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六章 鬼子來了


  夜,緊張的夜,繁忙的夜,難忘的夜。
  一切都已經就緒了,馬寶堂忽然說:「我不走了。」「那怎麼行?」馬英著急地說。
  「你看我這個樣子,還能走嗎?」馬寶堂白天在房上傷了風,又從梯子上摔了一交,說著話便咳嗽起來。
  「不能走也得走啊!就是抬,我們也要把你抬走。」「那我還去累贅你們?」
  「咱們抗日還能講這個。」
  「不,不,我老了,也做不了啥工作,只要你們走了我就放心啦。」
  「那不行,你是戰委會主任,他們怎麼會放過你!」「我這麼大歲數了,他們怎麼不了我。」
  「你,你把他們當成什麼好人了?」
  「孩子,你怎麼說這個話!……」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聲音越說越高,馬英的臉漲得通紅,馬寶堂的鬍子直抖。可是在他們這激烈的爭吵中包含著多麼深厚的友情啊!
  講起他們兩家的友情,那可真有一些年代了。馬寶堂的父親和馬英的祖父就是老世交,當他們生下馬寶堂和馬老山時,就商量讓他們將來成為一文一武,改變這窮苦的命運。這樣就讓馬寶堂去讀書,把馬老山送去學拳術,兩位老人拚著命在地裡死受活受來供養他們。但他們的理想落了空,馬老山因為扭了腰,只好回到家裡種地;馬寶堂好容易進了個秀才,可是再蹬不上去,回到鎮上教書。馬寶堂和馬老山雖然職業、性格完全不同,但窮苦的命運仍然把他們擰在一起,不過他們兩家的友情卻是從馬英的出世進一步加深的。馬英是晚生子,馬大娘三十五歲才生他,「過滿月」那天,馬寶堂去道喜,把馬英抱在懷裡看了看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元,耳朵大,將來少不得是個『七品』哩!」還說,「長大了一定讓孩子讀書。」
  馬老山說:「只怕生在咱窮人家沒那個福。」
  馬大娘說:「全靠他大爺搭邦了。」
  「沒說的,這孩子我要親自教導他。」馬寶堂撫著鬍子笑了。
  後來,馬英就進了肖家鎮的小學,馬寶堂自動把馬英的學費文具全部包下來,他沒有兒女,對馬英就像對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有時還要把著馬英的手教寫字。對馬英的聰明和智慧,他常在眾人面前誇獎,說:「這是我們馬莊的榮耀!」言下之意:這也是我馬寶堂的榮耀呀!
  馬英對馬寶堂十分尊重,他感激在他孤苦的童年迂到這樣一位好心的老人。後來儘管他發現馬寶堂的思想過分陳舊,但他每次從師範學校回家,總要去看望馬寶堂一下,還常帶些報紙或別的禮品。可是,在他上南宮受訓之前,和馬寶堂發生了一次爭執,馬寶堂說共產黨不是正統,將來坐不了天下,要他去投中央軍。自然馬英沒聽他的話,還是到南宮去了。
  就在馬英走後的第三天,馬莊發生了一次變故。北邊的炮聲越來越近了,人們誰也無心下地,吃過飯,便三三兩兩拿著旱煙袋到關帝廟前打聽消息。
  這馬莊本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從村南一眼可以望到村北,關帝廟就蓋在村中心的丁字亍口上,由於村小人窮,關帝爺的生意也不好,香火很希,廟前總是冷清清的。可是因為最近關帝廟前成了談論時事的中心,這裡便熱鬧起來,成了全村人關心的地方。
  馬莊沒有財主,全是些貧雇農。他們大部分都是租著村西三里地肖家鎮上大地主蘇金榮的地。馬莊唯一有地位的人,要算馬寶堂了。到底是念過書的人,見聞多,知識廣,他很快便成了關帝廟前議論國事的主要角色。什麼「國難當頭」啊,「亡國奴不如喪家之犬」啊,很多這樣的文言名詞。莊稼人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可以領會到其中的主要意思,知道情況確實不妙了。有的說道:「這年月可怎麼辦啊!」還有的人問道:「可有什麼解救的法兒麼?」
