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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劫持



  提取死囚的那天晚上,曹剛匆匆地從重慶經安徽的界首——因為日本人和國民黨在這裡做走私交易和搞特務活動,被稱為「陰陽界」——轉道趕回了天津。他細讀了蔣介石親手交給他的那份《淪陷區防範處置異黨活動辦法》之後,他下了決心,如果李大波還不屈膝的話,他就把李大波執行槍決,以此向重慶報告他如何暗中配合著執行「處置異黨」的辦法。他一想起通縣兵變他和殷汝耕幾乎一齊被殺的情景,心中就憤恨難平。所以,那天李大波押赴刑場時,他是和首席審判官竇吉延與典獄長王興邦一起親自點名提取犯人和眼看著犯人登上刑車的。
  鐵悶子的刑車,只有兩個探視孔,從那裡透射進外面星光與燈光交輝的模糊光線。在黑暗中可以隱約地看見犯人的目光和獄警手中緊握的長槍金屬的光亮。車開得很快,一路上發出警笛□人的怪叫,在昏黑的馬路上,以最高的速度奔馳,很快就到了小王莊刑場。
  李大波和其他十名犯人下了刑車,被命令站成一排,每人面前有一個刨好的土坑。
  「跪下!」一聲怒吼似的喊聲後,排槍舉了起來。
  李大波站在土坑旁,沒有下跪。他昂起頭,甩動著他那戴了鐵銬的手,高呼著口號: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漢奸賣國賊……
  啪!啪啪,啪!啪啪!槍聲穿過口號聲,在李大波的耳邊響起來。在槍聲間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左側,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學生撲倒在他腳下。他低下頭,藉著白天與黑夜交替時的晦明,看見那青年的腦殼已經碎裂,頭髮和五官攤在地上,一顆從碎裂腦殼裡跳出來的完整的大腦,在他眼前不遠的地方像一碗粉坨兒似地顫動著。
  殺手們跑到那個死屍前,用腳踢了踢那顆人腦,提著槍跑了回來,接著,又是連響幾槍。清脆尖厲的槍聲,在這空曠的刑場上震顫得很遠很遠。
  李大波在第二陣槍響之後,急忙瞪大眼睛,向遠處望去。刑場周圍的稀疏柳樹,田地,臨近的那片墳場,遠處的低矮茅屋,都收入他的眼底。他分辨出遠處那邊就是轉盤村。他在那兒不僅接觸黨的領導,而且還認識了當年的小紅薇。他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剎那,也是他最後再看一眼祖國的天地了。但是他疑訝著,為什麼在兩陣槍響之後他還會有知覺。
  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一輛汽車似乎就停在附近。從墳場那邊傳來了搶屍吃的狗吠聲。
  「喂,老朋友!」曹剛從車上跳下來,站到李大波的身旁,提著一個張開機頭的二把盒子,訕笑地說,「我的時候,再給你五分鐘的時間考慮考慮。說了實話,招出組織,免你一死,不然的話,」他把二把盒子一甩,給一個已經中彈身亡的死人補了一槍,「就是這樣!嗯,你考慮怎麼樣呀?是死是活,快說痛快話!」
  「曹剛,請你走近一點我告訴你……」李大波轉過身,挨近走到他身旁的曹剛,「我考慮……」他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猛然向曹剛的腦袋砸去,他一邊砸,一邊說:「這就是我的考慮!」
  曹剛著實挨了這沉重的一擊,幾乎暈厥,他抱著腦袋,嗷嗷直叫。獄警和槍手跑過來,把李大波推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踏;曹剛也跑過來,用大皮靴猛踢李大波的腦袋,直踢打得他失去疼痛的感覺,昏厥過去。
  當他甦醒過來睜眼四望的時候,已經不是他最後一瞥的那星空、田地、墳場、遠處的茅屋,而是灰色低矮的洋灰的天花板了。他向周圍看看,才知道這是一間他不曾住過的半明半暗的牢房。一抹陽光正從那既高且小的鐵窗上逝去。他渾身的肌肉、關節,連喘氣都疼。腦袋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他困難地在一堆爛草上轉動了一下疼痛的身體,逐漸清醒的意識,使他明白,他並沒有死,而過去發生的那一切,不過是曹剛在他身上像當年對待叛徒艾洪水那樣再一次使用假斃陪決的手段而已。
  他在草蓆上躺著,思考著敵人為什麼不把他當場擊斃。他想起他對曹剛那猛然一擊:這王八蛋,我真恨自己沒當場把他砸死!像他們對待那個愛國青年一樣,這幾乎成了他死前唯一的遺憾。「敵人對我實行陪決假斃,到現在還不讓我死,是對我還抱有最後一線希望,一點幻想……我要準備著。」他得到了這個思考的答案。他等待著更嚴酷的審訊。
  他鬧不清新換的監獄在什麼地方,更沒有一個他認識的熟人了,他慶幸那天他寫好的那封給紅薇的訣別信,交給了那個老獄卒帶出去。「這時,小紅薇她或許看到了我的信吧?她也許正為我哭泣呢。」他在新監房裡,特別想起了他的愛妻。
  他天天盼著敵人對他的審訊,天天設法尋找新的關係建立和獄外的聯繫,他週身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已經稍好了一些。假斃之後,敵人沒有立即找他談話、過堂,而是在窺測他的表現。就在這個階段,他天天倚著污穢的牆壁,抬頭從鐵窗那兒望著那一小塊高高的藍天,欣賞那飄過的朵朵白雲。偶然有一隻小鳥飛到窗前,站在窗台上,翹著尾巴嘰嘰喳喳地啁啾著,這給他帶來很大的樂趣。他想像著獄外那春意盎然的天地,暗自吟詠著英國詩人雪萊1的詩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麼?」有時他也低吟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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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雪萊(1792—1822)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出身貴族。深受盧梭等人思想影響。1811年因發表《無神論的必然性》一文被牛津大學開除。不久赴都柏林參加愛爾蘭人民的民族獨立運動。1818年被迫離開英國,僑居意大利,此後幾年與詩人拜倫過從甚密,1822年因覆舟溺死海中。主要著作有長詩《麥布女士》、《伊斯蘭的起義》、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欽契》、《彼得盧慘案》、《專制魔王的化裝遊行》等。
  在他假斃後的第3天早晨,牢門被打開了,兩個獄卒把他帶到「第一刑訊室」。這屋子十分空大,顯得污穢發黑的牆壁上搭著一溜木架,堆放著各種刑具。
  李大波被帶進來的時候,三張擺成羅鍋橋形的桌子前,坐著三個人:典獄長王興邦、審判長竇吉延,還有一個是曹剛,他的頭上還纏著繃帶。
  「怎麼樣,你的時候,改變主意了嗎?」曹剛帶著得意的笑容首先開腔問著李大波。
  「沒有改變!我現在只覺得沒把你這個漢奸當場砸死,真是千古憾事!」
  「放肆!」竇吉延睜大他那對「鬥雞眼」,拍著驚堂木高聲地說,「你這個不怕死的鬼,你知道你的小命兒,就攥在我們手心兒裡嗎?你怎麼敢跟曹長官這樣說話?你打了曹長官,曹長官不計較,你還不落個便宜?揀個大客氣?!還不知過悔改?」「我沒有過可悔?愛國沒有罪;有罪的倒是你們這群人!」
