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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迫婚



  艾洪水又回來催婚了。鬼迷店的父母,總是三天兩頭地揭不開鍋。他想完婚後,就讓他的雙親搬進莊園裡住。邢子如已經看出這位章府的外甥,想通過婚姻這步棋,當上二東家,他就開始巴結艾洪水。這一天他剛到,邢子如就溜進西跨院,鞠一深躬,湊到艾洪水耳旁低聲說:
  「小的有重要情況向姑老爺密告。近來我確實偵察出來,少東家正通過老梁頭,跟『紅鬍子』頭兒趙尚志一夥勾搭,八成他要鬧事兒,要不,就是要逃跑……」
  「什、什麼?……」這消息使艾洪水異常震驚,同時又非常駭怕,下嘴唇一個勁兒抖動,「你說的是抗聯第三軍趙尚志……?」
  「是。少東家說是打獵,其實是會見聯軍的頭目。」
  他的臉色嚇得鐵青,他緊緊閉住嘴巴,忍住一陣心慌意亂。他真想立刻去上房向他舅父告密,但又一想,「為什麼我要把這事報告呢,讓他逃跑,死在外頭,那家業往後不全是我的了嗎?讓山林剿匪隊,把他打死,才稱我的心意,對舅父來說,反正我已經把他弄回來了。我交差了。」
  「你好好地調查他。你告訴我這消息很重要。不過,你可不要再告訴任何人知道,包括我舅舅。」艾洪水說罷,給了他一點賞錢。他點頭哈腰地辭出了。
  艾洪水打發走管家,他走到第三進院的北屋去見彩雲。見她臉色發黃,精神萎靡不振,正倚在被摞上躺著。
  「怎麼了,彩雲?」
  「都是你幹的好事,……」她瞪他一眼,扭過臉去。
  他坐到床沿上,摟住她說:「我又有什麼不是了?」
  「我真怕,等開了江,我跳江去吧。」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有身孕了。這可怎麼辦?」
  「啊哈,真好!那你就非嫁給我不可了。」他撫摸著她笑起來,「我這次來,就是要跟舅舅要個真章兒,把這事談定。」
  「那你快去談吧,孩子在肚裡一天天長,可不等著。」
  艾洪水走到上房去,手裡提著他從北京帶來的上等糕點、香煙和好酒。章懷德見到他很高興,知道他還是問那件婚事。章懷德呼嚕呼嚕吸了一陣水煙袋,便從抽屜裡取出了兩張紅紙,笑瞇瞇地說道:
  「你倆的庚帖兒1,我已找縣城城隍廟的算命先生張半仙給細批了八字2,不犯相,挺合適,事情就這麼定准了。再有,我還想給幼德也尋個人,給你倆一塊兒把大事辦了,我就可以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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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庚帖,舊式訂婚記載年月日生辰者。
  2八字,即人生年、月、日、時、干支之總稱。八字帖兒,即庚帖。

  章懷德終於把婚事應允下來,艾洪水心裡由不得一陣高興。
  「舅父,我跟彩雲這門婚事定下來,我真歡喜。往後我給您老人家牽馬墜鐙,至死不渝。不過,我表哥的婚事可不好說,他外邊有那個女人,他一定不死心。」
  「他不死心?那不行,他得聽我的。沒有我,他這條小命兒都玩完啦。」
  「您不信您就把他找來問問。」
  上房的聽差把李大波叫來。艾洪水不敢見他,在他來到之前隱退到有隔扇的耳房裡去。李大波進屋,章懷德帶著一臉的嚴肅,指著他對臉的一張鵝項椅1讓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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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鵝項椅,椅中之一種。椅背有木條或木棍,彎度如鵝項,故名。老式椅子。
  「嗯,我通知你一件事,彩雲跟洪水的婚事,就算定了?
  ……現在,就要辦你的終身大事了,……」
  李大波突然聽到這兩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心裡著實吃了一驚。他不願意自己的妹妹嫁給象艾洪水這樣的無恥之徒,但他從跟彩雲那次談心,他知道木已成舟,無法挽救;他更不願意背叛紅薇對他的堅貞愛情,他深信不移地知道她在日夜地等他、盼他。
  「不,我不要結婚!」他堅定地回答。
  章懷德皺著眉頭,板起臉,瞪著大眼珠子,高聲地申斥著:「你是爹,我是爹?!」一拍桌子:「這得我說了算!我是一家之主,就得聽我的。你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嘿嘿,還沒硬!倒把你的翅膀撅下來啦!……哼,你死了那條心吧,還想著那個野娘們,沒門兒!把你一弄回來我就說過,要給你重娶一房人,我要抱孫子,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大象一樣肥大的雙腳,在地板上跺得山響。
  李大波不再爭辯,因為他怕那對他的處境不利。他回到自己的屋裡,尋思了好久,只有耐心地做好長工們的工作,才能為抗聯做出貢獻,然後爭取黨的信任,以便盡快脫離這牢籠的繫絆。
  章懷德目送著李大波走後,立刻就把管家邢子如叫來,吹鬍子瞪眼地宣佈:
  「從現在起,你要嚴加監視少東家,不能讓他離開莊園一步。誰違抗,我就打折他的狗腿。」
  「是,是,照辦,照辦。」邢子如低頭彎腰退著步,走出上房。
  第二天李大波派章虎要馬想外出打獵,借此再去與老梁頭聯繫,可是被馬號拒絕了。章虎回來,噘著嘴,垂頭喪氣地說:
  「馬號不讓牽馬,又說老爺有令,不讓你出這個大門兒了。」
  李大波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心焦如焚。他明白,這是章懷德對他逼婚所採取的一個威脅手段。
  自從他和老梁頭接頭以後,他試著在這個莊園,已經發展了幾名對命運有抗爭勁頭的長工,其中章虎是最積極和堅定的一個。他這次再度被軟禁,使這幾個人既吃驚又為他憤憤不平。他們既便對李大波無限同情,也還是束手無策。
  「無論什麼事兒,你都先依著老爺,等聯軍打過來,老爺一定嚇得屁滾尿流,準得撒丫子,到那時還愁咱走不成?!」章虎給李大波出主意解心寬。
  李大波點點頭,長歎一聲,咬牙切齒地攥著拳,也只好依著章虎出的道兒這麼辦了。
  章懷德打發丫頭把彩雲叫到上房。他躺在象牙床上,剛抽足了大煙,見她進來,就放下煙槍,吹熄煙燈坐起身,對她說:
  「彩雲,我要通知你一件事,你跟宏綏的終身大事就這麼定了。」
  彩雲聽到這個權威性的決安,感情比較複雜。她先是高興,覺得肚裡的孩子不會讓她出醜;但是過了一剎那,她臉上的驚喜就消退殆盡,她低下頭,哭泣起來。
  「哭什麼呀?難道這門親事你不樂意?」
  「我樂意。」
  「樂意還哭?!你們女人的眼淚真比尿還不值錢。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宏綏表哥,一再求婚,如今在友邦治下混的事由也不錯,你倆結成琴瑟,堪稱郎才女貌,非常般配。真正是天作之合。為了對得起我在九泉之下的立德兄嫂,我決定給你陪送相當的妝奩、奩敬1,讓你光彩,同時也能過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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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妝奩,嫁女陪送之衣物。奩敬,嫁時陪送的金錢。
  一直躲在門外偷聽動靜的艾洪水,一聽到章懷德談說嫁女的陪送,他馬上就走進渦ξ喙嚙帘黍湑P硎靖行唬里w笞礂f刺概芯嚀逑擃TU祿車麓鷯Ω衩湳憲B[u櫻陪I【筒槎哉賂揚@戀胤植紀跡u□終饈巧角噁饇藍n桓□妥櫻帎e隼吹骰唬緩罄湊祿車輪沼詿鷯υ倥闥禿贅詰囊蛔砥憎萺z螅p潘閭竿住W詈螅唈f蟛試乒鄔褅撥梇磹蓁S壞乃捌醯к右徊□瓽?