  馬寶堂用手拈著白鬍子,嘿嘿地笑了:「天無絕人之路啊,能人之外有能人!就拿關東來說吧,大帥死了,少帥還在啊!1日本鬼子欺少帥年幼,一天日本鬼子的領事把少帥請了去,少帥一進領事館,那領事就問道:『學良,帶來了嗎?』『什麼?』『圖章啊!』那領事要買東三省的收據呢!少帥說:『帶來了!』說著就用手從腰裡掏,你們猜是什麼?」
  「什麼?」大家異口同聲地反問道。
  「腰別子!」2馬寶堂神氣十足地說,「那領事一見就嚇躐啦。」
  1大帥:指張作霖;少帥:指張學良。
  2「腰別子」:是一種最原始的裝火藥的手槍。
  「少帥要是在我們這裡就好啦!」不知誰這樣說道。「不要緊,」馬寶堂洋洋得意,「能人之外有能人嘛,還有比少帥厲害的,關內蔣介石的中央軍有好幾百萬……」
  傍黑,楊百順在亍上一邊拚命地敲鑼,一邊扯著破嗓子喊道:「男女老少都聽著:明天中央軍從前線歸來,要從咱這一帶路過。各家各戶要備上點心、果子,在村頭歡迎!」在楊百順身後跟著馬寶堂先生,也溫和地補充著說道:
  「鄉親們:前方的將士們也辛苦了,大家好壞湊合著點。國難當頭啊!」
  人們見馬寶堂先生出來了,都開開門打招呼。馬莊是個偏僻的小村,這裡的人從來沒見過正規隊伍,聽說中央軍來了,又是從前線下來的,都甘心情願拿出些慰勞品。東家一點,西家一點,到了晚上已經湊了不少東西。
  第二天清早,馬莊南北大亍上,沿亍擺了五張長桌,桌子上蒙著紅布,布上放著香爐,每個香爐中端端正正插著三炷香。香爐四周放著用盤子盛著的梨、糖包子,還有染紅了的熟雞旦,還有一壺酒,就像是過節似的。吃過早飯,全村的男女老少就由馬寶堂帶領,來到村北口上等候。
  這正是八月天氣,莊稼還未收割,微風吹過,金黃的谷穗來迴盪漾,看著真是愛人。人們這時好像有了希望,男人們有說有笑,女人們逗著自己懷中的孩子,八九歲的兒童更是活潑,到處跑著、跳著鬧。人們都在盼望著保衛自己的隊伍,可是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太陽當頂,還沒見個影子。就在這時,忽然村北大路上揚起一陣塵土,不知誰喊了一聲:「來啦!」人們頓時緊張起來,熱鬧的村北口變得鴉雀無聲。
  大路上的隊伍來得很快,看樣子是連走帶跑,不多會就來到了村前。頭前一人,歪戴著帽子,滿臉橫肉,腰間圍著一面青天白日旗,手裡提著匣子槍。馬寶堂一見,慌忙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前方將士,勞苦功高!」話音未落,只聽拍的一聲,馬寶堂臉上重重地挨了一記耳光,六十多歲的人如何經受得住這猛一擊,噗通一聲,便跌倒在地,滿口吐血。直聽那提匣槍的傢伙叫罵道:「他媽的屁!什麼功高不功高?老子要三百塊大洋,五百斤豬肉!」隨著這傢伙,後面的散兵一擁而上,把桌子供奉的東西搶了個精光。這時人們大亂,都沒命地往家跑,散兵的叫罵聲,孩子們的哭喊聲響成一片。
  馬寶堂挨了這次打,兩個月沒下炕。馬英回到鎮上,他的傷還沒好,見了馬英就訴說道:「天理難容,天理難容!我有什麼罪?把我給打了。唉,也是在劫者難逃啊!……」馬英把當前的形勢和共產黨八路軍的情況對他介紹了一番,馬寶堂驚訝地聽完馬英的話,說:「孩子,你酌量著辦吧。我常說,你是有能耐的人,要好好幹他一場!俗話說:『亂世出英雄』!」
  馬英動員他工作,他搖了搖頭。自從中央軍使他失望之後,他由「深明天下事」變為「一概我不知」了。半月之後,當他拄著枴杖走出他的家門之後,大吃一驚:世道變了,人心變了,村裡組織了農會、兒童團,肖家區還組織了游擊隊,宣傳講演,減租減息,男女老少,個個忙碌,再不像在關帝廟前聽他談論「腰別子」那種神情了。他的昏花了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清了,抗日只有跟著共產黨走,他拄著枴杖到肖家鎮找馬英參加工作。這時正逢成立區的戰委會,大家推他為戰委會主任,這是他生平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他自豪;但更使他自豪的,是馬英,馬英在他眼裡是一個非凡的英雄人物,而這個英雄人物是他的學生,是他早就公開向群眾宣佈過了的。你看,他的眼力不錯吧!
