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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章 生死關頭


  這一天東關集上,偽軍、警察、便衣隊顯得特別活躍,來來往往,出出進進,咋唬著,叫罵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敵人又要出發「掃蕩」了,其實這是地下工作聯絡的一部分人,正在往城裡偷運手榴彈呢!還帶進去化了裝的十幾個縣大隊的戰士。
  鄭敬之在侯老奎的饃饃房指揮著這次活動。吃過早飯的時候,工作已經進行完畢,他提了一兜饃饃走出來。沒走幾步,迎面便碰上一個人,一臉麻子,三十歲年紀,穿一件長衫,戴一頂禮帽,手端一隻鳥籠。鄭敬之認得是尹麻子,正待開口,尹麻子早已搶先問道:「鄭股長,買饃饃啦?」「嗯。」鄭敬之答應了一聲,吹了幾聲口哨,逗了逗鳥兒,便回城去了。
  尹麻子望著鄭敬之的背影,望了好一陣子。尹麻子整天端著個鳥籠子城裡城外轉游,打探情況,忽然發覺經常有些生人在侯老奎的饃饃房出入,便引起他的注意。他想,這侯老奎從前不是和馬英的父親很有交情嗎?莫不是……可是又見鄭敬之常到這裡來,鄭敬之是小野掌握的人啊,這就使他奇怪了!所以更經常不斷地到這裡偵察。
  天黑,鄭敬之在城裡把一切佈置仃當,出城到侯老奎饃饃房和馬英接頭,侯老奎正坐在門口抽煙,見鄭敬之來了便狠狠地抽了一口。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暗號:如果煙鍋子紅紅的一亮,是表示馬英已經來了,平安無事;如果出了事情,則將煙鍋子裡的灰搕了出來。鄭敬之跨進門,便招呼侯老奎道:「尹麻子經常在這亍上轉嗎?」
  「是啊。」
  「你要警惕他的行動!」
  「知道了。」
  鄭敬之走進後屋,馬英正坦然地躺在炕上思索什麼,見他進屋就趕緊坐起來。兩對充滿興奮、勝利、喜悅的目光立刻碰在一起。
  「怎麼樣啦?」馬英問道。
  「都準備好啦。部隊呢?」
  「已經在四鄉動員好了,十點鐘往城邊運動。」
  「好吧,我把城裡的情況匯報一下。」鄭敬之慢慢說道,「城牆東北角炮樓上的小隊長已經被我們爭取過來了。其中有一個班長,原來就是你在壯丁訓練所發展的人,其他的班長和當兵的都還悶在鼓裡。行動開始時先由肖陽帶領的便衣隊中我們掌握的十一個人以查崗為名,把這個炮樓拿下來,盡可能不要打起來。炮樓拿下之後,便在第三層樓上的炮眼裡舉起紅燈,這時部隊就可以登城。他們並負責掩護,狙擊東、北兩個城門樓上的敵人。戰鬥打響以後,住在北亍的警備隊部的一、三中隊必然出去增援,警察局和警備隊是對門,這時我便帶領地下工作人員佔領警察局,用機槍封鎖警備隊的大門,不讓他們出來。那一百多隻手榴彈已經運到警備隊的左鄰鐵匠鋪裡,這是我們的聯絡站,有十幾個工人,戰鬥開始,把手榴彈抬上房,往警備隊的院裡丟,殺傷敵人。小順帶的十幾個混進城去的縣大隊的戰士,現在分散地藏著,戰鬥開始,集中起來開到西亍東口,狙擊西亍裡耶穌堂的鬼子,能堵一陣子就行了……」
  噠!門口侯老奎的煙袋鍋搕了一下。
  鄭敬之把話仃止了,緊接著就聽到門口的說話聲,逃跑已經來不及,兩人拔出槍,躲到門後。
  原來尹麻子今夜化了裝,鄉下農民打扮,穿一身黑裌襖,頭上圍條洋毛巾,所以一直當他走到門口時侯老奎才認出來,他吃了一驚,忙將煙袋鍋一搕,說道:「做啥呀,尹掌櫃?」侯老奎這些表情動作都被尹麻子看在眼裡了,答道:「買饃饃。」
  「沒有了。」
  「生意不壞啊!」尹麻子知道侯老奎想趕他走,狡猾地笑了笑。這時,侯老奎心裡已鎮靜下來,反說道:「到屋裡坐坐吧。」
  這一來倒把尹麻子嚇住了,他想,裡邊要真有八路怎麼辦呢?自己就一個人,豈不是送死嗎?說了聲「不坐啦」就轉身走了。
  等他轉進一個胡同,侯老奎趕緊上了門面去報信。誰知尹麻子並未走遠,躲在牆後看了個清楚。侯老奎這一走,他便肯定了這裡有八路,立即回去搬兵去了。
  見侯老奎進來,鄭敬之忙問道:「誰?」
