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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黃昏時候,宴樂園的朱紅大門高頭,閃亮著四個紅紗宮燈。彩綢被風吹的嘩嘩直響。迎門影壁上懸著四個大字「恭賀新禧」,在大字周圍掛著五色霓虹燈。影壁後是前院,經過穿堂可通中院,穿堂兩側的房間是飯莊的普通散座,今天為了招待「貴賓」做了臨時休息室。中院寬敞開闊,一律是方磚鋪地,正中間一條由黃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達中廳。中廳門外有五級白色石階,六根朱紅柱子,迎門兩側有副紅字對聯,寫著:
    名馳冀北三千里,
  味壓江南第一家。
  橫額高懸梨花木匾,三個泥金大字「宴樂園」。中廳裡寬敞空曠,可以擺幾十桌酒席,是個大型宴會的好地方。通過中廳可達後院,那裡還有很多附屬建築。總之,宴樂園是馳名的飯莊,顧客們不是西裝革履,也是長袍馬褂,粗手粗腳的勞動漢子,沒有到這裡吃東西的。據說有個受窮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氣。他說:「誰訂的這個等級,有錢還能不賣給?」他硬著頭皮進了宴樂園,在普通散座裡選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舊社會裡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習慣,便爭取主動,響亮地叫喊:「來人,來人呀!」「你先生吃麼飯?」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裡,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著來客的衣帽、裝束,但沒有動手擦桌子。客人忙開口說:「來個中碗肉絲炸醬麵!」「吃麼菜?」「有肉絲當菜就得咧唄,不要菜!」「先生,門口有豬肉槓,割上四兩,自個回家吃!」這位市民還想爭辯,抬頭看時堂倌已經走遠。在「高貴客人」們的哄笑聲中,他面紅耳赤的走了。
  宴樂園過去佈置的很排場,中廳掛滿名人字畫,條几上擺著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蘭花、紅石榴、橡皮樹、柳葉桃等大盆花擺成行列,幾十盆小盆的奇花異草列在東西兩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綠枝葉蔓延在整個中廳,映的庭院都綠生生的,空氣中透著清香,給人一種幽雅恬靜的感覺。因此這裡整天車馬盈門,高朋滿座,不用說進來吃飯,只要從門前經過一下,那些梅湯汽水香檳啤酒散發出來的濃郁氣味,陣陣撲人的鼻子。日寇佔領後,顧客一天天減少了,中廳幾乎空起來。掌櫃的幾次遞歇業,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結了兩個伙友,一個是李歪鼻李科長,另一個是前些天被殺的龜山,三人合股經營。龜山任經理,他們兩個中國人當副理,飯莊照常營業,兼著倒騰糧食販賣商品,日期長了,隨著物價飛漲,吞吞吐吐投機倒把,賺了很多昧心錢,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買了五六所城宅。龜山死後,李歪鼻升了經理。他預感到沒有日本人作後台,難免被敲竹槓,聽說偽省長和高大成司令要請多田首席顧問,他便招攬到這裡來開會。他想:軍政各界頭面人物在這裡聚會,門口擺上兩列汽車,這就等於掛上一把上方寶劍,滿可以鎮唬鎮唬那些烏嘴抹黑的傢伙們。為了這個目的,宴樂園上下人等一齊動員,停止了兩天營業,前庭後院掃的一乾二淨,桌椅板凳擺的整整齊齊。
  晚七點,李歪鼻提前到了。他像個大總管,率領所有人員從前庭到後院,比手劃腳地指點了半個鐘頭,直到他認為可討主子歡心的程度為止。
  八點鐘,開會的人滾著疙瘩來了。前面是偽省府的廳處長,後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鐵路沿線的二三十名偽縣長。新民會科長以上的職員們是第三批。偽治安軍的營團主官是坐大轎車來的,他們從中廳甬道邁上石階的時候,故意高抬皮鞋發出卡卡的響聲,響聲中充滿了旁若無人的優越感,嚇得那批青衣小帽的偽新民會的職員們,從已經登上石階的地方又退讓給這幫趾高氣揚的「武士」。那伙土匪裝束的偽保安團長和警備隊長,認為有資格可附「驥尾」,便跨過新民會職員緊跟在偽治安軍的屁股後面。頂屬最後進來的一幫人形象複雜了。單從鬍鬚上區別吧!有彎腰駝背老白了鬍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還有男身女象把鬍鬚拔光變成老公嘴的。這幫人就是財務、稅務兩個部門的科局長。他們是因職務上的關係來出席會議的。這支隊伍被人喚作「三爺隊」,因為他們是由於姑爺、舅爺和丈人爺的身份作官的。
  東西兩側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別招待兩位軍政首腦的家屬和隨員,由於首席顧問提前到來,兩家的隨員臨時合併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搶過電話機,連吹氣帶敲打。「我是高司令的臨時公館,我說。你們死淨了沒有,沒有?那你快給我接賈老闆……呵婁!你是賈老闆,好,你給我跑步叫紅寶去!……你是小紅,……」他回頭看了偽省長的隨員們一眼,聲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們今晚一定來,人越多越不嫌多,小鳳姐妹幾個可得來,打扮漂亮點。老闆?他敢找麻煩,告訴他一聲就行。對!再等半個鐘頭就動身。進後門。能進,我告訴門崗,凡女的就讓進來。」田副官克哧扣上電話機,把滑到臉上的長髮抖上頭去,想到紅寶那兩句體己話,自己微笑了。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他又奪過來,聽說是偽省長公館來的,他遞給偽省長那位老跟班的。後者拿起電話:「是姨……」想到為加個「姨」字,挨過很多的罵。急忙改口稱太太。然後他問有什麼事。電話裡聲音很尖:「別管什麼事,我先問你,為什麼電話老叫不通?」「這個,太太,剛才是高司令公館用著呀!」「又是小田給窯子裡打電話吧!你們缺德掛冒煙啦,我當太太的,還不如那群婊子!」「這話,是太太你說的,我可不敢說,呵!是,是是,是是是,對!你同少爺準備吧,顧問一開始講話,就可以動身啦,對!進後門。
