聽了秩父宮的這番「有病亂投醫」的講話,又看親王臉上突然浮現的苦澀表情,今井武夫的心裡也湧上一陣痛苦。他想不到,從陸軍大學畢業後就投身侵吞中國謀略工作的他,不僅耗費了數十年的心血,而且還要在這場戰爭中的兩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一是重慶的遠足逃跑抗戰;一是中共近在眼前的游擊戰爭中,幾乎要把他那狹小的三島祖國拖垮。雖然這雙管齊下的工作——一邊跟汪精衛周旋;一邊跟重慶談判,使他感到有點滑稽,又有點尷尬,但服從是他軍人的本性,所以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站得筆桿兒般的直立,畢恭畢敬地說:
  「哈依,哈依,索我爹死。」
  從那一天起,今井武夫又領受了這份極為迫切和詭密的「桐工作」。
  曹剛奔到日本武官處時,今井武夫剛從南京趕回來一天。今井倚在沙發椅上閉著眼,全神貫注地思考「桐工作」如何開展。他約曹剛,本來只想聽聽對汪精衛出山的各種反映,但自從領受了「桐工作」的任務,他忽然想起了曹剛。他清楚曹剛的底細,一看他正好來到,便拍著自己的腦袋慶幸著說:「哈,多巧!真是天照大神顯聖,使我福至心靈,要不然,怎麼這個曹剛不早不晚非在秩父宮給了任務,他就登門了呢?」想到這裡,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帶的那個用硃砂畫就的符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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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人和日本兵,身上戴著一個荷包,裡面有符,他們稱此物為符袋。
  「啊,曹喪,見到你真高興!」今井武夫一咕嚕,從沙發椅剎芨鍘?
  曹剛看到今井這麼異乎尋常地對他表示歡迎,使他受寵若驚。他坐下來剛想匯報「三同會」和佛教密宗研究會一些華北宿將對汪出山的反映,今井便擺一擺手說:
  「先不談這些,這已經不要緊了。喂,曹喪,能不能請你回重慶一趟,或是跟我去一趟香港,和國民政府拉上關係,開始新的和平條件談判?」
  曹剛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才平靜下來。他的「兩面」,是早在今井這裡掛了號的,唯其因他是「兩面」,才更受到日本特務機關的重視,現在該是起用他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曹剛想了想,便問:「可以,什麼時候起程?」
  「越快越好。」
  那天是今井武夫做東,請他在日本飯館長春亭共進午餐。
  吃的是正風行北京城的雞素燒。


  理查德送走了客人,只留下司徒雷登。自從日本侵佔了北京,日本軍部就把清華和燕京兩所大學幾乎全變成了日本養馬的兵營。燕京大學山青水秀的校園,用倒刺鐵絲蒺藜網圈去了大半,樹幹上到處拴著東京純種的軍馬,馬糞味充斥了原來鳥語花香的幽雅校園,到處飄蕩著日本兵粗野難聽的軍歌聲:「哭你娃爹爹開了褲子自己做1。」這野蠻的討厭聲音,不時傳到教室和實驗室,影響著師生安靜地上課。司徒雷登以美國教會學校教務長的身份,曾經向日本軍部交涉過多次,但都毫無效果。他也向剛就任不久的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進行過交涉,更是石沉大海,渺無回音。