  「尹麻子。」
  鄭敬之沉默了半晌,說道:「老侯大爺,你不該把門上上,太不沉著了,這下子算是暴露給人家啦!」
  「怨我,怨我,」侯老奎敲著自己的腦袋,「你們趕快走吧,不要管我,大不了擱上我這條老命算啦!」
  「尹麻子現在城裡做什麼?」馬英問道。
  「可能是劉中正的密探。」鄭敬之回答說。
  「會不會影響我們的大事?」
  「不要緊,我想辦法對付他。你看對城裡的佈置還有什麼指示?」
  「我同意。只是小順他們不要在西亍東口狙擊鬼子,他們沒有機關鎗,很難狙擊住。可以在西亍西口固守一間房子,牽制敵人,鬼子聽到前後槍響,摸不著頭腦,可能不敢出來。」鄭敬之暗暗佩服馬英軍事上的才能,說道:「好吧,我執行你的指示,什麼時間行動?」
  「下一點。」
  通通通……亍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侯老奎一使勁,獨自把面櫃移開:「快!快進去吧!」
  馬英還在猶予,鄭敬之一手把他推下去,跟著自己也跳下去,轉臉叫道:「老侯大爺……」
  侯老奎沒答話,咬著牙,一下子又把那面櫃移上了。這時砰砰的叫門聲已急促地響起來了。他剛邁出後屋,匡啷一聲,門已被砸開,幾把明晃晃的刺刀將他逼住,尹麻子捲著袖子提著槍跟了進來。侯老奎忙問道:「尹掌櫃,這是為啥呀?」「為啥?哼,」尹麻子冷笑了一聲,「一會你就明白了。搜!」偽軍們在兩坐屋子裡翻騰了一陣子,出來報告說:「沒有搜到。」
  「老傢伙!」尹麻子拿手槍筒子在侯老奎的腦門上搗了幾下。「把八路藏到哪啦?」
  「尹掌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怎麼會藏八路?你們該不是走錯門啦……」
  啪!啪!啪!侯老奎臉上一連挨了尹麻子幾個耳光,「別他媽裝洋蒜,老實講,地洞在哪裡?」
  「啥地洞?咱磨房咋會有地洞?」
  「哼哼,沒地洞,幹你們這行沒地洞才怪哩!給我扒!」呯哩匡當……鍋台也砸了,炕席也揭了,還是一無所獲。尹麻子走進去,指著那面櫃說:「這個怎麼不搬了?」
  侯老奎聽了暗吃一驚。原來那些偽軍看到裡邊滿盛著麵粉,都嫌它重誰也沒動。聽尹麻子一說,只得去搬,三個偽軍把面櫃搬倒,雪白的麵粉傾了一地,忽然發現下面是個洞,往旁邊一閃,便嚎叫著四散跑開。尹麻子得意地問侯老奎:「這是什麼?」
  「地洞。」
  「幹什麼用的?」
  「在這兵荒馬亂年頭藏東西的。」
  「說的倒好聽!給我下去抓人!」
  偽軍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下去,偽軍班長拿槍托子在一個偽軍的屁股上搗了一下,喝道:「下去!」
  那偽軍朝洞裡叭叭打了兩槍,見沒有動靜,就跳下去了,偽軍班長又趕下去了幾個偽軍。這時他們才發現這是個地道,一直向後通去。他們一齊朝裡又開了幾槍,才慢慢朝裡摸去,越走越窄,走到盡頭剛容下一個人,往上一摸是個臉盆大的小元洞,頂上硬硬的不知是什麼,使勁一托,便推開了,一股涼風鑽進來,那偽軍急忙朝上打了兩槍後,慢慢地爬了出去,這時才弄清楚他們到了後亍。原來那洞口上蓋的是一塊半邊的磨盤,磨盤上堆著一堆垃圾,偽軍們查看清楚,急忙回去報告說:「八路從後路跑啦!」
  「跑啦!」尹麻子一聽,打亮手電筒,噗通一聲跳到洞裡。侯老奎趁他不提防,抄了一個頂門栓,呼的一聲,朝他的腦後砸去,尹麻子覺得腦後一陣風,忙把腦袋偏開,頂門栓砸在他的左肩上,他「啊呀」叫了一聲,便回手一槍,打中了侯老奎的胳膊。兩個偽軍上來將侯老奎捆住,尹麻子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氣急敗壞地罵道:「他媽的,你死到眼前還要蹦三蹦哩,帶走!」
  侯老奎被捆進城去了。
  尹麻子到了警備隊部見了劉中正,早已忘了那肩膀的疼痛,喜笑顏開地說道:「劉隊長,也是你的運氣,今夜我捉了個老共產黨,就是東關饃饃房的侯老奎,馬英他爹的老朋友。他媽的,八路正在他家開會,都叫這老傢伙從地道裡放跑啦。」劉中正半信半疑,這幾年他們雖然抓了不少「共產黨」,可是有幾個真正算是共產黨呢?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便淡淡地問道:「在哪裡?」
