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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元旦的風暴


  明天就是元旦了。
  在戰委會的辦公室,大家正忙著出一期牆報,刊名叫做「抗日烽火」,由蘇建才主編。他畫了許多插畫,花花綠綠的,非常引人注目,大家不住地讚揚:「畫得好。」現在一切大都就緒了,只差刊頭上的四個字,這個任務得由馬寶堂主任來完成,他是全縣有名的書法家。一忽兒建梅把馬寶堂請到,大家立刻圍攏來,像是看什麼希罕物件似的,炕上炕下凳子上都站的是人。建梅雙手端著燈,故意調皮地說:「不要擠,不要擠,再擠馬主任揮不開胳膊了。」
  馬寶堂在這種場合下寫字並不是頭一次,從他中秀才到現在有好幾十個年頭,哪一年不給人寫字。可是他的心裡,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在今天他寫的不再是那些陳舊的對聯,而是宣傳抗日的報頭。在今天人們對他的尊敬,就不單是把他做為一個寫字匠了,而是把他當做抗日的領導者,人們寄托給他的希望,遠遠超過他自己的理想。最使他高興的是能夠和他的學生馬英、建梅在一起工作,能夠暢所欲言地在一起討論問題了。馬英、建梅對他的信任和熱愛,使他這個從來沒有享受過兒女歡笑的老人,感到無限甜蜜。此時看見建梅和他逗笑,也笑著反逗建梅說:「再調皮,我給你塗個大花臉。」
  人群中響起一陣哄堂大笑。
  馬寶堂挽起袖子,定了定神,立刻將大筆揮開了,人們都注意得屏住呼吸,當他把「抗」字最後那一勾寫完之後,蘇建才第一個叫道:「寫得好!」
  「好,好!」「真有勁!」人群中有些人跟著瞎附和。轟!……
  一聲炮響,震得窗紙嘩嘩直響,這炮聲來得這樣突然,這樣近,馬寶堂的手不由一哆嗦,大筆掉在紙上,弄了個大黑砣。屋裡頃刻靜下來。
  轟!轟!又是兩聲炮。
  建梅撿起筆,塞在馬寶堂的手中說:「快寫吧,別管它。」「不,不……慌。」馬寶堂說著走到院裡,眾人也跟了出來。
  明晃晃的月亮掛在天空,照得大地如同白天,北邊的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大家的心都不約而同地收緊起來。
  一陣腳步聲,馬英從縣裡開會回來了。大家一窩蜂圍上去:「有情況嗎?」
  「怎麼,一聽炮聲就慌啦?」馬英反問道。接著笑了笑說:「明天不是元旦嗎?這是鬼子給我們放的鞭炮啊!」
  要在平常,大家早該是一陣哄笑,可是今天誰也沒笑,都沉默著,他們從馬英的語氣和神色中,覺察出與往常有些異樣。馬英接著說:「這是怎麼啦,該幹什麼幹什麼嘛。」大家聽罷都回屋裡去了,一些來湊熱鬧的人也都走了。馬英把建梅叫出來說:「老孟呢?咱們馬上開個會。」他們的區委會是剛剛成立的,就他們三個黨員,馬英擔任區委書記。建梅說:「又去調查楊百順的下落了。」
  馬英說:「好吧,我先跟你談談,等一會召開幹部會議傳達。」
  「有情況嗎?」建梅性急地問道。
  「是啊,最近幾天鬼子可能大舉進攻,我們的主力部隊為了保存力量,和敵人開展游擊戰爭,馬上也要轉移。在這大風暴即將到來的時候,地方上的反動勢力很可能對日投降,把槍頭朝向我們,縣委一再囑咐我們,要提高警惕,應付一切可能的變化……」
  正說著,老孟突然闖進來,拉住馬英道:「他娘的,楊百順這小子跑出去就暗地投了王金蘭,王金蘭派他回來活動了一天,準備把紅槍會再鬧騰起來。」
  馬英說:「他現在走了沒有?」
  「剛剛出鎮。」
  「你帶兩個游擊隊員,在路上截住把他幹掉!」
  「是!」
  老孟把「獨角龍」一掄,帶上兩個隊員甩開長腿便繞著小路朝吉祥鎮跑去。隊員張玉田緊跟在老孟屁股後頭,大口地喘著氣說:「老孟大爺,咱可得小心點,楊大王八這小子可是手黑呀!」
