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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翠谷紅花



  紅薇病得很重,過分的悲哀和過分的勞累、緊張,使她幾乎一病不起。這是她在景山公館又一次病危。理查德照舊又把她送進協和醫院,請他美國同胞的家庭醫生雷曼治療。在她發高燒的時候,她抓撓著雙手,直眉瞪眼地喊著李大波的名字,說著一串聽不清、不連貫的夢囈話語:「你就那麼走了,笑著走的……你被槍斃了,我的愛!……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扔下我……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由於她時時呼出有礙政治的口號,她被放置在一間地下室挨著解剖室的特別病房裡,以防被日本和特務聽見。雷曼搖著頭,可憐她受了這麼大的精神刺激,採用睡眠療法,給她注射了退燒針和大劑量的鎮靜藥,她大約一連睡了五天五夜,才退燒甦醒過來。
  第六天的早晨,她一睜眼就變得非常清醒,看見王媽媽坐在床頭,王萬祥站在床頭櫃邊,見她清醒過來,臉上都露出了喜色。王媽媽雙手合十,說著:
  「薇妮兒呀!你可醒過來了,阿彌陀佛!……」
  王萬祥湊過去,輕聲地問她:「紅薇,你覺得身上好些了麼?」
  她的意識非常清楚,看見這兩個親人,她的兩隻大而深陷的眼睛,又湧滿了熱淚。她抽噎著說:「啊!我真想不到萬順哥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呀,他不該死,他應該活著啊!媽媽呀,萬祥哥,沒有他,我真不知道往後該怎樣活下去,嗚嗚嗚……」
  王媽媽把她摟在懷裡,感到她渾身都在哆嗦,她難過得陪著紅薇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淚。王萬祥在屋裡踱步,極力壓抑他心頭的悲哀和激動,然後停在她的床前,故意板著臉,裝出嚴厲的神氣,用質問和申斥的口吻說:
  「紅薇!你要冷靜,我問你,你為什麼參加革命?」
  她停住哭泣,睜大眼睛:「為了打日本呀!」
  「日本打出中國了嗎?」
  「沒有呀!」
  「好,你不想活了,那就是你不想繼續打日本了?!」
  紅薇低下頭去。王萬祥接著說:「打日本是我們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頭等大事,為此,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大波被日本人槍殺,他為革命獻出生命,你要是真愛他,做為他革命的妻子,你本應該振作精神,努力工作,為他報仇雪恨,而不是你這樣哭哭啼啼,整天陷在悲傷裡不能自拔。
  紅薇,你不是正在追求入黨嗎?」
  「是的。……我一定要爭取……」
  「好!我現在就以支部的名義對你說,要想加入中共組織成為一名黨員,大門對你永遠是敞開的,可是絕不能是你這種精神狀態!一個共產黨員在艱苦鬥爭面前絕不退縮;在敵人法庭上,面不改色,寧死不屈;在難以忍受的悲痛面前,想到的是黨的事業,革命的前途。所以,紅薇,現在也正是黨對你考驗的關鍵時刻,你一定要挺得住才行啊!」
  王媽媽覺得自己的兒子今天格外冷酷無情,便斥答著他說:「萬祥,你別這麼『罰懲』1她啦,她這麼難過,你少說一句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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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河北一帶的土語,意即用嚴厲的語言訓誡。
  紅薇這時猛地抬起頭,面頰上顫動著珠子似的淚滴,經過一陣痛苦的掙扎,喚醒了瞬卦諦鬧械募崆浚啋王諲憛捄溯@w須~廝擔?
  「媽媽,萬祥哥這樣嚴厲地批評我是對的。我承認我現在的表現完全像個死了丈夫的普通家庭婦女,不像一個革命者,我一定改,從今以後,我要堅強起來。大波死了,離開了我,但革命還要繼續!萬祥哥,請你代我向楊承烈同志請求,讓黨在這個時期考驗我,我一定要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王萬祥激動地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說:「好啊,同志,這才對啦!」
  紅薇的病由於心情的轉變,從這以後真的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她出院後,又在景山公館調養了一陣子,果真康復了。有一天,她被通知傍晚到交道口附近一個胡同的民宅去開會。她提前吃罷飯,匆匆地趕到那裡。
  這是一處北京屬於貧困階層的民居小四合院。房屋和院牆,都是用碎磚頭抹一層光亮的麻刀青灰蓋成。院子的牆頭上,插著碎玻璃和瓷碗碴,這是老北京人用來防小賊的。
  小院很靜。三間低矮的北屋裡亮著燈。堂屋中間擺一張老式八仙桌,桌上擺好了麻將牌,這是用來做偽裝的,防備敵偽警察局突然叫門查戶口,進行搜查時用的。
  靠東頭的裡間屋,坐著三個人:中共北平市委書記劉然,楊承烈和冀原。劉然在張家口任書記時,就認識當時在抗日同盟軍給吉鴻昌將軍當副官的李大波,而且對李大波在血戰多倫一仗表現勇猛,印象特佳;劉然到北京就任書記,為了嚴格保密和絕對保險,是李大波親自拉著洋車把他從前門火車站接到王大人胡同當時黨的秘密機關的,在以後的接觸中,他對李大波的堅強黨性和忠誠人品,有了更良好的印象。得到李大波犧牲的噩耗,他們三個人是同樣的悲痛,他們都唏噓地慨歎:「我們黨失掉了一位堅強能幹的好同志。」
  「他的愛人方紅薇同志,得到噩耗,病了一大場,如今才好。」楊承烈匯報著。
  「派人慰問過嗎?」劉然關心地問。
  「一直有王萬祥同志安撫她。」
  「那好,」劉然用肯定的語氣說:「我看完全可以答應她的入黨要求。我們黨現在處在腹背受敵的最艱苦時期,日本在華北全境發起了『一次治安強化運動』1,敵偽頑2合流,國民黨反動派為配合敵人的行動,又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1,現在有不少人膽怯了,退縮了,甚至明哲保身,不敢再接近我們。我們的處境是空前的困難。可是方紅薇同志跟這些鼠目寸光的人不同,她能克服個人的巨大悲哀,揩乾眼淚,重新站起來參加戰鬥,這是好同志,我們黨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我同意吸收她為我們黨的黨員。」說罷,他莊重地舉起右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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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41年3月30日發起,以後頻繁地發起二次、三次、四次,直到五次「治安強化運動」。日軍及敵軍經常數萬人進行軍事掃蕩,製造各種慘案、實行殺光、搶光、燒光的「三光政策」,罪惡深重。
  2頑,是頑固派,通常指國民黨執政的右翼。
  1皖南事變,1941年1月7日,北移的新四軍九千餘人,在皖南涇縣茂林地區遭到國民黨八萬餘人伏擊。新四軍英勇奮戰七晝夜,彈盡糧絕,除千餘人突圍外,大部分壯烈犧牲,軍長葉挺負傷被俘,項英犧牲。這就是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接著,蔣介石又宣佈取消新四軍番號,進攻在華中、華北的八路軍、新四軍部隊。中國共產黨嚴厲駁斥了蔣介石的反動命令,粉碎了國民黨的軍事進攻,任命陳毅為新四軍代理軍長、張雲逸為副軍長、劉少奇為政治委員,重整並擴大了新四軍的主力。

  楊承烈和冀原也嚴肅地舉起了右手。
  「好,通過。」劉然宣佈著。「聽說她有一度難過得幾乎不能振作起來,這是人之常情,共產黨員不是鐵石心腸,也有七情六慾,不過要看在關鍵時刻把什麼擺在首位。經過萬祥的嚴肅批評,她終於重新振作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好同志。現在李大波同志先我們而走了,我們通過她入黨,這會給她很大的鼓舞,也會在黨內得到溫暖和更好的提高。不過,批評是批評,她有什麼合理的要求,我們還是要盡量多照顧她一些。」
  「是的,我也這麼想,」楊承烈接著說,「據我瞭解,自從大波犧牲,她見景生情,很想離開城市工作,回到根據地,我想她身體還沒有復原,是不是可以讓她先回冀東區她的老家邊休養邊工作一個時期?」
  「當然可以,不過冀東——特別是遵化一帶,是偽滿連接平津的必由通道,環境是很艱苦的,她的身體能適應嗎?」劉然思量著問道。
  冀原是剛從冀中區城工部回來,比較瞭解情況,他插言說:「自從近衛重新登台,日本派遣軍總司令換上了□俊六,推行『治安強化運動』,哪一塊根據地肅靜過?自從齊會大捷、淶源大戰,擊斃阿部規秀,特別是『百團大戰』,給敵以致命的殺傷,日本就改變了對華戰爭的看法。過去近衛和日本最高集團包括大本營,都認為只要對國民黨軍隊的正面戰場作戰勝利就可以解決中日戰爭問題,現在他們終於明白,在敵後的八路軍、新四軍才是他們不能盡快結束戰爭的最根本力量,所以,日本早已停止了正面戰場的作戰,連近衛都主張和國民黨進行秘密談判,把日本的主要兵力用於根據地的軍事『掃蕩』。所以這陣子,掃蕩當然是頻繁的了,不過,我們的隊伍和人民也都受到了鍛煉。依我看她回家先把身體養好、精神恢復是主要的。守著家人,總會填補一下失去大波的感情空虛。這也算是對她的照顧和新的鍛煉。」冀原停了一歇,又說:「我還要補充一點,她轉到燕京大學來,利用司徒雷登做掩護,也做了不少工作,特別是通過這裡的一條交通線,連著送走了好幾批去延安的同志和同學,同時也散發了大量傳單、報刊和書籍,進行了廣泛的宣傳,這一點不能抹煞她的特殊成績。所以我同意她入黨後回根據地,這也算對她前一段工作給予一個評價。」
  正說話間,從胡同裡傳來了一聲「硬面餑餑」的叫賣。這是一個暗號。只要屋裡有人開會,專職的一個黨內交通員也是劉然的警衛員小龐,他就化妝成小販,挎著籃子,隨著時令叫賣北京夜晚的小吃食。他們聽到這長長的一次叫賣聲,知道是有自己的同志來到了,如果是連著叫賣,那就是敵偽警察搜宅、查戶口。