  「帶進來!」尹麻子喊了一聲。
  侯老奎倒縛著手,昂然地走了進來。劉中正雖然經常出入城關,可是不注意這饃饃房,所以沒見過他,現在他看到站在他眼前的這老漢已有五十上下的年紀,一臉花白的胡楂子,兩眼炯炯發光;這時他胳膊上的血已把那白麻繩染紅了,正順著胳膊往下滴。劉中正慢慢走到他跟前,問道:「你就是共產黨?」
  「哼!共產黨?」侯老奎冷笑道,「我還不夠資格,我不過是個抗日的普通老百姓,給共產黨辦點事。你們想捉共產黨,沒那麼容易!」
  「今夜共產黨可在你家開會?」
  「來來往往那是常有的事。」
  劉中正被他這答話楞住了,一時不知該問什麼才好,半晌,才突然醒悟了似的說:「還不快給老先生鬆綁!請坐,請坐。」
  綁鬆開了,侯老奎站在那裡卻動也不動,劉中正很有些難堪,只得又走上前來說道:「老先生,你既然不是共產黨,咱們就好說話。八路軍在你家開會,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你放走了他們我也不怪你,你怎麼惹得起他們!我只請你告訴我,開會的都是誰?他們談些什麼?」
  「不知道。」
  「唉,怎麼會不知道呢?三言兩句也該聽到一點,我知道你是不敢說。不要緊,你要覺得住在關裡不保險,就搬到城裡來,我給你找房子,要是本錢不寬綽……」
  「劉中正,你這個大漢奸!」侯老奎破口罵道,「我老實告訴你吧,你想套我的話,沒有!要命,我老漢倒有一條!」劉中正的長臉一下子拉得更長了,兩道青筋暴起來,罵道:「狗吃屎的東西,給我打!」
  打手們一齊上來,把侯老奎折騰了一陣子,他索性一句話也不說了。劉中正沒有辦法,讓先把他帶下去,便和尹麻子計議說:「這案子很大,絕不止他一個人,一定牽涉的人不少。城裡不是經常出事嗎?怎奈這老傢伙不說怎麼辦?」「我倒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尹麻子陰險地笑著說道。「誰?」
  「鄭敬之。我經常發現他到侯老奎的饃饃房去,昨天早晨我還見他去買饃饃哩!」
  這話提醒了劉中正,一個司法股長,難道用得著自己去買饃饃嗎?再一想,他給皇軍辦過什麼大事呢?……尹麻子看出他的話已被劉中正重視,忙又獻計道:「劉隊長,何不打電話到四城上問一問,看他剛才出城了沒有?要是出城了,那就說明在侯老奎那裡開會的准有他!」
  劉中正立刻向四城搖起電話,南城門上值班小隊長回答說:「鄭敬之天黑出城,回來有一個多小時了。」
  「沒錯。」尹麻子興高采烈地道,「正是我抓人的時候。」「可是他出的南門。」
  「唉,你想,他幹這種事怎麼能不避嫌疑呢!」
  劉中正覺得有理,可是一想鄭敬之是小野手下的親信,自己不好處理,便對尹麻子說:「我得帶侯老奎到紅部去一趟。」「好,好。」尹麻子想這一次便可以在皇軍面前抬高他的身份,帶上侯老奎就打算走,劉中正卻把他叫住:「你不用去了。」
  這使尹麻子大為不滿,但是只能氣在肚裡。劉中正讓偽軍押上侯老奎,自己騎上馬,便直奔紅部去了。
  肖陽剛從紅部走出來,迎面碰上劉中正,又見馬後邊帶著傷痕斑駁的侯老奎,不禁大吃一驚,但當他的視線和侯老奎那堅定的目光相迂時,他的心情也就略略平靜了下來。「太君在嗎?」劉中正跳下馬來問道。
  「在。」肖陽說罷,轉身跟了回去。
  侯老奎被架在大廳門口,偽軍們把他丟下就轉身走了。侯老奎因流血過多站不住,在地下臥倒了。
  劉中正走進大廳,在中村的耳邊嘰咕了幾句什麼,隨後中村走出來,圍著侯老奎走了一圈,向肖陽揮了揮手,叫他帶下去。肖陽架起侯老奎就走,到了過道,見四下無人,忙低聲道:「老侯大爺,我們……」
  「孩子,你不要管我,千萬不能把大事壞了。」侯老奎顫抖著聲音說,「我不行了,我只求你對老鄭說說,我死了能把我算個黨員……」
  肖陽剛要說話,小野迎面走來,只得把話收住,繼續架著他走。出了過道便是特別禁閉室,門口站著兩個崗,侯老奎被關了進去。