  「別怕他,這小子是草雞毛,上不了陣勢。」老孟壯起膽子道。
  隊員大年楞裡楞氣地說:「咱這回上陣,可誰也不能含胡,豁出和楊大王八拚了!」
  老孟笑著說:「放心吧,他那一套我在沙河溝上早就領教過了,一上陣就拉了希,竄的可快。」
  玉田說:「這回可不能讓他竄了。」
  老孟把握十足地說:「他竄不了。咱們三個分頭埋伏,我把左邊,你們兩個把右邊,兩頭一夾,罐裡捉鱉——沒跑。」約摸跑了十七八里地,一個個累得滿身大汗,老孟仃住腳步說:「這一下可把楊大王八扔到後邊了。」
  大年說:「再往前走走保險。」
  老孟說:「再走,到了王金蘭的窩裡了,槍一響,白吉會出來怎麼辦?」
  從城北的肖家鎮到城東的吉祥鎮,只有三十里地,如今已經走了十八里地,再往前走的確不好辦了。老孟領著二人拐上大路,在一片墳地裡分頭埋伏下來。
  明亮的月光一照在這墳地,就失掉了它的光芒,給人一種暗淡、陰森、淒慘的感覺,眼前總彷彿有些什麼忽悠忽悠亂動。大年和玉田這兩個年輕人在一個墳頭後相互靠得緊緊的,老孟卻不在乎,這時他心裡暗想:到那時候只要我往出一蹦,嚇也嚇他個半死。可是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楊百順的影子。對面的大年沉不住氣了,探出頭來說:「老孟大爺,這小子是不是過去了?」
  老孟說:「不會,他又沒長著翅膀。」
  玉田說:「他會不會繞小路?」
  老孟說:「不會,咱走小路怎麼沒碰著他。」
  他的口氣雖然說的很肯定,可是心裡卻直嘀咕,忽然想起馬英對他說的話:「我們共產黨員,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有堅定的信心,用我們堅定的信心去影響群眾。」回想起剛才回答他們的話,不正是這樣做了嗎?心裡感到美滋滋的。下定決心,不等到天明不回去!
  這時,楊百順還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為什麼他走的這樣慢呢?就是因為他沒有完成任務,一路上盤算著怎麼樣向王金蘭交代。原來一個星期以前,蘇金榮和衡水的漢奸掛上勾,隨著就偷跑到衡水。鬼子立刻交給他一個任務,叫他組織地方上的反動武裝,消滅八路軍,策應日寇,並且當場許給他縣維持會長的官銜。蘇金榮暗地指揮劉中正、王金蘭進行陰謀活動。他們的分工:劉中正帶領民軍在城內解決縣委會和縣大隊;王金蘭率領白吉會和紅槍會解決肖家鎮的游擊隊,決定在三兩天動手。可是自從蘇金榮離開肖家鎮以後,那裡的抗日工作開展的很活躍,紅槍會漸漸解體了。楊百順就是在王金蘭面前誇下海口,要來組織紅槍會,重整旗鼓,想不到在肖家鎮一連碰了幾個丁子,他見風頭不對,只好溜了回來。這一來自然要大丟面子,陞官發財的夢就做不成了。他百思苦想,忽然心生一計:回去謊報馬英發現了他們的計劃,讓王金蘭早早把他們除掉,一來去掉他自己的心病,二來可以掩蓋自己的無能,三來也是自己的一功啊!他越想越入神,越想越得意,不由得哼起下流的小調來……
  通!一聲槍響。
  楊百順忽覺嗖的一陣風,從耳邊擦過去,嚇的轉了向,楞住了。
  原來老孟放槍的位置和楊百順只差五步遠,當楊百順洋洋得意地走近他時,心中升起怒火萬丈,心想只要他一勾二拇指,這個傢伙就糊里糊塗完旦了。他這是第一次槍斃人啊,他的心跳起來,他的手抖起來,所以一槍沒打准。就在這一霎時,他清醒了:這是在和一個狡猾的敵人鬥爭,不能有絲毫猶予!隨即從墳後躥出來,照楊百順腦後又一槍,誰知子彈瞎火了,沒打響。楊百順這時也清醒了,拔腿就跑,大年、玉田早迎頭趕上,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膊。楊百順回頭一看,才知道用槍打他的是老孟,第一次向老孟求告道:「好大爺,饒孩子一命,我有啥不是,請大爺只管教訓。」
