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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又是好晴天,可別睡懶覺呵!」小燕大清早從外面買了兩棵白菜,帶著十分喜悅的心情回家,見同院都沒動靜,她就想把大傢伙叫喊起來。東屋楊曉冬早已起身,他正在看書報,沒有吱聲;西屋周伯伯咳嗽一聲,也沒表示什麼;只有北屋的進室,聽到喊聲再也無法安靜,不顧天氣再冷,光著屁股眼子爬到窗台,才說要響應兩句,被他媽媽捉住兩條腿拖進被窩去了。
  沒人答言,並沒減低小燕的情緒,她推開門將白菜放在案板上,然後打開門簾,放出兩隻鴿子。鴿子落在西房簷,睜圓眼睛,盯看小燕咕咕直叫。
  「你們真機伶,知道給吃的?」她把昨天偷偷買的紅高粱撒在院裡一把。鴿子飛下來,哆嗦著腦袋啄食。小燕一面切菜,發現雪裡白不斷與金鳳頭爭奪。「東西海著哩,沒點讓性,今天過年,管你們個酒足飯飽。」說著又撒出一把。它們見新棄舊,又挨擠在一塊爭奪。
  戶外那棵粘滿霜雪的柳樹上,滿是樹掛,像是銀條,成群麻雀落在銀條上面,它們正在朝著東方晨霧中升起的鮮紅太陽縱情歌唱。一隻麻雀偶然回過頭來,發見韓家院裡這種從來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連飛帶躍飄下院來。樹上霜花一時紛紛墜落,映在陽光中,好像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樣。
  麻雀與鴿子爭食,演成喧賓奪主,小燕切下一個白菜疙瘩,對準雀群狠狠投去;哪知麻雀作賊心虛,隨時警惕,菜頭打來,一哄而散。倒把毫無準備的金鳳頭,打了個觔斗。小燕急跑出來,抱起金鳳頭替它撫摸,這時聽到外面響著有規律的叩門聲,隔著門縫一瞧,是銀環推車來了。
  銀環鬢邊冒汗,臉色彤紅。呼吸噴著白氣。她精神奕奕地低聲對小燕說:「他可在家?」
  楊曉冬隔著玻璃窗已瞧見她,知道問的是自己,便在屋裡咳嗽了一聲。銀環聽了,再也不問小燕,放下車子撩門簾走進去。楊曉冬看出銀環是有高興的事,便問:
  「事情辦好啦?」
  「都辦好啦。油印機蠟紙等都準備齊了,老家又送來現成的,這裡邊就是。……」她說著摘下斜挎在肩頭那個鼓繃繃的背包。
  「趁著現在沒有人,先打開看看淨啥東西。」
  「東西留下回頭再看,你立刻抓緊時間,到城外去一趟,大娘等著你哩。」
  「你說什麼?」楊曉冬有些糊塗,可也猜到幾分。
  「你母親來了呀,這些宣傳品就是她帶來的。昨夜又是宿在我家。上次沒讓她見你,心裡挺後悔。這遭兒我一提念,她老人家跟來了,我告訴她在公園紅木橋旁邊的皇亭子等著你。現在路上的情況很安定,你帶上證明書,騎著車子前頭去,我隨後就到。……」
  按照銀環的路線,楊曉冬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登車離開西下窪,去和母親會面。
  母親在他思想中,地位很高大。他的母親生在多災多難的祖國,愁城困海的家庭,父親死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地渡過零丁孤苦的童年。在他剛讀書的時候,每從書本上獲得點新鮮故事,總要同母親分享。多少個燈前月下,多少個風雪晨昏,他向母親講說著《伯俞泣杖》、《孟母擇鄰》、《岳母刺字》的故事。有時他又為母親唱歌,安慰她心靈上的創痛,取得她的歡喜。在他的幼小的心靈上,這是他的無上的滿足。