  「舅父,我不是跟您討價還價,您給我的東西,保證能傳代,等於還是您的東西一樣,可是要在我表哥手裡,他很快就能把家業折騰光嘍,那您可就受上罪了。最近我聽說……」他附在章懷德耳上說了一陣悄悄話,章懷德聽後驚呼起來:「啊?有這等事?要反啦?快給我把他『猴』來!」
  「別那樣辦,舅父!那不就露餡了嗎?」
  「那該怎麼辦呀?你說!」
  「軟禁著他,不讓他出門,他也就沒尿兒啦。你試探他的最好辦法,就是看他答應不答應娶親,如果他不答應,那就是他還想跑。」
  「我問過他了,他不願意。我是爹,我說了算。就這麼定准了,真正把人娶到家,他也就死了那條心了。」
  「舅父高見,說的是。」
  章懷德為了籌備這次既聘閨女又娶媳婦這樁雙重喜事,整個莊園忙碌得像是春天的蜂房。以大管家邢子如為首,包括各個莊頭和領班,專門成立了一個管事班子。開始活動起來。
  專門騰出一個閒院,堆放黑松、紫檀、山榆、樟木、杉木和柟木等各種木料,現從哈爾濱、「新京」、瀋陽請來的二十多名手藝高超的木匠,在院裡升起篝火,炙烤木板;錛鑿斧鋸,叮叮噹噹,響個不停,他們在趕製兩套滿堂正室耳房的傢具,其中有一名是「小漆作」的細木匠,專門製作烏木嵌銀的聯牌和楸木的棋局。
  縫紉班也忙碌起來,除了原來的粗細工裁縫外,又臨時聘來幾名能工巧匠。男裁縫在三間倒座屋裡縫製單夾皮棉,綾羅綢緞的四季衣服、斗蓬、大氅;女裁縫專做內衣、睡衣、被褥、鞋襪;繡花女工繡制裙子、衫子、四季單夾綾紗的帳子、軟簾、穸帷、床單、枕套、手帕和靠背引枕、椅搭……他們都集中在莊園後面的一片平房裡。
  帳房裡也忙得馬不停蹄。邢子如既要忙著收售賀禮,又要指揮籌劃採買事宜。十幾名幹練的僕人奉命四出選購沙發、地毯、銅床、座鐘、掛表、吊燈、書畫和茗碗茶具、各種瓷釉玻璃器皿。無論早晚,都有大車小輛滿載而歸。
  李大波已從幾個知心僕役那裡得知老主人對他婚姻的安排。他雖然依舊能夠看到每天的書報,但卻嚴格禁止他在婚禮之前走出東跨院一步。他的內心真如火燒眉毛一樣焦躁,每天簡直又恢復了蹲監獄的痛苦和感到日月漫長。幸好他還能讀到新的報紙雜誌,除了以前的那幾份外,又買到了《盛京時報》和日本人辦的英文報紙《滿洲日日新聞》(簡稱M.D.N.)這使他能夠進行搜剔、解剖,從這些欺世謊言的字間行間,潛心推測外面世界的時勢變化來打發日子。
  結婚的日子快臨近了,李大波愁得連飯都吃不下。章懷德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上房的小聽差小名叫臭兒的,他是李大波發展的一個小幫手,有一天他偷著跑來說:
  「少東家,艾姑老爺在老東家面前給你奏了一本,我聽見是邢管家向他密報的,說你想通抗聯,……」
  李大波氣得霍地跳起來,大罵著:「這個無恥的叛徒,告密是他的專業!……」
  臭兒嚇得趕緊用手堵住李大波的嘴:「我的天皇爺,別這麼粗胡蘆大嗓門的喊呀,小心著隔牆有耳。」
  李大波驚醒了,他立刻坐到椅子上,雙手痛苦地抱著頭。
  「他們還說什麼啦?」半晌他才這麼問。
  「還說給您娶一門親,讓您安心過日子,他們都定好日子啦。」
  「女方是哪兒的?」
  「聽說是伊春市裡東門張家,開木廠的首富。」沉了一下,又說,「他們還說……」
  「還說什麼?」
  「說不娶親,一步也不准您出大門,為了防止您逃跑,還要收回您的『國民手帳1』……」說罷,他吐吐舌頭,低聲地說,「我走了,您小心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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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國民手帳」為日本漢字。偽滿國民凡成年人都要辦理「國民手帳」,相當於日偽統治下華北當局所發的「居住證」。
  臭兒走後,章虎勸慰著李大波:
  「波哥,依我看,您就忍個肚子疼,只好答應娶親,換取開禁,到那時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嗎?唉,這就叫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眼下是冬天,鬼子的關東軍兵力又大,聯軍還不得施展,等鬼子再消耗消耗,咱聯軍再壯大壯大,老太爺在莊園就呆不住了,他就得到新京或是哈爾濱他的鋪子裡躲著去了。你說對吧,波哥?」
  他沉悶地點點頭,承認章虎說的話有幾分道理。他也知道,日本的「北進派」自從「張高峰事件1」與「諾蒙坎事件2」之後,一百萬日本關東軍便留駐在中蒙、中蘇邊疆,鎮守北方,同時以全力在東北全境進行剿共,以圖安定它的戰略後方。李大波回家不久,就聽說抗聯第三軍和第六軍在湯原河溝裡建立了抗日基地,還聽說李兆麟率部百餘人乘十幾張大爬犁,冒著紛飛的大雪急馳,趕路三百多里,夜間十點趕到敵軍伊春森林警察隊營地,將敵迅速包圍。敵軍毫無戒備,頓時亂作一團,抗聯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敵全殲3。戰鬥結束後,繳獲了不少糧食、武器,順便又襲擊了翠巒城裡的一支漢奸警察隊,這次勝利,震動了章府,嚇壞了章懷德,他於次日就偷著坐上爬犁逃到哈爾濱窩了好幾個月。李大波還聽說,日軍一千多名,還糾集了二千名偽滿軍,並從「新京」派來十七名日本高級參事官,宣稱要「血洗湯原」。那時抗聯第六軍早已轉入內線作戰,湯原只有一百多名留守隊伍,敵我軍力懸殊,但在中共湯原縣委的支持配合下,乘敵還沒站穩腳跟,便發動了夜襲湯原的戰鬥。與此同時,地下黨還派了十幾名救國會員,打入城內,戰鬥一打響,裡應外合,與數倍之敵激戰通宵,終於把偽警察署繳械、縣守備隊全殲,十七名日本高級參事官當場亦全部擊斃。聯軍還打開監獄,釋放了三百多名關押的「反滿抗日」分子,繳獲迫擊炮四門、輕重機槍各2挺、長短槍五百多支、子彈五萬餘發。這一勝利,轟動了整個滿洲,使敵人聞風喪膽。日寇驚呼「湯原地皮紅透了三尺!」章懷德就是那次被嚇病,差點要了命,這時他才下決心要把他的兒子弄回來,好接受他的家產。李大波想到抗聯軍隊的這些輝煌勝利,內心才重新升起希望和輕鬆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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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張高峰事件:1938年7月底8月初,日軍在中、蘇、朝鮮交界處的張高峰地方向蘇軍挑釁。在蘇軍有力的回擊下,日本失利求和。8月11日在莫斯科簽定了停戰協定。