  叫賣聲剛過,紅薇來到了小院門前。兩扇破舊的木板門虛掩著。她推門走進院中,還沒等她喊叫主人,楊承烈便走到屋門那裡,緊緊地拉著她的手,跟她一同進了屋。
  冀原現在是她在北平的直接領導人,又是當年搞學運時的領導,自然是很熟的,至於劉然,她也在那次王大人胡同聚會時見過。她進門一和他握手,便想起那次集會採用的是祝壽的場面,彷彿那閃光的壽帳、跳動的紅燭依稀在她的眼前一般。
  「還認識我吧?」劉然微笑著問。
  「認識,那怎麼能忘呢?!」她的一對深陷的大眼閃著光,「那是在『一二·九』前夜,您鼓勵我們勇敢戰鬥,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隆重秘密集會,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
  他們都坐下來。楊承烈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遞到她手裡。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她。劉然在六年前的那次集會上因為人多,對她並沒留下什麼印象,只覺得她現在的裝束、打扮、氣質,仍然像一個樸素用功的女大學生;但楊承烈和冀原一見之下,都看出這場大病使她瘦弱、萎黃了許多,但精神還算開朗、豁達。
  會議開始了,屋裡的空氣立刻就變得嚴肅起來。
  劉然先站起來發言。「方紅薇同志,我聽了楊承烈、冀原和王萬祥三位同志對你工作和思想情況的匯報,我很滿意……」
  紅薇的臉頰突然漲紅了,她喃喃地說:「這次,暴露了我感情脆弱的弱點。……」
  「這是難免的,但是你終於堅強了起來,這就是難能可貴的了。」劉然用眼睛望著她,見她的臉頰更加緋紅,神情也顯得有些緊張,「經過我們認真的討論,根據你一貫的表現,我們一致同意你加入我們的黨,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這消息對紅薇是何等的突然,意外啊!一種強有力的激動情緒,使她的心臟像奔馬一般地狂跳起來!她的臉上發燒,血湧上她的頭部,一股暈眩的感覺襲上心頭。她不能不用兩隻手放在胸口上,安撫著狂跳不歇的心臟。
  「這是在戰爭年代極為特殊情況下吸收你的,楊承烈和冀原,就做你的介紹人,我做為市委書記,批准了你的入黨。我們來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吧。」
  儀式的確是簡單。沒有鐮刀斧頭的黨旗,牆上只掛著一塊不大的紅布,沒有照片,只是有兩本書,一本《共產黨宣言》,一本《論持久戰》。掀開封面,露著卡爾·馬克思和毛澤東的三十二開本銅版的小型照片扉頁。劉然和楊承烈、冀原都舉著手,用極低的聲音,念著入黨誓詞「我志願加入共產黨……」舉行了入黨儀式。
  「祝賀你成為一名新黨員!」劉然熱烈地握著她的手,「我相信你入黨後,會有長足的進步,成為一名好黨員。」
  「我們也祝賀你,你多年的願望實現了。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楊承烈和冀原也拉著她的手。
  她那美麗烏黑的大眼睛,放射出興奮、幸福而又激動的光芒,她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喉嚨裡哽塞著,她有多少話要說,可又說不出來!沉默了好久,她才說出這樣的話:「倘使大波在世,聽到我入黨的消息,他會多麼高興啊!……
  我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她啜泣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從牆外傳來一迭連聲的「硬……面……餑餑!」的喊叫。昏黃的街燈,照著交道口寂靜的大街,有兩輛插著太陽小旗的日本憲兵隊的警車,鳴著怪叫的警笛急馳而過。馬路上雖然行人很少,但留著大鬍子手提木棍的日本浪人和喝醉了酒的日本人,卻依舊踟躇在街頭,和偶然過路的婦女糾纏,喊著:「花姑娘,花姑娘的有,嘻嘻嘻……」
  三名警察走進了胡同。他們是執行城市「治安強化運動」夜間下片查戶口的。他們也喝得醉醺醺,走路東搖西晃。要是一個人,正在站崗放哨的小龐,就會把他引到僻靜處,一個冷不防把他打倒,打昏,下了他的短槍,扒下他的警服,讓他醒後沒法回去交差,只好逃跑。可是現在是三個人,他不能下手了。
  「硬……面……餑餑!」
  那三名警察剛要敲小院的木門,他就提著那個黑提盒,湊上去慇勤地說:
  「老總,吃點宵夜吧,硬面餑餑是純白糖做的,沒摻糖精,還有茶雞蛋……」
  在吃混合面兒的年月,能吃上純淨白面的硬面餑餑和茶雞蛋,這就是北京市當時難得的上等佳餚了。三個警察都一時湊過來,一邊吃著,還三個五個的往衣袋裡裝。小龐假裝地護著提盒,做出不讓他們亂搶的架式,邊引著他們躲開了那個小院的門口。他們追上他,又裝了幾個茶雞蛋,才抹抹嘴說:「老子沒錢,給我們記上帳吧!」他們邊吃邊走到胡同深處另一個宅門,當當地砸門,高喊著:「查戶口,快開口!」
  小龐用手捂著一隻耳朵,快活地高喊著:「茶雞蛋!喂!
  是好蛋,新鮮蛋,不是壞蛋咧!賣茶雞蛋!」
  這聲音傳到小院裡,他們都鬆了一口氣。他這一串叫賣茶雞蛋的聲音,是解除危險的信號暗語。在那一陣急促的叫賣聲裡,牆上的紅布立刻就蒙到「灶上老君」的佛龕上;那兩本書,也包好放到頂棚上的秫秸把裡去。現在他們四個人依舊坐在牌桌前,做出進行竹城戰的架式,其實是商量未來的工作。
  「紅薇,在你來之前,劉然同志已批准你調回根據地工作,」楊承烈抓緊時間說道,「我和冀原考慮你身體還沒康復,就派你回老家邊養病、邊工作,守著家人,你的精神會好得多。」
  紅薇在剛才的一陣緊張後又是一陣激動,她爽朗地笑著說:
  「謝謝你們這樣照顧我,真的,我坦白地告訴你們,在大波犧牲之後和在我病中,我真有點想家了,我覺著我突然變成了一隻孤雁。可是,多麼奇怪,我剛才舉手宣誓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境突然全變了!大波過去就曾經批評我家庭觀念深,我現在向你們三位領導,正式表示,我的工作可以根據黨的需要重新分配。」
  他們三個人彼此看看都讚賞地笑了。
  「你的意思很好,不過我看還是按照原來的決定辦吧。」劉然看看紅薇,又對著他們兩個說道。
  「你打算怎麼走?」楊承烈問著,開始討論起行走的路線來。「我最近要到晉察冀中央分局去報到,我們可以順路,並且送你一程。」
  「那更好了,本來理查德看我病了,也支持我回家呆一陣子。遵化一直是他管轄的教區,他還能以北美美以美會會督的名義到遵化城裡的教堂去檢查教務,他說可以把我先帶到城裡,然後再讓我自己回紅花峪。」
  「那也好,跟他走可能比跟我們過敵人的封鎖線更安全一些呢。」冀原看著楊承烈這樣建議道。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冀原馬上以「平委會」的名義給冀東區黨委組織部寫了一封極小極短的介紹信。
  信寫完後,把它在掌心裡捲成一個席眉兒一般大小的紙稔兒,讓她立時縫到衣服的貼邊裡。紅薇這是第一次以一個黨員的身份去領受新的任務,她接過那封世界上最小最輕的信,對她來說也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寶貴的信了。她激動得心就像要跳出口來似的。
  已經是夜晚十點鐘,距離宵禁還有一小時。紅薇告別了劉然和冀原,由楊承烈護送她回景山公館。
  現在是北方的初春,迎面吹來的楊柳風,已不再寒冷;天色碧晴,繁星閃爍;漸漸明顯的天河,從他們的頭頂斜過。他們坐了一段電車,又步行著穿過景山前街,向後街走去。也許是楊承烈走在她的身邊,使她又見景生情,想起李大波有多少次送她回家,都是走這條路,她的興奮的心情,又像晴空飄過一片浮雲那麼暫時地暗淡了。
  楊承烈走在她身邊,離得那麼貼近,每當遇到警亭和巡夜的崗兵,他就挽起她的胳臂,偽裝是一對談情說愛漫步街頭的情侶。但是他倆都一直沒有說話,各想各的心思。楊承烈從他領導學生運動的那個時期起,可以說對紅薇是一見鍾情,只是後來聽說她狂熱地愛著李大波,他才壓下心裡的這股愛的激流。現在李大波犧牲了,他見她是那樣陷入深沉的痛苦,他為她的堅貞純情而感動。他在內心深處,似乎比初識她時更加愛戀她了。在她病重期間,他沒敢去看她,這是因為他唯恐渲洩出他隱藏的這個秘密。他多麼想來填補這個空白,來安慰她孤苦寂寞的心靈啊!但是她是個新寡,在這時候來表白他如火如荼的愛情,這對她簡直是一種罪惡的褻瀆,同時也會沖淡他對亡故戰友的思念。他深信紅薇對他的尊敬和信任,倘使他貿然在她還思念亡夫的時候向她提出求愛,他深恐傷害了她神聖的感情。所以儘管他內心進行著劇烈的矛盾鬥爭,他還是緘口沒有說話。他本想跟她一塊回根據地,一路上會假扮夫婦,那對他也很愜意,說不定會巧妙地找到表現他愛慕的機會,但冀原反對,他只好贊成,因為過封鎖線的確險象環生,連他自己的性命都難保,為什麼要讓她也去冒險呢?可是這一分手,各奔東西,何時才能相見,是否還能活著見面,這都不能肯定。他的「我到了,老楊。」紅薇說著,指著月光下朦朧而閃光的紅色饕餮門環的大鐵門。
  「謝謝你,再見了。」
  「再見!倘使我還能活著,沒有戰死疆場,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我永遠感謝你,這些年是你使我進步,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給我精神力量,現在又由於你的幫助使我能夠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無論我今後走到哪裡,我永遠忘不了你。除了大波之外,你在我心靈上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我相信我們能打敗日本,熬到最後勝利的那一天。」
  「好,但願我們能夠勝利重逢!」他多麼想再多說幾句充滿感情的話,但是他的舌頭僵硬了。
  他倆離得那麼近,又彼此緊緊地握著手。他們披著銀紗般溫柔的月光,他看見她的兩隻眼睛在齊眉穗下閃著烏亮的光,流溢著脈脈的含情;她的臉被月光照射得那麼溫煦美麗。他此刻只需大膽地把她擁抱在懷裡,……但是,不,那不是一個地下黨領導者的作風,他終於抑制了這春夜的衝動,慢慢地鬆開她的手。
