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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仇恨


  清洋江離肖家鎮僅有二十里地,夜間,肖家鎮這一帶一高一低躥起來的火苗,在清洋江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入夜好久了,同志們誰也不回去吃晚飯,都在這清洋江岸,默默地望著這罪惡的大火。清洋江的水嘩嘩啦啦無止境地向東北流去,可是它洗不掉同志們心上的仇恨。
  馬英踱到一棵樹下,見建梅在地下坐著,雙手抱著膝蓋,低著頭想心事。要在從前,建梅會忽然跳起來熱情地招呼他,可是現在她沒有動,就像沒有人來似的。馬英也沒有做聲,靠在樹上,扯下一片樹葉子,在手裡揉成碎塊,拋在地下。「建梅,你在想什麼呢?」好久,馬英才問道。
  「我是想寶堂大爺,他躲了沒有呢?萬一他要被敵人捉住了,他受得住嗎?……」
  「如果要是你呢?」馬英沒有正面回答她。
  「我……」建梅有些生氣了,「我在入黨志願書上不是寫清楚了嗎?你還不相信我?」
  「為什麼不相信?」馬英解釋說,「我是說,如果我們能經受得住,寶堂大爺不也可以受得住嗎?」
  「我想也是的。」
  老孟坐在沙灘上抽煙,抽啊,抽啊,抽了一袋再裝上一袋,他的思想在肖家鎮上跟著楊百順奔跑:他彷彿看見楊百順領著鬼子到處抓人,邦著鬼子打人、殺人,馬寶堂好像已被捉住,楊百順打他耳光,這傢伙是最愛打人耳光的,馬寶堂咀裡流血了,楊百順還在拚命抽打,這耳光就像打在他的臉上,直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他的思想不知不覺就從肖家鎮跑出來,跑到去吉祥鎮路上那塊墳地裡,他好像又聽到楊百順向他求饒的聲音。唉,我為什麼只打了他幾下呢?我為什麼打得那麼不吃勁呢?我為什麼沒把他打死呢?……今天隊長批評我,我還往大年身上推,我還強調這個毒蛇太狡猾,我………。猛抬頭,看見馬英立在他身邊,他站起來抓住馬英的胳膊,眼內浸出淚花說:「隊長,我接受。我錯啦,我錯啦,我錯了呀!……」
  馬英心裡無限激動,許多老人浮現在他的眼前:父親,早就死了;寶堂大爺,留下了;只有他,跟著他們出來了,五十歲的人了啊,容易的嗎?……他聲音沉痛地說:「老孟大爺,讓我們接受教訓吧!」
  老孟用他那破皮襖袖子沾了沾眼角。
  「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輩老祖宗!你們燒吧,燒吧,老子捉住你們大卸八塊!」忽然王二虎跳著對著河西岸罵起來。馬英走過去對他說道:「你罵什麼呢?」
  二虎不做聲了。老孟在旁邊說:「叫他罵吧,罵罵心裡痛快些。」
  馬英忽然見趙振江一個人睡在沙灘上,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推了推他說:「想什麼,想家嗎?」
  趙振江沒有回答,抓起一把沙子,又慢慢撒在地上。馬英安慰道:「不要緊,不要緊的。」可是說了這兩句,就再也找不到別的話了。再看那邊的小董,一個人只顧拿著兩塊磚頭對著敲呢,咀裡不知還喃喃些什麼。
  「同志們,你們是跟鬼子生氣,還是跟肚子生氣呢?這樣總不吃飯怎麼能行?回去,回去。」杜平從村子裡跑來,向大家喊道。接著他走到馬英跟前,拍著他的肩膀說:「隊長帶頭生氣呢!」
  「你不知道,大家都有情緒!」馬英噘著咀說。
  「這不怕,不過我們要注意把大家這種情緒引到積極方面來。」杜平推著馬英說,「先回去吃飯,工作等會再研究。」「都回去吃飯!」馬英無可奈何地向大家喊道。
  「走,走!」老孟第一個跳起來,「不吃留給鬼子嗎?」「吃,多吃點,好揍他個王八旦!」王二虎也附和著罵道。大家都起來往回走,只聽小董嘟囔道:「光知道叫人家吃飯,自己不吃飯!」