  「哈!我說你這小子真是一塊蒸不熟、煮不爛的牛板筋呀!」典獄長王興邦氣呼呼地站起來,「你曉得,刀已經擱在你的脖子上了,你可真是望鄉台上唱蓮花落——不怕死的鬼呀!」
  李大波被兩名手持短槍的獄警緊緊地把守著,距離桌子有五米多遠,這是為了防止再次發生毆打事件。李大波冷笑一聲回答著:「我早已知道你們罪惡的屠刀已經放到我的脖子上了。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向你們證明,為國家、為民族而奮鬥的共產黨人,是不怕死的!」
  「你還是唱的這一套老調!」曹剛拍著桌子說,「是不是讓我把你的心上人押來勸勸你呀?省得你這麼執迷不悟。」
  李大波驚訝地抬起頭,心臟猝然狂跳起來,一股血流湧上他的頭部,太陽穴崩崩地猛跳著。心裡疑慮著:「是不是他們把紅薇也給逮捕了?」
  「我已經把你那位心上人,請到我們這裡來了,她全都據實招供了,如果你願意招供,我保證讓你們夫妻團圓過上好日子,我的時候,保證給你一筆獎金,房子、職業、金條,應有盡有,一輩子過好日子……」曹剛顫悠著一條腿、歪著脖、齜著一口小白牙,用謊言矇騙李大波,進行著誘供。
  李大波的心,仍舊狂跳著,他無法判斷曹剛的話是真是假,是虛是實,他一心惦念著紅薇,他在心裡肯定著她不會變節,只是深恐她也受這份酷刑……
  「鬥雞眼」見他沉思不語,以為他或許有可能回心轉意,便急忙幫腔說:「李先生,現在可是你生與死的交叉口呀,你仔細打打算盤,哪樣上算。……我真不明白,你放著幸福不享,為什麼偏偏非要去送死呢?友邦非常重視你,這是你的有利條件,你何必那麼認死理兒、想不開呢?」
  李大波本來都不想理喻他們了。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季米特洛夫1在希特勒製造「國會縱火案」於萊比錫法庭上的發言。他過去一直非常愛讀這篇法庭的答辯詞,他十分敬佩這位革命前輩對法西斯鬥爭的英勇氣概,他欽敬把法庭當作揭露敵人和宣揚真理的講台的作法。現在他知道自己已不久於人世,他也應該效仿前輩做一番揭露,死,就死個痛快。於是他痛快淋漓地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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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季米特洛夫(1882—1949)保加利亞共產黨總書記和部長會議主席,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活動家。印刷工人出身。1902年加入工人社會民主黨。次年該黨分裂,參加「緊密派」社會民主黨。1909年當選中央委員。1919年「緊密派」改組為保加利亞共產黨後,繼續擔任黨的領導工作。1923年領導九月起義,失敗後流亡國外。1933年希特勒製造「國會縱火案」時被捕,在萊比錫審判中英勇揭露法西斯罪行,後被釋放。1934年到蘇聯。1935—1943年任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總書記。1942年領導建立保加利亞祖國陣線,組織反法西斯游擊戰爭,發動1944年九月起義。1945年11月返保。解放後任保共總書記、部長會議主席。1949年7月2日病逝於莫斯科。有《國會縱火案》等著作傳世。
  「你當然不懂得我為什麼要視死如歸,因為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你們這群人,所追求的是高官厚祿,是金錢、當官和女人。你們是極端的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有奶就是娘;為了這,你們不惜認賊作父、出賣祖國,當漢奸當特務,你們的生存信條就是這些。你們是屬於大資產階級中分化出來的極右敗類。而我們共產黨員,則是跟你們完全相反的一種人,我們活著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是為了實現一種無比美好的理想;在現階段我們的生存目標就是為了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奴役與壓迫,反抗舊社會這個罪惡的社會制度,我就是為了這個活著。至於你們,全是茅廁裡沒骨頭的蛆蟲……」
  啪!曹剛竄過來,掄圓了胳臂,打了李大波兩個山響的嘴巴,有一道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滴到他那灰不溜秋的囚衣上。
  「媽拉巴子,鱉犢子!你敢罵老子,我打你個共黨分子……」曹剛跳腳地罵著,拉著槍拴,頂上子彈,「我斃了你!」
  「隨你的便!不過,你記住,有一天,血債是要用血來還的!」
  「哼,你這輩子是等不上啦,傻小子!到陰曹地府再發表你那一套大理論給閻王爺小鬼聽去吧!我的時候,明天就槍斃你!」
  「槍把子在你這個豬玀手裡,隨便!你不是已經槍斃過我一回了嗎?你想用這種恐怖手段嚇唬我,來達到你的目的,我告訴你,你是白費心血,明天我還可以奉陪到底!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對一個革命者說來,就是最好、最光榮的歸途。可是,等到革命成功的那天,你們這群人就要被推上歷史和人民的審判台!」
  「哈哈哈!」曹剛一陣冷笑,笑得前仰後合,「你們這些土八路,還想有勝利成功的那天?哼,不光是日本皇軍圍剿你們,就連蔣委員長也在防範限制你們這群共黨份子!」他覺得一陣激動當著這兩名敵偽法官說走了嘴,便急忙看看左右,擔心他倆為了巴結日本人給他打小匯報,就馬上轉了語氣說:「他媽的,先押下他去,給他頓沾涼水的皮鞭,省得讓他渾身刺癢。」
  獄警匆忙地把李大波拖拉出「第一刑訊室」。
  第二天黃昏時,兩名獄警又把李大波帶到「第二刑訊室」。大黑屋子很像一間打鐵的烘爐作坊。屋當央生著一個用瀝青鐵簡做成的大火爐,火上燒著鐵鉗和通條,這是行刑時用的刑具。李大波蹚著大鐐,一走進門,就看見紅透的火爐上,鐵鉗和通條都燒得通紅,他便做好了動非刑的準備。他推測這是他死前的最後一次審訊。爐前站著幾個動刑的彪形大漢,火光照亮了他們那像凶神惡煞般流汗的臉。李大波剛一進去,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在通紅的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到處都佈滿了斑斑駁駁的傷痕。
  主審人還是昨天那三個人。李大波被帶進屋時,曹剛、「鬥雞眼」和王興邦,已坐在桌前,擺好陣勢。曹剛首先急不可耐地說:
  「喂,我說,今天咱們來個痛快的,是招,還是不招?我的時候,沒工夫跟你磨蹭了。」
  李大波以沉靜的口吻回答著說:「我的字典裡,沒有招字!」
  「好小子,你在耍光棍!給我動刑,我看不給你點厲害的,你還不認識我曹某人老哥貴姓咧!給我動手!」
  幾個彪形大漢用燒紅的通條在李大波的身上亂燙,鐵條燙到皮膚上,發出「滋啦」的響聲,冒著一股白煙;鐵鉗又夾他的手指、腳趾,他疼得鑽心,死了過去,他們又用一筒筒冷水澆他。他漸漸地緩醒過來,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日本兵特有的粗野嗓音:「報告!