  「再見,祝你一路平安,回家好好養病……
  「謝謝,我為你的平安禱告,再見!」
  「再見,我盼著重逢的那天!」
  「我也是……」
  他匆匆地走了,連頭也沒回,消失在街口的樹叢陰影中,他駭怕由於一念的軟弱,會踏碎他個人的形象和毀滅了黨的形象。


  四月末,理查德帶著紅薇登上去通縣、薊縣的那趟短途列車。自從愛彌麗帶著喬治回國轉道去夏威夷的珍珠港,紅薇留在燕京大學,家裡只剩下瑪莉和他兩個人。瑪莉已經不再上學,每天跟凱勒到處遊逛。法國向納粹德國的投降,似乎給這位當記者的凱勒,並沒帶來什麼痛苦。他的血液裡沒有法國大革命1的傳統,也不是法共多列士2的信徒,他天然屬於那種無憂無慮、吃喝玩樂的法國人行列。當納粹德軍的坦克和軍隊舉著A字旗耀武揚威地通過凱旋門、巴黎街頭的老百姓淚流滿面的時候,他身不動,膀不搖,在北京就順利地平安過渡到貝當元帥1的維希政權2之下了。他依然是一名駐外記者。理查德跟前缺少了愛彌麗並沒感到寂寞,因為瑪莉白天陪著凱勒,而夜間就伴著理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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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大革命:指1789—1794年法國推翻封建專制制度,確立資本主義制度的革命。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義,攻佔巴士底獄,革命開始。經過三次起義,絞死國王路易十六,粉碎吉倫特派,鎮壓了忿激派和阿爾貝派。這次革命摧毀了法國封建專制制度,促進了法國資本主義發展,震撼了歐洲封建體系,推動了歐洲各國革命。
  2多列士(1900—1964)法國共產黨總書記(1930—1964)。1919年加入社會黨。1920年參加共產黨。1924年為法共中央委員,1930年起為總書記。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長期居住莫斯科。1944年回國後,極力主張和資產階級合作,使法共領導的游擊隊交出武器。1945—1947年在資產階級政府中歷任副總理和不管部長等職,鼓吹「和平過渡」。
  1貝生(1856—1951),法國民族叛徒。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指揮凡爾登戰役。大戰末期,任法軍總司令,戰後升元帥。1934年任陸軍部長,1939—1940年任駐西班牙大使。1940年6月任總理,對德投降,組織維希政府,稱「法蘭西國家元首」。1945年8月以通敵罪判死刑,後改為無期徒刑。
  2維希政府,德國佔領下的法國傀儡政府。1940年6月貝當投降,7月1日將政府遷至法國中南部的維希。故稱。1944年8月垮臺。

  理查德白天仍舊是很忙的,他依然是每個星期天都到王府井愛斯理堂,穿著白緞子的繡花道袍,主持著做禮拜。為了防備混在教徒中的日本特務,他經常的講道題目仍舊是「耶穌愛仇敵」,或是用拉長的聲音,搖頭晃腦地背誦著聖經上的語錄:
  「基督說,『若因我辱罵你們,逼迫你們,捏造各樣壞話譭謗你們,你們就有福了。應當歡喜快樂!』」
  「基督說:『掩蓋的事,沒有露不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因此你們在暗中所說的,將要在明處被人聽見。在內室附耳所說的,將要在房上被人宣揚!』」
  他所培養的教徒,多數是循規蹈矩的人;他所主持的男女青年會團契,是青年人最愛來的地方:查經、打彈子、看電影、室內體操、游泳,講故事、春秋野遊,都是青年人的愛好,特別是還可以自由戀愛,更使青春期的男女夢牽魂繞。
  理查德在小規模的集會上宣揚的幾乎全是美國的文明和道德。天長日久,許多教徒把對基督教的追求和鑽營去美國深造,溶為了一個奮鬥的目標。說實話,理查德仍然是三十年代的那個理查德,他記憶最深的還是塔夫脫總統1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談話和穆德在玫瑰園對他的接見。他在中國執行和貫徹的仍舊是穆德對他的指示:「青年是國家的未來;需要什麼樣的國家,就造就什麼樣的青年。」他永遠忘不了塔夫脫總統那次開誠佈公的講話:「通過我們的國務院,我們對其他所有國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進表示同情和關懷。不過國務院在這方面所能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會這一類的運動,就不存在這樣的限制。沒有人會設想到,我們到中國去設立基督教青年會是抱著任何侵略領土或干涉國家內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員能夠在他們本國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我已經看到中國和其他國家中,凡受過外國教育或其它因素影響的人,很容易獲得重要地位。通過這些人,我們就能使這些落後國家最後接受我們的文明和道德標準2」他,這個北美教會的傳教士,數十年在中國正是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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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夫脫(1857—1930)美國第二十七屆總統。(1909—1913)共和黨人。律師出身。1890—1892年任聯邦檢查長。1901—1904年任菲律賓總督。1904—1908年任陸軍部長。總統任內,宣佈實行所謂金元外交政策,並干涉拉丁美洲國家的內政。1921—1930年任聯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
  2此段講話引自1910年10月20日,由穆德倡議,北美協會在華盛頓白宮總統府舉行「青年會世界擴張計劃會議」,這是塔夫脫講話中的一段。

  火車走的很慢。不僅要防範游擊隊破路後剛修復的鐵軌路基鬆軟,還要在前面開著軋路車提防八路軍埋設的地雷。有時火車減速,慢到跟牛車一樣,全車的人都提心吊膽,緊張地望著車窗外面。
  理查德也不時把臉扭向玻窗。車外是一片肅殺的景象:田野一片光禿,靠近路基兩旁的樹木不僅全部砍光,而且明令不能農民種植高稈的稙莊稼,路旁約計隔著十幾公里的一段路程,就蓋有一間極小的茅屋,每當火車開到這裡,便從裡面鑽出一個披著羊皮大袍的莊稼老漢,兩手各舉著一面紅綠小旗,旗上寫著「愛路村」三個字,向火車晃著小旗。這就是敵占區管轄下的「愛護村」雇來的護路民工,在執行勤務。
  「好厲害呀,八路軍在敵後的力量不可低估,難怪『花生米』總擔心中共的力量在增長。」理查德望著窗外,在心裡這麼思量著,「史迪威將軍說的對,現在是抗擊日本,這是影響世界格局的大事,不管它是中共還是國民黨,只要誰抗日,就應該支持誰……」
  車上緊張得沒人說話,都擔心遇上地雷。車上有人傳說著,前天就有一輛車被炸得飛上天。理查德也很膽怯,如果不是美國領事館詹森向他要游擊區、共區的第一手政治經濟、軍事、實力情況調查的情報,要不是讓他及早清理、收藏、轉移教堂多年積存的有歷史價值的檔案資料,他是絕不會有這次冒險的旅行。他深諳傳教士的「尖兵」作用,所以他二話沒說便心甘情願地擔當起這個海外的特殊使命。自從法國投降,英國孤軍作戰,瘋子希特勒向蘇聯宣戰,隨後以閃電戰術佔領明斯克、斯摩稜斯克,空襲莫斯科,已圍攻列寧格勒、這對剛簽了《互不侵犯條約》的盟友,突然變成仇敵,今後的國際動向又將是什麼?日本近年在太平洋上和美國的關係比較緊張,但是兩國正在進行談判,而且日本的侵華戰爭又離不開美國的鋼鐵,能激烈到什麼程度呢?這些問題,使理查德深深地思索著。
  紅薇坐在他的對面,既害怕緊張又愉快興奮。她覺著她離開根據地這兩年多,鬥爭有了很大發展,使敵人如此驚恐,防不勝防,她心裡很高興。又加上她就要回到故鄉去參加戰鬥,更使她心情舒暢,樂而忘憂。她的臉上始終是閃著興奮喜悅的光潤。
  火車好容易在午後二時到達了他們要去的那一站——薊縣城外下了車,然後乘汽車前往遵化。道路泥濘反漿,又加上不斷地破路,汽車又走得特慢而且異常顛簸。到下午六點鐘,天近黃昏時才到達遵化城裡。
  這縣城紅薇還是熟悉的。她隨著下車的人們走進南熏門,便又想起九年前因為她從南京逃回老家被教堂通過法院把她爹方有田押到縣保安團審問的往事。大悲閣前的十字街上,走動著牽了狼狗的日本警備隊和偽軍的家屬,他們在街上閒逛,購買貨物;柴市街和李知府街上雖然還有不少擺攤的小販,但紅薇覺得比從前蕭條多了。匯文中學似乎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校門比她記憶中的顯著小而破敗了許多。東西大街上的兩處教堂「神召會」和「救世軍」,還像過去那樣敲著洋鼓吹著洋號,向路人散發著永遠也不停止的耶穌畫片和福音書。
  理查德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布道袍,一個帶銀練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懸在他的腰帶上,隨著他的走步來回擺動。他的出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年紀大的教徒還認識他,都向他脫帽鞠躬。他徑直走上正街,來到「救世軍」的「福音堂」門前。在這正門旁邊有一道獨扇小門,這裡就是縣城和鄉里人俗稱的「美國府」。他輕車熟路,推開小門就順著石板鋪就的甬路朝後院走去。
  紅薇邊走邊陷入沉思。她記起那一年為給蹲大獄的爹求情,魏延年爺爺曾帶著她到這裡找主持執事牧師劉樂之,就到這座很大的院落來過。現在依然是漫長的甬路,大片的菜地和花畦、果園,依舊是白色的葡萄架在鬆脆的殘雪中矗立著。穿過這條甬路,他們來到了那座紅色小門的古老四合院。