  ……」
  東休息室的屋子很寬敞,耀眼的燈光下,一塊發亮的漆布罩著八仙桌,桌上擺滿了適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種涼菜,打開口的啤酒絲絲的冒氣。多田顧問只手擎著酒杯:「我已說了很多,總之,為了完成『大東亞的聖戰』,為了確保省城的治安,也為了你們的融洽和睦,我想在乾杯之前,能滿意地聽到你們的回答。」
  偽省長同高大成驀地從兩側同時站起來。身軀肥大的高司令瞪圓那只獨眼想開口的時候,被他的對手捷足先登了。「首席顧問先生!」偽省長臉上投出諂媚的微笑。「我常說,只要有利於『皇軍』,有利於『皇軍』的事業,我個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至於鄙人跟高司令的關係,顧問如此關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後我們保證乳水交融,同舟風雨。……」
  「我是你顧問胯下的一匹馬!」高大成搶過話板,他怕偽省長把好聽話都講絕婁。「顧問的鞭頭指向哪裡,我就能跑到哪裡。顧問要認為海裡的月亮能撈,我高大成不脫衣服就跳下去。我管兩個師,從連長到團長,都跟我拉竿起來的,誰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們象兒子服從老子一樣地服從我。我常說,不管是八路軍還是旁的冤家對頭,要拆我的台,那是夢想。顧問只要看的起我,我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什麼時候看我不中用,你寫個紙條,我馬上滾蛋,」他瞥見多田偷瞧手錶,立刻剪短了話頭:「至於和省長的問題,我按照首席顧問的吩咐辦事,旁的沒啥可說啦。」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馬,多田也有這樣的看法:他認為偽省長是匹滑頭的識途老馬,輕車路熟時,揚鞭即走,路途坎坷時,揮鞭也不動。不要說肝腦塗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慮考慮。高大成是匹野馬,又踢又咬還容易把騎馬人摜下來。但真遇到勁頭兒上,狠抽他兩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賣命。重要的問題決定在馭手的本領,像他這樣神明的馭手呢,想到剛才他們所表示的,多田笑了,為自己的優異才華笑了。主子又是貴賓的這樣一笑,下首作陪的兩位文武官員,認為是千金難買的機會,連忙滿臉陪笑的舉起杯來。
  麻狼子團長隔著門縫看到他父親同顧問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調解關係的問題告一段落。進去報告;說開會人業已到齊。於是兩位文武大員陪同多田進入中廳。中廳到會的人雖然就座,但他們不曉得多田顧問提前趕到,更沒想到他們不聲不響地從休息室走出來,因而有的人信口開河,有的人喁喁私語。坐的也很不整齊。
  偽省長走在前面,也看到這種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說:「諸位同仁,首席顧問多田先生特來……」他的語音有點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嚴肅。然而,這話在高大成聽來非常不入耳,感到這種語音既叫人聽不清,又不能算是軍語,便前跨一步遮住偽省長的全身,伸直脖頸猛喊:
  「統統站起,立正——」他這一聲吼,意在表示日本顧問的尊嚴,表示有他們軍人在場應該顯示的隆重,也有意識地表示與省長的假斯文截然不同。他這大震人心的一聲喊叫,產生了多種效果:站在會場核心的軍官們,皮鞋克哧一響立正了,因他們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動姿式,——以致有不少的軍官屁股對著講台;距離高司令近的這夥人是偽省府的高級職員,他們平常多半是書獃子,太陽底下站久了要灼傷臉皮,辦公室打個茶杯都會嚇的心跳,猛聽高大成悶雷似的叫喊,丟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兩三張方桌;稅務人員中有一個日本胡起的過猛,手肘碰落鄰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滾轉到高大成腳下,高大成怕顧問看到不禮貌,乘勢一腳把它踢的無影無蹤。日本胡有邊是位戴金絲眼鏡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時撞了腦袋,急忙閃身歪頭,金絲鏡勾掛住身旁老科長的花白鬍鬚。即使這樣亂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誰也不敢動,一律保持著肅靜。靜的能聽見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話器的聲音。