  如今,鬼子就要來了,大家要撤過清洋江去,過了清洋江,就到外縣了啊!俗話說:「故土難離」,他活了六十多歲,還沒有出過縣境呢!這次擔任戰委會主任,他已經使出了最後一把勁,他覺得他的精力已經枯竭了,不能再做什麼工作了,他去了只能累贅他們,但他是樂觀的,他相信馬英和他領著的這伙青年人,一定能夠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他不走的另一個理由,就是他覺得他一生沒有作過一件壞事,這是全區人都知道的,他在人們中間有著很高的威望,就連蘇金榮這個陰險的傢伙,幾十年也沒有怎樣了他!……人上了年紀,身上的機件好像都失靈了,他一旦認定了這條道理,就很難改變。所以馬英和他吵了半天,他還是不走。
  杜平剛剛召集罷農會小組長、黨員會議,讓他們分頭向群眾送個信,進來見這情形,只好對他說:「馬主任,你實在不走,就留下來,家裡也有許多工作要做。不過暫時要躲避一下,地方上的壞分子還不少!」
  馬寶堂說:「你們只管放心就是了。」
  建梅說:「寶堂大爺,過兩天我們就回來看你。」
  馬寶堂說:「只求你們在外平安。等把鬼子打走了,你們凱旋歸來,我帶領鄉親們到十里開外去迎接。」
  杜平說:「我們不是撤出這個區,而是在這一帶打游擊。」要出發的人整裝好了,一共有二十九個人:馬英、老孟、蘇建梅、蘇建才、王二虎、趙振江、張玉田,還有杜平、小董,還有游擊隊的戰士們。他們走出小學校,繞著學校的院牆彎向東去,一直上了正東的小路。大家不時地回頭望望,心裡默默地在說:「再見吧,鄉親們!」
  張玉田忽然發現北方遠遠地白胡胡一片光亮,忙問:「你們看,那是啥?」
  「鬼子的汽車。」趙振江答道。
  「不准說話。」馬英命令說。
  頃刻一片沉靜,腳下發出踢土的沙沙聲。
  到了馬莊,馬英便朝他的家奔去。他輕輕地拍了兩下門,叫一聲:「娘。」
  馬大娘披著衣服機警地便出來了。
  「我走啦!」馬英生硬地說。
  「你!」馬大娘上去拉住兒子的一隻手,像是怕他跑了似的。馬英生活在她身邊,就像她心中的鐘擺,有了他,她的心才能跳動。
  「娘,鬼子明天就要來了,你可要躲一躲,過幾天我們就要回來的。」
  「鬼子!」馬大娘倒抽一口冷氣,「……孩子,你去吧,走得遠遠地,娘不阻攔你。」
  「謝謝娘。」馬英轉身就走。
  「等一等。」馬大娘叫住他,隨後到屋裡拿了幾個窩頭,用手巾包住塞在馬英手裡:「在路上吃,孩子。」
  馬英一句話也沒說,此時語言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用雙手緊抱住窩頭,大步走去,走了幾步不覺回頭一望,母親靠在門框上正用衣襟擦淚呢!