  「哦,蓓蒂,托上帝的福,這兒還沒有戰亂的痕跡。」理查德高興得眉飛色舞,然後他走上廊廡喊著:「喂,哈囉,樂之!我來了!」
  劉樂之聽到這一聲喊叫,便從桌前站起身來。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他高大粗壯的身板仍舊挺得很直。圓胖的大臉,泛著紅光。他是一名學者,又是著名的漢學家,他不同於早年理查德那種窮途末路才轉為牧師的無業流浪者,他既出身高貴富有,又自願到這偏僻山城為美國教會來潛心研究中國,所以同行的神職人員和理查德,都非常尊重他。由於他虔誠地忠於職守,這也是理查德把這裡的教務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緣故。他探頭窗外,一見來人是老友理查德,便驚喜地迎出屋門喊著:「嘿呀,我的老友狄克!什麼風把你給刮來啦?」
  理查德和紅薇走進屋去。劉樂之和理查德激動得擁抱起來了。
  「呀,親愛的樂之,你還在繼續研究中國古老的文化嗎?」理查德指著桌上堆積的書籍。靠牆的書櫥裡是劉樂之翻譯出版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和關於中國境內的佛教、道教、伊斯蘭教、洪門哥老、青紅二幫以及落後道門研究的英文出版書。他在中國居鰥四十餘年,現在他的腿腳依然利索,還經常深入民間看望教民進行調查情況,他所測繪的地圖,詳細到每個村莊的大小道路,哪邊有一棵樹、一口水井,都沒有遺漏。
  「是的,狄克,我在寫兩本書,一本是翻譯中國的《易經》1,一本是研究現在日本在佔領區推行發展的『一貫道』2。前一本書幫助我們理解中國的深奧文化——它的宗教迷信和古代人的辯證法;後一本則使我們瞭解這個一貫道的詭密,進而設法擊敗他,否則他們就會把我們的教徒奪走,按照他們的模式塑造中國人的靈魂,你說,我抓緊幹這件事意義重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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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易經》,即「周易」。指《周易》中同《傳》相對而言的經文部分。由卦、爻兩種符號和卦辭(說明卦的)爻辭(說明爻的)兩種文字構成,都是為著占卦用的。最早可能萌發於殷周之際,惟全部經文當系長期積累的產物。共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在宗教迷信的外衣下,保存了古代人的某些樸素辯證法的觀點。
  2一貫道,又名「中華道德慈善會」。反動會道門之一,起源於山東。初名「東震堂」後來路中一承辦道務,取《語論》中「吾道一以貫之」,改名「一貫道」,1925年路死後,由張光璧繼承,逐漸擴大道務,號稱「師尊」。抗日戰爭期間,張光璧投靠日本帝國主義並為其效勞。日本投降以後,又被國民黨反動派控制和利用。解放後,人民政府已明令取締。

  「當然,當然。」理查德微笑著,眨著他那灰藍的光亮眼睛,拍著劉樂之的肩膀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咱們的宗教領袖、『偉大的保羅』穆德先生已明確告訴我,當你八十大壽的時候,他將為你祝壽,並親自授予你一枚『海外英雄』的獎章,以表彰你在中國傳教為美利堅合眾國所做的巨大貢獻。」
  「謝謝,也謝謝你帶給我這個好消息。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
  「你一定能夠。中國的好山好水,清新的大自然空氣,加上美式的豐富飲食營養,你一定能夠活到一百歲。……哦,這是我的教女蓓蒂。」
  「我認識她。不是咱們教徒方有田家的女兒嗎?我見過,見過,快坐,快坐。」
  他們三個人在沙發桌前坐下來。劉樂之按了一下桌鈴,進來了一個中國堂役,給他們用托盤端來了飲料,牛奶、點心和油栗、瓜子之類的小吃。他們邊吃邊聊天敘舊。
  紅薇此刻一方面考慮她怎樣才能盡快地回家,另一方面工作習慣使她很注意他倆的談話內容。
  「鄉下平靜嗎?」理查德問。
  「不平靜!只要一出城,就是共軍的勢力範圍」,劉樂之緊皺著雙眉回答著,「要是日軍一『掃蕩』,共軍邊打邊跑,他們來回來去跟日軍兜圈子,捉迷藏,等日軍撲了空,也疲勞了,他們就再轉回來,狠狠地伏擊日軍,把這些軍隊打得暈頭轉向,也只好宣佈『掃蕩』結束。唉,所以,鄉下真不平靜,白天老百姓讓皇協軍押著去修炮樓,碉堡,夜裡就跟著八路軍的幹部、區小隊去扒崗樓,破鐵路,教務是很難開展的。連作禮拜的時間也難找呀!」他重濁地歎了一口氣。
  理查德聽他的口氣,怕他當著紅薇的面說出不滿的話,便攔住他說:
  「我的教女想回鄉下的家,好走嗎?」
  劉樂之本能地看看周圍,壓低了聲音,湊近他倆說:
  「好走。咱有一條交通線。八路軍大頭目派來人,跟我進行過一次『統一戰線』的秘密談判,說我是美國人,應該保持中立,讓我不要資敵。所以我現在表面上應付日本,內瓤上還得暗中幫助共軍。你看見剛才進來的那個堂役了嗎?表面上他是『伯依』1,實際上他是共軍派來的交通聯絡員。讓他送就行,你放心,保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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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伯依,即「僕人」之意。
  紅薇聽了劉樂之這番意想不到的話,真是大喜過望,本來她一進這個門口,由於回憶起往昔那些令她不愉快的事,她一直很沉悶,精神也很壓抑,現在她突然變得愉悅起來,臉上閃著欣喜的光輝。她急切地問道:
  「我今晚就能走嗎?」
  「我的孩子,你真是歸心似箭啊。等一等我跟他商量一下,看什麼時候走更穩妥些。」
  「樂之先生,我想自己跟他單獨商量,可以嗎?」
  他想了想,捋著雪白的長鬍子說:「我看可以。你去吧,他就在旁邊的屋裡,那是他秘密辦公的地方。」
  紅薇高興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出大屋去。
  「怎麼,狄克,你有了一個傾向於共黨的教女嗎?」一看紅薇走出去,劉樂之好奇地急於問著。
  「是的,這個山野的女孩,我拿她真沒辦法。自從那年把她帶到北平,她一直不安分,逃跑的事你知道了,後來弄回她去,她又參加學運,一直跟著共產黨跑。現在她已是中共的地工,日本人把她的戀人逮去槍殺了,她依然不回頭,現在她要回老家參加八路,我也就成全她。」
  「哈,什麼時候你也成了共產黨的同情分子了?」劉樂之搖著一頭白髮的腦袋,「真想不到啊!」
  「不,中國鄉間有句俗語叫『人隨王法草隨風』,我現在這麼做是順乎潮流。我們雖然沒有明著宣佈美日進入對抗狀態,可是日本和我國在太平洋上的鬥爭,還不激烈嗎?開戰,依我看是遲早的事,在中國,我們也要抗日,對不對?我抱養了三個中國孩子、三種樣子,喬治去珍珠港了,根據日益緊張的局勢,他希望在那裡保衛美國;瑪莉是生活派,留在北平過享樂的生活;只有這個蓓蒂,她不怕死,參加了中共地下鬥爭。也好,這使我多瞭解中國社會和政治群體的一個重要側面。我告訴過你,我是用她的行動來寫那本《山女馴服記》的。」
  「啊,狄克!你知道我多高興你來呀,我們除了交換關於教務工作以外,還可以探討一下整個的世界局勢,你說,德國今後向何處去?是不是希特勒要實踐他的《我的奮鬥》1?日本今後究竟怎樣?我們美國又將如何?這些『戰略』、『戰術』問題,我們身處海外孤軍『作戰』1的人,起碼都應該做到心中有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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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的奮鬥》,德國法西斯頭子希特勒的著作。1923年啤酒店暴動失敗入獄後開始寫作,出獄後寫成。內容包括納粹黨的反共反蘇政綱和極端種族主義的謬論,叫囂以武力征服世界,奴役各族人民。是法西斯德國反動統治和瘋狂的侵略、戰爭政策的思想基礎。有人認為這部書的全部主題就是為德國取得「生存空間」,征服俄國的東南各省。劉樂之的問話偏重於後者。
  1穆德習慣把好戰的字眼用於教會活動。例如說「傳教——作戰」,工作計劃說成「戰略方針」,事工會,說成「軍事會議」等等,此處暗示這個劉樂之也是穆德的崇拜者。

  「是的,我這次冒著危險來,就是要和你一塊兒探討探討這些問題,並且一旦我國參戰,我們將如何應付未來的局勢,都應該好好議論一下。」
  於是他倆便進入了情況、發展和可能的結局探討。
  在他倆熱烈交談國際形勢探討應付辦法時,紅薇已在劉樂之隔壁的那間光線暗淡的屋子裡,跟那個秘密交通聯絡員正談著回家的路線和走的方法。
  「我認識你,你不是紅花峪的方紅薇嗎?」那交通員閃著狡黠的目光笑著說。
  「啊!你是誰?!」紅薇驚訝地張大眼睛。
  「你跟秋香相好吧?我是她那口子。我是小水峪的人。那不是你姥姥家的村兒嗎?那一年你去『丁麻黃』的藥鋪賒藥,在河灘上我見過你,你和秋香,就是在那兒分手的,你就上了那美國毛子的馬車了,是吧?」
  她想不到剛一踏上故鄉的土地就碰見了她童年最要好的小夥伴秋香的丈夫,她真是高興極了,那青年異常坦誠,很痛快地告訴紅薇:
  「我小名叫結實,現在的大名叫岳光。一說你就知道了,秋香自小跟姥姥家住那處『養老騰宅』1的房子,騰宅—就是給我家騰,所以現在我們就還住在那處老宅上,你認識,你去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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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養老騰宅,這是農村民間常用的一種交換方法。多用於孤寡戶。某家負責對老人奉養,老人故去,房子即歸這家所有。俗稱「養老騰宅」。
  說起了童年往事,他們的感情和關係立刻就融洽和親切起來。她照例打聽秋香的情況,岳光用詼諧的語言說:
  「她壯實的跟母牛一樣,如今她是小水峪的婦救會主任,整天領著婦女做軍鞋、破路,忙得□不沾炕,可總是那麼美滋滋的。我們有一個男孩兒,三歲了。紅薇,我也問問你,你結婚了嗎?」
  這一問又勾起紅薇的傷心事。她本來在回遵化的路上,打定主意隱瞞大波犧牲的事,可是她碰見了秋香的女婿,她不能不說實話了。她講述了李大波的被捕被殺經過。她抑制不住地又哭了。
  岳光也很難過,但他抑制了悲痛,勸慰著紅薇。「死了當然很不幸,但革命嘛,自然就難免犧牲,只有我們加緊干吧。」
  哭過一陣,她想起老楊和冀原對她說的話,馬上止住了哭泣,要求岳光給她保守秘密,千萬不要告訴家裡人。然後她就從衣襟的貼邊裡取出了那封席眉兒、笤帚苗兒大小的介紹信,交給岳光,請他這位聯絡員,把這信捎到區委,她先回家一趟,然後就去報到。岳光當即應承下來,答應明早去看有沒有順路的大車。岳光笑著說,「你放心,我保證你平安到家,絕不會有什麼閃失,你要是出點差錯,秋香也不答應我呀!」
  這岳光並不是一般的莊戶農民,他自小上學,十八歲時畢業於城裡的教會學校匯文中學,上學期間就跟劉牧師的關係不錯,能說一口流利的標準倫敦英語,他本可以由教會送他到美國留學深造,但就在這時戰火燒到了他的家鄉。他放棄了出國鍍金的前途,毅然參加了革命。在這關鍵時刻,通過他巧妙地利用了這個美國教會的老關係,把這所教堂當成了秘密交通站,他自己也隱蔽在這裡做了黨的秘密交通聯絡員。他通過馬蘭峪的關卡,送走不少出關去東北的同志,也迎來不少關外到關內休整、開會的同志。
  那一晚,在這座位於燕山山脈之麓的山城中這座小小教堂的後院——被鄉間人稱作「美國府」的兩間屋宇裡,秘密地進行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談話。
  紅薇起得格外早,岳光已在南大街一家起伙店找到一輛順路的大車。吃罷早飯後就啟程。紅薇便和理查德劉樂之告別,離開了教堂。她跟著岳光趕到起伙店的時候,騾車已經套好。上面裝的全是硬紙殼的藥箱。原來紅薇搭乘的竟是小水峪中藥鋪掌櫃「丁麻黃1」雇的大車。十年前的那個秋天,她為了治媽媽的月子病,就一口氣跑到「丁麻黃」的藥鋪賒藥,十一歲小紅薇說了不少好話,還說糶了谷子就還賬,可是被「丁麻黃」一口回絕了。這時在河灘上正好停著本城首富、保安團總「花狸豹」張金斗和理查德的馬車,他倆謊稱能給她治病的好藥,才把她誆到車上,一直帶到北平的景山公館。就是這件偶然的事,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她走到大車跟前時,看見丁麻黃已經坐在車廂裡。她一看見他那張有兩撇小黑胡的臉,立刻就在心裡填滿了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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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丁麻黃」,麻黃是一位中藥的藥名,這人臉色發黃、又有麻子,便得此綽號。在《功與罪》中已有描寫。
  一路上還要過敵人的崗樓、卡子口,氣氛比較緊張,好幾位客人都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情況,沒人說話。一路鴉雀無聲。
  田野迷漫的晨霧漸漸散去。莊稼小路上偶爾有一兩個老人背著箕筐拾糞。到處是敵占區肅殺的景象:公路兩側,每隔三里就有一處敵人新修的碉堡崗樓。每到一處關卡,丁麻黃和車把式就要向崗樓的偽軍陪著笑臉作揖打恭,扔給他們一盒兩盒煙卷。做為買路錢,幸好紅薇的臉上抹了鍋煙子,穿了老婆式的藍布大褂子,有一個偽軍看見她,還唱唱咧咧,竟掏出那玩藝兒站在崗樓上往下衝著她滋尿。紅薇雖然滿腔的憤懣,也只好忍受著,她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過了崗樓,騾車在大道上奔跑起來,遠處的雲端,已出現了繚繞著嵐氣的霧靈山、玉帶山,和近處的筆架山、牛尾巴山的石頭山頭,在陽光照耀下閃爍。在兩峰對峙的山口前,可以清楚地看見一片閃光的鐵蒺藜的鹿寨。那就是敵我交錯的通常被群眾稱為「鬼門關」的封鎖線。敵人大槍上的長刺刀,在陽光下閃著明晃晃的銀光。
  「前邊要過封鎖線了,」岳光低聲地對紅薇說著,「只要不碰見『大金牙』豬股小隊長就好辦。……」於是全車上的人們又都神情緊張起來。
  山路口上堵著不少車輛。有幾輛大車拉的是高粱秫秸。過路的行人也都等在那裡接受治安軍「白脖」的搜身檢查。這時豬股正帶著一個日軍小隊從崗樓裡走下來。
  「他媽的,正碰上這小子!」岳光心裡激凌了一下,他沒敢說出來,怕紅薇更加緊張。
  日軍小隊沒有過吊橋,卻走進圍牆的大院,把十幾隻大槍支架起來,面朝東,彎下腰一躬到地,嘰哩哇啦誦念著天皇祝詞,進行遙拜,然後又全體肅立,唱著「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國歌《君之代》。
  岳光很著急,他怕豬股小隊做完這些忠君的禱告儀式,會找麻煩影響過路。他剛想走過去,給那個偽軍隊長「捅毛蛋」1,爭取先通過檢查。這時便看見押著秫秸車的車把式,湊到偽軍隊長近前,低聲地說:
  「嘿,你不是豹子口的傻柱子張大嶺嗎?你要放明白點,你的父母家小全家的命可都在我們的手心裡攢著,你要多做好事,給你記上帳,可以將功折罪……快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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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捅毛蛋」是農村的俗話,即塞票子行賄,給買路錢。
  那叫傻柱子的張大嶺隊長,感覺到他腰裡頂著的那硬邦邦的傢伙,是支手槍1淞松壕椈袓h□瘓浠埃|妥盤陓筆A黍玼歖㊣雲J咽交右換郵鄭互鞡詎葽縻h涓獻牛q騫犌x房淞?
  岳光搖著鞭子,緊跟在秫秸車後面跑著。在路口他被攔住了:「喂,你怎麼回事?」
  岳光急忙指一指秫秸車:「我們是一事的。」
  「走!快走!」
  他打了幾下響鞭,騾車飛快地跑過了攔著鹿寨的檢查口。「陰陽界」這邊就是根據地了,也有民兵和區小隊把著路口檢查路條。車走了一段路,人們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岳光不在車下跟著跑,一縱身竄到車轅上,晃悠著交疊的兩條腿兒,對紅薇指著那拉秫秸的車把式,讚歎地說:
  「我認識這小伙子,很能幹,他是咱縣君子口那一帶的人,給分區專跑軍需的,那秫秸裡一準是藏著他新辦來的大槍哩。」
  秫秸車走上了另一股車道,車把式發瘋般地趕著車,花□轤的大車顛蕩得好像要跳舞。岳光他們轉上了去小水峪的山道,也把車趕得飛快。
  大車在三岔路口上停住。她下了車。告辭了岳光,答應到區裡報到後就去看秋香。花□轤大車發出咯登咯登地聲響向小水峪的方向駛去。她慢慢邁動著坐得有些麻木的雙腳,朝紅花峪的山道走去。轉眼間她離開故鄉又是四年了,這朝思暮想的故鄉對她是多麼親切!過往的情景又都一古腦兒湧到她的心頭。她記起十三歲那年她從南京秦淮河畔的金陵修道院逃回來時,她也是在這裡下的大車,欣喜得就像一條活潑的小魚,一隻翀出樊籠的自由鳥兒!她覺得山是那麼(上山下召)嶢;水是那麼晶瑩;樹是那麼蔥蘢,草是那麼芊芊。那時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純真小姑娘,當時她邁開兩腿,踏著河灘鬆軟的沙地,便飛快地向紅花峪的家裡跑去。而如今她已是一個喪失丈夫的少婦了,一種憂國憂民又憂慮家事的沉重思想,緊緊地箍著她那顆受傷流血的心。山上的樹木被日本山林討伐隊砍去了不少,失去了當年蔥翠的綠色,露著赤褐色的石頭;牛尾巴山頂上敵人的高高炮樓還依舊矗立著,可以想像這裡敵我犬牙交錯的鬥爭形勢,曾經一度是多麼緊張激烈。最使她傷心的是,見景傷情,她突然回憶起那次在軍區司令部時她帶著李大波一塊兒探家的情景,那時新婚的快樂使她多麼幸福!她用幸福的目光看什麼都那麼怡情悅意,山山水水都彷彿向她微笑,連太陽她都覺得格外明亮!但是現在她再回到故鄉,竟剩下她自己這只孤雁了!她的眼裡又濛上了一層熱剌剌的淚水,使她那被春天的曉風吹過的眼睛又辣又痛。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北平那麼盼望著回家的熱切心情,卻被這猝然襲上心頭的悲哀壓倒了。她不是像那次拔腿飛跑,而是漸漸把步子放慢下來。她需要充盈勇氣,準備應付家人對李大波的各種問詢;她還需要把謊話編織得天衣無縫,以暫時安慰老人,不使他們過分難過傷心。從路口到紅花峪不過二里半地,她卻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一個來鐘頭。
  紅花峪,那兩峰相峙夾著的這個小山村,真像掛在山中大樹上的一隻鳥窩。她看見了,也看見了寨沿上那個紅荊條的排子門小院,於是,兩行熱淚又順著她的面頰癢酥酥地爬下來。她趕緊擦拭了眼淚,鎮靜了一下自己,還是跑上了那道高坡。
  院裡很靜。她推開了排子門,響起一陣銅鈴。延年奶奶端著一個簸箕,走出屋門,問著:「誰呀?」可是她把手裡的家什一撂,便高興地喊著:「嘿呀,你們快看是誰回來啦?薇妮子!你就跟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幾年連個書子都不往家捎,……哈,早晨咱柿樹上就有兩隻喜鵲在喳喳叫,我猜乎著得有點喜事,果不其然,咱薇妮子回來了。」
  一家人正圍著炕桌吃午飯,剛喝罷榆皮面秫米面兩道摻的「冷湯」1,聽到延年奶奶這一喊叫,便都下炕,朝外屋奔去,最先衝出屋來的是紅蓮和紅堡。他倆一人拉著紅薇一隻胳臂,把大姐拽到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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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冷湯」,即是撈面,干絆麵條,冷湯是農民的叫法。
  延年爺爺倚在被摞上,樂得顫巍著花白的鬍子,紫銅色的臉上,疊成許多笑紊角繳希鬵t潘竄篹玷L炙粕襝傘鋇姆購笠淮n獺W源由Ъ蘚螅警措蓯悄敲囪纖啵砟ㄣ忕〝炳`}□羌蕉對保’邢@閼攬q桓□娉值男θ蕁?