  在這種情況下,聽眾們多麼希望首席顧問發點慈悲叫大伙坐下呢。可是,多田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他認為:他是來訓話的,被訓的不能坐下聽,特別是訓話內容裡還要傳達日本最高領導方面的意圖。聽眾只能立正受訓。高大成也沒體會到這些,他不斷清理喉嚨,等待多田什麼時候允許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時不見動靜,他和偽省長四目對射之後,像大小二鬼給閻王把門似的侍立在多田的兩側。多田並不關心兩位文武官員的表情和動作,甚至沒考慮到他們的存在。舐了舐口須,他開始訓話了。他的中國話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練運用中國的古典傳說,並富有東北方言的風味,若非不斷在語尾中出現「沙沙」「絲絲」的聲音,你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多田首先談到東條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號的演說。提起東條,多田表示:他個人只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而東條英機已是國際舞台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想當年他們在陸軍大學是同學,在關東軍憲兵司令部時,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說了這麼多,話板直轉到當前的國際形勢問題。
  「……首相承認:在德蘇戰場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這不影響大局。軸心國家強大無比,我敢保證,歷史會無言地證實我的保證:在不久的將來,大日本皇軍同希特勒總統的閃擊部隊在西伯利亞、在天山山脈會師。
  「你們都有眼睛,看吧!東北兵站基地、華北糧站基地,這是不敗之勢。不要聽信英美造謠,你們翻開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看看這兩個國家的行為,他們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實則把中國人民的鮮血當飲料。
  「我們在中國樹立的新政權大大的鞏固了,蔣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飯吃;蔣幫在日本銀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慮發還。要想抵抗,那我們日本皇軍伸出一個手指頭,可以敲碎他的頭顱。」他越說越激動,在激動時他反對任何紛擾,正因為這樣,他怒目拒絕了李歪鼻親自送來的咖啡茶。然而這終於使他作了個頓挫,他呼出一口長氣,說到共產黨:
  「蘇聯、中共,不論他們把自己的主張宣傳得多麼好,我可以保證,對你們今天到會的人說,是沒有好處的。但我們絕不能輕敵,要正視共產黨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頑強性;對付他們不是伸一個而是伸十個手指頭去抓他。為了這樣作,你們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單是在華北平原上,我們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餘座,遮斷壕長達一萬二千公里,相當中國六個萬里長城,約合地球外圍的四分之一。為什麼花費這麼大的勞動建築這樣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話,大日本皇軍要用全力對付共產黨。」提起共產黨,他忽然想起前夜鳴槍拒捕和殺死龜山的事。覺得沒家鬼引不進外祟來,說不定今天到會的人裡就有危險分子,不禁膽怯地悸動了一下。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臉色立刻猙獰了:「現在居然有人勾結匪徒到城裡製造騷亂,大日本皇軍絕不能忽視,大家亦有責任協助檢舉。遺憾的是:不少的人抱著混事吃飯的態度,對緊張的聖戰,充耳不聞;更可惱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產黨的熏染,說不定龜山經理的事件,同內部的偽裝分子有關係。我鄭重宣佈,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對破壞『東亞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彈的……」
  偽省長原打算在春節請顧問來講講話,藉以提高大家的情緒。他也準備顧問講完之後,自己煽風助火地說幾句。想不到顧問給大家來了一場威脅。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慫恿高大成說幾句。高大成是個表面粗野內心精細的人,自然不肯討這份無趣。何況多田馬上就要走,他只形式地又喊了一聲「立正」,喊聲比起初開會的時候,顯著少氣無力了。
  多田走後,乘著兩位文武官員送客的空隙,中廳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擠眼淚,打哈欠,偷吞黑藥丸。很多人伸手探腳打舒展。軍人解皮帶,文官吸紙煙,金絲眼鏡從老科長毛茸茸的鬍鬚上摘下鏡鉤,頻頻道歉。瓜皮帽盔又被一個武夫從牆角踢出來。會場出現了活躍的空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胡亂聊天。
  「今天的會開的不賴!吭?」說話的人是有意識的探聽旁人的口氣。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學問;光憑這口中國話就夠棒的。」