  兒子讀師範後,娘兒兩個見面很少;母親對兒子的書信、學校的通知、成績分數的報告,都當成珍品藏在嚴密的地方。兒子走向抗日前線,母子一別多年。他來省城的前夜,倉倉促促地見了個面,雙方要說的話都未說完;甚至,他感到由於當時心情緊張,沒顧的仔細看她老人家的容貌。現在母親勇敢地走上革命的道路,她像伯惠爾·符拉索夫1的母親一樣,帶上宣傳品昂然無懼地衝進敵人盤據的省城來。母親是農村婦女,正因為這樣,她才具有特殊樸素和堅強的風格。他以自己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這時,腳下的車蹬快了,巴不得一腳踏進公園和她老人家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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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母親》中的主人公。

  騎出唐林街口,發覺有個偽警察招呼他,不得已下了車,細看偽警察的眼神,並沒對準他。轉回身一看,發現被招呼的是另外一個人,雖然這樣,引起了他的警惕,覺得在窄街道騎快車分外顯眼,稍不注意,會暴露目標,被特務釘梢。這時,內線工作那種時刻提心吊膽的情緒,又來襲擾他。心情便不像才出西下窪時那樣的愉快了。再想到母親時,又感到她年老體衰,像她這樣年歲的人,在農村裡做些支援前線有利於根據地建設的事也就可以啦,何必出入淪陷區,跟敵人打交道呢!讓她老人家在危險的浪濤裡游泳是必要的嗎?前天這裡剛發生了問題喲!她老人家在公園裡呆久了行嗎?他想著,像有個小蟲子咬著他的心,胯下的車子也不住地打蹩腳。
  「不要胡思亂想吧!老人從幾十里外趕來,又碰上春節,可能的話,接到燕來家住上一兩天,娘兒們談談心裡話。」他又加快了踏車的速度。
  楊老太太站在公園裡,是挺顯眼的。她穿著高領的毛藍棉襖,下身是藏青棉褲,因為不習慣開褲腳,照舊用青帆布帶扎腿。她的面色微透焦黃,目光深沉;舉止持重,給人一種樸素善良的印象。她手裡拿著原是包頭的羊肚手巾,不斷擰來擰去,時不時地擰皺雙眉,東瞅西望,從她的焦急表情中,從她對過往行人鄙夷的態度中,更展示著她的剛毅倔強的性格。……
  老太太認為等的時間太久了,她開始想自己的心事:「眼看要過陰曆年了,這兩天鬼子沒出動,地面還平靜,可以帶他們回去住幾天。銀環姑娘昨晚答應到鄉里看看,不知曉冬的意思怎樣,真要他們兩個都跟我家去過年的話……」老太太陶醉在自己安排的幻想裡,緊皺的眉毛舒開了。為了理想中的幸福,她露出了誰也難以察覺到的微笑。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母親很早便作了種種準備工作:她刨出水缸底下埋了六年的兩塊白洋,跑到很遠的集鎮上置買年貨。臘月二十四她撢掃房屋,裡外整的一乾二淨,二十六日蒸饅頭,名義是蒸饅頭,實則把發好的三斤白面,蒸了一對刺蝟(用黑豆點眼),一雙白免(用赤豆點眼),一盤帶紅棗的花糕和許多蓮花卷子。二十七日她蒸出了粘豆糕和豬血糕,二十八煮熟那掛加了蔥花胡椒的血腸。這天夜裡剁好肉餡,擦淨燈盞,捻好燈花,灌滿燈油,連煮飯用的柴禾都挑揀了最整齊的。二十九黎明,她腰裡纏好宣傳品,朝省城出發。……
  銀環把她安排在公園裡等著,這是她從來很少到的地方。但她今天的膽量突然大了,心情也更豁亮了。看到太陽照著皇亭子的玻璃瓦放光,感到眼前的境界清新;看到河岸向陽處返青的草芽,感到生命的喜悅;連那見人就吆喝「冰糖葫蘆」的向她來招攬生意,說「老太太來一串」,也感到這是對她特有的尊重。總之,只要有人從她跟前走,必是仔細觀瞧,生怕漏掉她的兒子。
  楊曉冬剛登上紅橋,她第一眼就捉住他。她攤開兩手,像是要抱他的樣子。她原來準備了滿肚子話,都等著同兒子說。她想叫兒子講講國家大事,比如縣區同志們講的「先收拾希特勒這個大鬼子,再對付日本小鬼子就容易多了」。想問問兒子對不對,她認為兒子多年鬧革命,說出話來比縣區同志的更保準。她想把過年準備的東西(這些是兒子最愛吃的)跟兒子學說學說。她想知道兒子的生活情況,連他住房吃飯都想問個仔細。可是,當兒子站在眼前喊她「媽媽」的時候,她內心非常激動;想說的話都飛到九霄雲外,一句也說不出來。這時她突然改變主意了,這哪是敘家常的地方,只要領上他們回家,幾車話說不完呢?