  「就你一人回來的?」爹從嘴裡拿出旱煙袋問著,「怎麼大波沒跟你一道兒來?」
  幸好她有精神準備。她淡然地回答一句:「沒有。」可是她馬上怕暴露真情,又趕緊補充說:「他有任務,暫時先回不來呢。」
  「他如今是在咱軍區還是在敵占區呢?」
  「在敵占區。」
  「唉,那可真讓人揪心哪。」
  紅薇下願在就這個問題說下去,便急忙打開旅行包,從裡面拿出幾袋包裝精美的糖果,分給紅蓮和紅堡;又拿出一串假象牙雕刻的繫著小胡蘆的胡梳,給延年爺爺掛在大襟頭上的鈕絆裡,那大紅的絲穗兒隨著開朗的笑聲在延年爺爺的胸前顫動著;給延年奶奶的禮物是一頂有塊假翠玉的黑絨帽;送給老爹的是李大波在天津穿過的一些衣服。全家都為她的到來特別興奮,只是紅薇的內心裡充滿了悲喜交集的矛盾心情。
  紅薇為了安慰家人,便說出她已暫時調回根據地老家來工作,人們都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延年奶奶嘻著沒牙的嘴巴,笑著說:「嘿呀,老天爺,這可太好了。守著家門子近,家裡人能常見著面,那該多好呀!這真是我那句話:鳥兒又回飛自己的窩了!」她的吉利話惹得全家都樂起來。
  紅蓮看出姐姐那強顏為歡的表情,便關心地問吃過午飯沒有,紅薇搖搖頭,說「顧不得吃,只怕過不了封鎖線。」紅蓮像個小當家人似地說:「嘿,正好,還剩了兩碗湯,姐,你快就著熱吃吧。」
  紅薇脫鞋上了炕,吃起她非常熟悉的家鄉飯——花生仁和山核桃仁與黃花菜做滷汁的「二合水」撈面。
  從這天起,她就在自己出生的故鄉崇山峻嶺中紮下根,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武裝鬥爭。


  紅薇起的很早,半夜就醒了,她提前吃罷早飯,由紅蓮給她帶路,到區上去報到。自從紅薇、紅槿兩個姐姐相繼離家,十七歲的紅蓮,過早歷世,顯得比她的年齡成熟。姐妹倆剛一出村,走過三岔口,上了去小水峪的大道,紅蓮見大小道上沒人來往,就低聲地說:
  「姐,你只跟我說實話,告訴我,我姐夫還活著嗎?」
  紅薇吃了一驚,這孩子好眼力、好細心啊!她感到當年流著鼻涕、梳著一根黃毛小辮子的那個山村小丫頭,真的長大了,而且,是她回鄉後遇到的第一個知心的人,壓抑了多麼久的眼淚,像噴泉一樣從她那兩隻大眼裡汩汩地流淌出來。一切全明白了。紅蓮站下來,掏出手絹給姐姐擦著淚水,又緊緊地拉起她那雙冰涼的手給她焐著。
  「別難過了,就是哭瞎了你的眼,反正人也活不了啦,只是要瞞著老爹才好,要緊的是,千萬別讓區裡給咱家送烈士通知書就暴露不了。有時區政府為了讓咱們享受軍烈屬的代耕待遇,特別照顧咱們,就可能這麼辦,所以,你一到區上就得聲明咱的特殊要求。你可別大意。」
  她倆下了山崗,沿著那條蕩著粼粼波浪的飲馬河,走在鬆軟的河灘上,紅薇給紅蓮講說著李大波的犧牲經過。紅薇身著一件藍色毛嗶嘰面駝絨夾袍,高統絲襪和一雙褐色長臉鹿皮鞋,一望而知是從大都市回鄉的知識分子,紅蓮穿一身藍靛色自織的粗布裌衣,短短的齊耳頭髮,腰裡紮著皮帶,家做的實納幫兒的青布絆帶鞋,一看就是根據地標準的婦救會幹部的打扮。
  「姐,往後就你一個人了,我就陪著你一塊兒過吧,咱們一塊兒摽著肩膀把鬼子抗出去,也算給姐夫報了仇,就有好日子過了。」紅蓮這孩子氣的純真話語,又使她激動了好久。
  區委和區公所在褐□。離小水峪二里地。當她倆搗動著兩腳,邁著快碎的小步快走到小水峪的村邊時,就看見一個懷裡抱著孩子、頭上包著花羊肚手巾的中年模樣婦女,遠遠地招手喊著:「喂,紅薇,紅薇!你這是上哪兒去呀?」
  走到近前紅薇才認出這是她童年時代的小女伴秋香。十年前,她倆就是在這個河灘上分手的。那時秋香梳著兩根小辮子,背著盛了半筐羊草的柴簍,現在秋香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完全變了樣。披肩的長髮,用一隻化學卡子別著,活像野麻雀的尾巴拖在她那滾圓的肩背上,青布褲,綠色瓜條布的大襟褂兒,耳朵垂兒上還晃動著一副圓圈的銀耳環。她低聲地安慰著紅薇說:
  「你的事兒,我們那口子全對我學說了,我心裡難受得像刀子剜似的,往開處想吧,你還年輕,現在先抗日,等以後碰見合適的,再走一步吧,現在也不像從前那麼老封建,死榆木疙瘩腦袋了,熬過這陣吧。悶得慌就到我那兒就伴兒,結實他總不在家。……」
  紅薇答應著,告訴她是去褐□區上報到,她們便在小水峪村邊分了手,紅薇跟著紅蓮才朝褐□村走去。
  區公所和區委會在一個院子裡,在村邊寨沿上一處逃亡地主的石頭房子院裡。出出進進的人很多,正開村幹部會佈置春耕工作。區委書記李九月是本鄉本土人,對紅薇的情況,早有瞭解,很欽佩她的志氣,更知道她新近愛人犧牲了,又增加了幾分同情,他和紅薇進行了簡短的談話,對她來區工作,表示了歡迎。前幾天區委組織部已下過指示,她被分配在區裡擔任了副書記的職務。
  紅薇見李九月很年輕,大約二十二三歲的光景,穿一身黑布短打扮,紮著「腰裡硬」的寬皮帶,肩上斜挎著盒子槍,飄著紅綢穗兒。她知道這就是邊區幹部最流行的打扮了。再看看她自己穿的那身豆沙色的薄呢長衫,墨綠的夾大衣,就扯著衣服笑著說:「我這身大城市的打扮,你們看像不像偽軍官的家屬?」她的話把幾個區裡的婦女幹部們都逗笑了。李九月當即叫管錢糧的幹部,「給她領一身中式褲褂的衣服,一床棉被,一雙布鞋。她立刻把自己裝扮起來,頭上像所有的婦女幹部那樣,也包了一塊有牡丹花的羊肚手巾,她立刻就變成了一個標準的村姑了。
  紅薇很快就熟悉了新的戰鬥生活。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忘掉了失去李大波的悲哀,她的身心健康都得到了恢復。她的裝束使她混在人群裡跟老百姓一點也分不出來。她剛回到故鄉不久,就遇到一次由日軍獨立混成第十五旅團長長谷川美代次少將親率的六千多日軍對燕山地區進行的所謂「剔抉剿滅」的大「掃蕩」1。這支日軍,從年初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就和關東軍與熱河部隊協同進行了按著代號為「木」號作戰的「薊平密(薊縣、平谷、密雲)肅正作戰」。他們分十路推進,先採用「梳篦」,次採用「剔抉」,後採用「囚籠」,堵住了各條山口,一直推進到深山老峪。根據「避敵鋒芒」的戰術,紅薇和區幹部們隨著游擊支隊帶著「空室清野」的老鄉,早已跳到外線,從馬蘭關出長城,轉移到東北崇山峻嶺的山嶽地帶。雖然瘋狂的日軍因長途跋涉撲空而惱怒,實行「三光」政策,焚燬了一百四十個村莊的房屋,殺死好幾百口子不能行動的老弱病殘,但卻保住了「有生力量」。在深山密林中堅持的那最為困苦的一個月,紅薇像一切抗日幹部一樣,帶領老鄉挖草根、拾蘑菇,挖地梨充飢,維持著生命,等待著第四縱隊和各游擊隊的反擊,按照「敵疲我擾,敵退我進」的戰術,然後再返還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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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次作戰為1941年10月進行的。
  不久,李運昌司令員、包森副司令員便帶領著從興隆大山裡轉移出來的冀東主力部隊第十二團、十三團,便打了回來,連續攻克了玉田的鴉洪橋、豐潤的三女河,任各莊等十三處敵人據點,斃俘日偽軍五百多名,十二團還消滅了駐在遵化的日本關東軍的一個騎兵中隊。日軍的「木」號作戰,就這樣被粉碎了。
  七月裡,田野裡的莊稼長起來了,冀東軍區發出了利用青紗帳開展大規模的對敵鬥爭,經過一段反「掃蕩」游擊戰鍛煉的紅薇,已能獨擋一面地進行巧妙的麻雀戰術的戰鬥,她發動了全區和全縣的青年婦女,一塊參加了根據地開展的軍民聯合交通總破擊戰。那八萬之眾的龐大隊伍,是在黃昏前悄悄在指定的隱蔽地點集合,夜幕降臨後,藉著青紗帳的掩護,滿山遍野大小各條公路上,都擠滿了意氣風發的人群,他們懷著復仇、好奇、興奮、有趣的複雜心情,熱情地參加了這場別開生面的戰鬥,只聽嚓嚓嚓的一陣揮銑舞鎬的破土聲,完整的筆直的公路,便被攔腰斬為碎段,瞬間就形成了一段段的深溝、土壘,從遵化、平谷、順義、懷柔、密雲,直達平西軍區,綿延數百里,都變成了高窪不平的墳場一般,不要說敵人的汽車不能通行,就是日軍的馬隊、自行車也休想通過。另外,在這支巨大浩瀚的隊伍中,還有一支帶著鋸子和剪刀的戰鬥隊,他們負責專門破壞敵人的輸電線和電話線。那夜多雲,大地漆黑,人們拉著手,牽著衣襟,在各條道路上前進,全憑地形熟悉。紅薇的心裡,充滿了恐懼、神奇的感覺,不斷地用尖細顫抖的嗓音給大伙鼓勁兒。這場戰鬥開始得神速,結束得也快捷。到他們總破擊的任務完成時,月亮也衝破厚密的雲層,浮游在澄碧的晴空,給他們照著各自回去的路。
  第二天天剛亮,長谷川美代次少將還沒起床,便被各地派來的告急特派員叫醒,向他報告公路已破壞殆盡,電話線已全部割斷,並將電線抄走。長谷川急得跺腳,哇哇亂叫。只好派出重兵押著民夫,一段一段在路基上填土。白天剛修復,夜晚紅薇和李九月帶著群眾又接著把填好的土再挖出來,這次有了經驗,把土扔得遠遠的,使修復的工程更難進行。經過這些越來越頻繁的激烈戰鬥,紅薇不僅在炮火的洗禮中得到了膽略的鍛煉,意志的磨礪,戰術的掌握,而且在敵人那裡還因為勇敢而出了名。日軍的討伐隊長、山林警備隊長和宣撫班長以及特務隊頭目都紛紛聚在旅團部對這次大規模的破擊戰發出驚呼:「哇!這是不是共軍又要發動另一次『百團大戰』的先兆啊?!」
  自從「百團大戰」後,日軍的確嚇破了膽,在各佔領區,除加強一定的兵力外,也加強了敵特的情報活動。宣撫班的特務們,在他們寫給上級的「絕密情報」中,關於紅薇有這樣一段記載:
  「……近查,在共軍發動大破擊戰中,我方損失極為慘重,此股匪軍不除,必將是我一大隱患。但該區由於盧溝橋事變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長官親滿聯日之政權,亦為我關東軍之舊時駐地,故此地帶雖已屬共軍匪團盤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緒,然亦具有相當數量懷有親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價值之情報。
  茲據紅花峪一諜報員(隱藏於民眾中之該村變節者,名何杉,上次掃蕩時,曾在該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該時向我秘密投誠者,為中共村支部副書記。)報告:此次共軍發起之交通破擊戰,領導者中出現一女將,名方紅薇,騎馬善射,雙手放槍,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其一家滿門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為該村武裝委員會主任,與冀東軍區司令李運昌、包森來往過從甚密,大部分轉移興隆大山後,該指定為村支部書記。方紅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國教會傳教士所收養,七七事變後即參加中共部隊,其夫亦中共要員,據悉為我方逮捕執行槍決,故對我仇恨甚深。彼晝伏夜出,又隱蔽於民眾之中,難於擒拿。現正通過何杉對其家人行動進行偵察,務使其於近期全部落網。……」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區公所的王秘書從集上給紅薇捎來了一個口信,說是方有田近來身子骨兒有點不舒服,讓紅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這兩個月來,雖然她總是圍著家門子附近轉游,但卻沒得空兒進家瞧一瞧,所以紅薇聽了捎來的這個口信兒,便向區委書記李九月請了假,準備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節裡,天氣十分鬱熱,黃昏時她才鑽進高粱地的青紗帳,悄悄回村。在青紗帳裡,悶熱得她渾身出了透汗,只在進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時,才吹過一陣令人清新的涼爽的風。家鄉的小米飯和蔓菁粥,使她如今變得又紅黑又健壯,不停歇的戰鬥生活雖然使她疲憊不堪,但卻使她進入了她想往的中國古代女豪傑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脈中霧靈山的一個支脈的山頭上瞭望,見遠遠近近都籠罩在這雲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曠神怡。就要見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腳步。但是她一點兒也沒想到,這是本村暗藏的那個何杉奸細精心為她設下的陷阱。
  天黑的時候她進了家門。一家人剛吃完晚飯。魏延年大爺一早進城賣炭,在「山海春飯館」替區裡取來了一份單線聯繫的情報,吃罷飯抽完這袋煙方有田就要把這份情報送到褐□區上去。她進門的時候,他們正在討論這件事。
  「哎呀,薇妮兒,你咋回家來啦?這兒有份情報,說敵人正在設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別離開區小隊跟區幹部自己孤身活動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著急地衝著剛邁進裡屋門坎的紅薇說,「我正要到區上送這份情報去呢。」
  紅薇見爹身體挺結實,非常詫異。她問:
  「爹,這就怪了,是咱村的人從集上捎信說你不舒坦了,叫我回家瞧看瞧看。」
  魏延年和方有田驚愕得相互對看著,然後異口同聲地說:
  「這真出了鬼啦!這是撒網釣魚,孩子,你上當了。往後甭管誰捎信兒,就是我死了,也沒關係,不用往回趕,先辦大事要緊。」
  延年奶奶說:「這怕是咱村出了『孤丁1』啦!」
  「對,一準是有孬種,暗中給敵人當了漢奸啦!」延年爺爺附議著說。
  方有田從靸鞋的鞋殼郎裡拿出那份疊成很小的紙片遞給紅薇說:「我送你趕緊回區吧,你把這給李書記捎上。」
  正說話間,小紅荊排子門上的鈴鐺嘩啷嘩啷地響了。屋裡頓時緊張起來。紅薇沒來得及打開看那情報的內容,便又趕緊掖進她腰間別著的皮槍套裡。
  「有田哥在家嗎?」隨著這熟悉的鄉音,傳來了吐察吐察的腳步聲,一個將近四十歲、中等身材的中年農民,穿一身紫花布的褲褂2,綰著腿兒、光著腳,穿著布鞋,提著煙袋荷包已然走進門來。來人正是本村的支部副書記何杉。一望而知,他是個沉默寡言很有心計的人。他長得瘦筋窄骨,有兩隻精明的大眼。看見紅薇,面露微笑,露出微黃的板兒牙說:
  「呵,大閨女回來了?今個咋這麼閒在呀?夜裡沒有破路任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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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孤丁」,是土話,泛指出了壞人壞事。
  2紫花布——不是印有紫花的布,這是一種特殊的棉種,結出的棉絮呈土黃色,織出布來亦為土黃色,不用染色。四十年代農民多在夏秋穿這種布做的衣服,稱「紫花布」,此當是指開紫花的棉花而言。

  「我請假了,好幾個月沒家來,回來看看。」
  「多住幾天吧,眼下青紗帳,敵人輕易不敢出來了。」
  方有田一直注視著何杉。他心裡詫異著為什麼他這工夫來。他倆自從建立根據地那天起,一直有一種極微妙的關係。遠在偽冀東政府時代,就在這一帶地區秘密發動武裝暴動的包森1,進村扎根串連就先找了紅花峪的孤戶方有田,而沒有找本村的何家大戶。七七事變時,方紅薇隨著平津的學生,參加了宋時輪、鄧華的隊伍,來到山裡,就更以方有田家為落腳的堡壘戶。在戰爭最為殘酷的階段,方有田因為得到信任而被委派為村支部書記。這就引起了何杉的妒嫉,何家大戶為此也在私下開了不少的秘密會議,商討對策,如何把這個從山東荏平逃來的朱紅燈部下大師兄方泰的兒子方有田2排擠出領導班子。但他試探了許多次都失敗了,這次藉著日寇的進攻掃蕩,地區暫時變質,他想利用敵人的勢力達到這個目的。何杉跟方有田表面上和和氣氣,但處處擺著陷阱,進行暗算,所以他今晚一進門,方有田便在心裡提高了警惕。
  「老杉,是找我有事兒嗎?」方有田壓住內心的疑惑,用淡漠的口吻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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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包森,原名趙寶森,陝西蒲城人,1930年前在中學時參加中國共產黨。後在西安上大學。一兩年後參加三原縣游擊隊。1933年在西安市隱蔽工作,被捕入獄。出獄後到延安「抗大」學習,畢業後派到華北來工作。1938年夏任宋(時輪)鄧(華)部隊三十六大隊總支書記,率該大隊挺進冀東,參加暴動。宋鄧部隊回平西時,被任命為冀東八路軍二支隊支隊長,留在遵化、興隆堅持鬥爭。1939年被任命為冀東軍分區副司令員兼十三團團長,1940年開赴盤山開闢西部工作,在敵人「強化治安運動」中與敵作戰屢建戰功。1942年3月27日,在遵化縣野戶山戰鬥中壯烈犧牲,年僅32歲。
  2方有田,原籍山東,其父方泰,隨義和團頭目朱紅燈起義,數月後,朱被誘至濟南下獄殺害,方泰挑著妻兒逃走,便隱居在遵化深山紅花峪村中落戶。理查德之父來村傳教,姦污了方泰之妻,其妻懸樑自盡,方泰遂將該傳教師殺死。方泰被下獄,點了天燈。方有田由魏延年養到十三歲,出關去東北躲避,二十六歲歸,娶親成家。故與理查德有世仇。這是《功與罪》中的情節。這裡稱「孤戶」的由來。

  「也沒啥要緊事兒,」何杉慢條斯理地說,不住地用煙袋鍋在荷包裡揉搓著煙葉,「我是想找你商議商議莊稼放倒後,怎樣護糧的問題,這兩年敵人總是出來搶糧。」
  「那好辦,往年咋辦,今年就咋辦。」
  「那好吧,我就把這任務佈置給民兵吧,」何杉見方有田沒有一點談話的熱情,只好站起來告辭,「大閨女,這陣子得閒,多住幾天吧。」
  「哎。您走哇!」
  聽到紅荊門上關門的鈴聲,方有田光著腳,跑出門去,藉著月光,看見山路上晃動的何杉背影,他才慌失地跑回來。
  「妮兒,我送你走,快回區裡去,我懷疑他是探子。」
  紅薇驚訝了。「爹,您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不,你剛回咱鄉,你知道啥底細呀?何家仗著是大戶,總想欺負咱這獨門孤戶,不是我疑心太重,我看他突然上門,跟村裡出了奸細坐探有關。勸你多住幾天,說不定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紅薇覺著爹說的話有道理,在敵我犬牙交錯的激烈鬥爭年代提高警惕是絕對必要的。她站起來剛要跟著爹走,又停下來說:
  「爹,是不是現在走都晚了?如果咱爺兒倆走,會不會等在半道兒上劫住咱呢?」
  「倒是也有這一說,」方有田沉吟了半刻,「那你說該咋辦好?」
