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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章 第一個回合


  鬼子來了不久,肖家鎮就變了樣。
  離著老遠,便可以看見肖家鎮小學的白牆上寫著三個大字:「明朗區」。學校門口也掛上了「肖家鎮維持會」的牌子。蘇金榮的家屬首先搬回鎮上,一向關閉著的黑漆大門又敞開了,石台階上還出現了一個背匣子槍的門崗。原來逃到四鄉的地主也回來了,就連本來住在四鄉的地主、商人,有些也往鎮上搬。
  在肖家鎮的大亍上,經常可以看到來來往往的汽車、馬車,和那些由北往南開去的一隊隊的鬼子、偽軍,這裡成了敵人從衡水通往縣城的要道。在這裡每天都集結著好幾百個民夫,修公路、蓋炮樓。南亍上的生意門面也都開張了,還有酒館、煙館、賭博場、妓院。大亍上從早到晚,滾動著一群群奇形怪狀的人,有穿長衫的士紳,有留洋頭的漢奸,有背大槍的偽軍,有打扮得妖精似的女人,還有用繩子拴成一串串被抓來的農民,用棍棒皮鞭趕著去做工的民夫。聲音嘈雜,秩序混亂,在這裡經常可以聽到哭聲、叫聲、罵聲;經常可以看到打人、捆人、趕人。……肖家鎮出現了一種畸形的繁華。
  幾天之後,在鎮南耶穌堂裡,修起一坐三層炮樓,劉中正派了一個中隊住在這裡,中隊長名叫王禿子。真是名不虛傳,他那冬瓜似的禿腦袋起明發亮。王禿子是劉中正的大舅子,早先在天津做投機生意,根本沒有帶過兵,拿住槍摸不到栓在哪裡,不過仗著妹夫的勢力,當上了中隊長,而且守著這個要鎮。起初,劉中正本打算把他的主力胡二皮派到這裡,因為王禿子看這裡是交通要道,生意多,有利可圖,堅持要到這裡,劉中正礙著這個親戚關係,只得依順了他,把胡二皮派到城東的吉祥鎮。
  王禿子來到肖家鎮就開了一個煙館,字號是「新滿洲」。但是他的生意並不在這煙館,他主要是靠這煙館拉攏一些商人,買空賣空,連敲帶詐,大做起生意來。對於隊伍上的事他很少管,都交給下邊幾個小隊長,他本人只做三件事:一是做生意,二是抽大煙,三是侍候他的太太,他是有名的怕老婆。
  中午,太陽光艱難地撥開雲層,照在「新滿洲」煙館的窗紙上,透過窗紙,又照在王禿子的禿腦瓜上。他抽了抽鼻子,擠了擠眼,大咀一張,兩隻胳膊一展,伸了個懶腰,這是他每抽一會大煙後的一個必然動作,接著又躺下嘟嘟地抽起來。
  喀喀喀,一陣皮靴聲。王禿子猛抬頭,見劉中正披著軍大氅怒沖沖地站立在門口,忙站起來說:「妹夫來啦,這些人也不予先報告一聲。」接著又向外喊道:「還不給聯隊長泡茶!」「算了。」劉中正脫下兩隻皮手套,對著他拍打了幾下說:「你這個隊長倒當的好,電線都叫人家割完了,還躺在這裡做夢呢!」
  「什麼?……」王禿子象只烏龜似的把腦袋瓜伸出好長。「鎮南公路上的電線叫八路軍割了!」劉中正衝他吼道。「八路?……」王禿子又把禿腦袋縮了回來,楞在那裡。「跟我走!」劉中正把王禿子帶出來,騎上馬便朝鎮南的公路上跑去了。
  從肖家鎮到西河店中間有三里多地段的電線全被割了,路旁的電線桿一個個都成了干橛子,嚇的王禿子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
  「看見了嗎?」劉中正問道。
  王禿子直點頭,說不出話。劉中正又道:「我命令你馬上出去掃蕩,限你明天把電線修好。」
  「這個……」王禿子湊近劉中正,低聲說:「妹夫,掃蕩八路,還是你親自來吧!」
  劉中正冷笑一聲:「殺雞焉用牛刀,你用不著害怕,大股八路軍都被皇軍打垮了,這裡只不過是有幾個土八路。」他忽然大聲說:「執行我的命令!」說罷,打著馬向城裡走了。王禿子回到炮樓就先請示他老婆怎麼辦,他老婆是天津人,操著一口天津話指著他罵道:「膿包,要你這個隊長幹麼呀?叫掃蕩就去掃蕩嘛。」