  兒子走到母親跟前,先笑了笑,想站下說話,見周圍行人很多,便領母親尋找僻靜的地方,走了不遠,正碰上銀環。她像是早懂了他們母子的心情,努了努嘴便頭前帶路。走到河坡彎曲有樹叢遮障的地方,她接過楊曉冬騎的車子,讓他們坐在河岸漫坡,自己扶車站在岸上,替他們四下瞭望。
  老太太看了看岸上銀環那種舉動,知道是該說話的時刻了:
  「曉冬,你現在工作很忙嗎?」
  「比起外邊來,這裡清閒多啦。怎樣,媽的身體結實硬朗嗎?」
  「看你說的,窮人沒好身子骨哪裡行。」她心裡為兒子回家的事堵著,旁的事情無心奢談下去,說不到幾句,就照直講:「媽這次來,不單是給你們送文件。你離家六七年了,咱娘兒們沒機會多說說話,趁這過年的當口,媽想叫你回去住幾天。」說完,緊盯著兒子的臉色,看他是什麼表情。
  「媽叫我回去,一定準備下好吃的了。」楊曉冬有意用了緩和的詞句。
  「那還用說,都準備好啦!」她把預備出的年貨背誦了一遍,臨了她面向銀環用輕鬆的口吻招呼:「連你也一塊去。」見銀環沒吭聲,她想:「昨夜你已經答應了,怎麼又變卦,就是你不去,也應該幫助動員他呀!」
  銀環懂得老人的意思,但她不願意過早表示態度。她有自己的苦衷。
  楊曉冬很體諒母親的心情。自己是母親親眼看著長大的,一別六七年,當娘的還能不想念。他自己從感情上也願意回去,回到自己從小長大的小屋裡過個年,如果再有銀環同去,媽媽一定非常高興。說不定媽媽同銀環已商量過了這件事情呢。他抬頭看到母親那副熱情期待的臉色,沒有勇氣正面提出拒絕,為了緩和一下空氣,轉臉對岸上的銀環輕聲說:「咱們不是還有工作嗎?」
  「是——」銀環怯生生地回答著。
  「我不多耽擱你們,跟我回去住一兩天。」老人幾乎是懇求了。
  「你願意跟我母親下鄉過年嗎?要去你們一同去,順便到你姐姐家看看。」
  「我看,我看是你們娘兒兩個回去,這裡的事交給我……」她違肯了自己的感情,說著理智的話。
  「你能外道呀,我哪次來不宿在你家裡,你是打算今後不叫我登你家的門啦!」
  「大娘可不要那麼說喲!」
  「媽!是這樣,你聽我說——」楊曉冬終於從正面向老人作動員工作了。「今天晚上我有重要工作,你老人家帶來的文件,那是對敵人攻心的炮彈,也要在今夜打出去。……」看到老人的特異表情,他知道不需要再深說了。
  「要是留大娘在城裡過年呢?」銀環看到老太太沉默冷靜的臉色,自己心裡挺難受,她提出了折衷的辦法。「缺什麼東西我去置買。」
  「有好處嗎?城裡這兩天的情況挺緊張呵!」楊曉冬並沒反對這個意見,他用期待的神色,等著母親肯定或否定這件事。
  「我不能在這裡住,上邊還等著聽我的消息哩。」「媽媽!」他用了兒子對母親特有的求饒語氣。「說真心話,我實在想跟你一塊回去,跟奶奶一塊過年夠多好哇。不過我們進來很多日子,沒做什麼事,我們確實安排在今天夜裡,狠狠地打擊敵人一下。媽媽,我小的時候咱們說書唱戲不都說『國破家何在』嗎?答應你兒子『先為其國,後為其家』吧!」
  談話陷入停頓狀態了。銀環扭轉頭,迴避了他們的眼睛。
  母親繼續沉默著……
  「媽!你生我的氣啦?」
  沉默,沉默,沉默到難挨的時候,老人用低啞到幾乎無聲的聲音說:
  「冬兒!你過來……」楊曉冬依從著向前挪了兩步,從新蹲下並依偎在她的跟前。
  「摘下帽子來。」
  兒子順從地執行命令。媽媽慢慢伸出滿帶皺紋的微微顫動的雙手,輕輕摸索著理順著兒子的頭髮。頭髮中有幾根花白的,她無言地把它們拔掉了。
  這段時間內,銀環已放好車子踱下坡來,三人互不說話,四下寂靜無聲;母親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看升到中天的太陽,說:「冬兒,媽懂得你的心,我答應你,你們先辦咱們的國家大事,咱娘們見面的日子還長著哩!」


  十二點前,小燕把過年的活兒都拾掇清了。端過一盆熱水,連脖子帶臉洗的一乾二淨。洗罷臉到窗前照鏡子梳頭,鏡子裡映著她那微黑的臉蛋,高聳的鼻樑,含笑的眼睛和突起的小嘴巴。梳完頭,別上兩個卡子,這樣顯得她更利索和更有精神。接著她穿上新拆洗了的薄棉褲,登上刷洗後烤乾的夾鞋,破棉襖外邊套上那件青底粉花的單褂。著裝完畢,她站在當院裡散心。
  小燕很喜歡過年,覺著年下的時光比平常格外別緻。白天,男孩子聚集街頭踢鐵球、抖空竹,女孩們買紅綾花扎蝴蝶結,穿花衣服。入夜,燈光放彩,鞭炮齊鳴,更加有趣。小燕無錢買不起多少鞭炮,總也買點滴滴金老鼠屎放放。此外,每逢年底,她要作一件花錢最少興趣最濃的遊戲,那就是從小市上買來葫蘆哨,給鴿子縛在尾巴上,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翔高空。她喜歡閉住眼睛聽那悠揚動人的琅琅音樂。過一陣兒,她抓一撮飼料,向空中招手,鴿子俯衝飛降,音樂驟然停止。她最愛聽這一剎那間的裊裊餘音。
  今年過年楊叔叔不叫給鴿子帶哨了,她鬧不清是什麼原因。起初她認為楊叔叔不喜歡音樂,又覺得不像,因為他不斷教她唱歌子。後來她想這響聲準是對楊叔叔的工作有妨害;
  也沒仔細問,就作罷啦。
  小燕朝北屋看了看,北屋苗家正在熱氣騰騰地蒸饅頭。苗太太隱約在雲霧裡,手揉面、腳燒火,忙的不可開交。在平時小燕會主動地幫助她,現在她沒這種心思,不光是為了貪玩,還等著楊叔叔早些回來。可是正在她要轉身外出的當兒,苗先生在裡屋大聲喊叫她。