  天,已經是五更時分了。
  朝氣蓬勃的肖家鎮一下子變得空虛了,沉靜了。接到農會的消息,能夠跑的已經跑了,不能跑的把東西藏起來等待著災難的降臨。誰家也沒有睡覺,你靠我我依你地擠在炕上聽動靜,前半夜白吉會鬧得天翻地動,後半夜一靜就更顯得靜了,靜得連孩子吃奶的聲音都能聽到。怎麼回事呢?鬼子是不是真要來?什麼時候來?誰也估摸不透,一個個心裡都感到空落落的。
  在肖家鎮的大亍上忽然大搖大擺地走出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歪戴禮帽,穿一身破西裝,尖皮鞋,手拿文明棍;女的抹著粉,畫著眉,塗了口紅,穿一件花旗袍,還特地用火鉗在頭髮上燙了兩個卷子。這二人並非別人,正是楊百順和紅牡丹。原來楊百順跑回吉祥鎮剛好碰到來聯絡的漢奸,說今天早上鬼子要來,他便急忙和紅牡丹打扮一番,來迎接鬼子,心想這可又成他的天下了。
  梆梆!楊百順用文明棍挨家敲門,紅牡丹在身後尖著嗓子喊道:「皇軍來了,到鎮口去歡迎去!」
  大家聽到是這兩個妖精,都裝做沒聽見。楊百順火了,在亍上罵道:「皇軍來了,統統砍你們的頭!」
  這時,北邊傳來的汽車聲由遠而近,楊百順和紅牡丹慌忙跑向鎮北口。鬼子的汽車已經仃住了,都從車上跳下來。鬼子兵全是穿的黃呢子軍裝、牛皮鞋,矮個子,小眼睛,翹咀巴,帽子後邊還有四塊布,像豬耳朵似的忽扇著。鬼子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朝鎮子裡搜索前進,他們忽然看見楊百順和紅牡丹,幾個鬼子便一齊衝上來,咀裡唧哩哇啦亂叫,紅牡丹沉不住氣,嚇得尿了一褲子,楊百順只顧點頭陪笑,渾身卻直哆嗦。一個留洋頭、鑲金牙的翻譯官走過來問道:「什麼的幹活?」
  「歡迎皇軍,八路已經跑光了。」楊百順說。
  翻譯官看了看他和紅牡丹的穿戴,早已明白了八九,轉過身去和一個騎在馬上的日本軍官說了幾句話,又對楊百順說:「太君說你良心大大的好,前面帶路。」
  楊百順喜出望外,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便朝前走去,紅牡丹也高興得跟在楊百順身後扭,剛才尿濕了貼在身上涼冰冰的褲子現在也忘記了。他們一直把那日本軍官領到小學校。後邊的大隊汽車、騎兵便一堆堆地湧進了肖家鎮。那日本軍官名叫中村,是一個大隊長,三十多歲年紀,戴著一付近視眼鏡,留著個仁丹鬍子,腦袋很小,肚子很大,頭上戴頂小呢帽,腳上穿雙大皮靴,整個看來上邊小,下邊大,他坐在椅子上兩腿一叉,就像是個惡菩薩。中村見楊百順身後有一個妖艷的女人,便問道:「你的什麼人?」
  「我的太太。」楊百順又鞠了個躬,「特來招待太君的。」說罷,掏出一支大前門香煙遞給中村,中村接過煙,紅牡丹早在一旁劃著洋火湊過來,還不時用她那雙媚眼在中村臉上瞟來瞟去。中村樂得哈哈大笑,又對楊百順說:「我的進城,大大的司令。你,你的太太和我一同進城,統統的有官做。」楊百順噗通一聲給中村跪下,說道:「願為皇軍效勞,就像孝順自己的爹娘一樣。」中村不懂,翻譯官翻了一遍,他聽罷忙把楊百順扶起,從此楊百順就成了中村的乾兒子了。中村接著問道:「八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八路隊長的娘和戰委會主任都在馬莊,抓來一問便知道了。」楊大王八獻計說。
  「好的,好的,統統抓來。」
  楊百順騎上日本的大洋馬,帶上幾個日本騎兵便朝馬莊來了。
  馬寶堂回到家裡躺到炕上,又想起馬英他們,這時走到哪裡了,過了清洋江沒有,想著想著就迷胡過去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奔向自己的家來,心裡害怕,想下炕出去躲躲。這時他老伴正在院裡天地前燒香,聽到有人砸門,嚇得把香扔了,歪著小腳就往屋裡跑,還沒走到門口,楊百順早領著日本鬼子砸開門先闖到屋裡來了。