  「日本軍就是有辦法,不用說有希、墨那兩怪傑的聲援,單是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國的南洋的資源,可以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偽新民會的宣傳處長綽號魯大頭說的。他故意搖晃身軀,以便飄起胸前的桃紅領帶。
  「你沒看東條演說中寫的種種困難嗎?」高大成的第一團長關敬陶打斷了魯大頭的話。他認為魯大頭故意閉著眼睛顛倒黑白,有困難就說有困難,為什麼不抱正視現實的態度呢。
  「說真的,俄國人實在不簡單,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頂著干。」有人暗合著關敬陶的意見。
  「那有什麼不簡單的,斯城二十四個區,被德軍打下了二十三個,剩下的還不是釜底游魚甕中之鱉。」魯大頭又提出了反駁。
  「你翻來覆去講報紙登的官方消息,這些對小學生都不是新聞了。」關敬陶再次搶白了魯大頭一句。
  「你認為我們新聞處不知道新聞?不說罷咧,試問你們誰知道龜山先生是怎樣被殺害的?」魯大頭的話獲得了聽眾,立刻湊來十幾個黑腦殼圍擠著他的大腦袋,像一群屎克螂滾住個大糞珠。
  魯大頭見大家靜下來聽他的,故作機密地說:「龜山經理為什麼被害呢?我講出來,大家切不可外傳,這可是內部的絕密消息。龜山經理,專門收買解放區的糧食物資,共產黨認為這對他們非常不利,派來便衣隊混進城。晚間先在街頭搗亂,迷亂我們的視線;暗地裡派人包圍龜山私邸,殘忍地結果了經理先生的生命……」
  「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上次開會你向大家宣傳說:『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鄉生產了。少數堅決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槍鋸掉,曳著剩下的半截短槍,鑽到老山老岳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怎麼現在又有許多便衣隊混進城來呢?」說話的是偽省府的陳局長,外號「陳半城」,意思是說城圈裡的房產,有一半屬於他的。他本人一不讀書二不看報,至少有三年沒敢出過城關,除了每週上三個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他最害怕八路軍,只要誰提起八路軍,就像老虎要吃他一樣。他不願意任何人講說便衣隊進城的消息(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這倒不是同情龜山,主要是害怕臨到自己。
  「你們整天蹲機關聽謠言,就認為沒有八路軍,好說你啦。河裡沒魚市上看。不信你到溝外炮樓住兩天試試,海著哩。按說有八路軍也有好處,像今夜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該有八路軍來扔兩個手炮,大伙就提前散會回家過年啦。」關敬陶不單是討厭陳半城,也討厭今天的會議。他想起愛人在家等著他回去過年,心裡十分焦急,把滿腔不平,衝著陳半城潑出去。
  站在關敬陶身後的第一營營長,跟他關係至厚,生怕他們團長任起性來,還會談出一些不顧影響的話。他有意識地提醒說:「咱們莫談國事,我看剛才宣傳處長說的話,就不利『防諜』。今天是好日子,省長和高司令為了慶祝新年,大擺宴筵,咱們閒話少說,多吃為妙。」
  一營長的話,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宴會本身了。陳半城帶著不賠本的意思說:「說的對,把顧問這頓臭罵的代價,可著肚子吃回來。」留仁丹胡的稅務局長有風趣地說:「陳局長呵!你想可著肚子吃誰呢,這是狗吞雞巴自吃自呀。」中廳泛起一陣哄笑。偽治安軍第四團趙團長是商人出身,專會打算盤,他警惕大伙說:「你們笑什麼,仔細著出血吧。上級還能白請咱們,吃一個鐵雀,至少得出一隻耕牛。好好算一算,熬過今天晚上這一關,才知道當這一年的團長是賠啦,還是沒虧本。」
  銀環打定主意,直奔宴樂園的大門口。不等衛兵說話,她主動上前說:「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機要員,剛收到一份加急電報,我要親自交給省長。」
  「不行,不行!」衛兵甲粗暴地拒絕了。
  衛兵乙打量了銀環一眼,便說:「不是我們拒絕,上邊的事我們作不了主。」
  銀環說:「這與你們有多大關係呢?我跟省長很熟,進去就當面交給他啦!要是普通的信件,我何必親自跑一趟呢?」衛兵乙說:「本來可以給你傳稟一下,現在顧問正在講話,你到後門看看去吧,那邊有他們的隨員。」
  銀環繞到後門時,正趕上一群花花綠綠的女人向後門擁進,衛兵誰也不攔,她不明原因,也不敢冒失,還想用送電報的名義試一試,不料她剛走到跟前,還沒開口,衛兵向她朝裡擺頭說:「快進去吧!」她抓住這個機會,邁步緊跟進去。
  中廳燈火輝煌,多田還在講話,她從中廳夾道,繞過前面穿堂,這裡的服務員們正忙著預備酒菜,沒人干涉一個女人的出入,他們知道今天女客是很多的。銀環直接進入了賬房,賬房先生正同一個招待員開列清單,猛然看到銀環進來,誤認為是高吳兩家的眷屬,必恭必敬地問:
  「小姐!你有事嗎?」
  「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有事要麻煩你們。」她把準備好的信件拿出來。「這是上峰機關給到會軍政首腦人物的賀年片,煩你們分頭送交本人,能作到嗎?」
  櫃旁兩個人同聲答應:「願意效勞。」
  銀環把所有信件很整齊地放在一個托盤裡,叮囑那個招待員說:「酒菜上齊的時候,煩你把賀年片送上去,一定要作到,這是鈞部的指示!」
  銀環在這位招待員護送下,又從夾道繞至後門,正碰見高大成同偽省長送多田回來,銀環停住腳步,等他們進門後,才辭謝招待員走出後門。