司徒雷登這樣做,不但毫無結果,反而使日本佔領當局對他更加憎恨和防範。他去年曾就回國之便,繞道從昆明去過一趟重慶,就學校疏散大後方的事宜和蔣介石做過交談。自這以後,燕京大學便成了偷偷摸摸往大後方輸送知識青年的秘密渠道;自從史迪威將軍做了應給予延安的援助的指示後,司徒雷登也兼管向延安輸送少量幹部的工作。熱血的年輕學子,可以在學校大談抗日理論,成立各種活動小組。總之,這兒是日軍佔領北平後一塊有點自由的國土,日本人早已得到特務密報,因此對司徒雷登,視若佔領區的一顆眼中釘,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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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軍歌《愛馬行》中第一句的日語語音。意思是「離開祖國已有好幾個月了」,作者故意把語音寫成有意義的字句,有點利用諧音達到文字遊戲的意味。
  理查德把他留下,就是跟他商議紅薇的問題。他直截了當地說:
  「先生,最近我得到消息,我的養女蓓蒂,成了中共的地下人員,被那個日本特務曹剛盯住了。」順便又說出她偷著嫁了一個中共人員,被捕了去,可能要槍決。
  「哦!上帝!」他驚呼著,急速轉動著他那湛藍的大眼睛,他那寬闊的腦門,擰起兩道淡黃的小麥色的眉毛,「狄克,那我們應該趕快去營救蓓蒂才是!當前,我們的主要之敵是日本,現在我們應該拿出美國自己的看法和作法,不能太受蔣先生的影響。不管他是紅色還是藍色,只要他是抗日的,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打算去接她,然後把她還送回您的學校,您可以收留她嗎?」
  「當然可以。我那裡是儲存這類反滿抗日、愛國分子的唯一最好的倉庫。她是你的養女,我的教女,怎麼能不掩護她?
  她如今在哪兒?」
  「在天津。」
  司徒雷登看了看金殼懷表。「事不宜遲,你不如馬上坐汽車趕到天津。快把她接回來,就放心了。」
  「好吧,您這是個好主意。尊敬不如從命,我這就走。」
  司徒雷登也起身告辭。他照例是騎著他那匹白馬身穿中式長袍進城的。愛狄把餵過燕麥的馬牽過來,理查德把他送到門口,騎上馬,拐上景山大街,他才坐進汽車,飛速向天津趕路。
  將近十點鐘,汽車進入了天津北站市區。但是打聽西窯窪,卻費了不少時間。汽車終於停在了這個狹窄、湫隘、到處是密如蛛網小胡同的街道上——紅薇住處的小門前。理查德就著車燈看見這一片低矮的窩棚,實在是太窮太破了。「這山女不留戀景山公館的優裕生活,卻隱藏在這裡寧肯受苦,這種信仰的力量在她身上真不知要超過她信仰基督多少倍啊!共產黨是用什麼方法使這部分中國人著魔的呢?可見我平時真是欠缺這一課啊!……」他望著這片貧民窟,這樣思索著。
  司機夏普——這也是理查德的賜名,下車叫門。啪,啪,啪。
  屋裡正在緊張地收拾東西。按照王萬祥的指示,準備夜裡穿過小胡同把家搬走。紅薇聽見了砰砰地叩門聲。她詫異著:「這麼晚了,能是誰呀?!」
  「會不會是那姓艾的小子又來了呀?這個缺了大德挨刀的玩藝兒!」
  「他約定我明天才跟他一塊去探監呀,這是哪位夜貓子進宅呀?」
  「甭管是誰,你還是先從廁所上房躲一躲。」
  紅薇趕緊走到小廁所,攀上那個木板門,上了房,趴在平頂房上。
  王媽媽開了門。她真的嚇了一跳。在黑暗中,她影影綽綽地認出了理查德。「哎喲,是老爺來啦!」
  理查德急忙進了小院,回身掩上門說:「哦,你在這兒?