  「你說什麼啊,小鬼?」杜平拉住他道,「誰說我沒吃飯,剛才我在村裡吃的飽飽的。」不想剛說到這裡,他那肚子空得咕咕叫起來,他哄著小董道:「你聽,它都在向你表示態度呢!」小董憋不住,笑了,接著又噘起咀說:「只怕它是對你提意見吧!」說罷拽住杜平的手,非硬拉他走不行。
  「小董,我懂得吃飯的重要。能吃,我就會自覺地搶著吃。」杜平嚴肅地說道。
  「唉!你怎麼得了那樣個怪病呢?」小董把手一甩,向馬英他們追去了。
  沙灘上只留下杜平一個人,對岸的大火還在熊熊地燃燒,清洋江的水還在無止境地流,他的思緒也在一起一伏地漫無邊際地奔跑……
  深夜,杜平把下一步工作想妥之後,才轉回去,路上順便查了一下崗。走到屋門口,他見小董坐在門坎上,雙手撐著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聽到腳步聲,忽然騰地站了起來,揉揉眼睛。
  「還不睡?」杜平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瓜。
  「等你哩。」
  「等我做什麼?快睡去。」
  杜平走到炕邊,見王二虎仰面朝天躺在窗根,左手直伸,右手彎曲,做出一個拉弓的姿勢,腦袋下枕著一口五寸寬的大刀。杜平才和他認識兩天功夫,就深深愛上這個猛小子。靠王二虎睡的是老孟,蜷曲著他那高大的身軀,使勁地打著呼嚕,白鬍子彷彿還在顫抖著。挨著老孟睡的是建梅,這個爽朗活潑的姑娘把她那雙一向閃耀著的大眼睛合上了,長長的睫毛彎成一個月牙形,她的臉是那樣文靜,她睡得那樣安詳。杜平暗暗感歎:這姑娘純潔的真象是瀑布下的一塊玉石,被水沖洗得愈加完美、乾淨、堅硬了。他的視線不覺又轉到馬英身上,他那兩道粗眉顯得更濃更黑了,這說明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可是杜平總覺得他臉上有那麼一點孩子氣。他忽然發覺蘇建才翻來覆去好像睡不著,就躺在他身邊輕聲問道:「沒有睡?」
  「嗯。」
  「想什麼?」
  「不知道。」
  的確,蘇建才此時也不知道在想的什麼。他的腦子裡鑽進了許多人,浮起了許多事,這些人在他腦子裡打架,這些事在他的腦子裡攪動,他只覺得眼花繚亂、昏昏沉沉……杜平忽然覺得一付沉重的擔子落在他的肩上。現在同志們有兩種情緒:一種是徬徨、恐懼,集中表現在蘇建才身上;一種是急躁、輕敵,集中表現在王二虎身上。這些同志都是好同志,問題是看你怎麼領了,領不好就要出漏子。第一步工作就是要抓緊做好思想工作,思想統一了才能有統一的行動。而更重要的是必須馬上派人和縣委取得聯繫,沒有縣委的指示,怎樣行動呢?對當前的情況和對策,連他也弄不很清啊!……
  「鬼子!鬼子!……」老孟突然驚叫道。
  大家都從夢中驚醒,坐起來,王二虎抄起大刀就往炕下蹦。老孟揉揉眼睛說:「我夢見楊大王八領著鬼子來了。」建梅說:「你就會自己嚇唬自己。」
  老孟說:「我想,這回我可要把這王八羔子砸死!」二虎說:「又吹哩,又吹哩!」
  大家哄笑了一陣,又睡了。
  杜平推了推馬英說:「明天想叫你化裝回去和縣委聯繫一下。」
  「行啊。」馬英激動地說。
  「先到肖家鎮看看,順便把那裡的情況瞭解瞭解,然後再到縣委去。」
  「…………」
  馬英接受了這個任務,興奮得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上午,肖家鎮那邊有人過來說,鬼子今早都進城了,好走。這時馬英正在東套間裡化裝,建梅一邊邦著他扣袍子扣,一邊問道:「你這回去,得幾天啊?」
  「剛才開會不是早決定了嗎?最多兩三天,你怎麼又問呢?」馬英奇怪地反問道。
  「嫌我問多了嗎?好吧,以後你就是到天邊我也不管不問了。」建梅故作生氣地說。
  「生氣了嗎?」馬英開玩笑地說,「好,問吧,問一百遍我也不嫌多!」
  建梅哧地一聲笑了,「叫我問也不問了,咱高攀不上人家隊長!」
  「隊長有你宣傳部長厲害?」馬英說罷,兩個人不由都笑起來。