  肖陽回來,走到大廳門口,聽見中村道:「鄭敬之良心壞了壞了的!」
  「不,鄭敬之大大的可靠。」這是小野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中村吼道:「什麼的可靠?中國人統統的靠不住!」
  肖陽沒有再聽下去,拔腿就往外走。便衣隊就在隔壁,他跨進門,正碰上王小其出來解手,一把揪住他,拉出來說道:「你趕快去告訴鄭敬之,叫他立刻隱蔽,中村已經發覺他了。他是全城的內線總指揮,決不能叫敵人抓住。」
  「知道了。」王小其扭頭就走。肖陽又把他揪住:「你去通知秦方芝,讓秦方芝去找他,可能敵人已在監視了。」
  王小其繞著小胡同飛快地朝秦方芝的家跑去。秦方芝因為知道今夜有戰鬥行動,所以還沒有睡,聽得門外的叫門聲知道是自己人,她剛把兩扇門拉開,就聽王小其急促地說道:「老鄭叫敵人發覺了,你趕快去通知他,立刻隱蔽!隱蔽!……」
  秦方芝一下楞住了,剛想張口再問什麼,可是覺得已刻不容緩,把頭髮往後一攏,便朝鄭敬之家跑去,一路上腦子亂哄哄地也不知在旋轉些什麼。她拐進了鄭敬之住的那條亍,見亍上靜悄悄的,想是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吧?又四下看了看,見亍上沒有人,便直奔鄭敬之家的大門。鄭敬之和平常一樣地坦然迎出來,這使秦方芝有些奇怪,但她立刻明白了,他還什麼也不知道啊!
  「老鄭,你,你趕快走……」
  鄭敬之已經完全明白,他不驚慌,也不奇怪,因為這已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敵人已經發覺你了。你……」
  「不,我不能走。」
  「你,你知道他們馬上就要來抓你。中村、劉中正,都是些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他們會……」
  「不,我決不能走,這關係著全城的解放!」
  「你,你傻啦!就是關係著全城解放,你才得走!你是全城的內線總指揮,你要是被他們抓……」
  「不,你不懂!」鄭敬之似乎有些生氣地說:「敵人要是抓不住我,必然大搜查、戒嚴,那我們的計劃就全部破產啦!還有縣大隊進來的十幾個同志,也得暴露給敵人;馬英他們要是攻城,還會造成更大的犧牲!」
  「可是,戰鬥很快就要打響了,少躲一會就行啦,他們不一定馬上……」秦方芝帶著懇求的口氣說。
  「同志,你冷靜點!現在才十點鐘,還有三個鐘頭呢!……我問你,你能讓我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讓同志們流血嗎?」鄭敬之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不,不,我不……你怎麼說這個話,你不要再說了。」「方芝,」鄭敬之緩和了一下口氣,「我瞭解你,你會明白我的,你會同意我這樣做的!人總免不了有一死,可是要死得有骨氣,死得值得!為了革命,多少同志灑熱血,拋頭顱,我們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做?你說,對嗎?」
  「對,對……」她重複地回答著。這話以前鄭敬之曾不止一次對她講過,可是只有這一次,她才彷彿真正懂了。
  「方芝,」鄭敬之抓住她的兩隻胳膊,沉重而又嚴肅地說道,「你得馬上離開這裡,去通知肖陽,叫他按原計劃行動,就說我把全部工作交給他了。還要告訴他,不要顧及我的生命,而把他自己暴露了,這是命令,紀律!」他搖了搖她的胳膊,「方芝,你是黨員,應該聽我的話。」
  秦方芝一下子撲在他的懷裡,把臉緊貼在他的胸上,輕輕地說道:「我,我一定聽你的話。」
  鄭敬之緊抱了她一下說:「好吧,就這樣,不要難過,敵人沒有抓住什麼證據,也許能遮掩過去。」他略仃了一下又說:「如果發生了萬一,我家地下埋著一個小箱子,你找我母親要過來,交給組織,那裡有黨的文件和同志們這個月的黨費;還有荷花,也望你好好照顧她。」