  那好極了。有話咱到屋裡說。」
  「蓓蒂小姐呢?」他進屋朝四下看,見沒有人。「她到哪兒去了?」
  「我的老爺,可壞事了,」王媽媽急中生智,裝出著急的樣子,拍著手巴掌說,「她已經一天沒回來了,誰知道出了什麼事啦?」
  「啊!曹剛這小子,送我空人情呀?」理查德自言自語著,「告訴我,王媽,是不是前些天有她一個相好的被日本人逮去了?」
  王媽媽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你們這地方,已經讓特務盯上了,必須快離開這裡,」他掏出紙筆,扶在小桌上,急匆匆地寫了一張便條,交給王媽,「我也不能在這兒久留,怕招來麻煩,回頭二小姐回來,你把這交給她看。嗯,我走了。」
  他沒有落座,就出門鑽進車裡。「夏普!快開,開到英租界的美國領事館,你還記得吧,前幾年我到泰勒領事這兒住過一陣子呢。」
  「記得。」夏普扭過頭來,齜著一口白牙說「那回不也是來接二小姐嗎?那次是愛狄帶我去的,要穿過一片墳地,那鬼地方比這兒還窮。」
  汽車向東直開,穿過天緯路,奔上了大馬路,便飛速地上了金鋼橋,一溜煙向北駛去,好像是逃跑一般。
  這次喬治不敢再來,理查德才不能不親自出馬。他坐在汽車裡,沒有見著紅薇,覺得很失望。
  紅薇聽見理查德的汽車已經跑遠,就從房上登著小板門下到院裡來,邊跺著凍僵的腳,邊詫異著怎麼理查德會找到這地方來。
  王媽媽把大門拴上,兩個人一齊進到屋裡,紅薇聽了王媽媽的學舌,才解消了她心中的疑團。
  王媽媽把理查德留下的那張紙條遞給紅薇,「快看看這張紙條上寫的是啥就知道了。」
  紅薇展開紙條,是用英文寫的,她在心裡默譯著,給王媽媽念出來聽:
  親愛的教女蓓蒂:
  我聽到了你的凶信,急忙趕來援救你。上帝是慈悲的。你如看見這張便信,請立刻回到北京的家來,司徒雷登先生已答應收留你這名學生。你會在美國旗幟的保護下,獲得自由和幸福的。
  愛護和忠於你的教父
  理查德·麥克俾斯
  又,如果你願意,王媽和你可以一同回到景山公館。
  紅薇看完,念完,把信折好收拾起來,想著日後這或許有用。便說:
  「媽媽,先別想這些,還是快收拾東西搬家吧,無論如何,我們今夜也要搬走,別讓艾洪水把咱堵到這院裡。」
  直折騰到後半夜,王萬祥拉來一輛小排子車,到底把家搬了。
  將近午後二時,穿著整齊的艾洪水,來到西窯窪大街那個小門前。為了帶領紅薇一起到監獄去探望李大波,他特意穿了一身在淪陷區敵偽中上層人員中非常流行、時興的草綠色「新民服」——式樣近似中山裝,只是上衣多了兩道線、一個開氣,頭上戴了一頂同樣時興的呢子「和平帽」。
  他今天特別高興。一是因為釣餌已垂手得到;二是意識到因為他掌握了這個有點幼稚「鳥囮子」,會成為他手中一筆奇貨可居的交易籌碼。
  從他目前的精神狀態來看,他正停留在一個十字路口。一是為了他父母的生計,繼承萬貫家財,他寧願拋棄都市奔波勞碌的生活,去當北大荒莊園主章懷德的入贅女婿;一是他想攀上平津過去隱退的督軍省長高門的千金小姐,或是當今的高官顯貴府上的閨秀,結成秦晉之好,來改換門庭。現在他都在摸索進行,還舉棋不定。
  這幾年他已習慣了偽職工作,他常想,既然當了漢奸,那只有徹底「下海」,一是為了錢,二是為了官,有錢就有官,有官就有錢,週而復始,循環轉化,所以他兩樣一齊抓,能先抓到哪個,就抓哪個。自從他鑽進情報界當了記者,他除了藉機向商家勒索錢財,充實腰包以外,他還巴結上了情報局長管翼賢1,他經常登堂入室拜門,看到管翼賢當了漢奸後的闊綽生活,他非常羨慕,一來二去他還拜在管翼賢老婆、那個塗指抹粉的老妖婆邵悒芬膝下做了乾兒子,他多麼想成為管門的乘龍快婿,可是那位管千金卻看不上這個小跑腿的窮酸記者。