  有急件!」
  報門而進的果真是一名日本上等兵,他遞了一封信給曹剛。曹剛急忙打開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曹翻譯官:我已徵得土肥原賢二將軍的同意,關於黑龍江省章幼德共黨案,我要親自與齊大帥聯合審問,從中得出大本營所最需要的關於華北治安戰之情報,因此,請火速將該犯引渡本囑托,我會將結果及時通報你,仰各知照。
  中國派遣軍司令部囑托1
  川島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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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囑托,在日本的機關中算一種職務名稱。大概相當於顧問、咨詢委員或代理人一類。權限比較廣泛,靈活性很大。
  日本兵看曹剛讀完那封短信,便用日本話說:
  「曹齜牙狗!川島囑托吩咐讓我立刻把人提走,汽車已在門外等著了。」
  曹剛臉上顯出怏怏不快的表情,提起如今在華北一帶活動的川島芳子,他一點也不敢招惹,只好壓住氣憤說:「好吧,讓他們先帶走!」獄警給李大波穿上破破爛爛的囚服,就被日本兵領出「第二刑訊室」送上汽車開走了。
  「他媽的,」等屋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曹剛罵罵咧咧地說,「呸,我操她個小血妹子的!川島芳子這個婊子養的『丫挺』1,她仰仗華北駐屯軍司令多田駿是她的日本乾爹、姘頭,什麼事都伸手,真他媽晦氣,這一功又被這小娘們兒搶走了。這個打野食兒吃的騷貨!便宜了這小子,沒給他動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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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丫挺」是北京的土語,是丫頭的貶意詞,解釋為丫頭養的、私生子之意。
  「鬥雞眼」說:「唉,這才是狼叼了又餵狗!」
  「真他媽遇著了掃帚星!」王興邦也插了一句。
  他們三個人像霜打的茄子,立刻發蔫了,氣呼呼地退出「第二刑訊室」,結束了曹剛第二次對李大波的審訊。
  一輛檻車停在空曠的監獄大院裡。七、八個全副武裝的軍警,如臨大敵般地站在囚車周圍。一個個兩手握槍,橫眉怒目,像根棍子似地筆直矗在那裡。空氣異常森嚴、肅殺。
  李大波忍著燙傷的劇烈疼痛,來到院中。他經過了這些陣勢,現在心也不慌,臉也不變色,態度從從容容。在檻車那兒,他站了片刻,抬起深陷的大眼,掃了一遭那七八名全副武裝的軍警,蒼白消瘦的臉上,泛起一抹輕蔑的微笑,心想:「多麼可笑,押送一個手無寸鐵、遍體鱗傷、戴著手銬腳鐐、失去自由的人,卻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啊,敵人該是多麼懼怕一個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啊!」隨後他昂起頭,挺起胸,沿著放下的小鐵梯,上了囚車。八名軍警有七名坐在車裡,車門由那一名坐在司機身旁押車的警官給鎖上了。按響幾聲怪叫的喇叭,檻車飛快地開出監獄的大門。
  李大波坐在令人窒息的車裡,從那一燭光的微明裡,他看見有七把刺刀對著他的前胸後背閃閃發光。約摸過了15分鐘,檻車嘎的一下停下來。車門打開後,由兩名士兵把李大波架下車來。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夜,天空低矮多星,銀河橫亙頭頂,空氣濕潤,夜霧迷濛。李大波頓時感到一陣新鮮氣流鑽進他的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多少時間沒有聞到這麼清新的空氣了啊!在交相輝映的月光與星光下,李大波看見這是一座闊綽的別墅,腳下踩的是一片開闊草坪;天幕上襯托出一座洋樓的剪影,高高的假山輪廓,山上的小亭,亭旁的樹杪,古堡式的洋樓尖頂,可以從那圍了電網的花牆上面依稀可見。他心裡納悶,這又是什麼地方了?李大波被兩名警官架著走上花崗石的台階,進到一間燈光明亮的客廳,枝形吊燈照得他的眼睛發花。
  一名警官說:「你老老實實在這裡呆著,川島囑托和齊大帥要接見你。你可要小心著。」警官說完就退出屋去。
  偌大的客廳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靜待接見,捉摸著這其中的蹊蹺。大廳陳設講究,一水的紫檀木傢具,顯出一派古香古色。西牆上懸掛著金北樓畫的「月夜虎嘯」;東牆上掛著一幀用硃砂畫的張天師像;北牆上嵌著一排佛龕,每個龕裡各有一個式樣不同的宣德香爐1。靠著南牆是一溜書櫃,擺著有書套的線裝書。在東邊門楣上方,懸著一個紫檀木鏡框,內裝撒金宣紙寫的二字篆書:「悔庵」,這自然是這間客廳的齋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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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宣德香爐,傳說明朝宣宗(朱瞻基)皇帝在位時,宮內曾著過一把火,把金子和黃銅著了,有人說這是為了掩蓋盜竊行為故意放的。後來便把燒煉的混有黃金的黃銅鑄造了香爐,因有含金量被世人視為珍寶,宣宗年號宣德,香爐底座有宣德年制字樣,故通常稱宣德爐。
  李大波看著這座頗有點儒雅氣息的客廳,心裡尋思著:
  哼,硬的不行,又要來軟的了,這群劊子手!
  一陣笑聲從窗外傳進來。李大波走到窗前,向外瞭望。這兒看到的是這座洋樓的後院,是一個小花園,樹枝上掛著一溜五顏六色的小彩燈,兩個日本小孩,正在花園的樹叢中玩捉迷藏。笑聲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婦人,坐在長凳上用微笑的目光看著孩子們嬉戲。李大波一看見她不由得一驚,他認出這個婦人就是當年黑龍江日本特務機關「川谷一郎公館」有名的「野玫瑰」小野菊子。正在他疑訝之際,在甬路上走來一個身穿團花緞袍、黑坎肩的男人。「喂,卡我雞馬其腰闊!2你要去見那個犯人嗎?」婦人用快活的聲音像唱歌似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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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川島芳子」的日語語音。
  化裝成男子的川島芳子,扭過臉來笑著說:「是的,我們一本萬利的買賣又來了,這次那邊開價不小。」
  小野菊子露出膽怯的樣子,擔心地問著:「芳子,這事不會鬧到多田將軍耳朵裡去嗎?」
  「你不用擔心,現在誰敢背著我向我乾爹那兒去『獻淺兒』呢?他有幾個腦袋?!所以,你不用害怕。」
  兩個孩子奔跑過來,歡躍地撲到芳子的懷裡。一個勁兒喊著:「爸爸,爸爸,你陪我們玩吧,玩老鷹捉小雞,小雞是中國,老鷹是日本……」
  這是川島芳子為了便於做情報工作在中國組織的一個新家庭。她在天津的鬧市日租界開了一座「東興樓大飯莊」,自任掌櫃,所以穿起長袍馬褂,化裝成男人,小野菊子變成了老闆娘,這裡主要是為日本駐屯軍高級會議承包酒宴,這一來是為了防止下毒,二來又可通過複雜的社會人員搜集各方情報。小野菊子一見兩個孩子纏住芳子,便說:「你們別鬧,快到外邊玩去,別纏著爸爸,他是忙人,等他騰出工夫來才能跟你們玩兒。」小野菊子說著趕緊把孩子領開。
  川島芳子沿著甬道向樓房的後門走來。李大波見有人來,便趕忙離開窗口,坐回原處。一陣快捷的腳步聲過後,屋門打開,李大波見一個男人站在門楣下。他定睛仔細一瞧,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那良好的記憶力,立刻就認出這個男人便是1937年春天在通縣文廟大成殿殷汝耕辦公室見過的被稱為「男裝麗人」、代號「14」的女特務川島芳子。李大波在天津也搜集過不少有關川島芳子的活動情報,除開飯館外,他知道這個化裝成男人的女人,還在靜海縣有一隊日本武裝,專門打擊八路軍和游擊隊。李大波見她進來,心裡一驚:「哦,這肯定是她的家宅了。為什麼把我弄到這地方來?」
  就在李大波疑疑惑惑的時刻,川島芳子走到他的臉前,滿臉堆笑地說:「哦!你這位冀東自治政府的葛秘書,你還認得出我是誰嗎?」她不等李大波答話便又接著說:「你是黑龍江大財主章懷德的兒子章幼德對不對?讓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是受了你家老人之托,才助你一臂之力,說不定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她連著打了一陣哈欠,掏出一棵煙,揉搓幾下,擠出一撮煙絲,把海洛因的白面兒捏一小撮兒撒在裡面,劃著一根火柴點著,狠勁地吸了一口,她立刻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李大波第一次看見吸毒女人當著別人的面毫無顧忌地吸食海洛因,這使他覺得有些噁心。更為驚異的是,這個女特務居然還知道他在東北中學時代使用的名字。他想:一定是他父親又花錢運動了他的事,一定是艾洪水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訴家裡的。他心裡湧上一陣對他表弟的痛恨。