  2諾蒙坎事件:自1939年5月開始,日「滿」(偽滿洲國)軍在滿蒙邊境諾蒙坎地方,向蘇蒙軍隊進攻。在蘇蒙軍的英勇自衛下,日「滿」軍慘敗乞和,向蘇聯要求停戰。
  3此事發生在1937年4月7日夜。使敵大為震驚,繳獲甚豐。

  籌備婚禮正在積極地進行。剛走了兩個星期的艾洪水,又匆忙從關內趕回翠巒的莊園。這一次他顯得更加得意洋洋,因為不久前他剛被委任為偽「中華通訊社」特別通訊科的科長,又由於巴結上了情報局長管翼賢,還提拔他兼著偽華北情報局的主任秘書,再加上這門親事帶給他的財富,他覺得飛黃騰達的時刻已經到來。他在李大波臉前已不再隱瞞他的政治身份和思想觀點。他認為希特勒的德國「閃擊戰」已征服了歐洲;日本不僅在華北、華中,而且在華南也建立了穩固的統治,連東南亞也進入了它虎視眈眈的範圍。他慶幸自己沒有選擇那條爬冰臥雪艱苦受罪的道路,而是選擇了一條得勢走運的途徑。
  為了這次衣錦還鄉,他特意跑到治安總署,找到專管軍需的頭目,以「特別通訊科長」的身份,在「掃蕩」的物資中,挑選了一件水獺大衣,穿在身上。他又托運了不少北京的風味小吃如正明齋的梅乾菜餡的小吊爐燒餅、門框胡同的醬牛肉、東安市場的蜜餞什錦、廠甸的年糕和愛窩窩,孝敬章懷德;一件時興的翻毛羊皮大衣,幾件漂亮的頭花、胸飾和一些日本資生堂出品的上等化妝品,送給彩雲;一雙同升和的氈靴、帽子、一套福建金漆的茶具,是送給姜氏的禮物;送給李大波是一個英國出品的「三B」牌煙斗,一個美國出品的「RONSON」牌打火機和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的中譯本。凡是給他道喜的僕人,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份賞錢。就從這一天起,雖然還沒有正式辦喜事,章府上下人等,開始不再叫他「艾少爺」,而都稱呼他為「艾姑老爺」了。
  在給章懷德和姜氏送上禮物的時候,他順便又進行了一番妝奩的交涉,他變得那麼恭順,既有勇氣,更有耐心,彷彿在集市購物和交易所談生意一般。
  「岳父,」他第一次不叫舅父而改了稱呼,「關於彩雲的陪嫁,您是不是能再考慮一下,我父親說……」
  「宏綏,你不要貪得無厭,一處莊子,一個買賣,已經不少了,你一個汗珠兒沒掉,這不跟飛來的一樣嗎?」老頭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板起長臉說著。
  屋裡空氣沉悶。姜氏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話說:「當家的,你可要慮後呀,我跟你一輩子,我娘家人可沒沾過你一點光。你給我娘家的侄男旺女一點什麼呀?連個餑餑渣兒都沒吃過你的!」
  「放屁,呆著你的!」老頭子皺著眉頭,把一肚子氣都撒在她身上,「你這個不下蛋的老母雞,當初我沒辦個人、娶個二房就算對得起你,孔聖人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犯了『七出』1之條,沒休2了你就滿對得住你了。要是你能生養,給我養一群小子,誰敢欺上我的門來?我也不用這不聽話、光讓我跟著操心的兒子啦!不嫌害臊,你還涎著臉來討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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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七出」,封建時代休棄妻子的七種理由,《儀禮·喪服》賈公彥疏:「七出者:無子,一也;謠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丈夫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條為借口,命妻子離去。也稱「七去」。
  2即離棄之意。

  艾洪水知道這一頓閒話都是甩給他聽的,他一點兒也不起急,不掛臉兒,還是採取軟磨硬泡的辦法,耐心地進行交涉。姜氏挨了這頓罵,便退到耳房暖閣子裡去哭。
  「岳父,剛才岳母說要慮後,這話有道理。俗話說,女婿有半子之勞,何況我本來就是您的外甥,無論給我什麼,都是肥水沒有外流。再說,我表哥沒有過日子的意思,產業在他手裡就是白糟,多過到我名下一處,您就等於多保留一處,他敢糟踏您的,他動動我的,試試看!敢!我說句打開天窗的亮話吧,如今我可不是當年端著您的飯碗那個寄人籬下的窮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關外的那個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錢有勢的艾宏綏了!」
  他這番咄咄逼人、自鳴得意的話,採取的是硬話軟說的方式。他微笑著,齜著一口白牙,瞇縫著眼,等待著回答。