他在進攻釵裙失敗之後,才轉而向他舅舅謀產,設下這個誘餌的毒計。他想把表哥弄回老家,他就會娶他表妹,分一半章家的財產,他覺得這個計謀實現,他就一輩子有了保障。他越想越高興,用興奮得有點發抖的手去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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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管翼賢,敵偽時的大文化漢奸,除情報局長外,還擔任《實報》社長,日本投降後槍斃。
  正午街筒子裡沒有一個行人,他拍了一陣門,不見有人來開門,便改用拳頭砸門,以腳踢門。這時才從院裡傳出:
  「來了,來了。這是誰這麼砸門呀?」
  板門開了,門楣下站著一個肥胖女人,好像一口救火用的太平水缸堵在門口。因為是小跑著來開門,她張著嘴,一個勁兒喘息,兩個大饅頭似的大肉奶子像涼粉團似的顫動,扣著一口鐵鍋似的大肚子在一起一伏。她看見站在門外的艾洪水吃驚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便操著純天津衛的口音沒有好地說:
  「喲!還撒囈症哪?大晌午的,吵得我不得睡覺!你倒是說話呀?找誰?」
  「我……我找這院裡的房主家。」
  「嘿,你老算找對啦,我就是房主,你老是想租房嗎?」「怎麼,你是房主?」艾洪水焦急地問,「我是說,找這裡住的那一家。」
  「他們搬走了!」
  「搬走了?……什麼時候搬的呀?」
  「昨天。」
  「搬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人家搬到哪兒還告訴我?」
  肥女人看見艾洪水好像氣球撒了氣似地垂下頭,急得滿腦袋直冒汗,便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句:「八成吃錯藥啦!」砰地關上了門。
  他的頭一懵,幾條青筋、像豆蟲似地在他的額頭太陽穴暴露出來。
  「他媽的,這小娘們,屬黃花魚的,這回又讓她溜了!好!為了報復你,方紅薇,我讓你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李大波。」
  紅薇的新居在新開河西岸,緊挨著法商學院,與王萬祥隔河相望。如果有什麼急事,站在河岸上都能打招呼。互相來往只需過那道木製的法政橋就行。
  這裡雖然只隔了一條窄窄的小河,但兩岸的居民卻有很大區別。新居附近住有許多大學生和教職員,紅薇在這裡混在人群中不那麼突出顯眼,這裡是比較好隱蔽一些。
  正當艾洪水仍舊徘徊在西窯窪想尋找一些蛛絲馬跡時,她已經按照王萬祥的通知,化裝成大學生的模樣,用寬大的圍巾包住頭,又戴了一個大口罩,穿上一件大衣,向寧園急匆匆走去。
  4月的寧園,已經換上了春裝。湖畔的柳樹,抽出了細嫩柔軟的綠色枝條;上次她看見的堅冰,已經溶化成湖水,清澄碧綠,漾著一片漣漪;一條條的遊船排列在湖邊,等待踏春的人們試槳;小草已破土而出;燕子在水面低飛呢喃;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日本影星李香蘭唱的軟綿綿的《夜來香》的歌聲:「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忘記身外事物成對成雙的情侶,正在園中踏青。