  苗先生在春節原有三天假,按道理臘月二十九下午就沒事幹啦。大家正在準備封門落鎖的時候,突然他們經理科的李科長來宣佈上峰指示:為了協助「友邦」完成「聖戰」,全體公教職員要「勤勞奉仕」一天。李科長決定一馬當先親自帶隊。
  這個李科長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兩年前被委派到靠山區的縣份當過一番偽縣長。這個縣倒是甲級縣,全縣三百四十個村莊擁有近四十萬的人口;但絕大部分屬於解放區,他所轄制的範圍僅僅是三座大炮樓。炮樓集中在一個村,因而他實際上等於個偽村長。他居中樓,兩個側樓各自配屬一個偽軍中隊和一班鬼子兵,即使這樣,他上任後從沒敢下過炮樓。有一回鬼子換防,原有的走了,新的沒來,游擊隊乘機衝進街裡,打了整夜的槍。這位縣太爺嚇的換上老鄉的便衣,抹了滿臉污灰,蹲在鍋爐坑底。天明時聽說游擊隊撤了,他一高興想猛朝外跑,不期面撞鍋爐,弄得鼻頸歪曲,從此落了個「李歪鼻」的外號,也就打消了到根據地「入山探寶、大發橫財」的迷夢。他轉勤到偽省府後,向同伴發誓不再到城圈外邊作官。……
  李歪鼻第二天來到「勤勞奉仕」的現場,他對全科人員說:「你們股長科員僱員都來啦。咱們是『為政不在多言』,任務就是要搬磚推土除垃圾,我讓會計股長把活兒分成堆,庶務股長監工,用度股長計算成績發配給證。誰幹完活就在名冊上劃個圈圈,誰個不願幹也沒關係,我一不向顧問報告,二不肅正思想,只在花名冊上打個××。劃圈的馬上領配給證,打×的遲發兩月薪金。」
  苗先生今天來的很早。原想點名後就回去,為了配給證上那十斤麵粉五盒紙煙和一斤砂糖,硬著頭皮幹下去。大伙為了趕回家去過年,都咬牙拚命幹,兩個鐘頭把活幹完了。發配給證時,李歪鼻又來了:「還有件事情,向大家同仁打個通知,今天晚上上峰軍政長官,在宴樂園舉行招待晚會,兄弟接到請帖,代表大家出席,這就是說,人家把咱們經理科當成一塊肉,我們必須出點血,咱們大家也來個『合理負擔』,按二四六八十等級攤分。我當科長的打頭陣,拿十塊,股長八塊,科員六塊,以此類推,款由下月份薪俸裡扣除……」
  苗先生清楚地知道這又是李歪鼻科長玩的煙泡鬼吹燈,科股長們出錢攤份子嗎?那只有天知道,主要是敲大家的竹槓。他越想越窩火:你們真個鬍子眉毛一把抓,人人眼裡插棒槌,難道姓苗的眼裡那麼好揉沙子?他悻悻作色地走到他的頂頭上司會計股長跟前:「股長,明兒個一早,我要帶著老婆孩子給你老磕頭拜年啦!」會計股長聽出話中有話,拉他到背人處問他是咋的回事。他說:「往年報份子,我沒說過二話,今年手頭很緊,再報這筆昧心錢,我的全家大小要喝西北風了。」股長看了看他的氣色,估計這位老科員要挑頭鬧事,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吧!看在老同仁的面上,別聲張,你這一份我兜起來。」苗先生謝過他,興高采烈地領出配給證,歸來時買齊配給品,捎帶著買了幾張萬年紅紙。進家已經中午十二點了,躺在炕上,想睡一覺,嗅到蒸饅頭煮肉的味道又睡不著,心情一陣喜孜孜的,想寫幾副對聯發揮胸中的感想,剛攤開萬年紅紙,看到小燕穿著乾淨衣服在院裡逍遙無事,便把她喊叫進屋來。
  小燕幫助他磨墨裁紙打漿糊,做完一切準備工作。苗先生下得炕去,從苗太太的肉鍋裡,夾出兩塊肥肉,連香帶燙吞嚥下去,然後嘴對酒瓶呷了一大口,頓時精神振奮,提筆一揮而就,完成第一副對聯。正在自我欣賞的時候,楊曉冬回來了。苗先生放下筆特意到門口招呼,客人進屋落坐後,他拿出配給紙煙來慇勤招待,並要楊曉冬也寫兩副春聯。楊曉冬看到桌上那副墨跡未乾的七字對聯是:
    蒿蓬隱匿靈芝草,
  淤泥藏陷紫金盆。
  他心裡想:這位五十歲的職員先生,感到懷才不遇呀。隨便稱讚了幾句,這一來,苗先生越發精神奕奕,非要楊曉冬寫兩副不可。小燕看不慣苗先生那股酸勁,願意叫楊叔叔寫兩副好的壓下他去,便也按著紙頭招呼楊叔叔。楊曉冬推辭不過,接過筆來,一時心情很亂,想不出合適的章句。寫什麼呢?母親的音容面貌在腦子裡閃耀著,別離母親後的惆悵眷戀還沒從感情裡消除。一時恨不得把魯迅的「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寫出來,但又覺得不妥,於是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竭力往開闊處想,便將紅紙疊折五個格,用行書字寫了:
    海闊從魚躍,
  天空任鳥飛。
  楊曉冬擱筆,苗先生非要叫他再寫,便又寫了一副應景的春聯:
    近水樓台先得月,
  向陽花木早逢春。