  「你說的倒好聽,八路是好惹的嗎?」王禿子哭喪著臉說。「看你那德行,沒見著八路就被八路嚇傻啦。哪裡他媽的有什麼八路,都是老百姓!」她說罷一扭屁股,抽起煙卷,不答腔了。
  他老婆本是給自己壯膽,不想倒提醒了王禿子,他想:是啊,自從皇軍佔了縣城,大隊人馬三天兩頭出去「掃蕩」,八路軍跑的跑了,死的死了,剩下的也不過是本地的兩三個土八路,怎麼一夜之間就會破壞這麼多電線呢?對,准他媽的是老百姓!當下便點起全中隊的人馬和南北兩個炮樓上的小隊,一齊出動「掃蕩」。
  他們每到一個村,先打幾槍,然後一擁而進,搶一陣子,抓兩個老百姓,燒幾間房子便走了。像是平地吹起一陣旋風,由一個村子捲到一個村子,一下午便把肖家鎮周圍十幾個村子吹遍了。王禿子回到炮樓上,把抓來的二十多個老百姓進行審問,可是誰也不承認破壞電線的事,王禿子氣得禿腦袋上都爆出火星子,連夜通知各村的維持會:「限明天把割壞的電線交出,還要照價罰款十倍,交不出來不放人,還要燒房子。」
  深夜,隔壁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夜越是幽靜,聲音越顯得淒涼,攪動得人心不安。杜平推了推張大爺說:「你過去勸勸她,讓她放心,人總要想法救回來的。」
  張大爺是游擊隊員張玉田的爹,他嗯了一聲,就去摸鞋。他閨女小蓮從炕上一翻身,坐起來說:「爹,我去吧。」小蓮才十五歲,可聰明伶俐,懂事。張大爺心疼她,便說:「你小孩子家,也會勸人?到那裡瞎說白道。」
  小蓮說:「你就瞧不起我,我連這點事也不會辦!」一邊說一邊下炕。
  杜平是最理解年輕人心情的,又覺得讓女孩子家去更合適,說:「你讓她去吧。」又對小蓮說:「可不要告訴她你家住的有外人。」
  「知道啦。」接著院裡咚咚咚響起一陣腳步聲。年輕人走路總是喜歡跑的。
  一忽兒,聽不見那女人的哭聲了。可是一家不哭了,還有許多人家在哭啊!十幾個村子,有多少人家被燒了?有多少人家被搶了?有多少人被抓走了?……杜平耳邊彷彿又響起哭聲,是很多人的哭聲。
  這是他們肖家區游擊隊從清洋江東岸回來和敵人較量的第一個回合,一夜之間,發動百十個基本群眾,神不知鬼不覺,割了敵人三里多地的電線,這是一個重大勝利。目前敵人正依靠著這些蜘蛛網似的交通線,瘋狂地對冀南抗日力量發動進攻。破路、割電線是當前游擊隊的重要任務,這樣就使敵人的指揮不靈,以便於我們的正規部隊運動,進行反掃蕩。他們割斷敵人三里路的電線,至少可以使敵人三天不能通話,這不僅切斷了肖家鎮和縣城的聯繫,對全冀南敵人的聯絡都是有影響的。但這也加深了當地群眾的災難,不解決這個問題,有脫離群眾的危險,工作就不能繼續開展,連立足都困難啊。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啪!啪!啪!門環有節奏地響了三下。
  杜平知道是到肖家鎮上打探情況的建梅回來了。不知怎麼,他一想到建梅就自然聯想到馬英,因為他們兩個的勇敢、直率、倔強的性格有些相近。馬英能馬上回到這裡該有多好!自從在他身邊多了一個馬英,他的胳膊揮動起來就更覺得有勁了。
  建梅領著一個老頭走進來。她摘掉腦後那個假盤簪,蓬鬆開頭髮,笑了笑說:「這是趙大爺,我說跟他打聽打聽,他老人家自個來了。」
  杜平看趙大爺,長長的臉面,高高的鼻樑,濃眉毛,和趙振江一個模樣,只是下巴上多了一些黑雜的胡楂子,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心裡有數的人。