  紅薇今天是應楊承烈的約會來到寧園的。現在她格外的警惕和小心了。她隨時注意著是否有尾巴相隨、特務盯梢,她不時停下來,故意走進商店假裝買東西。她的心裡總是處在感情和理智互相消長的狀態,她時而想起李大波在監牢受苦,幻想他受了酷刑,她就衝動地非想去探監不可;但理智卻壓住了她的冒失行動。她是多麼想跟著艾洪水一塊兒去探監呀,但黨的任務在身,她又絕不能這樣做。現在,她就懷著這種矛盾痛苦的心情走進了寧園。穿過臨湖的彎曲道路,向影劇院門前走去。
  她剛走到石獅的坐墩邊,看見對面長廊上的碑亭前,站著衣冠楚楚的楊承烈。他今天化裝成一名新聞記者。穿一身淺棕色方格的薄呢大衣,衣領處,露出了一條春香呢領帶,戴一頂鴨舌帽,肩上挎著一隻照相機。他吸著煙,斜倚在鐵欄杆那裡,望著魚兒嬉戲冒著水泡的河面。艷陽當空,天氣晴和,空氣格外濕潤爽朗,在陽光中,漫舞著第一批飛飄的柳絮。
  長廊上坐著一對對情侶。紅薇走進長廊,來到楊承烈臉前,用情人約會的姿態,挽起他的胳膊、用較大的聲音故意說:
  「對不起,你等我好久了吧?」
  「哪一次你不罰我多等啊!我等得著急了,差點要走。」楊承烈微笑著,故意應和著說。
  他倆挽起手,順著長廊走去。他們走過一座小橋,向東走,又來到花窖的溫室前面。上次楊承烈就是在這僻靜的地方,約著李大波和紅薇一塊見面的。紅薇見景生情,想起李大波已系縻牢獄,不在他們中間,心裡又湧上一陣痛楚。「紅薇,我真怕你心裡難過,」楊承烈低聲地說,「我沒告訴你就搬了家,你應該知道這全是為了黨的利益。一個同志被捕了,不管他在獄中的表現如何,黨的秘密機關都應該立即轉移。如果我被捕了,你也應該馬上採取這種斷然措施。這並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這是黨的紀律決定的,你明白嗎?」
  「我現在明白了,」紅薇低著頭,手裡拿著一段柳枝,擺弄著,「可是當時我真難過。找不到黨怎麼辦呢?我心裡失掉了主心骨兒,我哭了。就在那一會兒,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樣,真像是瓜兒離了秧,孩兒離了娘似的,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裡沒著沒落的。……」
  「我一猜你就得這樣,」楊承烈微笑一下,「所以我趕緊叫萬祥冒著一定的危險,跟你取得聯繫。」他長吁了一口氣,又放低聲音說,「昨天我已經通過一個內線關係去看過大波,他的確是關在陸軍第一監獄。」
  聽到這個消息,紅薇的心怦怦地猛跳起來,有一股熱血,湧上她的頭部。她的兩頰也突然緋紅,雙手不自然地顫抖著。她猛地抬起頭,兩眼噙著淚,望著楊承烈那深湛的眼神,呼吸急促地問道:
  「他怎麼樣?受刑了嗎?」
  「表現好極了,你放心吧。」楊承烈讚歎地搖搖頭說,「雖然敵人對他使用了非刑,可是他表現得堅貞不屈,不愧是一個共產黨員,一條好樣的硬漢子。」
  紅薇聽了這話心裡儘管放了心,但熱淚還是湧出了眼眶。她趕緊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把臉扭過去,裝著看葡萄架,不願意在自己尊敬的領導者面前暴露出感情脆弱的一面。她努力壓抑著抽噎,雙唇微微地顫抖著。
  楊承烈完全瞭解紅薇的心情,心中也很激動。但是他必須控制住他的內心悲痛。緊緊地握著紅薇的手說:
  「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有多麼難過。黨一定千方百計盡可能想辦法營救他。為了黨的事業,我希望你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紅薇把目光從那柔枝嫩葉攀緣而上的葡萄籐處移回來,用一對淚眼望著楊承烈,嘴唇哆嗦著,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大波的表弟,我們已查出他早已是一個叛徒,」楊承烈說,「但是他現在利用我們地下單線聯繫和根據地分割的不便,還在同志間冒充我們自己人,這是很危險的。所以,才轉告你必須搬家轉移,現在新家都收拾妥當了嗎?」
