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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任務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舊歷年剛剛過去不久,大地便一色青了。一連又是半個月的嶄晴天,暖洋洋的;人們一個個精神煥發,似乎那寒冷的艱難的冬天是永遠地過去了。這時候,縣城外圍所有的據點,已經全部被掃清了,只剩下一個孤單單的縣城,像一塊膿瘡,爛在那裡。戰士們已經有好久沒有打仗了,這幾天都在邦著農民春耕。馬英還是那樣忙,除了部隊的休整訓練以外,縣委那一攤子他也要抓,一天到晚開會,總是半夜不能睡覺,有時一熬熬到雞叫。馬大娘常常睡醒一覺以後,想去叫他休息,可是一想到兒子是在為全縣人民工作,就歎息一聲睡下了。有次她實在心疼不過,就跑到馬英那屋對他說:「孩子,你看有什麼事娘能替你辦的,叫你娘給你辦。」
  「娘,這村裡婦救會的工作不是你在辦嗎?」
  「那是娘自己的工作,我是說,你自己有什麼工作,娘能替你辦辦?」
  馬英望了望母親那善良而又受過苦刑的面孔,心裡一陣激動,接著又笑了笑說:「娘,我要你邦我做的工作,就是請你趕快回去睡覺,讓我安心一點,好嗎?」
  馬英話中帶點懇求,說著又大聲笑起來。馬大娘聽著他的話,先是有點生氣,可是看著兒子那樂觀高興的勁兒,又無可奈何了。
  馬大娘回到屋裡,正好碰上雲秀回來睡覺,雲秀見她從馬英那屋出來,便問:「大娘,大隊長還沒睡嗎?」
  「沒有。」
  「你怎麼不管管他呢?」
  「我管得了嗎?」
  「管不了也得管!你是村婦救會主任,咱們婦救會有一條任務,不就是關心戰士,關心幹部的生活嘛?」
  「你看這閨女,跟你大娘說起官話來了。」馬大娘瞧了雲秀一眼,她自從搬到這裡來就深深地愛上這個姑娘了。雲秀從小就死了娘,一直跟著老爹過日子,如今馬大娘來了,她就像是找到自己的親娘,好的不用說。馬大娘見雲秀愛和馬英親近,心裡著實高興,可是他倆卻不常在一起,在一起時又只是象小孩似的鬧著玩,馬大娘暗暗埋怨他們不懂事,為他們著急。她想在中間說句話,又不好開口,如今不是興自由了嗎?……她想起這些,就含意深長地說:「你是區婦救會主任,你的本事大,你去管他吧。」
  「他在做啥呀?」其實雲秀正想去呢。
  「誰知道寫啥哩?」
  「又不是開會,他一個人還不好辦嗎?」
  雲秀說著就跑到馬英屋裡,不管三七二十一,忽哩嘩啦便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了個乾乾淨淨,一邊說道:「不要總這樣憋著啦,該出去換換空氣了!」
  馬英感到雲秀的性情越來越變得爽朗潑辣,以前那股忸怩的勁兒一點也沒有了,他怕她在這裡搗亂,只好吹燈躺下了。
  雲秀走後,他忽然想起她的一句話:該換換空氣了。他也感到確實悶不過,又想起母親的關懷,決定明天抽點時間出去看看,想到這裡,他點起燈來,趕著夜裡把這一點工作做完。
  第二天,又是一嶄晴,連個雲采絲也沒有,天空顯得又蘭又高。馬英早早的出去換空氣,剛走出村,就見一個老大娘在井邊澆園,正吃力地搖動著轆轤,馬英忙上前說道:「大娘,我來替你澆一會。」
  老大娘抬頭一看,見是縣大隊的同志,說道:「好,好,就請同志邦會忙,我正要回去做飯哩。」
  馬英把水桶往下一放,手放在轆轤上亂跳,這時才想到已好久沒有摸弄這玩藝了。他把水絞上來往石槽裡一倒,不小心又潑在外邊。
  咯咯咯……身後忽然響起一陣笑聲。他回頭一看是雲秀,就也笑起來,說:「多天沒使,不服使了。」
  「哪裡,這不是大隊長干的活嘛!」雲秀調皮地望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搶過轆轤把子,忽轆轆地放下去,一下子就把水絞上來,倒在石槽裡,動作是那樣迅速自然,就像玩著個小玩藝兒,顯然她比馬英內行多了。
  「你看,水不通了,快拿掀去挖挖!」雲秀命令道。「是!」馬英有點頑皮地答應了一聲,像戰士對首長那樣,拿起掀就挖起來。
  他們兩個像這樣一起在田間勞動,還是第一次,一種無限幸福的感覺,湧上這姑娘的心頭,她的臉緋紅了,深情地望了正在全力勞動的馬英一眼,說:「大隊長,你說縣城啥時候能解放啊?」
  「快了。」
  「要是把縣城打下來,全縣解放了,再把小日本從咱中國趕走,那該有多好!」
  「那還用說嗎?」馬英仍然只顧幹活。
  「到了那時候,再不用打仗了,咱們的任務就是這樣勞動,種地……」
  「咱們……」這話打動了馬英的心,一種美妙的幻想從腦子裡掠過,他直起腰來說:「不過那時就不像現在這樣勞動了,那時要建設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集體勞動,幹起活來都要吹號的。……」