  趙大爺開門見山地說:「你們問那王禿子的事對吧?是這樣……」他接著便將王禿子來到肖家鎮開煙館,修炮樓,割了電線,怎樣挨劉中正的訓,怎樣和他老婆商量出來「掃蕩」,連他的個性、脾氣,和他在天津投機倒把的老歷史也翻出來了。原來趙大爺在鎮上賣菜,接觸的人多,偏偏人們又愛談王禿子的事兒,要是今天夜裡王禿子給他老婆下跪了,明天早上就有人知道啦,碰上趙大爺又留心,所以聽來不少情況。
  小董從趙大爺一進來就醒了,摸黑在牆角聽話,越聽越氣,等趙大爺一說完,就嘟噥道:「這種人還不如個豬哩,宰了他算啦!」
  杜平搖搖頭:「這種人可宰不得。」
  「為啥?」
  「建梅說說。」杜平看了她一眼,像是考問學生似的。建梅仰起臉來想著,也像是面對老師答題。臉一紅,說:「我們可以利用這種人。對嗎?」
  「你說呢?」杜平又問小董。
  「大概是吧。」
  杜平哈哈地笑了。每迂到一些問題,杜平總習慣採取這樣的問法,這倒不是因為他當過教員,而是他在想,這樣才能加深他們對這些問題認識的印象,通過這樣的問話,他也往往能從中得到啟示。他一邊聽趙大爺講著,一邊就暗暗盤算,王禿子正是個利用對像;在這種新的環境下必須運用一種特殊的戰術,才能既打擊了敵人,又能保護群眾。可是要利用王禿子,中間必須還要通過一個人,通過誰呢?他自然便想到王瑞生身上,他現在是肖家鎮的維持會長。王瑞生以前也在師範學校教書,和杜平同事,他為人正派,如今忽然當了漢奸,其中有什麼變故,他猜摸不透。在這大風暴的年代,一些中間派往往會突變,變好或變壞。他問:「趙大爺,王瑞生這個人怎麼樣啊?」
  趙大爺感到這個人物很費解,想了半天才說:「要說嘛,這人不像個漢奸,家裡也貧寒。不過,人心隔肚皮,這年頭什麼都難說,他常到蘇家去。」
  杜平站起來說:「今夜你領我到他家去一趟。」
  趙大爺一口答應下來。忽然說:「馬隊長呢?自從他來了那封信,一直沒見著,怪惦念哩。」
  杜平和建梅相互對望了一眼,杜平說:「他有任務。咱們趕緊走吧,趕早不趕晚。」
  趙大爺、杜平、小董三個人排成一條線,出了澗裡村,朝正西而去。澗裡離馬莊有三里地,馬莊離肖家鎮三里,一共只六里地。他們從一個小胡同繞進去,橫踏過南北大亍,這時那些酒館、煙館仍然掌著燈火,裡邊傳出雜亂的聲響。他們來到王瑞生家門口,杜平先叫趙大爺回去,便在門環上敲了幾下。
  「誰呀?」
  「炮樓上的。」
  王瑞生端著盞煤油燈開開門,楞住了。
  「老王,我來看你的。」杜平拍了拍王瑞生的肩膀笑著說。隨後一把拽住他就往裡走。小董順手插上門,提著槍站在門口。
  王瑞生起初看見小董手裡提著槍,面孔緊張,他有些害怕,後來見杜平那坦然的態度,還和從前在學校一樣,才放下心。忽然一股委屈的心情湧上心頭,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走到這一步。蘇金榮硬要拉著我幹這個差事,還把日本的司令弄來見我,你不幹能行?一家老小七八口子都要活命啊!我這是被人家逼到了這一步。我一生都想著落個清白,可是到底跳到染缸裡啦,一輩子洗不清啊。我親眼看見馬寶堂老先生死在鬼子的手裡,他死的有骨氣,值得,流芳百世。我……我真想那樣死了倒乾淨!一家子,一家子,可是這一家子怎麼辦呢?……」他掏出手帕拭了一下眼角,「就這樣,我家也沒有免了災。老二家前幾天叫鬼子強姦了!昨天和老二吵了一架,轉眼就上了吊,今早才弄下來。老二今天一跺腳,也跑了!」他說著領杜平去看了看他弟媳婦的屍首,最後說道:「老杜,按說,咱們現在已經成了對頭,不過,我把這裡的根根葉葉都對你講了,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說話算話。……現在,你看著辦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杜平說:「老王,你不要誤會,我決沒有別的意思。我們是老朋友,你今天正走在這個岔道上,我不能不來關照一下,這是為了你,也是為了鄉親。你的難處,我也瞭解,只要不真心為鬼子辦事就行,可千萬不能走錯,走錯一步後悔也就遲了!」