  苗先生看著對聯,不住地誇讚:「多清秀,多健韌,多靈活。楊先生,你真是好書法好筆力!行家才能看出你是顏真卿為肌,柳公權作骨,潤澤了趙孟兆頁的風格;從筆鋒的這股瀟灑勁,八成還臨摹過岳武穆的《出師表》呢!」苗先生說完,忽然歎了一口長氣,看來是同情朋友,實則是憐憫自己。他說:「滿腹經綸文章,誰來賞識;就是千里馬,沒有伯樂,誰來相買哩。反過來看,那些五官不全的科長;倒吊起來空不出一滴墨水的股長;長著兩個舌頭說日本話的翻譯;他們吃香穿光,趾高氣揚。……」他這時心情變得陰鬱了,本來免掉六塊錢的份子,覺得是個便宜。現在想來,那頂多是不出血呀,實則一分錢也沒收入。而科股長呢,還不是每人乘機大撈一把。他們仗憑什麼,有多少真才實學?他感到自己仍是吃虧,於是一腔牢騷,不管楊曉冬愛聽不愛聽,像流水般地傾瀉出來:「楊先生,咱們是憑真才實學吃飯的,每月領那點薪金,自覺問心無愧。那伙科股長,他們懂個屁!不!他們懂的生財有道,單拿我們經理科說吧:領到大批修建費,借口買不到材料,遲不開工,拿著巨款叫三個股長多處投機倒把。最後材料買到啦。物價每漲一次就要偷改一次單據,叫公家按最大價碼出錢。這還不算,各廳處的薪金,一再拖延遲發,把錢存到銀行吃利息。配給品下來,私自提高價格還不算,最缺德帶冒煙的是:白面裡摻豆面,綠豆裡灌土砂,小米裡加谷糠,紅白糖對涼水……一句話,大雁從經理科上空飛過去,也得叫這群東西拔下根翎毛來。跟頭面人物在宴樂園聚餐,也要大伙送禮。見鬼吧!應送的禮物早從正常經費裡開支了,這次大伙出的錢,是填他們的腰包。我曉得他們這些髒心爛腸子的事,若不然,他會計股長會給我兜起來?」
  楊曉冬聞到苗先生的酒味,好言寬慰他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好容易盼到過年這個機會,他們還不撈大夥一下。」
  「真要一年一次,那得謝天謝地啦!」苗先生激動地伸出五指:「咱們單算一年之內給省長送多少次吧,端午、中秋、新年、春節,節節不空;他出聘四姑娘,三兒子結婚,加上他六十大壽,是三次;三姨太太生孩子:慶出生、過滿月、賀百天,又是三次。我們科裡有人詛咒說:該嫁的叉開腿給了人家啦,該生的叫老娘婆給拉出來啦,看他省長還有什麼說詞?嘿嘻!誰料想到——神仙也料想不到呵:上兩月省長搬家,人家說這叫喬遷之喜,需要大伙『溫鍋』,又得送禮。總而言之,他們一年光有喜事,喜來喜去,像血吸蟲一樣,把小職員的骨頭都熬乾巴了。」
  苗太太送來油黃煎餅的時候,苗先生才被迫結束了冗長的談話。小燕進來朝楊曉冬使了個眼色,楊曉冬乘這個空子才告辭出來。


  西屋裡,銀環正脫那件戴著檢疫袖章的白外衣,韓燕來提進那只標有紅十字的沉甸甸的箱子,楊曉冬知道一切需要的東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準備立刻開始工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兩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門口外面站崗,燕來檢查外面送來的宣傳品,楊曉冬幫助銀環裁紙,安裝蠟紙油印機。
  雖然早已打過春,天氣仍然很短,不知不覺已是下午五點鐘。西屋的光線陰暗了,不開燈不好刻字,開燈又容易暴露目標,銀環放下鐵筆,才要休息一下,見小燕疾步進來。這一整天小燕見誰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現在她驚慌了:
  「楊叔叔,查戶口的正衝著咱家走來啦!」
  「有沒有日本人跟著?」
  「我沒看準,反正有帶槍的。」
  小燕和楊曉冬問話答話的工夫,早忙壞了韓燕來和銀環。他們慌手忙腳地把東西收拾在一起,倉促裝在箱子裡。箱子過大,放在哪裡都礙眼。韓燕來比平日顯得格外緊張,他向銀環說:「東西沒處藏,外人在這兒也不方便,你快上車,我送你離開。」邊說邊提著箱子朝外走,楊曉冬說:「別著慌,箱子並不要緊,先把油印機和宣傳品包起來。」韓燕來從新用布袋裝好油印機和宣傳品,把它們提到院外放在三輪車座的櫃子裡。小燕又跑出去為他們探信,剛到門口被誰喝斥了一聲,她只好提心吊膽地退回來。
  韓燕來發現闖進院來的是偽保長和一幫偽警察。他拿起塊破布裝作擦車,慢慢把車推向南牆角,自己覺著沒啥可說的,便朝北屋喊:「查戶口的來啦!」北屋苗先生雖然聽見,並不在意,當周伯伯推亂棋子,他才勉強走出北屋,嘴裡嘟嘟唸唸:「過個窮年,大伙都不得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夠緊張的。他扶著枴杖緊跟在苗先生身後,不住瞅韓燕來,希望從他眼裡得到點什麼,偏是燕來又不瞅他。猛然扭頭朝西屋裡一瞧,看見楊曉冬早已挺站門外,周伯伯心裡驟然發抖,險些掉落手裡的枴杖。
  偽保長搶前一步,向苗先生打過招呼,轉身對一位警官模樣的人介紹:「這就是戶主苗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員,代理股長職務。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戶啦。」人們聽出保長的話是好話,心裡稍微踏實些。「不對!」鑲著滿口假牙的戶籍警翻著藍皮戶籍冊,「哪能都算老住戶,不是有位新遷來姓楊的嗎?」
  戶籍警這句話,真叫銀環、燕來他們膽戰心驚,是不是他們專為楊曉冬來的呢?楊曉冬對這句話也沒底,思忖著要不要自己答言。這時候,苗先生先開腔了:「不錯!楊先生是新遷來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從北京轉勤來的公教人員,而且跟我是老朋友……」