  他說罷,不自然地笑了笑。秦方芝不敢回頭再看他一眼,就轉身跑出去了。
  敵人還沒有來,鄭敬之在院裡來回踱了兩趟,把所要考慮的事情又在腦子裡溫習了一遍,覺得所要做的都已做完,這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仰望著天空,驕傲地自語道:「再有幾個鐘頭天就晴了!」
  他漫步回到屋裡,他娘問道:「剛才是誰來啦?」
  「方芝。」
  「有什麼事麼?」
  「沒有。」
  「可不要出事,這兩天我總是心驚肉跳的。」
  鄭敬之想解釋,可是話到嗓子眼就哽住了。他坐到炕上望著荷花的臉端詳了一會。這時亍上響起腳步聲。他站起來說:「娘,我到局裡有點事。」
  他剛走到院裡,一個鬼子、兩個漢奸已經走進大門,那漢奸客氣地說道:「鄭股長,太君請你議事。」
  「好吧。」鄭敬之說著跟他們走出來,這時才看見十幾個偽軍端著刺刀擁在門口,他故意問道:「這是做什麼呢?」「嗯……」那漢奸支支吾吾地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鄭敬之走進耶穌堂的大廳,見中村坐在椅子上,小野、劉中正、肖陽站立兩旁。他恭恭敬敬地走到中村臉前立正敬了個禮道:「太君找我有何貴幹?」
  「剛才,天黑的時候,你的什麼地方去了?」中村問道。「天黑的時候嗎,我到南關我姑姑家去了啊!」
  「不對,到你的朋友家去了!」
  「太君,什麼的朋友?」
  「大大的好朋友。」中村向外喊道:「帶進來!」
  大廳外的漢奸應聲而去,一忽兒將侯老奎架進來。中村指著問道:「這個,你的好朋友!」
  「啊,這是東關賣饃饃的侯老奎嘛,認識,認識。」鄭敬之坦然地答道。
  侯老奎聽得鄭敬之說話,睜開眼睛,正待說話,中村趕緊一揮手,漢奸們又把他帶出去了。中村接著對鄭敬之道:「他的共產黨。」
  「啊!太君,這我實在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好人呢!」「八格!」中村站起來吼道,「你和他的一樣,共產黨!他統統的供認了。」
  「太君,這實在是冤枉!我願意和他對質。」鄭敬之見侯老奎剛一張咀便被拉走,知道他沒有供認,故而這樣說。中村被弄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劉中正出來解圍道:「用不著對質,要是沒抓住證據也不會叫你來,現在就看你招不招啦!」「我忠心為皇軍效勞,你叫我招什麼?」
  劉中正走到中村跟前低聲說:「這種人就是天生的賤骨頭,不打不招認!」
  「打!」中村吼道。
  肖陽的頭上立刻像是挨了一棒,這屋裡只有他們四個人,打鄭敬之的任務照例應該是肖陽,怎麼辦?能拿敵人的鞭子抽打自己的同志嗎?不,不能;可是不打,就會把自己暴露給敵人了,他現在是擔任著全縣城的指揮任務啊!……一時心裡像是萬把刀絞,他掂著鞭子走向鄭敬之,可是他的手舉不起來,鄭敬之早已看透他的心,生怕敵人發覺了,忙轉過臉來說:「肖隊長,你打吧,我不怪你,我知道這是劉中正給我栽的贓!以前他就整天和楊隊長作對,如今楊隊長死了,他又來害我!在他的眼皮底下誰也容不了,都要一個個拔掉。他存的是什麼心,皇軍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肖陽剛舉起鞭子,中村上前攔住,讓先把鄭敬之帶下去,便和小野咕嚕起日本話來了。
  劉中正尷尬地站在一旁,不知該怎麼才好。突然,中村大吼道:「侯老奎、鄭敬之統統死了死了的!」