  王瑞生像是就要摔進萬丈深溝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胳膊將他拉住,他望著杜平激動地說:「我是個中國人,我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們以後看吧。」
  杜平看條件成熟了,說道:「我們有件事情請你邦忙辦一下……」接著便如此這般對他講了一番。王瑞生興奮地說:「行,行。」
  杜平最後拉住他的手說:「祖國在考驗你!」
  叭!一聲清脆的槍聲,劃破靜靜的夜空,飛向肖家鎮炮樓。
  王禿子從夢中驚醒,哆哆嗦嗦地提著褲子跑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大概是八路拿炮樓。」護兵說。王禿子慌了,叫大家趕快起來抵抗。於是炮樓上響起一陣緊密的槍聲。後來見沒人還槍,也就自動仃止射擊。忽然護兵拿著一張佈告跑上炮樓,這佈告是剛剛從炮樓的院牆上揭下來的,漿胡還沒有干,他對著王禿子說:「隊長,你看這是什麼?」
  王禿子接過來,只見那上面寫道:
  王禿子:
  你自來到肖家鎮以後,為非作歹,昨日又進行「掃蕩」,罪惡甚大,我們權且把這筆帳記下來。
  告訴你,你得看遠一點,日本鬼子不會在中國待一輩子。你要老老實實,人民還會原諒你,要是你繼續為非作惡,當心你的腦袋!
  八路軍肖家區游擊隊隊長:馬英
  政委:杜平
  王禿子看罷嚇得一夜睡不著覺。第二天一早,王瑞生來了,他把王禿子拉到一個僻靜地方,用手比了個八字,機密地說:「昨夜這個到我家了,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們來要幹什麼?」王禿子正摸不清頭腦,忙問道。「來了十五個,整整十五個,我數了的,一個也不錯。」王瑞生故意不正面回答他,卻先扯別的,仍裝著驚惶失措的樣子:「清一色的二把合子,你知道誰帶的隊?馬英!你聽說過嗎?」
  「聽說過,聽說過,是個沒退胎毛的孩子。」
  「你不要小看他年輕,真有本事!你沒聽說他大鬧龍王廟,舌戰紅槍會嗎?蘇金榮都把他沒有辦法。聽說他打槍百發百中,左右開弓,還能飛簷走壁。」他說著看了看炮樓的院牆,「像這樣的牆一躥就過來了……」
  王禿子聽王瑞生說的有聲有色,雖不全相信,可是都有根有據,也不能不相信啊。
  「還有那政委杜平,你知道嗎?」王瑞生只管嚇唬道,「這人才了不起哩!馬英都服他。聽說他念過『辯證法』,念了這書就能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掐會算,人稱賽諸葛。
  ……」
  「你快說,究竟他們要怎麼著啊?」王禿子越來越摸不著頭腦,忙插咀問道。
  「這還用說嗎?不准抓人,不准向老百姓要錢,不准修電線。我忙求告說:『皇軍知道了吃罪不起,請行個方便。』他們後來說:要修也得買他們的電線。我想也只好如此,要不咱們還無處去買電線啊!」接著又湊到王禿子耳朵上說:「這樣做個買賣還能落幾個錢哩!」
  那王禿子本是個生意精,一聽到錢就轉了向,只是心裡還有些害怕。王瑞生說:「只要瞞著皇軍就行,不這樣,咱也得罪不起八路啊!」
  王禿子覺得別無出路,這樣又能賺錢,就一口答應下來。當天把抓來的人都放回去,晚上各村群眾就把電線收起來送到肖家鎮去了。王瑞生又設法弄了幾個錢送給王禿子,說是買鐵絲賺來的。從此以後,老百姓天天割電線,割了又送回去。只是苦了那些電話兵,天天忙個不仃。過了沒多久,那些本來是嶄新的電線,現在已經變成一節一節,跟丘引一樣了。