  這對文武官員,倒是發現了銀環,但沒引起注意,一來覺著警衛森嚴,二則互相認作是對方的女眷,不便干涉。特別的原因是兩位大員陪著多田吃了很多涼菜,肚子咕咕作響,都忙著跑廁所,因而顧不上盤查什麼別人了。
  兩位大員急不擇路,進入伙房的廁所,這裡只有一個糞坑,雙方急不能待,便平分秋色,對著屁股蹲下,即使這樣,為了行將實現的發財迷夢,雙方進行著激烈的爭辯:
  「你兼了警備司令,弄到兩個肥缺,把腰包都撐破啦,我這個窮當兵的可餓著肚皮呢!」
  「一家不知一家,我跟『友邦』宦海五年,搭上了三頃好地……」
  「你別哭窮,我也不朝你打饑荒。咱們談正格的,今天這後半場戲咋唱?」
  「按照原訂計劃行事吧!」吳贊東提著褲子站起來。「原訂計劃,二一添作五,我沒意見。」高大成也站起身。「我要說清楚,今天到會的這兒十個保安團長和警備隊長,可得歸我整治整治他們。他娘的,這些傢伙,平素蹲在炮樓裡,作威作福,稱王稱霸。每逢下鄉『討伐』,總是不敢過夜。夜裡遇到民兵在煤油筒裡響兩掛鞭,硬說是八路軍放機槍,嚇的尿褲子。真正碰上八路軍的主力,哪遭兒不是姓高的給他們壯膽子。今天,沒說的,狗日的都得坐下來,老老實實打幾圈。」
  高大成說的打幾圈,是他的拿手傑作。每次他把這樣的牌手請到,一擺就是十桌八桌。說是打牌,高大成可不動手,每桌都有個「捧牌」的姑娘。按照規矩,每次是三家歸一——叫姑娘贏。贏錢多少就看姑娘的本事,打多少錢一鍋,鍋大贏的多,姑娘的小費也多。每當打風的時候,捧牌的總是討價:「每人出一千元的鍋。」打牌的其他三家往往還價,還價都用可憐相:「姑娘;我們是窮差使,可吃不住呀!」或是:「請你抬抬手吧,我那個城圈小,八路軍圍的緊,弟兄們吃小米都困難呵!」要不就乾脆說:「姑娘向高司令多加美言吧!我們兄弟三人,權當陪你坐一坐,共掏一千塊吧!」這就是高大成招財進寶的妙訣。一點鐘前,田副官電話裡叫姑娘來的越多越好,就為的這一手。
  高大成走出廁所,瞥見西休息室——他的臨時公館裡,閃動著不少油頭粉面的人影。他草草地結束了同夥間的談話,邁開大步,響著咯咯的馬刺長靴,像只貪饞的大狗熊,拱起身子急撲過去:
  偽省長轉過頭來,發現老跟班的向他點頭,知道是眷屬到了。一時精神抖擻,進入東休息室。
  這裡三姨太太早已等急了,看見她的貓面丈夫,第一句便是:「人家的牌手湊齊啦,你的算盤是怎麼打的?」
  偽省長鄙夷地說:「那種庸俗低級的調子,只有姓高的才能彈。至於我……」他向姨太太附耳說:「酒會開始的時候,你和少爺到宴席上坐一坐,認識的打個招呼,生人連睬也別睬,別等散席,就回休息室坐等,來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要是空鉤子呢?」姨太太很不放心。
  「哪能?哪能呢?十面埋伏,我預先佈置好啦。」
  她聽完話,眼裡冒出金花,彷彿從高空雲端裡悠悠降下無數笑臉,笑臉握著很多鈔票,直向他們母子衣袋裡塞,塞到無法攜帶時,她從幻想回到現實中了,抬頭用疑惑的眼睛盯住他,後者感到這種眼睛的力量,便說:「沒問題,今天的收入,完全歸你。」
  「光叫我當過路財神,再弄鬼搗棒槌可不成!」
  「哎呀!誰騙苦你啦,我的雛……」他想伸手擰她那脂粉塗有銅錢厚的臉蛋。
  「報告省長!」隨從秘書探進一顆臉色煞白的腦袋。
  「中廳裡發生事情啦!……」
  五分鐘前,中廳酒菜擺齊了。到會的人,急於等著開餐,有人饞的直流口水,眼巴巴瞧著休息室,等候送多田的那一對文武官員。這個時候,服務員笑吟吟地捧著托盤走進來。
  「端的什麼好吃的?」
  服務員說:「是賀年片呀。」
  「誰這樣早送賀年片呢?」
  服務員說:「是鈞部的指示,女機要員親自送來的!」他把銀環交代的經過說了一遍。
  「鈞部是誰家,怎麼送到這裡來?」麻團長覺得有些蹊蹺,上前抓過一封信,立刻拆開了。嗅到文件上的油墨氣息,他那有花白麻子的鼻孔,連續搧動著,眼睛盯住文件,從上至下連看了幾行。忽然他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驚呼:「哪裡是什麼鈞部的指示,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
  「共產黨的宣傳品?」大伙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呼。一時誰也不敢動彈,彷彿誰動一下,便立刻踩翻了地雷,馬上會引起爆炸。一會兒,有人頭腦清楚了,便說:「左不過是幾張宣傳品,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索性翻開看看。」這個建議被大伙無言地採納了。對著服務員的托盤,伸出幾十隻手,你搶我奪,百十份宣傳品,比賣「號外」還快,頃刻之間被搶空了。
  偽省長和高大成步入中廳時,有人正在高聲朗讀:
  蘇聯紅軍正沿著廣闊戰線,突破德國法西斯軍隊的防線,擊潰敵人一百零二個師,俘敵二十餘萬,繳獲大炮一萬三千餘門,向前推進四百公里。
  「聽這一段!」李歪鼻也開始念了。
    斯城紅軍殲敵三十三萬,俘中將少將十五名,生擒德國元帥鮑利斯。……
  「元帥被俘?你念錯啦!」偽團長關敬陶含著滿不相信的語調,從李歪鼻手裡要過宣傳品,看到朗誦人確實宣讀無誤,他自言自語地說:「鮑利斯,德國最著名的將領,第六坦克軍的總司令,希特勒總統前幾天才授給他元帥的稱號,難道這是真的?」
  李歪鼻又打開一篇,他罵罵咧咧地說:「這一篇是他媽的順口溜,共產黨文化低,只好弄這一套。我在外防的工夫,不斷看到這玩藝,詩不像詩,詞不成詞。不用對稱,不講平仄。」
  一面竭力菲薄,他又高聲宣讀了:
    正月裡來是新春,
  奉勸偽軍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園都在中國地,
  為什麼幫助日本鬼子屠殺中國人?
  西方的德國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東洋的日本小鬼還能鬧幾天;
  早打主意早盤算,
  事到臨尾後悔難!