  章懷德氣呼呼地擺著手說:「不行,我還沒有嚥氣,這不是五鬼分屍!」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應這門親事啦!」
  「什麼?!還反了他啦!」章懷德拍著桌子,瞪著大眼,「他別忘了,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門的,別讓他忘恩負義,我要是養個狗還能給我看門護院哪!」
  艾洪水聽了這頓挖苦,不但不生氣,反而裝出委屈和膽怯的樣子說:「岳父,您這不是讓我這做兒子的為難嗎?我爹那狗日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說話,抬眼察顏觀色地望著章懷德,呆了一會兒,見章懷德依然僵持著,便試探著說:「您就這麼難為我呀?您倒是說話呀?」
  章懷德氣呼呼地低著頭,兩隻手掌拄著膝蓋,怒吼一般地說:「一個崩子兒1也不添!不答應這門親事就拉雞巴倒,我章懷德家的閨女不是沒人要,而是說親的人擠破了門。」
  屋裡很沉靜。只有牆上的掛鐘滴答地響。艾洪水心下盤算著,不打出他手心裡攢著的那樣王牌,他就有「功虧一簣」的危險了,於是裝出一副擔驚駭怕的可憐相,揉搓著雙手,低聲下氣地說:
  「岳父,這全都怨我,我一激動……蹓,您也打年輕時過過……沒摟住火兒……彩雲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後生出孩子,您的臉面也丟不起,……您就來個瞎子放驢——大撒把算了,答應我那沒良心的爹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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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代所花用的銅錢,亦俗稱崩子兒。
  剛才還氣鼓鼓的章懷德,聽了這話,立刻像皮球撒了氣似的倚在太師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著臉的大手拿下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這對狗賤人哪,做出這等不要臉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腳,長歎一聲說:「你那狗食老爹到底還想要我哪座買賣?」
  艾洪水見章懷德就範,心裡暗喜,他趕緊說:「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處參茸藥店,或是哈爾濱的皮貨莊,我沒答應,我勸他咱們是親戚立道兒的,可不能那麼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開的那座小五金行當陪嫁算了。」
  章懷德長歎一聲,又跺著腳說:「好吧,你們艾家門兒藉著這機會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應了。」
  「行,我替我爹先謝謝您了,……那什麼時候稅新契呀?」
  「等辦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說,一定在完婚之前把過戶手續辦清。」
  「哼!這個王八犢子,好狠心呀!」
  最後他們終於商量定,過戶手續就在近期辦妥。
  婚禮確定在農曆臘月二十三日舉行,正是糖瓜兒祭灶的日子。有錢的人家,殺豬宰羊,蒸餑餑,燉肉,過小年;沒錢的窮戶,風裡雪裡到處轉游著躲帳。
  一進臘月十五,章家就開始向艾家過嫁妝。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里路,妝奩足足過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沒有房子,其它一切都應有盡有。就說現在他們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當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媽的。過嫁妝那幾天,引得沿路的鄉屯居民,迎著寒風都站到街上來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還有為將來的孩子準備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櫃而外,連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紅朱漆描金成雙成對的;在這琳琅滿目、花花綠綠的隊伍最後,還有一對看門的大鵝,白色的羽毛上貼著大紅喜字,伸長了脖子,咯咯地叫個不停。農家婦女嘖嘖地讚歎著七嘴八舌地說:
  「誰娶了這個媳婦可發家啦!」
  「聽說還陪送了莊子和買賣哩!」
  「艾家這回算時來運轉啦,可別讓艾肩吾那老梆殼給賭輸了呀!」
  臘月二十三日凌晨,房簷上凍著一尺來長的冰凌,正是最冷的俗稱「鬼齜牙」的時刻,兩頂花轎一齊到門。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裡冒著白氣,隨著一頂花轎發了出去。
  章府前門大敞四開,張燈結綵,一片喜氣洋洋。上下人等,全換上新衣,男僕頭戴氈帽,女僕頭上戴著紅絨花。轎子剛發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來。邢子如雙手捧著一套新衣服、一頂新呢帽,走進東跨院,滿臉陪笑地把東西放在床上說:
  「少東家,老爺讓您趕緊穿戴齊畢,等著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東西,退出屋去。現在已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大雪封山,抗聯還沒有完全聯繫好;再說,他也沒有對隊伍做任何貢獻;先說章府的莊園就有一支護院隊伍,「滿洲國」全境更有日本關東軍重兵壓境把守,他只身影單,就是插翅也絕難飛出這禁錮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龍潭,焉能輕易墜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經想好的辦法,虛予委蛇,以圖日後脫身。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由章虎幫他把中式的袍子馬褂這套結婚禮服穿上。這時四名家丁進屋,不容分說,給李大波戴上氈帽,胸前掛上彩綢繡球大紅花,十字披紅,然後就把他架到紅燭高燒的花堂。
  彩雲在自己的閨房已由幾名丫環給她穿戴上鳳冠霞披,大紅繡花裙襖,由一個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線給她開臉1,又由一位伴娘給她塗脂抹粉,仔細化妝。然後把她攙到花堂,由今天的司儀給她主持了「告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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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俗女子出嫁時除去面部之汗毛,並整飭鬢角,謂之開臉。
  「一叩頭,拜祖先!」
  彩雲被攙扶著,向祖宗牌位叩了一個頭。
  「二叩頭,拜高堂,酬謝多年養育之恩。」
  彩雲給章懷德和姜氏在繡花墊子上叩下頭去,這時一股熱淚順著她的面頰滑下來,滴到地上,隨後她嚶嚶哭得抬不起頭來。花轎已堵到門口,紅氈條一直鋪到花轎跟前。歡快的曲調吹得人心慌意亂。她被人攙架起來,剛要上轎,又想起還沒有跟哥哥告別。她用一雙哭紅的眼睛,在屋裡尋找著。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裡發呆,他簡直無法適從這種耍猴戲似的勾當。他看見了他妹妹哭得像個淚人兒一般,這又勾起了他對痛苦往事的追憶。「她真可憐,小小的年紀,寄居在這個莊園,如今又嫁給這個無恥之徒,真不幸啊。」他心裡這麼想著。
  彩雲終於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聲地說:
  「哥哥,我走了,……嗚嗚嗚……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說:「大喜的日子,不能說這種喪氣話。」她被迅速架走了,踩著紅地氈,上了矯。八人抬起裡面的這乘小轎,出了大門,套進門外那頂大轎,隨著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這頂轎剛抬出門,又一陣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頂繡花緞轎已經返回。他們到離莊園五里的翠巒城裡接來了新娘。八名穿紅掛綠的轎夫,把轎抬進院中,來到前廳。
  這時,贊禮的儐相拉著長音唱諾著:
  「花——轎——到,新人——下轎!」
  小轎堵住門口,李大波就被四名壯漢卡架著,向小轎行禮,然後又讓他搭弓射箭,以小轎為靶的,放箭離弦,箭觸在轎簾上落地,他就把弓扔在了地上。
  新娘被兩名女儐相攙下轎來。立刻就扶著她邁過一個火盆,來到紅燭高燒、香煙繚繞的供桌右首,站在李大波的對面,讓他和新娘拉著一根紅綢綵球。
  章懷德為了顯示他的門第和身份,別開生面,還請來了女方的主婚人和翠巒縣知事、警察局長,為了保證治安、顯示威風,又加派了一個中隊,負責站崗放哨。
  章懷德以主婚人的身份,站起來講話。他拉著長聲,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私塾老學究為他擬好的訓詞:
  「唯康德九年冬月之吉,吾子幼德與湘媛結婚。造端伊始,為作訓詞。詞曰:男為乾健,女曰坤柔。陰陽配偶,厥惟好逑。既婚姻之禮備,斯夫婦之道修。從此唱隨以為樂,依然男女之忘憂。念造端之伊始,其式好而無尤;毋時好之相逐,惟進化之同求;琴之耽,瑟之好,其為嘉偶配,勿為怨偶仇。以享幸福,以振家庥。勿貽世界羞,勿使老人憂。是所望也,斯亦福焉!是為訓。」
  章懷德這篇文縐縐的訓詞一念完,女方主婚人戴步高便接著講話。他本是章懷德在長春開的參茸藥店的掌櫃,由於他為人外戇內詐,手狠心毒,專會巴結上峰,又善經營,所以頗受老東家的青睞。他欺上瞞下,手頭很得了點積蓄,在他的老家三十里窪子置買了一百多□地,也算得上是個地頭蛇了。由於他生的腿短腳長,肩窄頭大,夥計們背地裡都稱他為「大肉頭」1。這次為了巴結章懷德這個高門坎兒,才搶著把閨女嫁給章家門做少奶奶,攀個高枝兒。他今天特別高興,顯得異常謙卑拘謹。他也是托人代擬了一套遣詞擬意的訓詞,不過字句很短,只說了兩句:「大禮即成,百年斯合」,又誇獎了女婿一番,說什麼「大地庚庚,大才煌煌,為社會所推重,誠名世之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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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大肉頭」之詞又內含有「王八」罵人的意思。
  翠巒縣知事,一個鴉片煙鬼的瘦猴兒,他在西跨院客房吸足了上好的雲土煙膏,便□硒j靨統黿哺澹p僮趴松降目諞簦r笊r嗇畹潰?