  紅薇點了點頭。然後她向楊承烈匯報了理查德來訪的情況,還拿出了那封他留下的英文短箋。
  楊承烈能粗通英文,看了看那信,沉思著。「紅薇,我倒覺著我們可以將計就計,利用這條線索。反正你在天津已經暴露目標了,暫時躲避躲避也好,你要能在理查德家隱蔽一陣,那是最好的避風港了,因為,日本和德國是反共軸心國,英法既然跟德國宣戰,日本也視英法為敵國,而美國卻沒有參加戰爭,所以,日本對美國的態度還是客氣點,因此,理查德的家,日本憲兵還不會去搜查,另外,日本和中國打仗,還仰仗著美國賣給它數以百萬噸計的鋼鐵,否則,它是難以打這麼大的戰爭的。」
  紅薇仔細聽著楊承烈的談話,這對她增加了許多知識,也更提高了她認識事物內在關係的分析水平。她雖然並不願意回景山公館,但她思想鬥爭了一會兒,還是接受了黨的這個臨時保護性措施。
  「嗯。那,我可以到司徒雷登的燕大去上學嗎?」
  「當然可以,而且這還是一個一般人不易多得的機會呢。你在學校隱藏下來,繼續在教授和青年學生中做工作。你知道,我們延安和根據地需要大量有真才實學的知識分子呀!從大的方面看,沒有知識不僅搞不好大規模的建設,就是眼下也打不好仗。你去了,在學校建立起咱晉察冀一個工作點,那不是很好嗎?」
  紅薇想了想,的確有她施展才能的地方,楊承烈似乎撥開了她心扉上浮著的那片雲翳,她現在反而變得比剛才來寧園時精神愉快多了。
  「承烈同志,我來時思想上有很大鬥爭,自從出了大波的事,我有點悲觀,認為自己是山野村姑,可能不大適應城市的地下工作,我來時還想向你請求把我調回根據地算了,可是我又惦念著大波的事情,所以沒好意思向你提出來。現在你的指示解決了我的思想問題,那我就接受這個新任務吧,一可以為黨在城市繼續工作,二來又能夠隨時得到有關大波的消息,一舉兩得,這太好了。」
  楊承烈看到紅薇轉悲為喜,她那蒼白而有點憔悴的臉上浮漾起新的生氣,他心裡也很高興。他笑著說:
  「紅薇!你別總以為自己是什麼山野村姑,目前我們的鄉村,有幾個像你這樣會說洋話的村姑呀?你自己是一個很有知識、很有修養而且還有社會實踐的大學生了。咱們根據地參加工作的多是從農村出來沒有上過學的姑娘,革命積極性很高,可還太缺少像你這樣的女知識分子,所以黨經常把你派往大城市,這就是最重要的依據。要是把那些農村婦女派出來,那恐怕很快就會暴露目標,最重要的是她們無法接觸上層人物,而你就有這個條件。紅薇,你要鼓起勇氣,可別妄自菲薄啊!你在黨最困難的時期為黨多做工作呀!」
  聽了楊承烈對她很好的評價,她心裡一陣陣熱乎乎的,她靦腆地笑了,低下頭,擺弄著那只鮮嫩的柳枝,兩頰升起一片紅潤,就像新綻放的桃花那麼柔媚、光艷。
  「我轉到北平,誰是我的單線領導呢?」
  「還是冀原,到時候我會讓他跟你聯繫。也許是王萬祥,因為他到景山公館去探望王媽媽,名正言順,不會引起懷疑。既然理查德在信上允許你帶著王媽媽回去,你就帶上她。老太太很為咱出力,等於你身邊多一個親人和幫手。」
  「是的,我準備這樣做。你看我什麼時候離津去北平?」
  「越快越好。你也可以及早到達工作崗位了。」
  楊承烈又燃著了一隻煙。他倆繼續圍著果園的鐵蒺藜和木樁的圍牆轉。他擔心會有人注意他們,他便提議到湖邊那兒走走。