  劉中正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侯老奎和鄭敬之一前一後被綁出了紅部,每一隻胳膊拴兩股繩,由四個偽軍四吊角牽著,前後擁滿了拿刺刀的鬼子和漢奸,中村、小野、劉中正、肖陽都一齊跟在後邊。肖陽邁著沉重的腳步,兩條腿就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他現在要和這些野獸一起去屠殺自己的同志!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個倒下!不,不能!這時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道:「你手裡掂的是什麼?是武器,你的槍口應當對準敵人!只要你把扳機一摟,中村就會躺下了。」他不由握緊槍,抬頭一望,不想眼睛正碰在鄭敬之身上,他是那樣堅定沉著地走著,那意思好像是說:「同志,你冷靜一點!這是命令!紀律!只要你把扳機一摟,整個戰鬥計劃就全完了!」……他痛苦地把手放下來。
  侯老奎被連架帶拖地走著,忽然腦子清醒了,周圍這樣多的敵人,這不是去結果他嗎?但他並不感到死的恐怖,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那麼多驚慌地圍著他的敵人,他只覺得他們渺小得可憐!無限自豪的心情在這個老人的心裡開了花,他突然高呼起來:
  「打倒日本鬼子!」
  「毛主席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八路軍……」
  一條毛巾塞在他的口中,聲響沒有了。鄭敬之在後面望著這個堅強的老人的背影,有說不出的敬仰和羨慕。這時他好像看到大亍兩旁家家戶戶的門後有無數的人在門縫裡往外瞧看,人們將會發出怎樣的議論呢?一個高呼口號,一個默默無聲,一個是至死不屈的抗日老英雄,一個是至死不變的鐵心漢奸!……他真想破開嗓子高呼幾聲口號,讓人們知道他鄭敬之原來也是個共產黨!可是立刻他就自己警告自己:為什麼你還想你自己呢?目前正是和整個敵人決戰的時候,應該讓你在犧牲以後,在敵人的眼中你還只是個嫌疑犯;否則要是暴露了自己,敵人就會因為肯定在他們心臟裡真的有了共產黨而警覺起來,那樣不僅今夜的戰鬥將失去勝利的保障,今後整個的地下組織也將有暴露的可能!而那麼多的同志,還有方芝、荷花、老娘……不能!決不能!一種崇高的感情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禁又望了一眼侯老奎的堅強的背影;即將到來的勝利鼓午了他,他似乎已看到了敵人的末日,頓時感到了充實和力量,眼睛也更明亮了起來。
  他們一齊被押上了北城牆,被推在一個斷頭台上。鄭敬之望著城北那黑烏烏的原野,彷彿看見馬英帶著隊伍正向這裡急進!他的心在笑了。
  突然中村一聲怪叫,一個鬼子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扎進了侯老奎的後心,英雄的老人倒下了。
  「鄭敬之!」中村獰笑道,「你的承認了共產黨,沒關係,皇軍大大的重用,警察局長的幹活。」
  「太君,這是劉中正給我栽的贓,我死不瞑目!」
  沒等鄭敬之說完,中村又是一聲吼叫,鬼子兵又端著刺刀衝向鄭敬之。鄭敬之安詳地合上了雙眼,忽然聽到中村一陣狂笑,接著上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的忠實皇軍大大的。」原來中村在審訊時聽了鄭敬之的一番對答,心裡就有些嘀咕,曾派人到南關他姑姑家進行了查問,好在鄭敬之為了以防萬一,在跑進城時去他姑姑家作過佈置,所以查問自然也沒有得到什麼新的情況,可是中村還不放心,又叫他陪了一次綁,見他自被綁後到現在的一番表現,這才算完全放心了。
  鄭敬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帶著滿意的獰笑的中村,又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侯老奎,憎恨和復仇的烈火在他的心裡燃燒,「這次生命的獲得就是勝利,」想到這裡,他的咀角掠過了一絲冷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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