  這樣一來,敵人的電話就三天兩頭仃擺,肖家鎮本是衡水通向縣城的要道,鬼子自然感到耳朵不靈了。衡水鬼子聯隊部怪罪到中村頭上,中村又把劉中正叫去罵了一通,劉中正受了一肚子氣,當天帶著一個中隊便朝肖家鎮來了。
  劉中正到了肖家鎮,坐在維持會裡,氣沖沖地派他的護兵到炮樓上叫王禿子。王禿子聽說妹夫來了,知道要有一頓氣受,不過他心裡早有老主意,隨你怎麼樣說,我聽著,不反抗就是了,你總不能把我怎麼辦!反正是個親戚哩。王禿子一進維持會,說了兩句客套話,往椅子上一坐,就不做聲了。劉中正越看他那個樣子,火氣越大,於是便蠢豬、笨旦、飯桶地破口大罵起來,無奈王禿子全然不理,真像是一拳打在老母豬身上,連個印子都不起。他揪住王禿子那肥大的耳朵說:「你要知道電線的重要,它就像是我們的耳朵,沒有它我們就成了聾子!」
  劉中正罵了一會,氣消了一些,也再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問道:「八路既然天天破壞電線,你為什麼不掃蕩?」「哪裡是八路啊,儘是些老百姓。」王禿子慢條斯理地答道。
  「老百姓?……你連老百姓都制不住,真是飯桶!」「我怎麼制不住?不是罰他們的錢了嗎?」王禿子不服氣地說。
  「錢,錢,你就是記著錢!告訴你這不是做生意,這是打仗!」
  「打仗也得要錢啊!」王禿子仍然不服氣地說,「沒有錢哪裡來的電線修理?光燒房子行嗎?再說老百姓有八路做後台,也不是好惹的!」
  「不好惹?……哼……」劉中正冷笑了一聲,把吸剩的那半截煙頭往地下一扔,用大皮靴猛力一踩,說:「我聯隊長今天要和他們較量較量!」當下他把肖家鎮附近幾個村的偽村長叫來佈置了一番,親自坐鎮在肖家鎮,要和八路幹一場。……這天夜裡,建梅、張玉田帶著破壞電線的群眾,朝肖家鎮南邊的公路上來了。大約離公路二里遠的時候,張玉田突然驚叫道:「你們看,前邊是什麼?」
  大家看去,遠遠像是出現了一排忽閃忽閃的明星。可是又不大象,星星哪有這樣整齊呢?都很疑惑。老孟讓建梅帶著群眾暫仃在這裡,他和張玉田朝前摸去了,又走了一里多地,發現那排明星是在公路上的,每顆之間相距是一般遠,玉田忽然想起來,忙對老孟說:「這是掛在電線桿上的燈籠吧?」「像是的。他娘的掛這幹啥呀?」老孟揉揉眼睛說。
  「是啊,難道這裡掛上燈炮樓上能看得見?」
  二人猜不想,老孟想:管他娘的,到前面看個究竟再說。他指揮張玉田繼續前進。剛剛完全把對面那燈籠看清楚的時候,忽然那燈籠霍的落下來,玉田說:「不好,敵人發覺了……」
  嘎嘎嘎……,一句話沒說完,敵人的機關鎗響了,子彈嗖嗖從頭頂上飛過。
  「向東北!」老孟喊著,朝後打了幾槍。因為他們是從東南上來的,為了掩護群眾撤退,他想故意把敵人火力吸引過來。「這回不怕他,黑更半夜他上哪追啊!」玉田滿有信心地說。
  就在這時左前方響起機關鎗,正前方也響起機關鎗,火力十分強烈,打得空中團團是火,一照一大片。老孟從敵人的火力和佈置上判斷出這決不是肖家鎮的王禿子,忙對玉田說:「敵人想包圍我們,別打槍了,摸出去。」老孟雖然上了年紀,可是腿長,跑的倒快。他們剛轉過一條路溝,忽然迎面跑來一個人,老孟問道:「誰?」
  「我。」
  「你怎麼來了?」老孟聽出是建梅的聲音,著急地說,「叫你掩護群眾呢!」
  「早都走了。」
  老孟不好再說什麼,忙催道:「快往回跑。」
  「不行,那邊有敵人。」建梅說。
  原來敵人將他們兩頭堵住了,大家正在為難,忽然前邊響起槍聲,這是王二虎、趙振江、蘇建才聽到槍聲來接應了。又一會,肖家鎮那邊也響起槍聲,這是杜平、小董和剛從城裡出來的小李故意到鎮上擾亂敵人去了。劉中正聽到兩外槍響,特別是肖家鎮槍響,怕出事情,於是立即收兵回營了。大家會合在一起,才弄清了情況,知道敵人在每根電線桿上都掛盞紅燈,派有老百姓看守,如發現有人破壞電線,落燈為記,誰要不報告,與八路同罪。劉中正這些時又親自在這裡督陣,所以一連十幾天都無法下手,肖家鎮的警戒也嚴了,裡外失去了聯繫。大家悶悶不樂,想不出一個好法子。後來研究了一下,決定派人到肖家鎮上打探一下,建梅自願前去,考慮她是個女同志不引人注意,當即化了裝,扮做走親戚的,便朝肖家鎮去了。