  楊百順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在地中央,冷笑了一聲,譏諷地說:「馬主任,皇軍司令請你商議國家大事哩。」
  「你……你……你看我這個樣子,能……能去嗎?病……病……」馬寶堂的咀怎麼也不聽使喚。
  「老傢伙!」楊百順那一雙賊眼像是兩顆流星直射在馬寶堂的臉上,「跟八路軍去講演的時候你沒有病?在肖家鎮上了小學校的房子你沒有病?皇軍請你的時候有病了?……對不住,請吧。」
  馬寶堂遭到這個流氓突然的打擊,不知所措,氣得鬍子顫抖著:「楊百順,你也不要把事做得太絕了。」
  「去你媽的吧,這會看得起你楊爺了!」楊百順說著一耳光打在馬寶堂臉上,他踉踉蹌蹌一頭栽到地上。他無聲地哭了,可是眼裡不是流的淚,是血!他的老伴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會說話,也不會動,這個瘦弱膽小的女人嚇傻了。
  日本鬼子把馬寶堂拴在馬後,可憐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只好光著腳跌跌撞撞跟在鬼子的馬後邊跑。沒跑幾步,跌倒了,跌昏了,鬼子把他馱在馬上。走到鎮裡,馬寶堂醒過來了,他看到男女老少哭著叫著,正被鬼子往村南趕,他一眼看到趙振江那年輕的媳婦,正抱著她不滿一歲的兒子小寶,也雜在人群裡面跑著。忽然一個鬼子從她懷裡將小寶奪走,趙振江的媳婦哭叫著去奪,鬼子狂笑著將小寶扔了過去,那邊一個鬼子接住又扔了過來,像玩球似的。砰的一聲,緊接著是孩子的一聲尖叫,原來那鬼子沒有接住,孩子一頭摔在青石台階上,白花花的腦漿流了出來,鬼子們一陣大笑。趙振江的媳婦哭著罵著去奪孩子,不想被一個鬼子攔腰抱住,就勢吻了她一下,她氣急了,拍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那鬼子把她丟開,叭的一槍,趙振江媳婦倒在了血泊裡。馬寶堂又昏過去了。
  他又一次醒來,已經是在鎮南的廣場上,他的身旁綁著馬英的母親,身後是一群餓狼似的漢奸兵,帽子上象狼牙似的青天白日帽徽還沒有去掉。啊!這不是他曾「迎接」過的那國民黨散兵嗎!眼前黑壓壓坐著一片老百姓,四周的鬼子端著刺刀。只見楊百順走出來說道:「各位鄉親,皇軍初次來到,讓大家見識見識。順便問問八路的下落,和大家無關。」他接著又轉過臉來問馬大娘:「你兒子上哪去了?」
  馬大娘不做聲,只是望著那黑烏烏的天空。
  「你兒子到哪去啦?說,老雜種!」楊百順跳起來,拍的打了馬大娘一耳光。
  馬大娘突然把眼一瞪:「去殺你們這些魔鬼去了!」「烏哩哇啦……」只聽中村一聲怪叫,他身邊那隻大洋狗便朝馬大娘撲來,馬大娘跌倒了。這時人群中亂成一片,有的哭,有的喊,有的叫,鬼子的機關鎗嘎嘎嘎嘎地響起來,子彈嗖嗖地從人們頭上擦過,大家靜下來了,只有那一兩歲不懂事的孩子還在母親的懷裡哭叫。一個鬼子走來,拿刺刀往一個母親的懷裡一捅,便把那哭著的孩子挑了起來,午著在空中亂轉,鮮血順著槍桿流在強盜的魔爪上。很多母親嚇得用衣襟把自己孩子的咀堵住。
  馬寶堂那軟弱的、乾枯了的心在撕裂著:亡國奴,亡國奴,亡國奴就要任匪寇蹂躪!……馬大娘被狼狗咬得血淋淋的慘狀,鬼子刺刀上挑著的孩子,在他眼前晃著晃著,變成了岳飛、戚繼光、鄭成功這些英雄人物的形象,仇恨的怒火在他軟弱、乾枯的心上燃燒起來,他掙扎著從地下站起來說:「你們不要殘害他們了。我是戰委會主任,我知道,你們問我!」狼狗仃止狂咬了。馬大娘帶著驚奇然而又是忿怒的眼光望著馬寶堂:不,不,他老人家不會……
  楊百順笑著對馬寶堂說:「都說你老先邊是開明人士,真是名不虛傳,講講吧,他們跑到哪去啦?」
  「呸!」馬寶堂唾了楊百順一臉,「賣國賊,無恥之徒,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與你甘休……」
  忽然這時人群中一個老太婆歪著小腳走出來,撲到馬寶堂的身前,這就是他的老伴,她扯住馬寶堂那長袍子哭道:「老頭子,你受得了那些罪?……」