  「啊呀,那才彆扭呢!」雲秀用手往後攏了攏她那剪髮頭。馬英接著開玩笑地說:「我說你是個體農民思想嘛,不行。我是當兵出身,就喜歡過集體生活,到那時就該改造你了!」「別瞎說了!看你。」雲秀突然驚叫道,「挖這麼深做啥,把水都存住了,又不是叫你挖戰壕哩!」
  「我這是忘我的勞動態度啊!」馬英說罷,兩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大隊長——」忽然遠處有人喊道,隨著響起一陣馬蹄聲。馬英抬起頭來,那馬已經來到井台前,一個年輕的戰士從馬上跳下來,原來是李朝東的警衛員小董。
  小董原先是跟隨馬英的,有次馬英帶著他到分區開會,知道李朝東的小警衛員已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還沒有警衛員,便問道:「你怎麼不再找個警衛員呢?」
  「我還沒有找好對象。」
  「你看我們小董怎麼樣,行了就留在你這裡。」馬英想把小董留下來有兩個用意:一是覺得李朝東應該有個很好的警衛員來照護;二是跟著李朝東能學很多東西,他希望能通過司令員的親自培養,讓這個好孩子做更多的工作。
  「你捨得了嗎?」李朝東問道。
  「我是送他來住學校哩,怎麼捨不得?」馬英笑道。「隊長包辦不行,這得自己同意。」李朝東也知道小董忠實能幹,很愛見這個孩子,於是摸著他的頭道:「你願意嗎?」在小董的眼裡,李朝東簡直是神話般的人物,自然願意跟著他,可是一想起馬英和縣大隊的同志們,他就有些難過起來。
  「怎麼,不說話了,不說話就是不願意。」李朝東逗著他說。
  「不,我願意!」就這樣,小董留在分區了。
  那天晚上,李朝東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小董坐在炕上忽然呼哧呼哧地哭起來了,李朝東轉過臉來對他說:「明天回大隊去吧。」
  「不,我不回去!」
  「那可不興哭鼻子!」李朝東說著仃下了工作,在皮包裡翻騰了半天,翻出一合日本糖擱在他面前說:「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小董想起李朝東就愛搗弄這些日本玩藝,又咯咯地笑起來。李朝東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小鬼!」
  這時馬英忽見小董來了,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肩膀說:「小傢伙,好吧!」
  「好是好,只是渴壞了。」說罷便跑到石槽前蹲下咕咚咕咚地喝起來。雲秀上前把他的頭往水裡一按,開玩笑地說:「喝吧,要喝就喝夠!」
  小董也不示弱,不吭聲,雙手在水裡猛一拍,水點子飛了馬英和雲秀一身,雲秀叫道:「喲!濺了俺們一身。」「俺們?我才走了幾天,就俺們你們分的那樣清楚!」小董調皮地掃了雲秀和馬英一眼。馬英上前把他拽起來,說:「別鬧了,告訴我,分區叫你來有什麼任務?」
  「司令員讓你在今天晚上以前到分區去一趟。」
  「何必等到晚上呢?現在就去。」馬英轉過臉來對雲秀說:「告訴趙參謀長,我到分區去啦。」
  馬英到大隊部牽出一匹馬,翻身躍上便和小董向北飛馳而去。正在地裡邦著老鄉們春耕的戰士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望望,有的小聲說道:「一定又有戰鬥任務了。」
  「要有戰鬥任務,你說打哪啊?」另一個戰士問道。「那還用說,打縣城嘛!」
  「打縣城就有辦法,我這個老套筒子早該換換了。」「你的志向太小了,我還想弄挺機槍扛扛呢!」
  「哈哈哈……」田野上傳出一陣笑聲。
  馬英揚起鞭子打著馬跑了一陣子,放慢步子,轉過臉來對小董道:「跟著司令員,都學了些什麼東西啊?」
  「學了很多新鮮玩藝,」小董在後面大聲答道,「司令員一有空,就給我上課。什麼立場、觀點、方法……」
  「你聽懂了嗎?」
  「開始不懂,慢慢一解釋就懂了,比如說立場吧,什麼都有立場,人有人的立場,牛有牛的立場,人要殺牛,站在人的立場上說該殺,要是站在牛的立場上呢?就不願意了。所以是個人就有立場,鬼子有鬼子的立場,老百姓有老百姓的立場。咱們抗日,鬧革命,就要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站在窮人的立場上。大隊長你說對嗎?」
  「對,對。」馬英聽小董滔滔不絕地講出一大套,心裡著實高興,連連稱讚。
  「我以前以為司令員專會打仗呢,誰知道他的學問可大了。」
  「打仗也要學問啊,你表哥比上趙參謀長就差這麼一點。」「唉,那你過去怎麼不對我講講呢?」
  「對你講,你也得聽啊!」