  「你懷疑我的誠意嗎?」她見李大波不說話,便繼續發動她的攻心手腕。她從酒櫃裡倒了一杯烈性白酒,一揚脖喝下去,然後停在李大波的臉前,搖搖頭,發著牢騷說:「唉,誰能理解我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肅親王。我從父王那裡秉承的就是恢復大清一統天下,可是我不遺餘力、千辛萬苦地幫助皇上建成了滿洲國,結果現在連皇宮也不讓我進,連溥儀小皇上都對我端起架子,把我一腳踢開了。好哇,磨還沒推完就殺驢啦!……」
  李大波睜大驚愕的眼睛聽著,她發牢騷,他鬧不明白她為什麼在他面前散佈這些不滿的話。他唯恐這裡設下什麼圈套,所以只是小心著,不吭聲,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怕上她的當。
  「章先生,你是很有錢的,不像我已經沒落,連王府都抵押給日本武官處使用了……我手下養著一群人,需要錢,你明白嗎?我的開支很大……你能體諒我的難處嗎?……」
  李大波照舊聽著,依然弄不懂為什麼她要跟他說這些話。一個勤務兵走了進來,敬了禮,向她報告:「大帥到,請您過去講話。」
  她說:「我這就到!」然後她拍拍李大波的肩頭,搖搖腦袋,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明白你,放著那麼優越的家庭條件不好好享受,卻當什麼受苦的共產黨,受罪的八路軍!真是錯投了胎,吃了迷汗藥啦!」
  她擺擺手,匆匆地走出去。
  呆了很久,才從門外傳來崗兵的呼喊:「齊大帥駕到!敬禮!禮畢!」
  一個副官在前面開道,大馬靴踏得地板篤篤響,接著門楣下出現了一個像一具屍蠟似的老軍人,佝僂著腰,駝著背,滿臉皺紋,兩撇黑胡,一口黑牙,兩隻圓眼,上身穿軍便服,下身穿緊身軍馬褲,腳上登著兩隻千層底布鞋,他用老年人的癡呆目光,向屋裡看了看,兩個指頭在帽簷處習慣地扶了扶,做一個還禮的姿勢,他不住地顫動著腦袋,操著很重的寧河口音,說了一句意義含糊的話:
  「唔,你們都來啦?」
  雖然沒有人明白這句話指的是誰,副官和值勤兵還是回答他:「都來啦,大帥!」
  一個勤務兵把李大波從椅子上一把拽起來。在這一剎那,李大波辨認出進來的這個老傢伙,正是抗戰爆發不久就投敵當了偽華北治安總署督辦、司令的齊燮元。他撇著八字腳,邁著四方步,兩手反剪,羅鍋著腰,蹙著眉頭,帶著故作威嚴的表情,走到屋子中央,坐在勤務兵剛給他搬來的一把太師椅上,把目光停在李大波身上。
  「你!就是章幼德嗎?嗯?!」
  李大波抬起頭,用銳利的目光望著他,點點頭,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我說,你,聽著!我和你老子,有八拜之交,」他長歎一聲,「那還是第二次直奉戰爭的年月,我們倆寫下了金蘭譜,結為盟兄弟。想不到今天……懷德老兄……出了你這個不肖子弟,既然……喂,我說,勤務兵,把手銬腳鐐給他取下,……唉!這全是衝著他老子……」他說了一串不聯貫的話,歎息一聲,搖晃著他那長得像只大冬瓜的腦袋。
  勤務兵用鑰匙開了鐐銬。李大波揉著他那磨破受傷的雙腕,一陣輕鬆掠過他的全身。齊燮元說的這番話,他無法分辨真假,因為他從沒聽見章懷德向他提起過這層社會關係。
  「別玩這一套,說不定他們唱的又是一出誘降的戲。」李大波在心裡這樣思量著。
  「古人云,……」齊燮元撇著腳,顫抖著頭,坐到椅子上,「古人云……喂,古人那句話是怎樣說來著?」他皺起眉,問著剛走進來端著筆硯的秘書。
  秘書準備做筆錄,放下手裡的東西,附到他的耳畔低聲說:「『君子之過也,如日耳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喂,『君子之過也』,……你聽見了嗎?就是這麼個意思……」他咳嗽了一下,又自問自答著,「還好,知過改過就好……『君子之過也,如……』」他背不出來,便停下了。
  李大波看見那秘書手握住筆,專等記錄他的口供,他便用很大的聲音重複著曹剛審他時已經說過的那些話:「我鄭重重申:我無過,因而也無過可改;抗日愛國不是過,沒有罪,只有賣國才有罪……」
  「哼,迂腐!太不識時務!」齊燮元瞪起那發黃的渾濁大眼,氣憤地拍著桌子,「太糊塗,少不更事啊,全憑一股子年輕氣盛……我和你老子……不能不管教你……帶下去!」他打了一個哈欠,犯了「芙蓉癖」1,「哼,你等著……就是……」
  他說完這串話,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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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芙蓉癖」即指吸鴉片煙。
  進來兩名日本兵,不容分說,便把李大波像拉死狗似的架了出去。……
  第二天雨過天晴,曹剛駕駛著日本吉普車,又來到監獄查問動靜。在典獄長辦公室,典獄長王興邦笑嘻嘻地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四寸的照片,遞給曹剛。
  「這是川島囑托派人送來的。完了,這一回算把你的仇人徹底送回老家了。」
  曹剛接過那張照片來看。畫面正中是一具側臉躺在坑邊的死屍,用的是炸子,腦袋已經炸裂。
  「我的時候,驗明正身了嗎?」曹剛捏著照片,急切地問。
  「放心,我是行家,那沒有錯。」王興邦快活地眨著眼,「一切手續都極完備!」
  「可是,為什麼不等著我來了再執行呢?」
  「來不及了,齊大帥和川島囑托催的緊,就著昨晚下雨鑿了他完事大吉,怕八路來搶屍、砸獄,聽說北倉和靜海那邊兒『這個』活躍得厲害呢!」王興邦做了個「八」字的手勢。
  曹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擠著那對小耗子眼兒,嘴角兒上露出兩顆豆粒似的小坑兒,感慨地說:
  「哦,總算了卻了我一件心事……五年前的七月,那時候,我差點死在這小子手裡,嘿,我的時候,他到底死在我的手心兒裡了,哈哈哈……不過,美中不足的是,讓金壁輝這個浪蕩娘們搶了頭功……」
  「別想那些了,」王興邦陪著笑臉說,「為了慶祝這件事,我特意蒸了點今年剛趕海撈來的頭撥兒大螃蟹,滿子滿黃,嘗個鮮兒吧,我還特意燙了『直沽』二鍋頭,嘿,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這口福兒,李大波那小子算是撈不上了,吃什麼全不香啦!吃海貨,是天津人的一大口福,咱天津有句話,叫做『典當吃海貨,不算不會過』!哈哈哈……」
  王興邦把那張照片用曲別針別在一疊卷宗裡,鎖進鐵保險櫃,便挽起曹剛到監獄的後院——他的住處去喝酒了。


  李大波並沒有綁赴刑場。他被帶出那間客廳後,在一間囚室裡直呆到日落黃昏,才被帶出那座川島芳子的秘密公館,塞進一輛日本吉普車,由兩名手握短槍的日本兵把守著,順著靜僻的大道,向市區行駛。
  下起雨來,斜飄的雨絲,順著玻璃車窗流淌著。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國監獄交到日本兵的手裡,他覺得他的死期不僅臨近,而且還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憲兵隊有許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讓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種工程」兵工廠做鼠疫、霍亂等的細菌實驗;送進化人爐,碾成齏粉;或押進地牢,活活餓死。……「這群豺狼!……既然淪到敵手,也只好聽其自然了,……到那時,我要高呼幾個口號,最後唱一次《國際歌》……」他心裡這樣盤算著。然後扭過臉,從車窗裡望著漸漸下大的雨幕。