  老孟二話不答,照他腦袋又是一槍,誰知又瞎火了。楊百順見求告無用,拚死一揮,從玉田手中掙脫一隻胳膊。這一來老孟慌了,把槍倒過來,照准楊百順的腦袋狠狠就是一下,一股鮮血順著他的耳朵流下來,接著狠狠的又是兩下,只見他雙眼一翻,倒下了。
  「死了,死了。」大年重複著說。
  附近村莊的白吉會,聽到槍響,報警的鑼聲,一陣接一陣地響了起來。
  「快走,快走。」老孟像是覺得身後有人追來似的,帶著大年、玉田拔腿就往回跑,一忽兒三個人便消失在灰濛濛的平原上了。
  楊百順假裝死去,偷眼看著老孟他們走遠了,霍的坐起來,暗暗罵道:「等著吧,小子們,老子不宰了你們不姓楊!」這時忽然感到頭疼得厲害,急忙撕下一條袖子包紮,踉踉蹌蹌朝吉祥鎮跑去。
  深夜,王金蘭的房子裡燈火明亮,裡面散發出一股大煙味,一忽兒又傳出紅牡丹的浪言淫調。楊百順自從投靠了王金蘭,就把他老婆紅牡丹從蘇金榮那裡轉租到王金蘭名下。楊百順走到門前,見門虛掩著,不敢擅自闖入,只得輕輕咳嗽一聲。
  「進來。」紅牡丹聽出是楊百順的聲音,說道。
  楊百順將兩扇門推開。
  「我的娘!」紅牡丹一看楊百順滿臉是血,嚎叫一聲,鑽進被窩。
  王金蘭殺人不眨眼,自然不希罕這個,躺在炕上紋風不動地抽大煙,漫不經心地問道:「誰給你畫了個花臉?」「馬英。」楊百順故意淡淡地答道。
  這一來王金蘭沉不住氣了,急忙問:「他媽的,他們是不是發覺我們的計劃了?」
  「不發覺打我做什麼?」楊百順反問他。接著說:「他們成立了什麼鋤奸團,一個一個鋤,你的名字也上了鋤奸團的帳本啦!」
  王金蘭說道:「這些小子不要命啦,敢來老虎咀上拔毛!」楊百順見到了火候,獻計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要是弄不好,叫他們跑了,皇軍來了,咱怎麼交帳?」
  一句話提醒了王金蘭,嘩啦一聲把大煙攤子抖了,嚷道:「一不做,二不休,今夜就去宰這邦窮小子!」
  咚咚咚……一陣激烈的鼓響,白吉會集合起五六百人,吃了硃砂喝了符,揮著大刀、苗子槍,怪聲亂叫著,一窩蜂地朝肖家鎮進發。
  張玉田正在村邊放哨,忽聽遠遠人聲嘈雜,仔細一瞧,見東南的大路上白乎乎的一片,像平地發了一股山洪,漫卷而來。他轉身就往小學校跑,一邊跑一邊喊:「白吉會來了!白吉來了!……」
  大家正在聽馬英傳達縣委指示精神,聽這喊聲,都楞住了。馬英說:「老孟大爺,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
  老孟剛欠起屁股,就見張玉田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白吉會來了,都拖槍帶刀,準是來打我們的!」蘇建才忙說:「咱們撤吧?」
  「不能走。」馬英把筆記本一合,站起來說,「全體上房,把手榴彈抬上去,守住學校。」
  大家立刻掏出武器,抬著手榴彈箱子擁了出去。馬寶堂也慌裡慌張,端起燈跟著大家就往外跑。建梅正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從他手裡奪下燈說:「你拿這個幹啥呀!」
  馬寶堂說:「我沒有槍,我沒有槍!」
  建梅順手從腰裡抽出個手榴彈塞給他。
  頃刻,大家都拿著武器爬上房,往四下一看,白吉會已經將小學校團團圍住。建梅眼尖,看見楊百順頭上包塊白布藏在不遠的一棵大樹後面,便轉身問道:「老孟大爺,那不是楊百順嗎,你沒有把他打死?」
  老孟擦了擦眼睛:「是他。」轉身問大年:「你說他死了,他怎麼沒死啊?」
  大年說:「你打的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