  「最近有什麼喜事1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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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一個暗語,即「好消息」或「勝利消息」之意。
  「有,值得高興的事真不少,不過因為交通阻隔,日本封鎖,喜事傳來的較慢攪恕!彼呴r藕燹保n淹反戰h瞳昊斜V諾□R土恕M餿絲吹剿縈s庋傭潾y夠嵋暈i且歡粵等嗽誶那乃堤鵜鄣那榛澳亍K嗤u吆燹保x亓艣n歡]鶚Γ毯H街瀉蛹淦牖崠蛄舜笫ツ蹋眷a尉圖咼鸕腥艘磺I啵絞gE慷櫻帟晑庛~t繳轎魑逄□曾炰嚃p稈ZW旨叩星W嗝○蕘旛~降陌寺肪q諍穎筆∫紫卮罅礹t蕉分屑叩興陌俁嗝☆雃x肪o灰晃迨υ諫蕉鉦降惱蕉芬卜淺3鏨雞闌棷虛妤vm俁噯耍灰歡]鶚j徒旛~講慷釉諍穎繃槭儷倫s蕉反蠷藎取菪n腥艘磺莊臭縜qy夠鞅辛說新猛懦ズ郗廎雃x肪Y咼鵒斯A竦撐衫醋扆蜂藍^頤塹鬧旎潮o咳淟煚F脾哏`wA竦車牡諞淮畏垂哺叱北淮蟯肆刷佟P濾木r獯畏鬯榱巳站j蠐噯說拇蟆吧□礎保o械芯虐俁噯恕W詈笏悗嫠吆燹彼擔骸暗持醒胱□T□觥噸醒牘賾諭囈獾芯Vテ韉鬧甘盡罰姥覂wㄎ乙慘eL拇游洌當p降芯eЗテ髁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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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齊會之戰,1939年4月23日至25日;細腰澗之戰,1939年5月10—15日;大龍華戰鬥,1939年5月20日;梁山戰鬥,1939年8月2日—3日;陳莊戰鬥,1939年9月25日—29日;淶源戰役,1939年11月3日—8日。
  「聽到這些,我真高興極了。我希望我到北平以後,還能像在天津這樣及時瞭解情況,得到文件看。」
  「你一定能夠得到,我保證一切都會像在天津一樣。」
  他們繼續在湖畔漫步。然後又漸漸走到戲樓的後門。那裡遊人和情侶少得多。
  「紅薇,你可不能光聽我說的那些好聽的。」楊承烈低聲地說,「現在的鬥爭形勢還是既嚴酷又複雜的。日軍不斷地進攻根據地,並進行殘酷的軍事掃蕩,10月15日那天,日本還派飛機71架分批空襲轟炸了延安,所有這些我們已付出了生命、鮮血;而國民黨卻以我為敵,暗中向我軍民發起攻擊,製造摩擦、多次發生慘案:例如山東的博山慘案;湖南的平江慘案;河北的深縣慘案、還有鄂東慘案、河南的確山慘案1等等,簡直數不過來,損失非常巨大,我們是腹背受敵,國民黨喪心病狂干的這種煮豆燃豆箕的勾當,真是讓仇者快、親者痛。在延安舉行的平江慘案被難烈士的追悼會上,毛澤東同志氣憤的發表了《必須制裁反動派》的演說。我們在跟日寇拚命,浴血奮戰,但蔣介石卻下密令消滅我們,這真令人氣憤難平。據可靠消息,敵人又在和重慶勾結,進行秘密的投降談判。所以,我們的民族命運,仍處在極端的危險中。你到了燕大,要在秘密會議上,把這個實情講給傾向於正義的教授和青年學生們聽,讓他們瞭解事情的真相。紅薇,你現在明白了吧,你的任務還是很重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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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博山慘案,1939年4月發生;深縣慘案,1939年6月11日發生;平江慘案,1939年6月12日發生。這裡列舉的幾個慘案,是慘案的一部分。製造慘案者,均為國民黨部隊和特務,都是在蔣介石秘密頒布的《共黨問題處置辦法》、《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等文件的指導下發生的。該文件是1939年2月發佈;同年12月20日蔣介石發佈《異黨問題處理辦法》,27日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又發佈《運用保甲組織防止異黨活動辦法》。