  這是他自入監以來看見的第一場雨。斜飄的雨絲在黃昏中閃亮;地上濺起明亮閃光的大水泡;馬路兩旁的樹木被雨水沖刷得低垂著樹杪,好像在為他流淚。李大波望著這傾斜的雨絲和活潑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龍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著大雨到水窪裡捉蛤蟆的事……他踩在腳下的石頭,掛滿了鮮綠的青苔,他撲向那有三道白紋、鼓著水泡兒似的大眼睛的小生靈,他滑到大水泡子裡去了……他又想到母親死的那天,也是下著這樣的雨,母親的屍體被衝到江邊,江水沖刷著她那長長的頭髮……他想起逃出家門的那個夜晚,也是下著雨,……今天,又是這樣一場雨,他將要離開這個人世,永遠告別這雨和帶走關於雨的回憶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鬧不明白,在這最後的彌留時刻,為什麼過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記憶裡會是這樣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後初霽的河灘出現在他的腦際,一個小姑娘光著腳,一手提著鞋,一手提一籃剛撈起的螺螄,那是初面的紅薇。……一想到這兒,他的思維立刻跳過去了,還是想點別的事情……他又想著跌到水窪子裡的趣事,想起在一個雨後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桿去捅那匹拉磨老馬的屁股眼兒,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窪裡,他被摔暈了,好幾個鐘頭,才甦醒過來……汽車進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個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著他的雙手被繩索捆綁起來,嘴裡塞進一塊抹布,他呼吸困難地張著嘴。這時,他覺著必死無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1的東興樓飯莊的後院,剛從健身房回來的川島芳子,紮了兩針嗎啡,立刻來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經睡覺,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鋪上正聚精會神地數著「綿羊票」2和「老頭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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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今興安路。
  2偽滿印製的紙幣,因票面上有一群綿羊而得名。
  3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不要白不要,我算看透了,軍部我多田乾爹在時給的津貼還夠意思1,那次他一卸任,換了田中隆吉2老小子值班,對我摳門兒,只好自己打野食吃,啊,你放心,憑我這塊老招牌,有的是冤大頭上鉤。」芳子邊數票子,邊安慰著菊子說。
  「可是,這事要傳到多田的耳朵裡咋辦呢?」菊子停下數票,擔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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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多田駿此時已調回東京總部任職。
  2田中隆吉一直做對華侵略的工作。他長期和川島芳子在上海搞諜報工作。是日本侵華的主要罪犯之一。

  「你不用嘀咕,膽小不得將軍作,小皇上和關東軍對我這麼冷淡,我放回一個八路軍也做不了妖,在東北那大草甸子,那還不是跟大海撈針一樣嗎?他還成的了什麼氣候呀?錢,咱可是撈了,哼,管它中共還是重慶,一律拿錢來就行!」
  說話間,好幾萬元的票子數完了。「把他叫進來吧。」川島芳子吩咐著。
  不一會兒,小野菊子就把一個男人帶進來,原來是艾洪水。
  「艾先生,錢數全對了,咱們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錢,你向我保證過,這個人由你帶走後,嚴加看管,不准他再回關內到處亂活動,要是以後出了差錯,可唯你是問。」
  「是,是,你放心,我一定擔保。」艾洪水手裡一邊捲著禮帽的帽邊兒,一邊點頭哈腰地說。這時早有一輛汽車等在後院。川島芳子把艾洪水叫進另一間空屋,一再叮囑他:「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爛到肚子裡也不能說出去,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這還能忘?」
  川島芳子用男人粗嗓門的語調說:「艾宏綏先生,一旦出事,對你來說,那可是殺身大禍;可是我,依舊是鐵帽子肅親王家的十四格格,你懂嗎?」
  「我懂,我懂。」
  「那就快走!」
  艾洪水像鬼魂似地消失在後院的夜暗中。
  漆黑的夜,依然下著雨。天津北站實行了臨時的特別戒嚴。在一陣雷電交加的大雨中,有一列畫著防空衣開往東北的車皮,滿載著糧食、煤炭和礦渣,像鬼怪似地喘息著,進了站,停靠在月台上。車站內外都加了崗哨、鐵路警察,戒備森嚴,車站沒有放行旅客,冷冷清清。
  忽然,從貴賓候車室出來了一夥人,都是短打扮,一望是一群護院打手,他們架著蒙了黑眼罩又戴著手銬腳鐐的李大波,急急忙忙奔上了火車。穿著衣冠楚楚的艾洪水在後面壓著陣腳,也跟著上了車,嗚的一聲汽笛拉響,這輛花裡胡梢畫著迷彩的火車就開出了天津北站。火車一出站,戒嚴也隨之解除了。
  原來,這筆詭密的交易,是艾洪水的舅父章懷德讓他攜了巨款,疏通了老傢伙的盟兄弟、偽滿內閣總理張景惠1,又由他出面活動土肥原賢二,暗中與「華北派遣軍」駐天津特務機關長村田咨縻進行通融,隨後又一條線索通到治安軍總司令齊燮元那裡說情,經過三個月的討價還價,每處蘸油,才達成了這項默契。土肥原把這件事秘密地全權交給山島芳子,讓她以個人的名義監督辦理,而川島芳子便藉機勒索,著實敲了一筆竹槓。然後從袁文會那兒要了一批雜八地的青皮打手,護送著李大波上了火車。在這件交易中,川島芳子玩的這套把戲,把曹剛都蒙在鼓裡了,那張送給典獄長的照片,還是她去年隨著「小白龍」掃蕩靜海時拍下的一具死屍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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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張景惠,土匪出身,受清廷收編,被委為哈爾濱都統,後為奉系軍閥,曾任奉軍副總司令,從1919年以後,曾竭力奔走溥儀復辟。「九一八」後,曾繼大漢奸鄭孝胥任偽滿「國務總理」,直至1945年日寇投降。
  夜雨迷茫,火車行進在茫茫的黑夜中。李大波是被塞在一節裝滿小站稻米糧袋的鐵悶子車廂裡,他倚在糧袋上,聽著火車鐵輪磨擦鐵軌的喳喳聲和機車運轉起來的光當聲,他知道他已被裝運上火車。「這是把我弄到哪兒去呀?!現在我是坐在火車上,……大概是送我到東北下煤窯吧?……任它去吧,只要槍子不穿過我的腦袋和胸膛,我就想辦法活下來,……只要有了這條命,我就跟鬼子漢奸鬥到底。……」
  運貨車廂裡,沒有透氣孔,悶熱污濁的空氣中,混合著鐵蛂B焦油、牛馬糞的氣味,使人窒息。李大波吃力地喘息著,時時想嘔吐。他嘴裡塞的那塊破布,已經在關鐵門的時候給他取出。在列車均勻的顛簸行進中,他倚著糧袋像在搖籃裡似的慢慢搖晃著;昨天在雨中由日本兵來運送他,他的精神十分緊張,現在稍微舒緩了一些,他疲乏地睡著了。
  列車到了山海關停下來,照例在這裡檢驗所謂「出國證」和進入滿洲國的「入國證」。坐在藍鋼鐵甲列車裡的艾洪水和那位土肥原派來的私人代表,一同走下車去,到關卡簽證處辦理手續。因為那代表手裡拿著天津特務機關長的證明信和張景惠的宣紙八行書,一切手續自然十分順利地都辦成了。那個土肥原的代表辦完了出關的手續,便跟艾洪水分手了。
  列車在山海關停車半小時,除驗證外,還要給機車上水上煤。車站裡防範得十分森嚴,但擁擠的乘客亂亂哄哄,鐵路警察用籐條和警棍打得人們嗚哇喊叫,哭哭啼啼。強大的揚聲器裡,播放著日本最走紅的歌星李香蘭唱的柔聲媚氣的歌曲:「萬象更新又轉陽,滿洲好地方,……拍拍手兒,來來來,遍地黃金藏……」
  艾洪水走下車廂,和那個代表握別分手後,便拿出他「中華通訊社」的派司,讓押車的乘警打開了貨車的鐵門。他又吩咐一個隨從打手給李大波開了手銬,送進去一點吃食和一瓶白開水。
  車門一打開,隨著進來了一股新鮮的氣流。這時雖然才是午夜三時,但一夜雨後,天已轉晴,一輪紅日,正宿在遠天的雲層中,放出耀眼的光芒——這是東北特有的景象,就好像太陽是一直睡在這裡似的。東方發出美麗的玫瑰紅色,曙光比關內早早來到。一道曙色不僅勾畫出巍峨的山海關輪廓,也照亮了環形的大城和甕城1的女牆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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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甕城,即大城外之小城圍,遮擁於城門之外。
  開鐵門的嘩啦聲,把疲累的李大波驚醒了。他本能地坐直了身子。來人是一個隨從跟疤牬咡杅軷挩袛G渡埭_b哉業攪死畬蟛□z泵Ω輩`聳諸懟?