  「良辰綺序,天朗氣清,肆筵設席,鼓瑟龢笙。惟茲嘉禮,適觀厥成,以期燕好,永結鴛盟,螽斯衍慶,麟趾祥呈……」
  接著是介紹人,像唱喜歌兒似的說了一串吉利話:「良緣由於宿締,嘉偶本自天成……」
  大廳裡正在進行這既隆重而又滑稽的儀式,大廳以外,也忙著令人發噱的古老禮節。四個身穿長裙、坎肩、梳著盤頭的半老徐娘,手中各持一面鏡子,俗稱「照妖鏡」,一本正經地圍著那頂小轎,照上照下,照裡照外,左拜右拜,說是為了驅邪,怕轎裡藏著妖魔鬼怪。
  洞房裡這時也忙得團團轉。本來姜氏做為家主婆,應該盤腿坐在暖帳的床上,等候新娘子進來給她磕頭,稱做「壓炕」,不過因為她沒開過懷,章懷德硬是派人把她這「不下蛋的母雞」拉下床,另換了有公婆有丈夫、有兒女的「全科人兒」去壓炕頭,說這不但能夠避邪,而且還「主著人丁興旺」。「全科人兒」在床上盤腿坐了一會兒,就開始鋪床。這道程序是要邊念喜歌兒,邊往錦緞被裡塞棗兒、栗子、花生,這主著「早生貴子」,而且是有兒有女「花搭著生」。「全科人」做得非常仔細認真。
  花堂裡念完那些咬文嚼字的訓詞祝祠後,又拜完了天地。李大波被這複雜的項目搞得暈頭昏腦。花堂裡煙霧迷漫;院裡樹上吊著的十條大掛鞭,一陣辟啪震耳欲聾的山響,那嗆嗓子的火藥味,使李大波突然想起了前線的戰壕生活。親眷、朋友、孩子,嘰嘰喳喳,亂亂哄哄。這些人的洪流,簇擁著,前呼後喊地把李大波推進了洞房。他只覺眼前是一片紅色:紅帳帷、紅窗簾、紅紗燈、紅衣服、紅地氈,刺得他瞇縫著眼睛。由儐相指導幫助著,李大波緊皺著眉頭,慌裡慌張地掀開了新娘頭上蒙著的紅蓋頭。新娘低著頭,他沒有仔細看,轉身疾步走出洞房去,在門口,他被姜氏領著幾個婆子攔住,立逼著他做完合巹、撒帳、拜祭家祠等這些不可缺少的程序。李大波對這些繁文縟節厭煩已極,但又不得不捏著鼻子一一照辦。這一切好容易履行完畢,李大波還沒等入席,立即跑回東跨院。一進屋他三把兩把扯下十字披紅,揪下胸前的彩綢繡球,一起扔到沙發椅裡,然後便一頭倒在床上了。昨夜他失眠,現在頭暈的厲害,又加上心緒煩亂,一陣陣地噁心,像要嘔吐。他臉沖牆躺著,沒有比現在更想念紅薇了。一直到開宴入席,李大波沒有再出屋,只有章虎陪著他,勸慰他。
  賀客們在洞房裡鬧騰了一晚上,等人們散去,李大波便被簇擁著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害羞地等待著,李大波攙她一同上床安歇。
  屋裡,一隻紅紗燈發出微暗的紅光,小桌上,點著兩隻紅燭。搖曳跳躍的燭光,增加了昏昏沉沉的氣氛。李大波看了看面若銀盆的新娘,只見她那宛若藕結般手腕上的兩隻金鐲在熠熠反光。他沒有說話,便脫下鞋上床,蓋上大紅緞子被,假裝蒙頭睡去。
  李大波再也沒有比今晚更想逃走的了。此刻他如饑似渴地思念著紅薇。他想起有關她的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來佔據他全部的思維。他想像著千里之外的紅薇,今晚在什麼地方?轉移到哪兒了?是不是已經得到他的死訊?還是知道他被艾洪水劫持?她是否又在流淚、難過?……他想起了他倆在轉盤村的初遇;想起了「一二·九」前在陸秀谷教授家的那次秘密集會;想起了在天安門前被軍警的棍棒打傷,他到王淑敏家去看望她;想起了他倆在北海五龍亭、濠濮澗的攜手漫步;想起綏遠的勞軍和盧溝橋前線的救護傷病員;想起在通縣秘密結婚的那個幸福的夜晚,她那明眸浩齒、一往情深的面龐,又那麼活潑可愛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這時,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新娘子委屈地哭起來了。
  他掀開被頭,說了一句:
  「喂,我說,你快睡覺吧!」


  婚後的第二天,章懷德看見李大波面帶笑容地對待家裡下人給他道喜,他便猜測兒子已被他這一招降服。當天就給僕人家丁下令對他開禁,免得讓新過門的兒媳婦看出其中的因由。
  李大波得到自由的第一天,又謊稱要到眠虎嶺山下去打獵,於是他帶上章虎,騎著馬,直奔眠虎嶺去找老梁頭。他迫切地想知道是否得到抗聯那邊的回話。
  一聽見祈福的叫聲,老梁頭便出現在門前的空場上。李大波二次囚禁後,這是老梁頭第一次見著少東家,他高興得粗聲大氣地喊嚷著:「嘿,你們來啦,這一程子可把我想壞啦!」
  李大波跳下馬,就急忙鑽進小屋,忙不迭地問:「那邊兒有回信兒了嗎?」
  「有了,金隊長把你的情況和請求一匯報,人家那邊挺重視,人家趙尚志司令,還想親自找你談談話哩。」
  這消息使李大波高興得心花怒放,他拉著老梁頭的手又仔細地問一遍:「還說什麼了?」
  「說你如今結婚成家了,還肯不肯……」
  他急了,拽住老梁頭的手一個勁兒解說:「這都是老頭子想出來的餿主意,我是絕不會真心屈服的,梁大爺,你知道嗎,我在外邊已娶了家室。這回如果我不答應這門親事,老頭子就不准我走出家門一步。不信你把章虎叫進來,讓他當場作證。」
  章虎點點頭作證說:「可是哩!人家結婚是個喜事,他結婚可是個愁事,這還是我勸著他做這假招子的哪!」
  老梁頭這才信以為實。李大波還是有點不放心,他出了一個主意,想自己親自到湯原河溝裡去見趙尚志。老梁頭勸住他說:「此事莫著急,緊了沒豆腐,慢了沒渣,什麼事兒都有它自己的時辰,你等我跟金隊長聯繫一下後才能定準兒。」
  李大波點點頭,也只有沉下一顆心來耐心等待,然後他吩咐章虎把帶來的好吃的都拿出來犒勞老梁頭父女。
  章虎扛進來一條布袋,裡面裝的是風乾的肉,蒸饃、新宰的雞,和辦喜事留下來的點心、棗花糕,還有半口袋新磨的白面,是讓他們父女倆過年包餃子的。有了年過活兒,小雪特別歡喜,她和章虎兩個人鑽到裡屋說是準備午飯,其實是說甜蜜話兒擁抱親嘴兒去了。外間大屋的暖炕上,李大波盤著腿詳細地跟老梁頭探問著抗聯的具體情況。
  「眼下,抗聯是最難熬的時候,開了春會一天天好起來。游擊隊目前特別缺藥,尤其治紅傷的消炎藥,更缺。還缺鹽,糧食也不足。除了打獵物以外,這十冬臘月的連個蘑菇也采不著了。」老梁頭掰著棗木棍似的粗糙手指數落著。
  李大波思索了一陣說:「還是我那句話,等抗聯一攻打莊園,把老頭子嚇跑,我就能想出辦法。」