  正說後,忽聽楊百順在樹後邊罵道:「老孟頭,你這個老絕戶,楊爺與你有什麼仇,為什麼打老子?」
  老孟也顧不上埋怨大年,和楊百順對罵起來:「老子打了你!怎麼樣?沒打死你,是便宜了你這個王八羔子!」「你這個老王八旦,你楊爺抓住了你剝你的皮!」楊百順氣得在樹後直蹦。
  馬英過來對老孟說:「你和他瞎罵什麼?」隨即向楊百順喊道:「叫王金蘭出來說話。」
  一會兒,王金蘭出來了,上身脫得一絲不掛,露出那黑黑的胸脯,上面長著一片黃毛,滿臉殺氣,兩隻眼睛瞪得像豹子一樣,手執一把大刀,不等馬英說話就大罵道:「窮小子們,你們說話是放屁!咀上說的團結抗日,暗地裡殺我們白吉會的人,還想暗算老子,老子神機妙算,早算出來了。」馬英答道:「王金蘭,你不要不識好歹,共產黨說話向來說一句算一句。楊百順一貫為非作惡,暗裡挑撥戰委會和白吉會的關係,企圖充當漢奸,罪有應得,不幹你們會裡的事,我勸你們早日回去,咱們還是朋友……」
  王金蘭又罵道:「你不要賣狗皮膏藥,要想叫我回去,除非把槍繳出來。」
  馬英也火了,把匣子槍的大小機頭一張,喝道:「王金蘭,你不要自找苦吃,我這槍子可是不認識你!」
  「老子槍刀不入!」王金蘭把大刀在臉前一晃,作了個避彈法的樣子,又罵道,「老子身經百戰,刀劈過土匪楊胖子,死到我手下的英雄好漢數也數不過來,還尿你這個毛孩子!」楊百順也邦著腔喊道:「窮八路淨吹牛皮!」
  王金蘭把大刀一揮,喊道:「跟我往上衝!」
  「噢……」一陣怪叫,白吉會的人便從四面八方衝了上來。馬英對大家說:「把武器準備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准打。」他隨即向白吉會的人喊道:「鄉親們,你們不要衝了,再衝我們就開槍了!」
  白吉會有人猶予起來。
  王金蘭午著大刀罵道:「誰不沖,我砍了誰!」
  「噢……」又一聲怪叫,繼續往前衝。
  馬英憋住氣,用槍瞄準王金蘭,叭的一槍,正打中王金蘭的右胳膊,噹啷一聲,大刀掉在地下。眾人見王金蘭中了槍,唏裡嘩啦捲了回去。
  上午。王金蘭用一隻胳膊指揮著眾人又連續沖了兩次,到半路都折回來了。楊百順獻計用火燒,因為這小學校四周不鄰房子,他們無法靠牆攏去,準備到天黑進行,王金蘭命令一面準備柴草,一面緊緊圍住,防止突圍。
  馬英、蘇建梅、蘇建才三個人,趁機輪流向白吉會的人喊話,進行政治攻勢。馬寶堂本應參加這一工作,可是一看白吉會那些人橫眉瞪眼的樣子,話到咀邊就講不出來了。後晌,突然吹起東北風,一霎時刮的天昏地暗,陰雲四起,佈滿了天空。東北風吹得那北方的炮聲時斷時續,時清時渾,給人一種陰暗莫測的感覺,人們又把心提到了嗓子口。在縣城通往肖家鎮的公路上,有兩個人迎著寒風急促地走著。前面那人有二十六七歲年紀,清秀面孔,前額寬而亮,眼睛深又明,只因為臉色過於瘦黃,就顯得失去了青春的光采,他走路一瘸一瘸,彷彿吃著很大力氣。他身後跟著一個十四五的小鬼,元臉旦吃得磁丁瓜實,紅通通的,走路時彈踢著腳,一蹦一跳。這就是縣委付書記杜平和他的通訊員小董。
  「杜政委,」小董一蹦,蹦到杜平的身邊,「這個鬼天氣,你的腿一定又該疼了,我來攙住你。」
  「不疼。」
  小董知道政委不願加重他的負擔。忽然腦子一轉,想起一個辦法,哧溜地爬上路邊一棵柳樹,喀嚓擗下一根棍子,跑過來遞給杜平說:「這個怎麼樣?」
  「很好。」
  杜平接著試了試棍子的長短,嘿嘿地笑了。他這一笑,就恢復了青春的活力,他那一雙深深的眼睛就放射出強烈的光輝,人們再也不會相信他是渾身負擔著沉重疾病的人。