  建梅去的這一天,劉中正剛好帶著隊伍回城去了。肖家鎮的警戒鬆了許多,她沒費什麼事就到了趙振江家,剛推開門,正碰上趙大爺提著紅燈籠往外走,他一見建梅,忙拉了一把,把門關上說:「你們可來了,真把我想壞啦。」
  「劉中正卡得緊,進不來嘛。」建梅忽然想起來問道:「看電線的有咱們的人嗎?」
  「多著呢!可有啥辦法?劉中正說,誰要看見八路不落紅燈,舉家抄斬!這傢伙毒的很,說得出就做得出。」趙大爺說罷歎了口氣。
  建梅想:是啊,不能難為群眾。她那兩條又黑又細的眉毛鎖在一起。忽然她那一雙大眼睛閃亮起來,只見她對趙大爺說道:「能不能把咱們的人弄在一塊!要是行,就好辦了。我們把電線割了,你們再落燈,等漢奸們從炮樓上下來,我們也走了。漢奸要問,你們就埋怨他們來晚了,老百姓赤手空拳怎擋得住八路?……」
  「著啊!」趙大爺高興地讚揚道,「你們年輕人心眼真靈活,就這麼辦,今夜就試試,我去聯絡人去。」
  建梅正要走,趙大爺上去拉住她說:「閨女,馬英到底怎麼樣了,我問起這事,看你們的神色總不對頭。」
  建梅一震,強笑說:「他好啊,你老放心吧。」
  「好就好啊,你們在外工作,我就怕出事兒。」這話勾起了建梅的心事。前幾天馬大娘從城裡出來了,說馬英不出來,堅持要燒維持會,這是十分危險的,杜平已經寫信命他馬上跑出來。可是好幾天了,還沒有聽到馬英任何消息,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非發生了什麼意外嗎?……想著想著,眼前好像突然伸出一隻魔爪,要抓取她身上什麼東西,她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
  建梅趕回來,心裡才平靜一些。她把和趙大爺商量的情況向杜平匯報了一下,老孟在一旁誇獎地說:「真行,真行,咱們游擊隊裡又出了個女諸葛亮!」
  「現在又說好聽的了,忘記那夜打仗的時候訓俺了吧?那麼大脾氣,真嚇死人!」建梅故作生氣地說。
  「我給你賠個不是。」老孟把手往腦門上一舉,喊道:「敬禮!」
  王二虎開玩笑地說:「大老頭子向小姑娘敬禮,真沒出息。」
  「別說人家小姑娘。」杜平打斷王二虎的話說道,「小姑娘可盡想大問題,你沒想起來,我也沒想起來。」
  二虎知道這話是批評自己不愛用腦子,臉通紅,忙笑著說:「論這個,我也甘拜下風。」
  建梅見大家都誇獎她,反倒不好意思了,說:「你們這是幹啥呀,盡給別人戴高帽子。」
  「不是戴高帽子,都是老實話。」杜平接著說,「好吧,咱們該馬上行動了。」
  他們分做兩個小組,趁著天黑,便朝肖家鎮南北兩路出發了。在予定的地點早有自己的群眾接應他們,還邦著他們割電線,等一切完畢之後,便把紅燈放了下來,游擊隊故意打了幾槍,作為證明。那些無組織的看電線的老百姓,忽然見落下一溜燈來,又聽見槍響,生怕說有八路自己不報治罪,趕緊往下落燈。頃刻間,一個接一個,肖家鎮南北十幾里的燈籠全落下來了。
  王禿子在炮樓上看得真切,心想:這一定是八路的大隊到了,慌忙往城裡搖電話報告,誰知電線早已斷了,他哪裡還敢出來,下令緊急集合,嚴加防守。唯一怨恨的是這夜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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