  「吃吧,『便當』1!還有一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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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的一種盒飯,用火柴木料片做成,「便當」,是日本這種飯盒的漢字。也是日語語音,流行於日本佔領區。
  「告訴我這是哪兒?……要到哪兒去?!」
  「聽見了嗎?不要摘下你的捂眼罩!」跟班聽差不回答他的問話,他忙著跳下車廂,乘警「光當」一聲又把門鎖上了。
  就在這時,一聲汽笛拉響,火車又光當光當地開動了。
  李大波被取下手銬,好輕鬆。他顧不得揉手腕,便扒下那個緊箍著他的黑眼罩。他睜開雙眼,眼前是一團模糊,他迅速地眨巴眨巴,輕輕地揉了揉漸漸地適應了,有一道陽光從鐵門狹窄的門縫裡透射進來,呆了一會兒,他就看清了車廂的一切。他趕緊抓起水瓶,像牛飲一般喝了一陣,他太乾渴了,從昨天就水米沒有沾牙,現在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頭暈立刻就好多了,然後他打開了那個日本「便當」,裡面大約有二勺米飯,幾條小干魚,一片紫菜頭和一塊黃鹹菜。一雙白木楂的短筷。他劈開筷子,狼吞虎嚥,幾口就吃完了,他實在太餓了。曹剛和「鬥雞眼」審訊他的時候,根本就沒給他吃過飯。
  列車加快了速度急馳。他根據門縫和小窗透進的陽光,計算著白天和黑夜的來臨。列車已經走了兩天兩夜。每到大站,李大波就要戴上眼罩,接受一個「便當」,進入「滿洲國」,「便當」中的稻米飯,改成了日本取名叫「文化米」的高粱米飯,小魚沒有了,換的是爛酸菜。雖然質量一再下降,但這畢竟能充飢;尤其送飯盒時鐵門打開能透透新鮮空氣,來改善一下他昏暈的頭腦,這也使他知足。一晃已經是將近四個月的鐵窗生涯,雖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離,但他從敵人物資供應的日趨緊張、從內地運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間執刑的增長,以及他最後掌握的敵人急於求和的心理狀態,他分析出日寇執行的殘酷鎮壓和武力「掃蕩」,已經遭到了巨大的重創,遇到了無法應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軍和新四軍以及大小股游擊隊、敵後武工隊在廣大的農村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想到這些,雖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卻也感到無比欣慰。
  列車在經過三天兩夜後,終於到達了終點站,也是目的地——翠巒縣。一陣帶有榛莽叢生和丘陵草原氣味的冷風,吹進了打開的車門。他忙著把眼罩箍上,耳畔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後有兩個人把他從車上架下來。
  翠巒車站也實行了臨時戒嚴。車站上候車的旅客都被驅趕到站外一間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裡凍著。只有從車站十里開外莊園趕來的章府家丁散佈在月台上。艾洪水跳下藍鋼車廂,指揮著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車站。車站外面有兩輛彼得堡式的低輪輕便馬車,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勢指揮著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輛馬車,他自己坐進第二輛車。這兩輛各套了三匹騮馬的馬車,便沿著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車輪輾軋的草路,無聲地跑去。馬頸下系的銅鈴,在空蕩蕩的起伏丘陵中,隨著得得的馬蹄聲,發出了輕脆悅耳的響聲。清新而寒冷的空氣,使李大波渾身發抖;身上的傷處,因寒冷而刺痛得鑽心。他坐在車裡,虛弱地暈過去幾次,又甦醒過幾次。他坐在這輛故鄉的馬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馬車正向他那已經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馳去。
  正在反漿的有大量腐殖質的黑鈣土氣息,混合著草甸子和水泡子氣味,從車窗吹拂進來,使李大波感到一陣窒息後的輕鬆舒暢,多麼熟悉的氣息,從他孩提時代起就迷戀的氣息!「這是到了哪兒了?……難道到了東北草原了嗎?肯定敵人要我下煤礦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這個舊世界弄個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裡打定了主意。
  離開車站出發時,正是午夜時分。經過十幾里的柏油路——這是張景惠做為一項對章懷德的贈禮、也是做為對翠巒第一富紳、參議員的賞賜特意修建的一條馬路,終於在曦微的晨光中停在有一對石獅的章府莊園門前了。
  守候在門外的僕人,立刻大開兩門,馬車駛入院中,轉過「三陽開泰」的影壁牆,沿著一條石子路,繞過宅前的山石、花畦、蓮花缸,在大廳前的高台階下停了下來。李大波又被架下來,幾乎是抬著進了屋,放置在軟綿綿的沙發椅子上。這時,他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先是女人的笑聲,隨後是女人的哭聲。
  「開鐐!」
  這無上權威的口吻和聲調,李大波是多麼耳熟。「這究竟能是哪兒呢?!」
  立刻有人叮叮噹噹砸開了他的腳鐐,震得他的腳踝骨和小腿酸痛。幾乎在這同時,隨著一聲「摘掉捂眼兒!」眼罩也被取了下來。屋裡強烈的燈光刺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淚,發疼,眼前彷彿是一團白霧,什麼也看不見。
  呆了一會兒,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他驚呆了!他第一眼就看見那把圈手搖椅裡,坐著他仇人似的父親章懷德。九年不見,他發胖了,蓄起了鬍鬚,老多了。他身穿一件栗色團花夾袍,手裡拎著一根三尺長的東北大煙袋。滿臉橫肉的姜氏,坐在下首的椅子裡,他們的左右,一邊站著微笑的艾洪水,一邊站著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妹妹彩雲,她正掩面哭泣。
  李大波望著這情景,驚呆了片刻,呆了一會兒他就清醒過來。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他的腦際,他不能忍耐地突然站起身,指著艾洪水的鼻子質問著:
  「艾洪水!你這個壞蛋!我問你,你是怎麼給我捏造的口供,把我從敵人的監牢裡換取出來?!」
  「混蛋,給我住嘴!」章懷德用那管長煙袋的銅煙鍋頓著水磨石的地板,大聲呵叱著,「你個混小子,見了老子,屁都不吭一聲,你眼裡還有我沒有?!」
  李大波低下頭,不言語。
  章懷德抽搐了一陣嘴角,緊蹙著大蝦鬚子似的雙眉,瞪著一對有一道白圈兒的黃眼珠子,從上到下打量著李大波,無限感慨地說:「看你九年出去,混成了什麼孫子相!本來供你上學,指望你學成之後,光宗耀祖,衣錦還鄉,誰承想你破衣爛衫變成這熊相兒,真是敗壞了我章家的門風,不說學好,單學老俄國毛子那套共產共妻,掃地出門,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門庭出身,跟那些窮鬼摽在一起幹什麼!唉,冤孽呀,真是冤孽!我說幼德呀幼德,死到臨頭的份兒上,你也該迷途知返啦?!嗯?」
  李大波不接章懷德的話茬兒,不回答他的問話,仍舊接著他剛才的那個可怕的思路追問下去:
  「艾洪水!你到底是怎麼把我從死囚牢裡弄出來的?給我招了什麼口供?替我答應了什麼條件了?快告訴我!」
  「呸!你個鱉犢子,你還有閒心管那些雞巴事兒!」章懷德怒氣沖沖地啐了他一口粘痰。
  「爹,您別跟我哥生氣了,他現在糊塗了,您先饒了他吧!哥,你就少說一句不行嗎!」彩雲邊哭邊向章懷德和李大波兩人央告著。