  談到他的病,小董最清楚,他可以像說數來寶似的一口氣說出一大排,什麼:「關節炎、心臟病,肺結核、腸胃病,外加腳氣神經疼。」可是小董弄清杜平這些病,是費了很大周折的。杜平照例是一字不說的,他只好逢人打聽,特別是碰到和杜平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同志,他就要丁住問個明白,漸漸地他不僅弄清了杜平這些病,而且弄清了這些病的根沅。杜平十六歲就在學校參加了革命工作,到現在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他不知道被敵人捕過多少次,足足有一半時間他是在監獄裡度過的。敵人對他用過電刑、火刑、坐老虎凳、壓槓子、灌涼水,最厲害的是那無形的長期陰暗的監獄生活,把他這個健康的青年人摧殘毀了。有一次小董忍不住向他提意見:「杜政委,上級給我的任務是叫我好好照顧你,為什麼你有病老不對我說?」
  杜平笑了:「你一張口就是我有病,我看沒病也要叫你把病咒出來的。我為黨工作的好好的,怎麼說有病呢?」
  小董紅著臉說:「還說沒病,沒病,咱叫人家出來評評,看看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我看你倒是真有些急躁病。」
  「你不要逗我了,你的病根我都知道從哪裡來的,是在反動派的監獄裡得的,對嗎?」
  「不對。他們倒是治好了我的病。」
  「啊?」小董吃驚地歪起腦袋。
  「你不知道,我以前倒是真有不少病,那是小資產階級的幼稚病、狂熱病、急躁病、軟弱病、片面病……。可是自從進了監獄,我慢慢懂得了革命的長期性、殘酷性,革命必須發動廣大工農群眾,必須進行武裝鬥爭,樹立了革命必勝的信心,我以前那些病慢慢就好了。」
  小董張著口傻楞楞地聽杜平講著,他雖弄不清楚杜平說的那些名詞,但他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因為他看到杜平雖然渾身疾病,可是他比那些健康的人還要堅強啊!
  由於天陰的原故,杜平渾身的關節一扭一錯地疼痛,他拄著棍子咬緊牙關,疾疾地朝前奔走。而更使他焦慮的是最近的時局變化,時局變化的太快了,許多工作都沒來得及做。本來還有幾天準備時間,可是今天中午軍分區突然來了信:日寇明天將要用一個師團的兵力向這裡大舉進攻,我們的主力部隊決定在今天轉移,城裡的民軍已經開始陰謀活動。下午縣委立即作出決定:縣委、縣大隊、全體公開進行活動的工作人員,以及從民軍中爭取過來的一個連,在今夜十二點鐘以前撤到縣城以南,並且作好和民軍戰鬥準備;同時派他立即趕到肖家鎮,連夜把肖家鎮的游擊隊撤到清洋江東岸。至於下一步如何開展游擊活動都還沒有來得及具體研究,只在十里鋪留下一個聯絡點,一切工作只有在游擊中再進行了。走著,想著,他的思想就提前到了肖家鎮:馬英的影子清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心裡充滿了喜悅。杜平在師範學校第一次和馬英相識,就愛上了這個青年人,他愛他那堅定的立場,愛他為人的直率和坦白,愛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同時,他也看到馬英有著幼稚、輕率、感情容易衝動這些缺點。他邦助馬英克服這些缺點,是很耐心的、細緻的。就連每寫一封信,談一句話,他都要想怎樣才能更好的邦助馬英,他覺得黨非常需要象馬英這樣的人,這樣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人。他覺得他有一種責任,就是邦助馬英很快地成長起來,當他看到馬英每一點進步,心中就感到無限喜悅。在這個堅強樂觀的人內心中,隱約地有那麼一點點憂鬱:他擔心有那麼一天疾病會突然剝奪了他為黨工作的權利,所以他應當盡早地找一個接替他工作的人,這就是當他看到馬英成長心中無限喜悅的非常秘密的一個因素,雖然有時連他自己也不承認這一點。