  小董靦腆地笑了,以前馬英一向他講這些的時候,他不是借口有這事,就是借口有那事,只想法子躲開。這一下子正好自己將了自己的軍,便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韁繩一扯道:「大隊長,別說了,你看日頭老高啦!」
  馬英笑了笑,揮起鞭子,兩匹馬又在大路上飛馳起來,屁股後揚起一陣塵土。
  中午他們趕到了分區司令部。司令部就住在衡水以東二十里的一個村子裡,如今由於八路軍勢力的壯大,連衡水城裡的鬼子也不敢隨便出來了。
  小董象招待客人似的先把馬英讓進去,又倒茶又拿煙,把那些日本糖果餅乾也端出來了,擺弄仃當,才出去找李朝東。「老脾氣還沒改,又是這麼早來了。」李朝東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一見這桌子上的招待,他又玩笑地說:「對老首長就是不同啊!」
  「那當然啦。」小董自豪地答道。
  「別的縣都還沒有來嗎?」馬英忙站起來問道。
  「不,別的縣不來,就找你一個人。」
  馬英想這一定是有什麼特殊任務了吧?忙問:「分區有什麼任務給我們縣嗎?」
  「不,是你們縣自己的任務,你猜猜?」
  「打縣城?」
  「對。有信心沒有?」
  「有!」馬英毫不考慮地答道。怎麼能沒有信心呢?他想。「好,」李朝東讓他坐下,「那就談談你的打算吧。」
  馬英雖然想過打縣城的事情,可是沒有具體研究過,臨時思索了一下說:「我想,第一步把全縣所有的兵力集中起來,縣大隊有五個中隊,七個區游擊隊合起來有三個中隊,再加上各區有武裝的民兵,一共不下一千人;不過這些人多是新兵,特別是打這樣大的攻堅戰,更缺少經驗,所以要趕緊集中起來加以短期訓練;第二步,把城裡的內線工作做好,現在警察局、便衣隊、警備隊裡都有我們的人,可是掌握的武裝力量不多,因此要迅速地擴大一部分人,然後來一個裡應外合!」
  「敵人的兵力呢?」李朝東問道。
  「鬼子有六十多個,偽軍有五百多人,還有百十個警察,湊起來也有千把人;不過有戰鬥力的就是鬼子和偽軍的一、三、九中隊,其中鬼子有一小隊是新調來的,聽說都是些新兵,我們還沒有較量過。這樣算起來,敵人也只能算是有五、六百人。」
  「不能這樣算帳,」李朝東糾正他說,「在沒有攻進縣城以前,敵人應當有一個算一個,你想,當官的拿指揮刀在後邊督著,當兵的蹲在炮樓裡,趴在城牆上往外打槍,怎麼能不算數呢?啊?……」
  馬英覺得李朝東的話有道理,嘿嘿地笑了。李朝東接著又說:「可是當我們打進城裡以後,這部分敵人就會迅速瓦解,那時他們就可以不作數了。所以,要把你剛才說的第二步當作第一步走,做好內線工作這是解放縣城的一個關鍵,切記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把這一工作做好了,再調集兵力,這樣可以避免敵人的注意力,打他個措手不及!」他把右手從空中劈下來,結束了他的談話。
  李朝東自己獨立工作的時候,乍看起來總有些使人感到草率,因為他處理問題總是那樣迅速、乾脆,像是不加思索似的,其實他對每個問題都進行了周密的考慮,往往在問題沒有發生之前,他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早已進行了正確的判斷,所以問題一旦發生,他便能迎刃而解。他對下級交代任務時,總是詳細而又耐心地反覆解釋,直到對方完全弄通了為止。但他也很少問他們是否真正通了,而是靠他那一雙敏銳的眼睛去觀察,有時儘管你自己說通了,他知道你不通,還是不放你走的。這時他見馬英坐不住了,知道對他的佈置沒有什麼意見,急著要回去打仗,便又問道:「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嗎?」
  「沒有了。」馬英站起來就要走。
  「好好想想,」李朝東開玩笑般地對他道,「要是現在不說,以後想起來我可不管了。」
  馬英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還有問題,趕緊站住思索起來,想了半天,才笑著說道:「分區能不能調給我們點隊伍打狙擊?」
  李朝東哈哈大笑起來:「放心吧,我已經決定抽兩個連打狙擊,衡水的鬼子你就不要管了,只管打你的縣城吧。」接著又指了指馬英的腦瓜說:「又有點熱了!」
  馬英笑了。
  李朝東出來送馬英,走到村邊,他緊握住馬英的手說:「你們打縣城是咱全分區第一炮,一定要打響。」
  「放心吧,我們在縣城裡見面。」
  「小董,送大隊長回去!」
  「是!」
  兩騎馬又飛也似的向前奔馳而去,轉眼間便消失在廣闊的原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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