  「舅舅,我看跟他說了也好!」艾洪水微笑著向章懷德提議著。
  「那你就說給這個畜生聽聽。」
  艾洪水顫巍著他那顆小腦袋,把事情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最後才這樣說:
  「表哥,你放心,沒有你一句口供,這裡邊只有舅舅一人擔著責任,是舅舅有錢有勢,又有老交情,老面子,疏通了各個環節,要不你怎能從死裡逃生啊!」
  李大波靜聽著,等艾洪水一說完,他就急切地問:「曹剛那小子一心想置我於死地,他怎能一下放了我?!」
  一提到曹剛,艾洪水一肚子的怨氣。他恨曹剛最初把他拉下水,讓他陪決;這次艾洪水托他搭上重慶的線,他又沒給辦成。於是艾洪水便把曹剛跟今井武夫潛入重慶談判和平條件的事說了一遍,最後才說:「曹剛這王八蛋,起初一心想從你嘴裡掏出口供,既向日本、又向重慶兩邊討好,可是你死不招供,他就想殺人滅口,我一看不妙,才趁他倆去重慶、香港的時機,托了張景惠和土肥原,又轉托川島芳子,才算把事情辦成。川島芳子現在窮困,開支太大,很喜歡錢,有了錢,這浪貨什麼都敢幹!」
  李大波仔細聽著艾洪水的敘述,一邊思考他說的話有沒有漏洞。聽完後,他不放心地問:「曹剛那邊不會再找我嗎?」
  艾洪水擺著手連忙說:「不會!川島芳子已把一張槍斃死屍的照片交給他,你放心,在曹剛那兒,你完全銷號了。」
  「那小子是兩面特務,很有經驗,能騙過他嗎?」
  「問題是,他敢懷疑多田駿的姘頭嗎?他敢去問她要人嗎?」
  李大波聽罷,仍似信似疑;雖然他免去一死能夠回到家鄉,但他卻一直懸念著他被捕的結局,深恐失掉氣節像艾洪水那樣活著,他認為那將不如死去。受電刑使他喪失不少腦力,他現在也只能思考這專一的問題。於是他垂下頭自言自語下意識地嘟囔出這樣一句話:「我可不能變成像你那樣貪生怕死的軟骨頭……」
  章懷德拍著桌子,吹鬍子瞪眼地罵著:「兔羔子!給我閉嘴!你到是一個硬骨頭,你給誰當硬骨頭啊?混蛋!把你好容易鼓搗出來,不說好好謝賀謝賀你表弟,還罵人家,真是混帳東西!還不給我好生呆著你的!」章懷德一邊罵著一邊用煙袋鍋頓著地面,發出嘟嘟的響聲。
  姜氏抹著眼淚,掀起李大波的衣襟,看見還沒有結疤的紅赤鮮鮮的傷口,便拍著他的肩膀哭著數叨著:「我的兒喲,看讓日本鬼子把你收拾得這樣慘,這群狠心的東西!你回咱家多好呀,可別再喝了迷魂湯似的往外瞎跑躂去啦,往後好好守家在地的過日子吧,……孩兒呀,你爹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錢兩,去了房,賣了地,兌出買賣,才把你贖回來呀!我們老了,還不是衝著你過這份家業嗎?你好好在家呆下來,支撐著咱這門戶,也好像個過日子的人家呀,孩子,你可別再頂撞你爹,為了你,他前些時都愁出一場大病啦……」
  這時,天色放亮,收拾院子的家丁和幹活的長工已經都起來開始了一天的勞作。他們聽說馬車到底把少東家接回家來,都把臉貼到客廳的雙層玻璃窗戶上,爭著看這位「紅黨」是什麼樣兒的,把這當成一件鄉村莊戶上發生的奇聞軼事來欣賞。
  章懷德看見他的兒子低下頭不再言語,覺得這幕戲已經演得夠火候了,應該見好兒就收,便站起身來,拽一拽他那團花緞袍,顫巍著鬍子,用不容分辨的威嚴口吻宣佈著:
  「幼德!你聽著,老子我對你要約法三章:第一,對你嚴加管教,不准你再逃走;第二,你應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接續香煙,聽說你在外邊弄了個娘們,咱家可不收留那野貨,你往後死了這條心;第三,別跟著窮老俄那套辦法走,要循規蹈矩,按孔孟之道做人,安身立命,光耀門庭。這回你敢再違抗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喂,邢子如!」他朝屋外的廊廡喊叫了一聲。就有章府的管家邢子如聞聲走進屋來。
  邢子如穿一件灰布長大衫,一進客廳便請了一個蹲堆兒安,站在一邊恭順地問:「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邢子如!把少東家帶到東院去,叫他先歇息歇息,好好扶侍他,人參鹿茸伺候著,著實補養補養身子骨兒,……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小的就按老爺吩咐的去辦。」邢子如雙手侍立,彎腰深深鞠著躬回答。
  「章虎!」章懷德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年輕的護院,包著頭,腰裡纏著褡袍,挎著一隻盒子槍,跑進來,「章虎!這差事交給你,帶上槍,好好看住少爺。不能讓他出咱這莊院,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休想有你的活命!」
  最後,他瞪著大眼珠子環視一遭僕人和家丁、長短工,以主人無上權威的語氣宣佈了一條章府家規:
  「喂,我說,上下人等,你們都給我聽著,誰也不准『尿炕』——把少東家從關內監獄弄回來的消息向外說,誰要是走漏了風聲,叫我查出來,我就送他上日本憲兵隊,進監獄下大牢!聽見了嗎?」
  「聽見了。」僕人家丁異口同聲地應和著。
  章懷德顫顫巍巍地走出客廳,到正院他的臥室休息去了。
  邢子如和章虎兩人架著李大波,回東跨院去。李大波經歷了這場非常意外的衝擊,只覺得身心格外勞瘁,加上乍一砸開鐐銬,覺得頭重腳輕,時時都要摔倒。他走過前廳時,圍在那裡的男女僕人家丁,像颳風似地傳遞著小話兒:
  「嘖嘖,看少爺瘦成啥樣兒啦,光剩一副骨架了!」
  「唉,讓鬼子折磨成這樣,不好說能活啦!」
  「要是他親娘活著,還不知哭成啥樣呢!……」
  東跨院自成格局,有幾棵石榴樹,院中心有個荷花缸,裡面長著雞頭米,菱角,很幽靜。一明一暗的兩間北房,十分寬大,有暖閣還有地灶,拾掇得很整潔。外屋擺著一套紫檀花梨的傢具,大寫字檯,皮轉椅;迎門牆上掛著剛卸任的偽滿總理大臣鄭孝胥畫的「松鶴延年圖」,靠牆的書櫥裡擺著曾文正、左宗棠的文集。一派書香的氣質。
  內室有一張大銅床,床前有一道「惜春作畫」的鑲嵌屏風,茶几,大衣櫃,帆布躺椅,地上鋪了棕色羊毛地毯,牆上掛著春夏秋冬四扇屏,還有一隻沒有彈藥的短銃獵槍。這裡本是章府招待上賓的客房,所以才如此講究。這處精心佈置過的房間,彷彿正以它的安樂、舒適向一個剛出獄的囚徒炫耀。
  李大波離家九年,變化很大,他過去在家時,不記得有這套客房。聽了章懷德剛才宣佈的約法三章,他覺得真像從原來的日本監獄掉到另一座莊主的監獄。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掉了自由。眼下他無心細看這屋中的陳設,他的頭像灌了鉛般的沉重,而且疼得似乎馬上要裂開。監獄的折磨、旅途的勞頓,使他疲憊不堪。僕人給他端來洗臉水,替他洗了臉,喝過黃□雞湯麵,他就一頭倒到床上,呼呼沉睡起來。僕人都散去,只剩下章虎像看差兒似的坐在外屋。
  就從這一天起,李大波結束了天津的日偽監牢生活,然而卻開始了另一種禁錮的歲月。


  剛安頓下李大波,艾洪水便乘坐著三套馬車趕回鬼迷店去接他的父母來莊園,為他做說客,達到他和彩雲結婚的目的。鬼迷店離章家屯不過十五里地,三匹高頭大馬撒歡兒跑起來,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從章氏莊園一回到他自己的家,小門小戶,透著寒酸。有一段院牆頹圮了,是用劈柴柈子碼在那兒堵窟窿。飯食是高粱米粥,貼苞谷面的大餅子,就大蔥蘸醬,因為他回家,才捨得攤上幾個雞蛋煎餅。他那落魄的父親艾肩吾,把喝完粥的碗,都用舌頭舔乾淨。他看了這種窮困景象,就益發感到通過這門婚姻來改變他全家命運的迫切需要。他沒有久呆,當晚就把他父母接到章家屯來了。
  「爸爸,到我舅家,你可千萬別舔盤子舔碗的啦,怕下人們笑話你。」一路上他連著囑咐他父親好幾遍。
  他們艾家一家人來到的時候,章府上下人等正忙著李大波的搶救。他從回家倒頭就睡,直到兩天一夜沒醒,而且發起高燒。這可急壞了老東家。已差人分幾路兵馬到伊春、綏化和哈爾濱去請醫生。彩雲知道在這世上只有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一直守在床頭,為他病到這程度而哭泣著。
  艾洪水為了接近彩雲,也來到東跨院,李大波昏迷不醒。他就藉著這機會,冷不防抱著彩雲的肩頭,在她耳畔說點動情的悄悄話兒來勾引她。他看見李大波睡在軟綿綿的銅床上,蓋著水紅色緞子薄棉被,茶几上放著點心、人參鹿茸湯,他心裡又湧起一陣羨慕。而且他在心裡猜度著他這受過牢獄之苦的表哥,在這麼闊綽優越的環境裡,一定會被軟化、被征服。「是啊!人生幾何,為什麼不享受人生尋歡作樂呢?」