  「我看咱往相反的方向走,跟他捉迷藏。」
  他們爺兒倆出了門,奔山的下□村邊,到紅薇要好的夥伴寶貝家尋宿躲避。寶貝招了一名北上抗日隊伍裡的南方戰士做女婿入了贅,平時在軍區所在地閣老灣村當首長的警衛員不回家,家裡只有寡母和她娘兒倆過日子。也屬於小門小戶的人家。他們摸進門後,把來意一說,寶貝娘兒倆都高興地說「尋宿兒吧,咱怎麼妥帖怎麼辦。」
  這是一座有三間虎皮紋石的石頭房子小院,緊靠著村邊一條羊腸山道,院裡堆著一架柴禾垛。寶貝跟紅薇同住一間屋,方有田提著煙荷包在當院的麥秸垛裡掏個窟窿就睡了。
  沒有點燈,紅薇多時沒跟寶貝在一塊兒了,小姊妹倆她們這回可得了聊天的機會,現在躺在一塊兒有說不完的話題。
  寶貝知道紅薇死了丈夫,自然又開導和安慰了她一番。
  沒過兩個時辰,山道上傳來了馬蹄聲和人的雜沓腳步聲。
  「啊,是不是敵人的山林討伐隊進村了?」紅薇諦聽著隱約的聲音,坐起來說道。
  「別慌,我聽著不像,好像聲音來自你們那一頭兒,八成是掏你的窩兒去吧?」
  方有田沒有睡著,他警惕地倚在麥秸垛上聽著動靜。
  寶貝說的不錯,敵人的搜山隊,有五匹馬,三名鬼子,兩名漢奸,摸進了紅花峪。給敵人帶路的,正是那個身材瘦小枯乾身披一件黑色長衫的何杉。月亮這時隱沒到雲層裡去,在朦朧和微弱的月光中,這群鬼祟的人,登上了通往紅薇家的高高山坡。在夜暗中,何杉指了指那個黑乎乎的排子門,便躲到山坡兩側茂密的樹叢裡去。
  一陣大皮靴的腳踹和槍托的猛砸,紅荊條的小排子門被踏倒了,五匹馬衝進院去,直搗上屋的板門。
  「褲拉!女八路地有!」
  屋裡,早已警醒著的魏廷年老夫婦,從炕上坐起來。「交出方紅薇來!」一個漢奸用手槍頂著延年老人的胸口。
  「我的不懂不懂地有,我姓魏,這兒沒有姓方的,你們找錯啦!」
  翻譯官把這話翻譯給日軍聽,他詫異了。
  「太君上了壞人的當,」魏延年眨著眼,湊近鬼子,小聲地說:「這村裡有八路、民兵大大的,你們來的人少,小心進了伏擊圈。」
  那為首的日軍聽了翻譯官翻譯了魏延年這段話,馬上就叫嚷起來:「哇呀,快走,哈牙苦!」
  五匹馬立刻衝下了山坡。何杉從樹後鑽出來,他悄聲地問:「掏住了?」
  日本軍官聽不懂他的話,不容分說,上去就打了何杉一頓嘴巴,邊打邊罵:「八嘎!心壞了壞了的有,三濱地心交1!」
  這幾名日本山林警察隊一聽到附近有埋伏,立刻就一溜煙似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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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打你嘴巴」的「協和語」。
  第二天黎明,紅薇沒有回家,從寶貝家後房山的那條小路就返回了褐□的區裡,見了李九月書記,見屋裡沒有別人,走漏不了風聲,便把紅花峪出了奸細叛徒的事匯報了一遍,然後交上了那份從城裡取來的情報。
  「是的,敵人很猖獗,加強了特務活動,總想從內部策反、瓦解咱們,咱這地區比別的地方複雜,資過敵,留過根兒,針對這種情況,縣委和縣大隊、武裝部都佈置了新的任務,要成立各級的鋤奸小組,你就兼著擔任咱區的鋤奸組長吧。」
  她把短髮往腦後一甩,雙手緊了緊腰間挎著手槍的皮帶,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中!」
  一進十月,日軍的討伐隊伍兵分十路進山「掃蕩」。為了避其鋒芒,軍區的大部隊又進了興隆大山和偽滿邊境上的山林,只留下區小隊和區幹部們堅持地區的小規模戰鬥。敵人的豬股支隊,進佔了玉女山,又恢復了牛尾巴山上的碉堡崗樓,駐紮了日軍和治安軍,他們每天都下村,串連百姓,要吃要喝,有時還到那些招蜂引蝶的婦女家打牌喝酒,夜摸營,區裡為適應形勢,村公所也不得不變成了「兩面政權」。
  方有田還在村裡堅持著工作。白天他要挑水上山,給崗樓送水,為的是能走進崗樓裡邊探看虛實,夜裡就躲在山藥窖裡跟區小隊開會,商議著伏擊敵人的事情。
  有一天剛吃罷早飯,何杉就找上門來,坐在迎門桌旁的小坐櫃上吃力地說:
  「有田哥,跟你商量個事兒……」
  「有什麼事兒,你自管說吧。」
  他吭哧了半晌兒才說:「眼下,敵人的隊伍來的這麼兇猛,八路軍招架不住鑽了深山老林,沒吃沒喝,早晚落個凍餓而死,怕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昨天崗樓給咱開了會,那佈置你不是也聽了嗎?依我看,咱莫如到崗樓去做個交待,免得日後落個殺身大禍,你說呢?」
  「交待啥呀?」
  「大鄉和崗樓都說,光交待是黨員不行,還要交待出給八路軍隱藏的東西。」
  方有田叭噠著旱煙袋,低著腦袋,甕聲甕氣地說:「我不去,你非要去,你去吧。」
  沒過兩天,村裡來了一隊日軍和偽軍,由何杉帶路,來到山裡一個山洞前,敵人讓他自己先鑽洞,等了一會兒,才喊:「你出來!」日軍隨後命令五名偽軍跟著鑽洞。洞裡很黑,點了幾根火把,引得一群蝙蝠噗啦啦迎面飛出來。用了三個鐘頭,終於起出了七根長槍和八匹小土布。方有田跟著村裡的人全跑了,只有小孩兒跟著看熱鬧。
  夜裡,一隊敵人去方有田家搜查,準備逮住他,讓他交出八路軍隱藏堅壁的東西。但是他越過長城跑掉了,就像他十三歲那年「花狸豹」張金鬥他爹張富貴辦教案搜索他時那樣遠走他鄉地逃跑了。
  就在那一夜,氣急敗壞的敵人放了一把火,把方有田家的三間房子點著了。
  敵人還在四鄉、城門,張貼了懸賞緝拿方有田和方紅薇父女的告示。
  因為日軍澆了汽油,大火撲不滅。房子著了三天三夜,火光沖天,然後冒著濃煙,連石頭都變成了黑色的灰燼。那一天幸好鄉親們幫助,把紅蓮和紅堡隱藏起來,保住了方家的一條根。
  只有魏延年夫婦,留在遭完火災的空院裡,在殘存的小南屋的磨棚裡棲身,守著這個殘破的家,默默地等待著八路軍和親人的歸來。
  「喂!開門!」大皮靴踹在晃晃悠悠的小木門上,「你個糟老頭子!跑的人有信兒嗎?」
  「沒信呀,老總!」
  「別說瞎話,天天到崗樓上早晚報告兩次。」
  「好勒!」
  從這以後,他必須早晚到崗樓支應。他一上山,那偽軍就摘了他的帽子當球踢,接著就派他往山上挑水、砍柴。魏延年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實在是太辛苦了,他沒時間砍柴進城賣炭取情報了,正常的生活全被這突來的「掃蕩」打亂了。
  「哼,他媽的,這強化治安還真要命,等著日後收拾你們這些兔羔子們吧,」累了一天的魏延年,躺在只鋪些乾草的地鋪上自言自語地罵著。「嘿,我想出來一個新招哄弄鬼子,……」
  「啥新招兒呀?」
  「給咱薇妮兒立個假墳頭,省得總去崗樓受罪了,你說中不中呀?」
  「那也中,可得區小隊來通知村裡。要不,他們不信。」
  延年老漢那天藉著打柴的時機,進到大山裡去,在君子崖村找到了區小隊,報告了敵人在村裡搜槍、燒房的情況後,他便提出了關於給紅薇立假墳頭的主意。他們聽後都覺得好玩兒,全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這時,李九月和方紅薇挑簾走進了屋裡。
  「有什麼喜事兒這麼樂呀?」
  區小隊隊員正在擦槍,為夜間下山騷擾敵人做準備工作,沒想到正說著為紅薇立假墳頭的事兒,偏巧紅薇倒來了,這引得他們更加大笑起來。
  「嘿,你們這是笑什麼呀?」李九月問著。
  「哎呀,延年爺爺在這兒哪,真難得見您老一面呀,奶奶好嗎?紅蓮妹子和紅堡小弟都好嗎?我爹有信嗎?」紅薇走進屋,立刻撲到延年老漢跟前,拉著老人那棗木棍子一般粗糙的手,提出了一連串她日夜懸心的問題。
  「家裡都好,紅蓮紅堡都在俺們這兩隻老家雀的翅膀底下偎著哩,甭惦記著;我在城裡集上聽一個鄉親說,你爹如今隱姓埋名,正在北山那邊兒要飯吃哩,你也不用結記著,現在來就是商議你的事兒,你正好進來。」
  「商議我的事兒?商議什麼事兒呀?」紅薇詫異著問。
  延年老漢把他的主意說了一遍,紅薇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好,那就讓我先有個墳頭兒吧。」她這帶幾分幽默的話,說得大夥兒又開懷大笑了一次。
  那一晚,李九月跟著區小隊的隊員來到紅花峪,召集了村裡的幹部,還有支應敵人的聯絡員,宣佈了紅薇在不久前的一次戰鬥中犧牲的消息,這意想不到的噩耗,使當場的人都感到非常震驚。何杉那天也出席了村干會議。區裡並不十分瞭解村裡的內情,如今他被安排為專門應敵的「兩面村長」。因為是區委書記李九月出席會議,他聽後真的相信了這個假死亡的消息。
  「哼,我們何家大戶這回又少了一個真正的外姓敵人。」何杉坐在牆角落裡在心中解恨地想著,「現在不知道方有田老傢伙貓在哪圪□兒啦?這還是我一塊心病。」
  自這消息在村裡宣佈以後,自然是解除了魏延年到崗樓的匯報,他騰出空兒來,老兩口便扛著橛頭鐵銑,在家門的上坎山樑上堆起了一個墳頭,墳前立上了一塊石碑。開吊的那天,還請來村裡的子弟班,吹吹打打,折騰了足有半天。魏延年大娘在墳前盤腿大坐,拍著胸脯大腿,掂著屁股蛋兒,呼天嗆地的哭嚎起來。她那「我的薇妮呀,你撇下我走啦,摘了我的心肝呀,你走的太早啦,這才是黃葉不落綠葉落呀………啊啊啊啊……」這悲慘的哭聲,不僅傳得紅花峪全村都聽得見,順風的時候,連三里地外的小水峪都聽得真真綽綽。
  自這以後,紅薇在敵人和不至近的鄉親們的心目中,真的是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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