  馬英化裝好了,頭戴帽墊,身穿長袍,肩上背了個錢搭子,外掛一付茶色眼鏡,他向前走了兩步,轉過身來對建梅說:「你看我像不像個做生意的?」
  建梅歪著頭看了看,笑起來:「我看呀,倒像個……」「你們兩個小鬼又在談什麼心啊?」杜平帶著老大哥的口氣說道。建梅見他進來,忙跳起來說:「杜書記,你來檢驗檢驗,合不合格?」
  「啥合不合格,又不是賣我?」馬英一說,逗得大家都笑了。杜平叫馬英朝前走幾步看看,馬英走了幾步,杜平大笑起來:「不行,不行,你那樣雄赳赳地幹什麼?把你那個隊長忘掉吧。腰彎一點,步子邁小一點……」馬英一一照辦。「行了,行了,你看呢?」杜平回頭對建梅說。
  「右手應該撩起袍子。」建梅正經地說道。
  馬英只好按著她說的做,接著對她說:「行了嗎?」「行了。」建梅說。
  馬英這時才鬆了一口氣,往椅子上一坐說道:「可把我憋的不輕!」
  這時小董跑進來,忽然又向外喊道:「都來看,掌櫃的來了!」
  大家聽說,一擁而進,接著便七咀八舌地開玩笑。亂了一陣,杜平對大家說:「不要鬧了,趕緊走吧。」馬英把槍掛在腰裡,又帶了一個手榴彈,杜平把他送到門口囑咐道:「切記,小心謹慎,頭腦要冷靜,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知道了。」馬英答應了一聲,急急朝村外走去。每當他到縣委去的時候,他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這一次更加強烈,他三天前才在縣委開過會,可是彷彿覺得有好長時間了;他們和縣委相隔也不過幾十里地,但他總覺縣委好像在非常遙遠的地方。當他一想到今天晚上就可以見到縣委,就可以從那裡取得新的鬥爭計劃,心裡便充滿了喜悅,他不知不覺便想到縣委書記兼縣大隊長李朝東身上,這個無憂無慮有本領的人,他一定有對付鬼子的辦法!……他忽然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穿戴,不覺好笑起來,他本來是最討厭生意人的,現在倒裝起生意人了。……
  一過清洋江,他的心情完全變了,腳步也顯得沉重起來,越往前走心裡越覺得空虛,好像失掉了什麼似的。現在他已遙望見澗裡村廢墟上仍然冒著白煙,走近一看,是燒掉了的四五家人家,有個女人坐在廢墟上「我的天呀……」地哭,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扯著她的衣裳,直叫:「娘!娘!」
  馬英走進大亍,見一家門裡一位老大爺驚疑地望了望他,趕緊把門關上了。他走出村口,不知是由於煙灰嗆的,還是走的時間長了,咀裡感到渴的要命。他見路旁有一口井,轆轤上還掛著一個木桶,他過去嘩啦啦啦地把水桶放了下去,往下一看,忽然見一個披散著頭髮的十八九歲的大閨女脫得赤條條地躺在井底,井裡的水已經染紅了。馬英覺得腦子一陣昏眩,趕緊趴在轆轤上,日本鬼子一件一件的罪證,像是在用一把鋒利的刀子往他的心上雕刻,他的心感到劇烈的疼痛。過了澗裡村,就清楚地看見馬莊了,馬莊的上空瀰漫著煙霧,除了村西北角那一片房子被丁字亍隔住外,其餘的房子全燒了。馬英走到村口,迎面走來一個老太婆,手裡拄著一根棍子,披頭散髮,咀裡不住喃喃地說道:「我的老頭子上天了,玉皇大帝都請他客呢!」
  馬英一驚:這不是馬寶堂的老伴嗎?這樣說,老頭子是死了?馬英急忙問道:「大娘,寶堂大爺他……」
  「他上天了,你們年輕人不知道,他的心好,連玉皇大帝都感動了,專請他去的。哈哈哈……」老婆子說著狂笑起來。她瘋了!她瘋了!馬英想把她攔回去,可是她推開了馬英,朝著肖家鎮走了,咀裡又在說:「他上天了,他上天了,哎呀,我要找玉皇大帝要人哪!」
  「……你們凱旋歸來,我帶領鄉親們到十里開外去迎接!」這聲音是那樣清晰地在馬英耳邊迴旋,就像馬寶堂抖動著白鬍子在他面前講似的。昨天還是好好的人,一夜之間,就不見了。寶堂大爺,放心吧,這筆血債我記下了!