  昏迷的第五天,三位大夫都先後來到莊園。於是展開了一場暗中誰也不服誰的臨床會診。伊春的大夫診斷為病毒感染合併肺炎;綏中醫生卻認為是身體虛弱,心力衰竭;而哈爾濱的主治醫師診斷是潰爛性炭疽。經過一番爭論、論證,最後相持不下,決定採用三種方法輪番治療。但不管怎樣,經過十天的打針吃藥,高燒漸漸消退了。
  十天床頭的扶侍病人,十天的特殊接近,艾洪水終於跟彩雲的關係日臻親密了。李大波在床上安睡著,屋裡沒有別人的時候,艾洪水趁機對彩雲展開了凌厲的攻勢。他也可算是個玩女人的老手,很快就把彩雲搞得神魂顛倒。彩雲這姑娘自幼鎖在深閨,從沒接近過男人,初戀對於她是那麼新奇而具有魅力。艾洪水剛一摟她,她害怕又激動得渾身哆嗦,他就品味出彩雲和那些他熟悉的青樓女子是多麼的不同,他高興自己遇見的是一個純真、聖潔的處女。
  有一天,他俯在彩雲的耳畔說出了求婚的話。「雲,做我的妻子吧,我會一生都這樣愛你,我會使你幸福的。」他把她摟抱得非常緊,使她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別,表哥!別鬧!外面有人看,」彩雲半推半就著,有些膽怯地望著窗外,「洪水表哥,我真感謝你,為了我哥,你出了這麼大的力,如果沒有你的援救,他就死在監牢裡了。」
  「怎麼謝呀?就動動嘴兒嗎?」艾洪水把她摟在懷裡,用手摸索著她的全身,使這少女幾乎有點窒息,他攥住她那小饅頭似的乳房,加強了他的攻勢,「彩雲,我要實際的,把你自己給我吧!」
  李大波的高燒消退後,遍身的傷口有了顯著的癒合;清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這使艾洪水覺得很礙事,他不得不在李大波睡去的時候,把彩雲拉出東跨院,他倆手挽著手到屯外田野裡去散步,到開冰後的烏馬河岸去看日落黃昏光艷的美麗景象。
  艾洪水這幾年在平津過單身生活,常跑秦樓楚館,又讀過不少香艷小說,對那些令人銷魂懾魄的風流韻事,總想親身試驗一番。現在他覺著這天賜良機已經來到眼前,如果不挖空心思開動腦筋抓住,稍縱即逝,那他這筆垂手可得、數目可觀的家產,也就打了水漂兒。
  那是七月仲夏的一個黃昏,他們沿著烏馬河畔的一條草路漫步。玫紅的夕陽把河水鍍了一層金。用圓木搭成的碼頭渡口上,拴著一隻小船,已經沒有人;成群的烏鴉呱噪著,在晚霞的映照中拍著翅膀,向遠山的樹林飛去;沿著坡地是一處處用葵花桿兒做籬笆的農家菜園,菜園週遭種的是向日葵,剛長出金燦燦的花盤,迎著夕陽微笑。艾洪水緊緊挽著彩雲的胳臂,在她耳畔盡情地說著甜言蜜語。「彩雲,你惹得我睡不著覺了!想死我了!」彩雲害羞地低著頭,一顆被初戀迷濛的少女的心,像涼粉團兒那樣緊張而激動地顫抖著。她的臉頰被艷紅的霞光輝映得是那麼美麗,那麼迷人。這時,艾洪水見景生情,忽然想起中學時代他在功課之餘讀過的世界名著《靜靜的頓河》中所描述的場面,他感到眼前這情景,多麼酷似頓河岸邊的環境啊!彩雲似乎就像那個多情的阿克西尼亞,而他,不正可以充當一次葛裡高裡嗎?
  「來,我們到小園裡看看好嗎?」艾洪水說著,推開一扇用矮粗的葵花桿編成的發黑色的排子門,他緊緊地挽著她走進園裡,鑽進那一片在微風裡窸窸窣窣搖曳的葵花叢中。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張報紙,鋪在花蔭裡潮濕的黑土地上。「來,你累了,我們坐在這兒歇息一會兒吧,你看,月芽已經升起來了,這是大自然的奇觀,真可說是日月同時在天上大發光輝……」
  彩雲順從地坐下來。他用臂挽摟起她的腰,熱烈地吻她。
  彩雲害羞地把頭倚在他的臂抱裡。
  「彩雲!我愛你,愛的都要發瘋了!……你看,日月都在看著我們倆親吻呢……」
  他的經驗使他感到,這個獵獲物已沒有反抗的力氣了,他猛地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他心裡冒上的一個聲音提醒他:「是時候了,生米做成熟飯,就可操勝券了。」他用力地把她的褲子扒下,然後他壓了上去。她推他,用拳頭捶他,也制止不住他那用力的動作,約摸過了半小時,從她身上爬下來,他喘息著,感到渾身無比輕鬆,坐在她的身旁,用手指梳理著他那有些蓬亂的頭髮。
  彩雲伏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他望著她顫抖的肩頭和起伏的脊背,用一種勝利的語調安慰著她說:
  「彩雲,你哭什麼呀?你破了身,我娶你就是了,這還不是早一天晚一天、早晚都一樣的事兒嗎?」
  她哭得更厲害了。她那少女的悲泣嗚咽,溶入了她身旁奔騰滾動的烏馬河的波濤之中。她感到渾身無力,他挽起她的胳臂攙扶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回莊園的路上走。那小園他們作愛的那片黑土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跡,招來一群很大的黑螞蟻……
  李大波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剛一睜開眼,他甚至想不起他身在何處。他只感到好像在重病之後做了一場大夢。儘管他的傷勢已不再潰爛,褥瘡已結了干痂,可是他的體質卻依舊非常虛弱。他必須躺在床上,才不致昏迷暈厥。章懷德得知兒子已脫離了生命危險,便不再到東跨院來,只在每晚聽取管家邢子如一次情況匯報,然後向管家再發出一家之主的各種威嚴指令。
  艾洪水和他的父母,一直住在李大波的對面——西跨院的房子裡。那裡過去是章懷德會見一般客人的書房,雖然比不上東跨院的貴賓客房,在窮困潦倒的艾肩吾看來,也如金鸞殿一般。他來後,父子倆經常謀劃這件婚事,艾肩吾常給兒子出謀劃策,想想鬼點子。
  那天晚上他見兒子回來的挺晚,便急忙迎上他說:「宏綏,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呀?……順手嗎?」
  艾洪水笑得滿臉放光,衝著他爹打了個響手。得意地說:
  「全拿,我大著膽子,把她幹啦!」
  「孩兒呀,你幹得好,這可是有關咱重振家聲的大事呀,這等於加了一道鎖,千萬別『吐嚕1』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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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土話,即失敗之意。
  「爸,您放心!從今晚起,她就是『破貨』了,不是黃花少女了,不嫁給我,嫁給誰呀!」
  那一天午夜,章府的人都沉睡的時候,在西跨院,艾洪水的媽樂得燙了一小壺酒,三口人就著一盤油炸開花豆,慶祝了一番。
  經過一番細心調養,李大波的健康大有好轉。他的頭腦又恢復了思索的能力。他的生活條件越是優越,他的心裡越是有著無法排遣的苦惱。他時時刻刻想到黨組織,想到紅薇,想到他在天津的地下工作,不知道他被捕後楊承烈、王萬祥、紅薇的情況到底怎樣了,人地分隔,他又不能跟他們通信聯繫,在這被軟禁的環境裡,他每天都感到憂心如焚。最初他思考的是為了拉他下水,艾洪水可能為他偽造叛黨的口供;如果艾洪水真這樣做了,他將怎樣洗刷這個不白之冤呢?但是後來他不再為這個問題大傷腦筋了,因為他覺著他的良心是清白的,黨性是純潔的,他自問自己的所作所為,對黨是絕對忠誠的,他相信黨會把這一切考查清楚。這樣想定之後,他變得冷靜下來。他知道一個真正堅定的共產黨員,面臨這種新的複雜情況,他首先考慮的應該是適應新環境的鬥爭策略和方式方法,而不是死死糾纏在過去的問題上面。思前想後,他給自己規定了新的任務,那就是如何衝破軟禁、跳出樊籠的問題。硬打硬衝,他知道絕少成功的希望,反而會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消極地等待時機,又只能白白地消耗寶貴的歲月;為了達到目的,他日夜尋思著對症下藥的良方。他給自己定下的計劃是,第一步先把身體養好,這是革命的資本;其次是使章懷德對他放鬆警惕,然後是爭取護院章虎對他合作;最後才走那決定性的一步——從這森嚴的大莊園裡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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