  「他沒有北京的遷移證,還是單身漢。」戶籍警的發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話,一面是向警官說明情況尋找挑刺的理由。為了表示理由充足,說話時他從耳輪上抽出那支削尖的鉛筆,用筆桿敲打著戶口簿上楊曉冬的名字。同來的警察們用審查的眼光盯著楊曉冬,有的背著槍到東屋和西南小間偵察了一番,許是西屋北屋門口都站著人,他們沒有進去。
  偽警官從保長介紹情況時,即保持了主動和慎重,眨著將信將疑的眼睛,盯著戶主和房客,耐心地等待情況的發展,盡量讓楊曉冬和他的保護者發言,一俟有什麼破綻,他好乘機而入。
  楊曉冬在疑問眼光逼視和兩屋搜索的威脅下,保持了異常的平靜;查戶口這件事似乎對他是家常便飯,他的態度一時變的很斯文,臉色矜持地微笑著,像是準備在必要時候再說什麼,又像是什麼也用不著說。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欽佩和同情,戶籍警的態度挑起苗先生的午間餘恨。他為楊曉冬辯論了幾句之後,便決絕地說:
  「北京的遷移證是肯定丟啦,你們看著辦,死物丟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嚴肅地盯著戶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續,我給機關打電話,給你們出證明。」
  戶籍警一點也不示弱,他呲著滿嘴假牙說:「苗先生你這話欠考慮,手續是要這位楊先生本人的合法證明,既不要旁人代開,也無需你打電話,再說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機關都停止辦公啦,你上哪兒打去?」
  「誰說沒地方打?」苗先生緊抓住這一點。「我不會給省長公館打?我還會上宴樂園打嘛!今天晚上,宴樂園那裡宴請多田顧問,軍政警憲首腦人物都去參加,還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這時,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紙煙,她先遞給偽警官,並給他點了根火柴,偽警官向她報了個微笑。苗先生乘勢改用了緩和的表情,向偽警官客氣了幾句,然後拿宴樂園這條新聞又唬了他一番,最後以輕鬆語氣說:「警官先生,我到宴樂園去一趟,找找我們省長兼警備司令出個證明好麼?」
  偽警官還是被宴樂園這條新聞唬住了,怕鬧出事來自己吃不消,內心已經打消了挑刺詐財的原意,看了看同來的夥伴,夥伴也在無可如何,他面對楊曉冬說:
  「辦好居住手續了嗎?」
  楊曉冬和氣地點了點頭,掏出證明書叫保長看,保長看出問題可以和解了,他向偽警官說:「楊先生的居住證早就起出來啦。」他從楊曉冬手裡接過證明書,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了一下,隨後採取了為雙方捧場的態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誠對待朋友,偏偏又遇到辦事無私無弊處處認真的警官先生,雙方都叫人欽佩。其中疏通雙方情況不夠的地方,統統怪我們聯保所。本來這些事是我們早應該協助辦好的。我看,現在時間已經不早啦,好不好請警官先生回聯保所休息。」
  偽警察們沒揩著油水,滾開了。苗家院裡,一時呈現了歡騰喜悅的氣象,楊曉冬、周伯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謝,連平常不愛答理苗先生的韓燕來,也破格向他應酬了幾句。苗先生一時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噓。時間不大,保長也返回來了。他說這兩天風聲挺緊,城裡出了大案件,各處都在查戶口,重要街道都有憲兵跟著檢查,說西下窪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攔住憲兵沒有跟來。總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過年,有他當保長的很大功勞。小燕遞給他一杯水。他乘勢教訓她說:「丫頭,城裡住慣了,學大方點子,別見帶槍的就害怕。」苗先生不願意聽他這一套,便歪過頭去同他太太叨念過年的事。楊曉冬懂得保長的來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鍋頭,親自遞給保長,還說了不少客氣話。
  保長接過瓶酒,一步一躬向後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輪車。韓燕來說:「留神撞到車上,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長聽著話裡有刺,為了維持面子,還是疊聲喊著:「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著保長的後影,大罵了他幾句,遺憾地說:「好好一盤棋,生叫他們攪散啦。」楊曉冬聽罷頻頻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會意了,用挑戰的語氣說:
  「剛才那盤棋算我輸了敢再殺一盤?」
  「敢?來!」
  苗先生進屋的時候,回頭朝楊曉冬說:「等我下完棋,咱們好好喝點熬歲的年酒。楊先生你別在心,沒關係,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怎的就怎的,別在乎他們。」
  楊曉冬跟小燕他們重新聚到西屋。他說:「銀環沒出門,還算沉的住氣,就是咱們小燕兒,變貌失色的,今後可要當心哪!」
  小燕指著油印機說:「我知道家裡擺設著這玩藝,他們一群瘋狗冷不防闖進來,就把我嚇懵啦。」
  韓燕來說:「別說小燕,今天我也毛啦,心裡不住地打鼓,生怕翻騰我的車。」
  楊曉冬安定大家說:「咱們來個賊過去插門,重新分工,再搞牢靠點。燕來,你去東房頂放哨,小燕在院裡巡風,我幫助銀環印刷刻寫。」
  平素,銀環同楊曉冬接近雖然不少,但像今天這樣兩人對面坐下來工作還是第一次。她覺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裡同領導幹部一起工作特別有意義,因而精神加倍振奮,握筆十分輕快,刻劃的線條特別清秀。時間不長,刻完第二張蠟紙。她吹了吹蠟紙上的白毛,把它放在機子上,撐緊四角之後,拿起油滾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輕拿輕放地推了幾次,油墨吃的不勻。
  楊曉冬說:「看你刻字倒像行家,印刷東西可是累巴。」說著挽起自己的袖口,從她手裡接過滾子,飽飽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練地掂了掂,像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後盯準蠟紙,對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張看了看,對銀環說:「你給我當助手!」便接二連三地印起來。
  每印一張,銀環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來感到很吃力,一時鬧的手忙腳亂了。她心裡暗暗責備自己:你怎麼這樣拙手笨腳的,越在要勁的時候,越沒出息。她用全部精力應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時候,她才鬆一口氣。銀環畢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揭過百十張後,她得心應手了。這時候,她提出了問題:
  「你不是當政治委員嗎?幾時學的這套本事呢?」
  「提起來話可長啦。」他隨手轉動滾子,使它在蠟紙上走的更均勻。「一九三八年在游擊支隊的時候,我搞宣傳工作,支隊黨委決定出版《星火》小報,版面就跟這張蠟紙一般大,報紙的主筆、編輯、刻寫都是我一個人。夜裡收聽廣播,聽完就整理刻印。那時的工作經常打通宵,每逢行軍,就把油印機同行李打成一塊背在肩上。起初這個小報是三日刊,印百十份。後來讀者多了,需要多印,為了節約,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於是便在提高印刷技術方面打主意。蠟紙印乏了,拆卸下來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縫了,糊個補釘;天氣炎熱時,為了延長蠟紙壽命,等到夜涼的時候印,或是鑽到地窖裡去印。後來敵人不斷出發『掃蕩』,為了堅持出版,就在地洞裡堅持工作,有時候敵人在上面搜村子,我們在地下印報。」
  「難道沒碰上過敵人?」
  「還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講堅持地洞鬥爭的故事。這當兒小燕家兄妹凍的進屋來烤火,他們完全支持銀環的倡議,纏磨著楊曉冬講,燕來說外面已平安無事。楊曉冬問北屋下棋的怎麼樣。小燕說苗先生下完第一盤喝了幾口白酒,已醉的睜不開眼啦。周伯伯正幫助苗太太蒸饃剁餡哩。
  「既是這樣,我接著講講印報的事。」
  「有打仗的事嗎?」
  「嗯哪!」
  「可得講你自己。」
  「我有啥可講的,說說我們報社的小鬼吧!」楊曉冬同小燕對話的時候,並沒停止手裡的工作。
  「編製擴大了,報社的人員增加了一倍,就是說,除了我,又添了一個十四歲的勤務員,名字叫小趙,是我們駐在村莊農救會主任的兒子。小趙只念過一年書,剛來時連『抗日救國』四個字都認不全。日期長了,先學會推滾子,又學會刻鋼版,後來文化程度高了,創作了不少快板詩,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編輯。我說說他在長流莊給敵人遭遇的事。喂!你把下面的紙正正呢!好!我接著說,那次我們估計敵人必然出發,上級要我們加印出一部分學習文件,我們覺著村莊大堡壘好,又有堅強的群眾基礎,便沒轉移。我和小趙半夜開始工作,黎明的時候,民兵送信說敵人來了,我們告訴他蓋好上邊洞口,照常突擊工作。