此時,馬英那精神百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忽然使他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就這樣一槍不發,連夜撤走,恐怕他是不會情願的啊?他開始盤算如何說服這個青年人……東北風仍然在天空呼嘯著,好像傳來了北方鬼子蹂躪下同胞們忿怒的吼叫。砂土在飛午,樹枝在搖晃,忽聽喀嚓一聲,臉前有支小樹折斷了。杜平的心不由跳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不吉之兆,仔細一聽,北方的炮聲不響了。他仃住腳步說:「小董,你聽聽北邊的炮聲還響不?」
  小董摳了摳耳朵,歪著腦袋一聽,說:「不響了,準是叫咱主力部隊把鬼子打跑啦。」
  「嗯。」杜平想:這說明主力部隊已經轉移了,敵人說不定今夜就可能來到肖家鎮!時間,時間,刻不容緩了。他轉臉說道:「小董,加快走,天黑前一定要趕到肖家鎮。」小董說:「還加快!我看像這樣走,你的腿都受不了。」「有情況啊!時間不能等我們。」杜平說著急急拄起棍子朝前走去。
  小董從他那嚴肅的話音中,知道這裡有文章,不敢辯咀,飛快地跑到杜平前面。
  天色暗的地和天都快分不開了,夜幕即將來臨,他們現在已經遙遙望見肖家鎮的老槐樹了。小董忽然指著小學校的外圍對杜平說:「杜政委,你看!」
  杜平順他的手指望去,小學校外圍有許多的人影在亂動,因為是白色,看的很清楚,他腦子裡立刻浮起個不祥的念頭:「白吉會!」緊接著他聽到學校房上的喊話聲,喊的什麼聽不清楚,但他已經完全明白,王金蘭把馬英他們包圍起來了!怎麼辦呢?眼看著天就要黑了!鬼子說不定就要來了!怎麼把他們救出來?衝進去給他們報信?不行,衝不進去,衝進去又怎麼辦?突圍嗎?一定有傷亡。找王金蘭去談判?不,不行,王金蘭是有計劃進行的陰謀,你怎會說動他的心?豈不是自投虎口!回縣搬兵?不,更不行,時間來不及,還打亂了縣委整個部署,並且又可能遭到民軍、白吉會的夾攻……一個接一個方案朝他的腦子裡奔來,一個接一個又被他否定了。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可是在他的外表上又是那麼沉靜。小董看杜平那神態,早已明白他的心事,急得在他身邊亂轉,他想說,他路熟,讓他衝進去把情況告訴馬隊長。又想說,他槍法准,他可以混在白吉會裡把王金蘭打死。可是不能對他說呀,他正在用盡心思想更妙的辦法哩!
  「想一想,想一想,要好好地想一想,一步走錯,就會給黨造成損失,就要讓同志們流血!」杜平自言自語地說著。忽然看見急得來回亂轉的小董,便問:「小董,你說我們怎麼辦呀?」
  「讓我衝上去。我目標小,路熟,保證完成任務。」杜平看著他那元元的小腦袋,他那黑黑的小眼睛,他那握得像鐵錘似的小拳頭。不要看他年紀小,他說得出就能幹得出的。這個孩子跟隨杜平才三個月,可是他給了杜平多少溫暖、喜悅和同志的友情啊!他怎麼能讓一個小孩子去冒這個險呢?
  「小董,你想讓我看著你一個人去冒險嗎?」
  「杜政委,你的腿有病,怎麼能去呢?」小董接著天真地說:「我把你送到我表哥家先去休息,請等著我的好消息啦。」杜平的腦子忽然一亮:「小董,你的表哥叫什麼?」
  「王二虎。」
  「王二虎……」他重述著,「這個名字好熟悉啊!」他終於想起來了,馬英在一次匯報中,曾提到王二虎在龍王廟中支持過他,還有個趙振江,對他支持也很大,他們都是基本群眾,因為他們在著紅槍會,積極性沒有發揮出來。目前紅槍會已經解體,又沒有頭領,他相信他們是決不會加害於他的。他決定走群眾路線,動員王二虎和趙振江發動一部分紅槍會的人去幹掉王金蘭。他們下了公路,彎過肖家鎮,進了北亍口。