  偽軍偽組織的人員有姓名,
  解放區對你們個個記的清;
  種瓜得瓜豆收豆,
  到頭來,黑的黑來紅的紅。
  ……………
  「你他媽的還念!」高大成上去給了李歪鼻個嘴巴,奪過宣傳品撕個粉碎,他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高喊:
  「這個會場裡有匪。田副官!叫警衛把前後門關緊,立刻搜查!」
  這一聲令下,跟隨高大成的軍官和警衛人員,立刻拉槍栓頂子彈,桌凳推翻,酒菜潑地,東西喝呼,前後奔撲,把一座「恭賀新禧」的宴樂園,霎時間變成廝殺交鋒的戰場,從室內到室外如臨大敵似地搜索了一遍。
  戰鬥勝利結束了,宴樂園的全體職工統統作了俘虜。
  李歪鼻挨了個嘴巴,已經感到冤枉,現在把櫃上的人都逮起來,他真急了。站出來為他們辯護,並說借用這裡作會場是省長同意的。
  偽省長心裡正盤算這件事,怕與自己有什麼瓜葛,偏是李歪鼻又提出他來,眼神一轉,他說:「李科長,你現在還是不說話的好,因為你是宴樂園的經理呀!」
  高大成聽到這句話,想到剛才是他大聲念宣傳品,立刻叫人把他綁了。並借這個原因把其餘的文職人員統統監視起來。
  稍一消停,宴樂園又變成臨時法庭,先審問伙友,大家異口同聲說是一位年輕姑娘送來的。高大成不願從這條線索追問,一則他認為女人做不了大事,再者後門開放女眷跟他有直接關係,便草草結束了第一審,把李歪鼻帶宴樂園全體東伙統統鎖在前院派人看守起來。接著第二審——輪到參加會議的偽職員。他們逐個受了人身檢查,職級低的不斷受到申斥和辱罵,隨身帶的金票或其他稀罕物件也被一掃而空了。
  深夜下兩點,宴樂園張開大嘴,把一群無精打采極端疲乏的局處科長吐出來。一個個緊皺眉頭誰也不說話,只有那位宣傳處長搖著大腦袋,出了口長氣:「好傢伙,這個新年,差一點兒沒被送到憲兵隊去過。還好,沒出大事,不幸中之大幸……」他習慣地摸了一下桃紅領帶,但領帶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人揪去了。


  偽省長吳贊東回到家,像被賣肉的剔了骨頭,渾身懶洋洋地連頭也抬不起來。想蹺腳叫姨太太給他拔皮鞋,瞥見她那氣的發青的臉色,便沒敢招惹她,自己脫下皮鞋,登上拖鞋,像倒樹一樣把全身扔到沙發上,緊閉眼睛,一聲不響。他一不是酒醉,二不是思眠,是在運用腦筋研究今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
  「你多田顧問是罵誰?是不是罵我?好!任你罵,這個鬼政權的事,反正誰也幹不好,無非閉著眼睛瞎混。呵!瞎混可不成,多田還說要肅正思想。」提起肅正思想,偽省長從內心裡打了個冷戰,像被花腳蚊子叮了一口。姨太太認為他發冷,拿件狐皮大衣給他蓋上。他睜眼看了看,沒有作聲。她火了:今天這個倒血霉的會,傷神惹氣,分文撈不到手,老東西回來還這般拿捏人。她一賭氣,先摔大衣,後扒襖褲,滾到床上,用紅綾緞被蒙住頭再也不理他。他知道她在生氣,往常遇到她生氣,他總得想法溫存她,現在他顧不了這許多,接著剛才的思路繼續想。想到多田說大日本皇軍不吝惜子彈那句話,「我佩服日本人說到做到的精神,刀砍吧,槍斃吧!可有一宗,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再說輪到我頭上的時候,省城裡混洋飯的人就十室九空啦。多田哪,多田,你說的是浪言大話喲!」他腦子裡得到這個滿意的結論,在沙發上翻了翻身。
  「哎呀,不好!」思潮裡滾來一個大的浪花,洶湧地向他衝擊過來,他驚呼出聲了。姨太太嚇的掀開緞被,一躍而起。看到他那凝神發呆的樣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罵了聲:「魔症!」索性脫掉內衣,頭朝裡睡了。
  偽省長驚呼的是宴會上散傳單的事。他把整個過程回憶了一番:「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婁,就是有縫的雞蛋啦。況且,不只多田這一面,還有共產黨這一面,不是嗎,他們已經直接攻到我的頭上。」這時候他想起從宴樂園帶來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搖撼睡在床上的女人:
  「喂!別生悶氣啦!快把那封信給我!」
  「什麼信?」
  「八路軍送來的。」
  「那有啥看頭,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裡。」
  偽省長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開床頭綠色台燈,戴上花鏡,信中字跡立刻清楚多了:
    ……你要知道,幫助日寇殘害中國人民,萬古千秋被人唾罵。他笑了,他笑信中的內容無力,跟日本人混事,挨罵算什麼,做官不挨罵,難把洋刀挎;曹操還主張:不能流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哩!信中接著揭露了他歷史中的罪惡,他衝動了:「對我寫信,為什麼辱及先人,罵遍子女,真真是豈有此理。」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靜了一會兒,覺得信裡含有內容,單是對他瞭解這樣多的情況就不簡單,又翻身從床下撿起那封信,繼續看:
    你認為是享樂嗎?不!出賣祖國、出賣靈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賤,生存是屈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錢物質上的所謂享受,也填不滿上述損失於萬一。
  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眼鏡的位置因搖頭滑動了,正了正眼鏡,繼續朝下看:
    我們全面分析過你的一切,認為你的地位並不穩固,也不安全。眼光短的看不遠,無遠慮者有近憂。你縱不為國家民族著想,也要為自己的下場打算。……