  馬英走進村裡,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家了,房子塌了,院牆倒了,瓦礫堆裡一個碗櫃子還在燃燒著,從空子裡鑽出一股白煙。滿院子是燒焦了的木炭、紙灰,一陣風吹來,捲得在空中亂午。只有南牆腳下那塊光溜溜的捶布石頭,依然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馬英坐到上面,凝視著這一切,父親、母親……他忽然看到那根燒剩下的半截門框,昨天母親還靠在那根門框上擦著眼淚,送他走啊!……他不敢再想下去。馬英忽忽悠悠朝肖家鎮走去。進了北亍,聽到遠遠的廢墟上發出丁丁噹噹的響聲,轉臉看去,見二虎娘還在廢墟裡拾那些破碗破罐,馬英跑過去叫道:「大娘,我回來了。」二虎娘直楞楞地瞅著他,馬英摘下眼鏡,她突然揪住他的長袍子說:「你回來啦,你把我兒子領到哪去啦!鬼子把我的房子都燒了,全村人都被害!」她喘了一口氣,瞪著眼睛又說道:「馬老先生叫鬼子用馬拖死了,你娘叫鬼子抓走了,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馬英腦子脹得像要爆炸了似的,幾乎失去了知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虎娘發了一陣脾氣,出出氣,解解恨,突然像是成了另外一個人,撲在馬英身上哭起來。馬英說道:「大娘,我們總有一天會打回來的!」
  「你們回來做啥?只要能在外邊平安無事就行了。」二虎娘說著從身上掏出兩塊干餅塞在馬英手裡,「你還沒吃飯吧,孩子,拿去。」說罷又去翻拾那些破碗破罐了。
  寶堂大爺,寶堂大爺,莫非你就這樣慘死在敵人的手裡了?母親,母親,你在什麼地方?你那一顆善良的心還在跳動嗎?……鄉親們,我們對不起你們,我們還沒有保衛你們的力量;但是……馬英把牙咬的咯咯響,那顆復仇的心,就像壓在槍膛裡的一粒子彈,隨時都要射出去!
  馬英繞著胡同往趙振江家走去,亍上和胡同裡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火灰。罐頭合子、酒瓶子,還有老百姓的鍋碗飄勺扔得滿亍都是。馬英走到趙振江家門口,見門倒扣著,正在猶予,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警覺地把頭扭過來,一看正是趙大爺回來了,手裡掂著把鐵鍬,滿身是土。一見馬英,忙說:「屋裡坐。作惡!作惡!」
  「做什麼去了?」馬英問。
  「埋孩子們去了。」趙大爺長歎了一聲。馬英說不出話來。趙大爺接著道:「孫子、媳婦,全死了。」
  「寶堂大爺咋死的?」仃了半晌馬英問。
  「老人死的有骨氣。」趙大爺讚賞地說,「他把楊大王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唾了他一臉,好不痛快!」
  「楊大王八?」馬英驚疑地問道。
  「都是這王八小子壞的事!」趙大爺忿忿地說,「鬼子一來,他就領著挨家捉人。」
  哧——地一聲,馬英掏出手槍就往外跑。趙大爺上去拉住他道:「你上哪去,他早跟著鬼子進城了。」這時馬英耳邊忽然又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頭腦千萬要冷靜!」他把槍收回去,接著打聽鎮上的情況。趙大爺把他走後的變化一五一十講了一遍,講一句歎息一聲,嗓子裡不住打哽。馬英咬著咀唇聽完了,站起來說:「我這就走,以後有事還要托付你啊。」「這種時候了,還用交代什麼。你告訴振江,不要叫他惦記家裡。」
  馬英告別了趙大爺,忙著趕路了。
  他走到城東的七里營,天已傍黑。忽然村西傳來汽車的嗚嗚聲,亍上的老百姓亂跑,因為天快黑了,都往地裡跑,馬英也跟著跑起來,剛跑出村,他猛然想道:瞎跑什麼呢?趁著天快黑了,不如找個地方隱蔽起來看個究竟,鬼子也不是三頭六臂!想著,他便轉身往回跑。到了村西口,看好旁邊不遠有一間塌了的房子,躲在後面從門縫裡往外瞧,路上的動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馬英找了塊磚頭,坐在門後,憋住氣,專等著鬼子來哩!