  路上杜平打聽起王二虎和趙振江的情況,小董告訴他:王二虎有三個外號:一個叫「炮筒子」,意思說他是直脾氣,弄不通的事打破頭也不幹,弄通了的事你叫他跟你上刀山都行;一個叫「三眼槍」,只要你捨得裝火藥,要他多響他有多響,意思說他最適合用激將法;還有一個叫做「氣死牛」,說他拉犁耕地比牛耕得深和耕得快,據說有次不知誰家的牛驚了,拖著個牛車在肖家鎮的大亍上亂撞,嚇得家家關門閉戶,他追上去一把將牛車抓住,那牛就掙扎著動彈不得了,氣的直吐白沫。趙振江呢?外號叫做「賽趙雲」,他打得一手好拳,是鎮上有名的打拳能手,每年逢會玩燈,都少不了他,他一個人拿桿苗子槍,二三十人休想近他。他以前在蘇金榮家當過長工,後來不願受蘇家的壓迫,不幹了。回到家裡種菜賣菜,他家只有一畝地,因為他肯下勁,種的經心,收的多,家裡老小五口也就勉強過得去了。到了冬天,他就打野兔、鳥兒賣,所以他有一手好槍法,有次為了和人打賭,在夜間瓦房上插了三炷香,他一槍打斷一支,槍槍不落空。他雖然本事很大,可是不愛吹,也不好說話,說一句就是一句,心裡有數。他和王二虎都只二十三四歲年紀,從小就常來往,二人性格雖說不一樣,可是很合得來,是一對最好的朋友。
  杜平一直被小董有聲有色的介紹吸引著,他在盤算著如何對他們進行工作。當他把一切都想妥帖之後,瞅了小董一眼,心裡暗暗感謝身邊這個小參謀。
  走進北亍,向西拐進一個小胡同,小董飛快地跑到盡頭一家門口,輕輕推開兩扇門,喊了一聲:「二虎哥。」
  「誰?」隨著粗喉嚨的聲音,走出一個虎實實的小伙子。顯然,這一定是王二虎。他身後跟著走來一個瘦長的年輕人,杜平不知根據什麼,就果斷地判定這是趙振江。
  小董忙向他們二人介紹說:「這是縣裡的杜政委。」又向杜平說:「這是我的表哥王二虎,這就是趙振江。」
  王二虎望了杜平一眼,不知該說什麼。趙振江忙說:「請屋裡坐吧。」
  這兩個淳樸正直的人一下子便感染了杜平,他覺得在這樣的人面前不需要考慮談話的方式問題,於是開門見山地說道:「不用進屋了,時間來不及。我是特地為解救肖家區戰委會而來的,想你們早已知道白吉會的行為了。」
  趙振江慢騰騰地說:「我們正在為這個事著急哩,誰不知道戰委會是抗日的。」
  王二虎說:「這事就是他媽的王金蘭作的不對。」
  杜平說:「何止不對,王金蘭已經作了漢奸。」
  王二虎和趙振江互相對望了一眼,萬分驚訝。
  杜平接著說:「實不相瞞你們,今夜或明天鬼子就要來到,王金蘭、劉中正、蘇金榮勾通一氣,準備在今夜消滅縣裡的抗日武裝,向日寇獻功。……」
  「王金蘭,我操他活祖宗!」二虎沒等杜平說完就罵起來,「我去把他砍了。」說著就抄大刀。
  杜平忙說:「王金蘭人多藝強,你如何能近他?」
  二虎說:「王金蘭中了一槍,正躺在蘇金榮的家裡,就是他不中槍,俺也不懼他。」
  「不可。」趙振江攔住二虎道,「王金蘭雖然負傷,身邊必然有人守衛。昨天楊百順不是讓紅槍會和他們合夥嗎?我們就假扮作紅槍會借談判為名,給他個措手不及。」
  杜平聽罷,滿心歡喜。忽覺心胸一疼,咀裡上來一股腥味,猛張口,吐出一灘鮮血。眾人大驚。杜平平靜地說:「你們不要管我,快去。」當他看見王二虎趙振江興奮地走出去之後,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對小董說:「你跟他們去,告訴他們最好能不動刀槍,避免流血犧牲,把王金蘭捉住,強迫他撤兵。」
  小董走了。他這時才感到渾身難受得不能支持,倒在炕上。……
  王二虎趙振江領著二三十人,穿著紅褲子,戴著紅兜肚,包上紅頭巾,掂著刀槍擁到蘇家的大門口。一忽兒一個守衛出來說:「派代表一人,空手去見。」
  王二虎把刀遞給趙振江。趙振江說:「小心,有情況送個信號。」
  王二虎點點頭,便晃著他那寬大的肩膀走進去。
  院裡的四角上掛著四盞紅燈,十幾個彪形大漢站立兩廂,手握大刀注視著王二虎。王二虎見這個見得多了,眼都不眨,便走進客廳。