  最後這句話,打中了他的要害。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有一分鐘不為自己打算嗎?日本人佔領了平津上海,我看國家沒希望了,為了個人生活,就走了這條道路。以後太平洋戰爭爆發,南京的朋友告訴我說,汪精衛和蔣介石是明暗一條腿,就同他們掛上鉤,在華北百團大戰之後,又同高參議拉了一條線,這些都是為自己呀。現在,形勢擺的很清楚:日本人霸佔中國、佔領南洋這是一派;美國幫助蔣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蘇聯又是一派。不多不少整三派,三派有三條路線,需要三隻腳走。是嘛!狡兔還有三個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豬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動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驟然坐起,雙手上去捋住他的鬍鬚:「老東西,你說誰是老母豬?」
  「你聽的哪去啦!」他解釋並安慰了她之後,說道:
  「高參議不是幾次找我嗎?他再來電話,你給他規定個時間。」
  「又臭又硬的窮棒子,理他作什麼?」
  「這是北方的實力派呀!」
  「你到底一個閨女聘幾家?吃著日本飯,盼著蔣介石,又想投共產黨的機。當心些,跟著龐拐子龐炳勳隊伍過來的那個姓范的傢伙,已經到日本特務機關接洽好了,聽說他要當剿共委員會的主任啦!」
  「當個三條線起飛的風箏有什麼不好,適者生存嘛,好的舵手會使八面風呢。八路軍這一陣鬧的多歡哪,我得摸摸他們的底。」
  現在宴樂園裡剩下高大成和他的衛隊了。高大成躺在休息室裡,仰面朝天,頭枕兩個手心,左腿搭著右腿,獨眼盯住天花板。紅寶同他挨著腦袋作人字形躺著,胸前茶盤上放一盞黃色煙燈。在跳躍的燈頭上,她伸看焦黃的食指和拇指燒煙土,煙土從米粒小泡燒的開了花。她揉捻成半截粉筆長的煙泡,安插在煙斗上,用煙針扎個孔,吹了吹氣,自己試著先吸了個煙尖,然後肩頭碰了碰高大成:「給!別生氣啦,吹了這個吧!」
  高大成沒吱聲,張嘴含住煙槍,抽的滋滋作響。紅寶一面用煙針替他撥泡,等他快吸完的時候,乘勢說:「高司令,剛才你在火頭兒上,我也不好開口。說正格的,跟我一塊來的姑娘們,都是大大的好人。田副官都清楚。」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過話頭,他早同紅寶商量好了幫腔說情的。「她們都是好姑娘,司令,依我看把她們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扎花的,誰敢弄這玩藝兒。」
  「呸!你滿肚子大糞,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小田不敢作聲了。紅寶知道高大成喜歡奉承,變著法兒給他說好聽的,果然高大成有活口了,他說:
  「紅寶!本司令把面子賞給你,凡跟你一塊來的,我一概不追究。快把她們都喊來,給我捶捏捶捏。」
  紅寶同她的夥伴圍著高大成,卡頭,捶背,揉腰,捏手指頭。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腳拉叉地躺成一個「大」字,倒擰著兩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緊閉住那只頂用的眼睛,心裡叨念著:今天的傳單上有撲鼻的油墨氣息,一定是從內部印刷的,這就是說,城內有共產黨的組織,有他們的宣傳印刷機關,有通訊連絡人員,通訊人員有男有女,今晚散發傳單的就是個年輕女子。呵!……想到這裡,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掙開大家喊:「你們統統是危險分子,給我滾開!」她們並不理解他這時的心思,一個個嚇的變貌失色。小田連忙向紅寶使眼色,紅寶乘此機會領著她的夥伴離開了宴樂園。
  高大成並不關心她們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長。
  剎那間,一個年近六旬、小頭窄臉佝僂腰的人,身著長袍馬褂,一腳輕一腳重地走進來。
  「你說,怎麼辦?」高大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沒錯兒,剛才我跟商會會長談過,出事說出事,辦事說辦事,人頭落地,大伙也得掏錢。」
  「你肐膝蓋上釘掌——離了蹄(題)啦!糊塗……」
  平時副官長在高大成眼裡倒是個諸葛亮。他生在清朝的科舉制度時代。先習文,學八股,多次縣考不中,是望進的同生;後改習武,學兵法,練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舉重時被石頭砸了腳;以後學中醫,賣炮藥,捎帶著相面算卦看風水。高大成還當土匪時,就把這位風水先生吸收入伙了。起初人們喊他師爺,以後隨著偽軍幾次改編,升到副官長。高大成對他確有幾分敬重,剛才本想罵他糊塗蟲,因為敬重,話到嘴邊把蟲字嚥回去。
  副官長挨了申斥,臉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軍送給高大成那封親啟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給你聽嗎?」他從衣兜裡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豎,眼睛睜圓,把煙燈一推:「快給我燒掉那勞什子!」
  副官長二次碰了釘子,心裡更慌了。「有話照直說呀,幹麼攥著拳頭叫人猜?」畢竟他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識到高大成是思謀今天出事的後果和責任,便獻媚地說:「高司令!你是擔心目前的吉凶禍福吧!不要緊,今天夜裡諸神下界,求神問卜最靈驗,我給司令爻一卦。」
  「我還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紙裡包不住火,多田總會知道的。那時節,人是咱們抓的,官司是咱們審的,兇手沒找出來,他當省長的倒躲了個乾淨,這一盆稀屎還不扣在我的頭上……」高大成故意把話說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會的。宴會是兩家召開的,有責任兩家擔負。我看懂了吳省長的意思。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個替死鬼。我回頭找咱們麻團長合計合計,把問題一古腦兒推給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問罪,那就太便宜啦。你跟前來。」他終於向副官長小聲說了他的全部計劃。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見。」副官長的話口有些猶豫。「我擔心吳家根子硬,不好拱動,再說剿共委員會的范大昌主任新到職,會不會跟咱們一個鼻孔出氣呢?」