  他倆又談了談生活和經濟問題。
  「我到了北平,就不會為生計問題發愁了,」紅薇詼諧地笑著說,「我用理查德從教民那裡弄來的『奉獻』做咱們的革命之用了,你可以放心,不用惦念我。」
  「好吧,也讓我們唱一回『草船借箭』吧。」楊承烈也笑了,然後他遞給紅薇一包楊村糕干,低聲地說「毛澤東同志的演說《必須制裁反動派》手抄稿在裡邊,你注意一點。」
  他們沿著湖岸慢慢地走著,然後走上了兩邊有垂柳的柏油甬路,朝園門走去。剛一出園門,他倆就迅速分手各奔東西了。新家沒有變動,變成了王萬祥小組秘密活動的集會場所,這裡來往學生很多,小組成員很容易在這裡隱蔽藏身。
  準備了兩天,王媽媽拆洗衣服,紅薇去向戰友告別。臨走前的晚上,她們在萬祥的小茅屋裡聚會。紅薇把節餘的一點錢,用來稱了三斤羊肉,打算吃一回涮羊肉,犒勞犒勞萬祥的一家。
  晚飯紅火熱鬧。煤火爐上溫著一個沙鍋,滾燙的水開得嘩嘩翻花,成團的熱氣迷漫了小屋。一家人高高興興圍著火爐吃著開天闢地第一次的涮羊肉。魚兒吃得滿頭是汗,敞開了小棉襖。
  街坊鄰居得知王媽媽又被美國傳教士接回北平,都來給老人祝賀。
  『嗐,這年頭,你到人家那兒,省得在咱這兒啃窩頭,先說落副好下水。」
  「是呀,人家常說,『千里作官,為的吃穿』,你這是百里做工,也是為的吃穿,老姐姐,看著你有這好差事,我都眼紅哩!」
  「老妹子,你走了,別惦記兒子,有我們哩,你自管一撲納心地在外邊呆著扛活……」
  那一晚,鄰居們坐了很久,說了不少寬慰話和吉利話,一邊喝著加了醬油的鍋子湯。要不是為了王媽媽第二天趕路和他們自己上工或是趕做繚襪子頭的手工活兒,說不定要坐到雞叫。
  第二天一早,王媽媽和紅薇躡手躡腳地起身,但魚兒還是警醒過來了。他撅著嘴說:「我也去。」
  「傻孩子,那怎麼能行呀?」王媽媽哄著他,「奶奶跟姑姑還回來看你呢!」
  「不,我要上學,我不拾毛藍。」
  紅薇看著稚氣可愛的魚兒,難過得要哭,她把他摟在懷裡說,「魚兒,我們先走,回頭一定想辦法接你去,我不說瞎話。」
  鳳娟也醒來了,她連勸帶嚇唬兒子:「別去,那兒有老毛子,……」
  「那奶奶和姑姑為什麼不怕老毛子?你糊弄我。」
  王媽媽和紅薇終於上路了。魚兒堅決要送她們一程。他飛快地先跑出了小院,一口氣跑到亂葬崗子的墳地邊。他揀了幾塊土坷垃,準備打墳圈子裡竄出來的紅眼野狗。
  她們順著那條小道,來到墳地邊上,王媽媽摟起孫子,掉了眼淚。紅薇的眼睛也被淚水濛住了。
  「好孩子,聽話,快回去吧,看野狗咬了你。」
  「魚兒,姑姑在這兒看著你,你快跑回去。」
  亂竄的野狗使他駭而卻步了,他往轉盤村跑著,邊扔著土坷垃,邊揮著手,回頭喊著:
  「奶奶,姑姑,你們可接我來呀!……我要上學,不拾毛藍……我可等著你們啊!……」
  這悅耳的童音漸漸逝去。紅薇的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懷著對魚兒的憐愛和對李大波的掛念,就這樣離開了使她傷情的這個九河下梢的海港城市天津。開始了她艱難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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