  「本來不這麼困難,日本鬼子為了隔絕抗聯隊伍跟老百姓的聯繫,實行『集家並屯』,十家一把菜刀,十天一盒火柴,什麼都實行『戰時管制』,糧食、棉花、布匹、破銅爛鐵、藥品,都成了禁止買賣的『統購物資』。三菱、三井、還有稻穀、石炭、護漠(橡膠)等等的『株式會社』,天天下鄉進屯坐催收貨,這下可把聯軍坑苦了。」說罷,他揮著拳頭又說:「別看這麼困難,這也難不住趙尚志的隊伍,老百姓還是偷偷地接濟他們,哼,等著瞧,天氣轉暖,隊伍又活躍起來,打得鬼子暈頭轉向了。」
  這一天李大波因為又能出外自由活動,又聽到了抗聯活動的信息,心情變得開朗起來。他覺得事情已有點眉目,不久可能真的會出現轉機,他暗自歎息自己終於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感到現在要特別保護自己,他認識到生命對他的價值意義。那天,他們並沒顧上打獵,只顧商量正事,便到黃昏日落了。於是章虎陪著李大波騎上馬,跑回莊園去。
  正月十五元宵節一過,「新京」那邊的商會就給章懷德來了一封加急信件,催他火速進京,參加會議,支持「獻銅獻鐵支援聖戰」運動;與此同時,偽滿參議會也通知他前去開會,就兩件事發表聲明:一件是祝賀近衛提出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在越南進軍的勝利1,同時討論通電承認汪精衛的南京政權《日滿華共同宣言2》;一件是慶祝德意日三國在柏林簽訂軍事協定3。章懷德同時接到這兩份通知,委決不下。如果只是對「聖戰」獻銅獻鐵,他完全可以委派他在長春的代理人辦理捐獻,可是還有許多政治性的活動,他不去怕小皇上和總理大臣怪罪下來。好在他已給女兒出閣、兒子完婚,他要辦的兩件大事都辦完了,這些時他又冷眼旁觀,見李大波常到帳房查帳、到倉庫清點物資,逐一過問家事,他心中甚喜,以為他從此「改邪歸正」,好好經營莊園,老頭子又聽說兒子還想到各買賣家走動走動,特別過問藥房的業務、經銷的藥品,章懷德便認定他「敗子回頭」,可能是要好好治家理財了。李大波有這種種表現,他覺著他這次離家完全可以放心。籌備了兩天,他就決定動身前往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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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40年8月1日日本首相近衛提出的口號。日本欲征服東亞之意圖已完全暴露,9月22日與越南當局簽軍事協定,23日,日軍侵入越南。
  21940年3月30日偽中華民國政府在南京成立,汪精衛為代理主席。
  3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對英、法宣戰;17日法國對德國投降,這大大鼓勵了日本,9月27日簽訂了德意日三國軍事同盟協定。

  臨走的那天,章懷德命令聽差把李大波和管家邢子如都叫到上房大客廳,做臨行前的交代訓話。
  「幼德,這次我到新京開會,」章懷德停住抽水煙袋,說道,「事情很重要,皇上也參加,討論的國事太多,會期不會短,再說我也要視察一下咱的各個買賣家,怕是一時半時回不來,如今你已成家,就該立業了,我希望你好好經營咱的田產。孔夫子曰:『齊家治國平天下』,豈有不齊家而治國者耶?!所以,你過去誤入歧途,回頭就好,今後要學著齊家本領,記住了嗎?」
  李大波裝做唯唯諾諾的樣子回答說:「我全記住了。」其實他一聽說章懷德要離開莊園前往長春、哈爾濱開會,早已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老頭子見他那副恭順的樣子,便捋著鬍子,紫檀木似的臉上露出笑容。他開始又對管家訓話,告訴他多管教家奴,督催地租、春荒佃戶、長工借糧,要先扣下利錢,均按老例,不能通融。最後才說:「這一切都要跟少東家商議著辦理,遇事多跟他商量,我不在莊園,他就代表我。」
  邢子如垂頭侍立,連說「是,是。」這幾句話對李大波最為重要,他聽後心中不由暗喜。
  吃罷早飯,雙套馬的低輪馬車已然備好,老頭子登上車,腿上蓋好熊皮褥子,車伕搖起鞭,剛要開車,李大波改了主意,他要隨車把章懷德親自送到火車站。老頭子看到他有如此孝心,也很高興。章虎做為隨從跟班,也上了車。
  馬兒噴鼻奮蹄,跑得很快。不到一個鐘頭,就來到翠巒城外火車站,他們在候車室等了片刻就開始檢票進站。李大波一直把章懷德送到坐位上才走下車廂,這時,章懷德忽然望著車站一幅「剿滅共匪、建設王道樂土」的標語,便對李大波諄諄教導著說:
  「你看見這標語上寫的了嗎?這其實才是最重要的,我還忘了叮囑你。在咱滿洲國,要緊的是嚴加防範『紅匪』,這一幫匪類,是徹底的反滿抗日份子,專門照著咱這樣的門庭下手,叫做『吃大戶』,這都是從湖南那邊的『南蠻子』興過來的。別看日本人和皇上都高看我一眼,可是『紅匪』卻把咱們家當成鬥爭的對象。實在是可惡之極。你要切實記住,咱跟他們天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記住了。」李大波不露聲色地說,開車的預備鈴聲響過一遍,他就迅速地跳下車去。火車便徐徐開動。李大波望著遠去的火車,吐了一口唾沫,悄悄地在心裡罵了一句:「這個亡國奴,天然的剝削階級!等著瞧吧!」
  他一出站,看看手錶剛九點鐘,便對車伕說:「咱們逛逛城裡,拉我到咱開的『亨通藥店』去看看。」
  縣城裡到處遊蕩著日本人,李大波感到十年間如今他的家鄉已真正變成了一座日本城市,來往的行人多是采金礦和煤礦的工頭,全是日本人,街上夾著公文大皮包、身穿玄狐和藍狐大衣匆匆走過的技師也是日本人,還有很多日本株式會社的高級職員,在通衢大道上漫步,或在酒樓宴飲。繁華的那條主要大街上,有一半以上是日本人開的帶有藝妓的「御料理」和其它的商店,當然也少不了高麗人開的「白面房」(海洛因)和「土膏店」(大煙館)外加日本妓院和朝鮮窯子、賭場。李大波看到這些景象,猶如他看見通州城裡和天津的日本租界時一樣的痛苦。「這儼然是日本的領土了,可憐我國的大好河山全改了顏色,山川都為之慟哭啊!做為東北人,我一定要打回老家來!」他望著這奇恥畸形繁華的街景,心裡暗自傷神。幸好他惦念著買藥,才沖淡了他淒涼悲憤的心情。