幹完活,我實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文件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聽小趙說要上去解大手,順便看看敵人的動向。我朦朦朧朧地不知說了句什麼,他便掀開洞口蓋板,推開蓋板上的面櫃。呵!我說漏啦。我們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裡,洞口在磨房牆角的面櫃底下。小趙爬上去,剛要脫褲子解手,恰恰碰上一個持槍的偽軍來搜查磨房。他發現小趙的同時也發現了洞口。偽軍用槍逼住小趙,問他是幹啥的。這時候我也驚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去,不曉得有多少敵人。我得沉著,越在緊急情況下越得沉著,我把四個手榴彈都放在身邊,兩個打開保險蓋,準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往外衝!
  「小趙一口咬定說自己是鄰居家孩子。說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滿十五歲,身材很矮小,穿的又是便服,倒霉的是洞口已經暴露啦。偽軍指著洞口,問裡面有什麼。小趙不吭氣,挨了很多耳光之後,偽軍呼喝著要帶著他走。小趙急中生智,說:『裡邊就有俺嫂子!』『是真的?』我從聲音裡知道這傢伙不懷善意了。小趙說:『不敢騙你老總,洞底很淺,到跟前就看見啦。……』我聽見腳步聲咚咚走過來,當時不知道敵人有多少,真想把手榴彈投出去,但我又忍耐著,想再忍耐個十秒八秒的看看動靜,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計算時間的當兒,聽見咕咚一聲,偽軍掉下洞來,小趙急忙隱蔽了洞口,就這樣我們抓了俘虜還繳獲一支槍。……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根據地可歌可泣的事數不清。總之,他們整天在戰鬥,比這裡凶險緊張得太多啦。今天,敵人來查對一下戶口,你們都有點沉不住氣,那怎麼能行?就算敵人凶似狼虎,我們得變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漢。沒這點氣魄,搞不了內線工作。當然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要我們好好鍛煉,逐漸使自己能經受得起困難和挫折的考驗。……」
  三個聽眾面面相觀,內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動。印刷品一張一張地連續翻飛,看看就要印完,小燕忽然說:
  「小趙現在長大了吧?」
  推滾子的人點了點頭。
  「楊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裡分散這些東西,把我打上數。」
  「這麼大的事,我還有不參加的?」韓燕來說。
  銀環說:「他們兄妹進宴樂園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較合適。」
  楊曉冬沒有回答任何人的話,他把指名送的宣傳品都裝好信封,左手執筆寫好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緒了,他很嚴肅地說:
  「今天是一場戰鬥,我們四人要全體出動,根據散發傳單的經驗和本人的合法條件,我們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銀環。」接著他講了應該注意的問題。每人分好自己應帶的宣傳品。
  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熱鬧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燈,到處播送著肉麻的黃色歌曲。商場裡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男女摩肩擦背,奇裝異服,到處氾濫著一種淫聲妖氣。唯利是圖的老闆們,不肯放過任何發財的機會,他們臨時張貼海報,甩賣各種應時商品。貪賭的商店早已提前關門,麻將響的象摔驚堂木一樣。市場外面街道上,不少縉紳大戶,藉著敬神的名義,實際上是逞威誇富,拿出很多鞭炮煙火,請了專門放花炮的,擺好桌凳唱對台戲,觀眾圍的水洩不通。從市場再朝東行半里地,就看到懸燈結綵的宴樂園飯莊。
  正在鞭炮齊鳴、煙火燦爛的時候,楊曉冬站在人的堵牆外面,遙指著宴樂園大門對銀環耳語說:
  「那裡明燈火仗的,警衛定不會少。你可得加小心!」
  銀環很鎮定地說:「這地方我很熟識,有前門也有後門,可以混進去。萬不得已時,隔著牆也要把宣傳品投到他們會場去,你等著聽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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