  嗚嗚的汽車聲愈來愈響,已經看到了,汽車上滿載著鬼子,個個都戴著又元又亮的鋼盔,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裝著一車西瓜呢!過去三輛汽車,接著是一百多個騎兵,再後面是四路縱隊的步兵。忽然有個鬼子站住,朝這邊瞄準,叭!叭!打來兩槍,子彈穿透門扇,從馬英身邊擦過:落在廢墟上變成兩個小鉛塊。他以為鬼子發覺了,抽出手榴彈就要和鬼子拚,又聽噹的一聲響,接著是鬼子一陣狂笑,他明白了,這是鬼子拿門環打靶哩!步兵過去,是九匹馬拉的大野炮,一共四門,走到村邊四吊角架開,轟!轟!轟!……連打了十幾發進行示威,多麼瘋狂猖獗的敵人!鬼子終於都過完了,他們沒有仃留,穿過村子一直向東去了。馬英想,他們去做什麼呢?是過清洋江,還是在這一帶「掃蕩」?……忽然又聽到唧哩哇啦地有人在唱歌,他往馬路上一瞧:有個日本鬼子,東搖西擺地瞎唱,看樣子是掉了隊的。馬英的心突然緊張起來,腦子裡浮起一個念頭:「打死他!」一個鬼子算得了什麼?鬼子不也是肉長的嗎?看著看著,那個鬼子已經走近了。一不做,二不休,馬英掏出手榴彈,拉出線,照准那個鬼子扔過去。「轟!」的一聲,鬼子不聲不響地倒下了,馬英還在發楞,莫非鬼子就這樣死了?這時,突然有個人攔腰將他抱住,他用手去掏槍,可是已經動不得了;正在這萬分緊急之時,忽聽身後那人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是這樣熟悉,可是一時想不起來,那人終於把手鬆開了,馬英轉臉一看,是李朝東,心裡真是又驚又喜,忙問:「李政委,你怎麼來到這裡了?」「我來吉祥區檢查工作。」李朝東嚴肅地說道,「太冒失了,小伙子!來,把鬼子弄過來。」說著指揮馬英一起把鬼子的死屍拖在牆後,又把地下的血跡用土蓋了蓋。剛剛搞好,敵人三個騎兵拐回來了,查看了一下,見沒有動靜,又打著馬走了。
  李朝東教育馬英說:「在緊張的情況下,一定要沉著,沉著就是把問題想一想,想好了就不緊張啦;迂事不動腦子,不緊張也要緊張起來,一緊張就要出漏子!……」
  馬英聽著他耐心的教育,自然便想起他和李朝東初次相識的那段故事:
  那是「七七」事變前兩年,馬英還在縣城師範讀書的時候,李朝東來縣裡檢查地下黨的工作,敵人發覺了要抓他,大亍上的巡警亂跑。馬英奉杜平的指示到一個黨員的家裡去通知他,他還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見馬英就說:「你是馬英,對嗎?情況我已經知道了。」
  「那還不趕快走,敵人馬上就要來了!」馬英說著拉他就走。
  「等一等,」李朝東甩開他的手,「房後這個小胡同能不能通出去?」
  「能。」馬英說。
  李朝東倒拉著他來到後牆根下,噌的一聲,便騎上牆頭,然後伸給馬英一隻胳膊,說:「來!」那時馬英個子小,身輕,一下子便被他掂過牆去。李朝東說:「小鬼,你前邊走,碰上巡警就咳嗽一聲。」馬英應了一聲「行」,就也學著李朝東的神情,坦然鎮定地向前走去。
  他們一前一後繞著胡同走,很順利的來到北城牆根。這段城牆很高,地方也荒僻,沒人守衛,他們悄悄上了城牆。李朝東從腰裡取下繩子,馬英正在想法如何把李朝東吊下去呢,只見李朝東將一頭拴在城垛口上,順著繩子一溜,便溜到城下,回頭還笑著說了聲:「再見。」馬英都看呆了,不由感歎道:「這人真了不起!」
  從那一天起,馬英就對李朝東十分敬仰,把他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他發現在他身上除了有高度的政治覺悟和無窮的智慧以外,還有著熟練的戰鬥技巧,這樣在他身上就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力量,再軟弱的人跟他在一起,膽子也就大了。李朝東對同志們的工作要求,是嚴格的,對缺點的批評是直率的,不管什麼時間,什麼場合,對什麼人,都是一樣。可是一批評完,就恢復了他那平易近人的作風,和同志們說笑起來。他把鬼子身上的刺刀、水壺解下來向馬英說:「太不走運了,沒有槍。」
  「就這也不錯。」馬英笑著說,「鬧了半天,鬼子的腦袋也是肉長的啊!」
  「可不,還沒有我們的結實哩,哈哈……」兩個人說說笑笑,消失在這黑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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