  亨通藥店坐落在縣城的十字街頭。李大波這些日子在帳房摸底的結果,摸清了章懷德開的全部買賣。這亨通藥店不過是其中的一處。另一處是參茸虎骨藥店,在長春;在佳木斯有一座糧棧;在伊春有一片林場;在哈爾濱有一座綢緞莊和茶葉店,除了鶴崗的小煤礦和哈爾濱的小五金行讓艾洪水死乞白賴地做為陪嫁要走之外,章懷德還養了一支駱駝隊,專做「跑外館」的生意,到內蒙古和外蒙1大草原、高原山區去販賣鹽、茶磚、絲綢,用以換回各種獸皮。他還有一支船隊,沿著東北全境的四條大江:嫩江、黑龍江、松花江和牡丹江往來運輸貨物。李大波知道這都是隨著偽滿的建立,使他發跡,所以他說「紅匪」跟他「不共戴天」,李大波現在是更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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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外蒙古,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稱外蒙古,1921年7月11日宣佈獨立,成立君主立憲國,1924年11月26日廢除君主制,改為蒙古人民共和國。但在那時的民間,仍多稱外蒙。
  他走進藥店,雖然掌櫃的對他遠接高迎,但當他要大量提取盤尼西林、嗎啡、止痛藥、紅藥水、紗布和藥棉的時候,那掌櫃面露難色,嘬著牙花子低聲叨念著說:
  「不是我不讓您取藥,您老要的這東西全犯禁呀,門市上只讓零星的賣一點,大宗的絕不能出手,商會定有『反共誓約』,日本總來查,還給咱們佈置了調查任務呢,看誰買的這類藥多,就馬上要報告憲兵隊派人跟蹤,要是不報告,在檢查路口被查著,賣主和買主同罪,都以『通匪』論處,日本就是怕賣給『紅鬍子』。少東家,這事兒可幹不得呀,要是犯了事兒,抄殺滿門呀!」
  那掌櫃嚇得面如土色,李大波跟他和顏悅色地商議了好半天,答應是自用,而且是拉回莊園,又捅給他不少「綿羊票」,他才忐忐忑忑地答應只取一半貨物,其餘的分兩次支取。李大波只好答應,就著掌櫃的還沒反悔,那貨就在後院裝進了馬車。李大波跟章虎上了車,立刻讓車伕快馬加鞭往莊園趕。
  那一天晚上,約在子時以後,等管家在後院安睡歇息,李大波和章虎便悄悄馱上那些藥品,直奔眠虎嶺老梁頭的茅屋。恰巧抗聯的小隊下山,金小隊長跟幾名抗聯隊員在屋裡開會,瞭解莊裡和周圍的敵人情況。章虎心裡樂得開花,緊打馬鞭,先跑到小屋跟前。他高興地拍著門喊:「梁大爺,是我,章虎,快開門,波哥給送藥品來啦!」
  屋裡的抗聯小隊還以為是碰上了搜山警備隊,一聽是章虎,他們受了一場虛驚。老梁頭趕忙點上燈,開了門,一股熱氣和莫合煙混合的氣味,直撲他倆的臉。老梁頭問著李大波:「怎麼你們,深更半夜的還出來?不怕碰見日本巡邏隊和狼群嗎?」
  李大波笑著對老梁頭說:「老頭子上長春開會一送他上了火車,我就到藥店去辦這批藥品。」老梁頭趕忙把李大波介紹給抗聯小分隊。
  金隊長一聽來人是李大波,便跳下炕,立刻拉住他的手,自報姓名:「我叫金爽,早就聽說了你的事情,趙尚志同志很欽佩你的堅強不屈精神,也早就想見見你,可是總不得機會,今晚不期而遇,真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李大波雙手握住金爽隊長的手,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包熱淚在他的眼裡游動。在此刻,世界上還有什麼珍奇的東西比金爽這幾句話更能慰藉他這顆遊子之心呢?還有什麼比這種理解、讚揚更寶貴?!
  金爽拉他坐上熱炕頭,邊嗑著新炒的葵花子,邊嘮起喀兒來。這金爽原是北京大學數學系的學生,是河北省博野人,是一個老中農的兒子。九一八事變那年在北平參加了中共領導的學生運動,為了收復東北失地,毅然參加了馬占山1的東北義勇軍,後來抗聯成立,他就編進了趙尚志的第三軍,一直在黑龍江、吉林一帶活動。李大波也向金爽介紹了自己的簡要經歷。經過攀談,原來他們還在一起開過秘密飛行集會,只是沒機會這樣坐下來談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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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占山(1884—1950)吉林懷德人,字秀芳。行伍出身。後任東北邊防軍騎兵師師長,和黑河警備司令。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任黑龍江省政府代理主席,率部在黑龍江泰來江橋等地抗擊日軍侵略。次年二月曾一度投降日寇,4月又宣佈反正,後在日軍進攻下退出東北。1950年在北京病逝。
  「真想不到在這白山黑水間卻能碰見北平學運的夥伴,」李大波又興奮又感慨地說,「你看,我是東北人,因為日本人通緝我,我只好逃亡,到華北進行抗日;而你,是華北人,卻不遠千里到我們東北爬冰臥雪來打擊日寇,想起來,真不可思議,今天我真高興,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尋找黨,現在總算找到了,又有你瞭解我,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只帶來一小批藥品,這算第一次,也算見面禮,往後需要什麼,我都會盡力籌劃。」
  他們談的非常暢快,要不是抗聯小隊還要下屯子發動群眾;李大波躲避管家邢子如,他們真有千言萬語說不完的話兒要暢談呢。農俗說:「春三秋四冬八遍」天才會亮,現在雞剛叫過頭遍,紅彤彤的一輪太陽,已經臥在半空的雲堆1里,他們看看天色不能再呆著,便戀戀不捨地分手,各奔東西。
  就從這天起,李大波就變成坐鎮章府的一名秘密抗聯第三軍的運輸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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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東北吉林、黑龍江一帶,日出特早,大約夜間兩點,太陽就出現在雲堆裡,大約相當於平津一帶早晨四五點鐘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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