  王金蘭正盤腿打坐在太師椅上,身後有兩個保鏢的。他一見王二虎,大模大樣地說道:「兄弟,這時候來只怕有些遲了!」
  二虎叉腰站立在地下說:「不遲,只要你現在下命令撤兵。要不,那可就真遲了!」
  王金蘭突然把眼一瞪,吼道:「敢在我金剛頭上動土,抓起來。」
  那兩個保鏢的聞聲就來抓王二虎,只見王二虎兩隻拳頭左右一伸,那兩個傢伙便翻倒在地下,他順手抄起王金蘭的大刀。
  王金蘭忙說:「兄弟息怒,老哥跟你開玩笑的。」
  王二虎把刀在八仙桌上一拍:「少廢話,跟我走!」王金蘭只得耷拉著腦袋站起來,那兩隻豹子似的眼睛也顯得暗淡無光了。此時,院裡那十幾個彪形大漢早已擁到門口,可是不敢動手。
  王二虎左手扭住王金蘭的胳膊,右手提著大刀,向外喝道:「讓開點!」
  那些彪形大漢只得退到兩邊,王二虎扭著王金蘭走出來,走到院中間。王金蘭轉臉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還領我上哪去哩?」
  「不行。」王二虎吼道。
  王金蘭就趁這一仃頓,瞅中二虎的手腕,倒彈一腳,只聽噹啷一聲,王二虎的刀飛了出去。十幾個彪形大漢頃刻擁來。又聽叭的一聲槍響,頭前一個大漢倒下了,餘下的立刻又退了回去。原來小董偷偷爬上房暗中打了一槍。王二虎始終扭著王金蘭沒有放開,就在大漢們急忙退去的這一剎,他抄起那死者的大刀一刀將王金蘭的腦袋劈了。這時趙振江聞得槍聲,率眾闖進院裡,手握苗子槍大喝道:「誰敢上來!」對面跳出個楞小子,二話不答,揮起大刀。趙振江手起一槍,正紮在那小子的手腕上,噹啷一聲把刀扔了,白吉會的人個個失色,乖乖地把刀放下。
  「打出去!」王二虎大喊一聲,左手提著王金蘭的腦袋,右手午著大刀衝出大門。大家也隨著擁了出去。
  大亍上的白吉會見紅槍會從蘇家大門裡殺將出來,知道情況不妙,又見來勢兇猛,紛紛逃竄。王二虎趙振江帶著大家直殺出鎮南。
  楊百順正帶著一部分白吉會在搬柴草,忽見紅槍會的人殺來,大喊道:「打!打!……」
  這時有一個保鏢的跑到這裡送信道:「還打什麼,王金蘭都叫人家殺了!」
  眾人一聽,不戰自亂。楊百順趁著混亂趕緊溜走了。趙振江見白吉會跑了,站在高處大喊道:「不要追了,跑了就算啦。現在王金蘭已經死了,鬼子就要來了,大家看怎麼辦啊?」
  「投八路,打鬼子!」王二虎第一個喊道。
  「對,對。」「投八路去!」大家亂哄哄地喊叫著,朝小學校擁去。
  馬英在房上見白吉會的人四散退去,紅槍會的人蜂擁而來,聽出是王二虎他們的喊叫聲,便命把門打開。馬寶堂正從梯子上往下爬,忽然看見王二虎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嚇得手一鬆,摔了下來,建梅忙把他扶進屋去。
  馬英跑上前和大家握手,一邊說:「謝謝大家。」當他握住趙振江的手時,聽趙振江說:「要謝,應該先謝杜政委。」「杜政委!……」馬英的心顫抖了一下,急忙用兩隻眼睛四下掃去,在院牆的角落裡,他望見杜平正朝他這裡微笑。他兩步跑上前去,握住杜平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杜平說:「縣委的決議,有槍的跟著隊伍,沒有槍的留下隱蔽,現在立即動身,撤到清洋江東岸。」
  馬英一驚:「我們是抗日的,能就這樣一槍不發走嗎?老百姓會怎樣看我們?」
  「同志,我們不能讓敵人一鋤頭把我們鋤掉啊!要懂得保存革命種子的重要,今天走,正是為了明天回來。」
  馬英雖然不願意走,可是對於杜平的信任已經戰勝了他那倔強固執的性格:「好,我執行黨的決議。」
  杜平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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