  「住咀!」馬寶堂大喝道,「我堂堂正人君子,怎麼能賣主求榮。一死有之,豈能懼哉!」
  楊百順正要用鞭子抽他,只見中村對翻譯官幾咕了幾句話,翻譯官把楊百順攔住。隨後他對鬼子講了幾句,有兩個鬼子過來將馬寶堂拴在一匹馬後邊,一個鬼子跳上馬,一甩鞭子,那馬便飛跑出去,馬寶堂被拖走了。
  「老婆子怎麼樣啊,這坐飛機的味可不好受啊!」楊百順獰笑了一聲。馬寶堂的老伴嚇得說不出話。一會那馬拖著馬寶堂轉回來了。只見馬寶堂渾身是泥,衣服開了花,緊咬著牙關。楊百順冷笑了一聲,對馬寶堂的老伴說:「怎麼樣?你的心也不要太狠了!」
  馬寶堂的老伴昏過去了。馬大娘望著這一對老夫妻的慘狀,想起他們兩家的交情,想起馬寶堂對馬英的好處,她想對馬寶堂說句話,可是說什麼呢?她不知道。只有那無聲的眼淚一個勁從眼眶裡往外湧……
  中村哇啦一聲,那馬又飛也似地跑出去了,馬寶堂的身體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彈了起來,馬後留下一條血印。
  那馬噴著鼻子又一次跑回來了,馬寶堂癱瘓在地上,身下流出一灘血。馬大娘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只見馬寶堂使勁睜開眼睛,微微地說了一句:「馬英孩子做得對……」便把雙眼合上了。
  馬大娘直楞楞地望著馬寶堂慘白的臉和地下的一灘血。唉,這位善良而又正直的老人為馬英花費了多少心血啊,今天又為抗日把他的血流盡了!……她的心劇烈地疼痛,她的頭昏了,無限悲慟像是一卷套子塞滿她的胸腔。漸漸地,漸漸地,她清醒了,她由悲慟轉為自豪:她們家能夠結交下這樣的人;她的兒子能夠有這樣的老師;在這個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人,用他的血去控訴這些魔鬼的罪惡,用他的血去喚醒人們起來跟魔鬼們拚,這不值得自豪嗎?……她由自豪又化為力量,忍住渾身的疼痛,猛然站起來,一頭撞向中村!中村沒提防,被撞得人仰椅翻,從地下爬起來一聲怪叫,立刻有個鬼子將一桶洋油潑在馬大娘身上。楊百順嚓地劃著洋火,他們要燒人了!
  「拚!」「拚!」「跟鬼子拚了!」人群中站起幾個年輕人。楊百順嚇的一哆嗦,火滅了。
  嘎嘎嘎嘎,鬼子的機關鎗響了,年輕人倒在人群中。楊百順又把洋火劃著了,一步步朝馬大娘走去。人們都把頭低下來,不忍看這慘狀。忽然中村一擺手,楊百順忽的把洋火吹滅了。只見中村身邊站著一人,頭戴禮帽,身穿蘭綢袍子黑緞馬褂,腳蹬一雙禮服呢便鞋,手執文明棍。楊百順慌忙走到眾人面前說道:「現在有縣裡的維持會蘇會長給大家講話,鼓掌歡迎。」
  廣場上響起楊百順單調的掌聲。
  蘇金榮走上前厚顏無恥地講道:「鄉親們,受驚啦,受驚啦。我蘇某晚來一步,要不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不過,這就是大家的不對了,皇軍初來,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呢?這像個什麼歡迎的樣子?皇軍是來邦助我們統一天下的嘛!……」接著把中日親善的道理講了一通,最後說:「大家不要害怕,和以前一樣,該種地的種地,該讀書的讀書,該做買賣的做買賣,回去平平安安過日子吧!」
  蘇金榮就這樣沿村講演,安定人心,一直講到天黑才進城。
  黑暗的夜來臨了,鬼子住滿全縣,在各村的大亍小巷到處用桌子、門板燃起了一堆堆的大火,他們讓一些年輕的婦女脫得赤條條的伴著他們跳午……不從者,便活活扔在火堆裡燒死。鬼子的嚎叫聲,被害者的慘叫聲,此起彼落,連連不斷。鬼子在許多村上放起火來,那火苗直衝向天空,人喊馬叫,牲口跑得遍地都是。
  日本帝國主義者,這些披著人皮的野獸,正在我們祖國的土地上瘋狂的傾洩罪惡!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