  「范大昌離開咱們的槍桿,他能開展工作?都像你這般猶豫,那顆警備司令部的大印,什麼時候姓高呢!」說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長。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統統帶回司令部去。


  偽團長關敬陶的家,住在紅關帝廟以北,地名叫北溝沿。從西城流來的水,灌入這條溝。溝長一華裡,橫架兩座木橋。橋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個烏黑大門連著一所小三合院,就是關團長的家。本來軍官有官家幾幢樓房當宿舍,他們為了尋求僻靜,特意搬到這裡的。
  關敬陶懷著懊喪疑慮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門,沒人答話。用手電照了照,發見門未上閂,只是門頂上用插銷撥住。他身形高,踮起腳尖把插銷撥掉。進院之後,又輕輕關了門。屋裡有燈光,隔窗玻璃一瞧,他愛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雖知道她是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諒她。進屋後,脫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鋪上。
  她驚醒了,看到丈夫的臉色,知道又是從外面生了什麼氣。她無聲地走過去,幫他掛好大衣,寬了外衣,擰一把熱濕毛巾遞給他擦臉,替他拔去長筒高皮靴,打了洗腳水,親自給他洗淨雙腳,放好拖鞋,最後端來一杯可口的香茶。關敬陶像往常的煩惱時候一樣,本想從老婆身上撒氣,偏是老婆在這時候,伺候的特別周到,使他狗咬刺蝟沒處下嘴。陶小桃確實對他有一百個好,在歷史上對他也有過很大的恩情。
  在蘆溝橋事變的那年暑假,關敬陶在北京讀大學二年級,平津陷落敵手,學生們紛紛離校,他也隨著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龍公寓,每月房飯費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裡匯不來款,手裡的錢花一個少一個,他心裡十分焦慮,每天四處打聽消息,希望時局有所好轉。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軍用汽車填街塞巷,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憤。這天回到公寓,聽說很多同學離開北京,奔赴抗日前線,二龍公寓裡有一批同學要走——他們是投奔共產黨去。他對共產黨一點認識也沒有,自然不想去。怎奈大家異口同音說北京呆下去危險,便也想著離開,湊了最後的零錢,跟同學一起買了車票。他想:先跟大伙上天津坐輪船奔青島,然後設法回河南老家去。臨行前日,大伙都去推頭,為的是化裝商人改變學生的身份。他跟同學一塊到了理發館,連問也沒問就推光了。同學們發現後告訴他說:我們都是帶墊推,頭髮槎留的長,你這禿光光的,日本人查問時准說你是學生改扮的。他心裡既害怕又難過,萬般無奈,硬著頭皮跟大伙到了車站。車站謠言更多,說從北京到天津這一段要經六次大檢查,檢查出有嫌疑的人來,立刻拉下火車去槍斃。聽到這些話,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裡沉不住氣了,想遲走幾天,等頭髮長長些。決心下定後,跑到車站退票,從人山人海的旅客擁擠中,好容易湧到票房窗口。他把票先遞進去,高聲申訴情由,剛說了兩三句話,那張票從小窗戶裡飛出來。
  「不退也罷,豁著我這顆腦袋,趕車一塊走!」他想著急忙俯身撿那張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隻皮底鞋踩住了。抬頭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個人拿走了。他看準這兩個傢伙的相貌,不顧一切地追出去。搶票人又從一位年輕女人手裡奪皮包的時候,他趕到了,伸手幫助女人。「你們偷我……還搶人家……」他的罵聲未落,頭部遭到鐵器猛擊,立刻昏了過去。
  他躺在二龍公寓,迷迷糊糊地過了四五天,照顧他的是給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給他煎湯熬藥並付出醫藥費。他身體好些了,知道淨靠這個窮家姑娘不是長久之計,便決定由北京南下,追趕中央軍。他想:只要中央軍能被他追到,無論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灑淚告別了陶小桃,沿平漢線步行南下。他在後面追趕,國民黨軍隊在前面撤退,總是趕不上。他的拗脾氣來了,不吃飯不睡覺也要趕上。這天他咬著牙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趕到定興城。然而這一天國民黨軍隊撤退的成績,又創造了驚人的記錄。在著名的逃跑將軍劉峙率領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里。為這件事,日本人都為他出了號外。關敬陶追趕中央軍的幻想被打破了,討飯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過日子,舅父掃馬路,她拆洗衣服,兩人住在一間僅能容身的小矮房裡,添上關敬陶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還是說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敵人搜查單身漢,登記戶口。他住不安生,急於找個職業。恰逢漢奸齊燮元登報招生,他便考取了偽清河軍校。他具有大學文化程度,又有兩次集中軍事訓練的基礎,畢業之後,見習三個月,就擔任了連長。連續配合鬼子「掃蕩」中,他的連多少佔了些便宜,八路軍在反掃蕩中間,靠山邊所有敵偽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堅持了三天兩夜終於保存下來。為此曾受到日本華北派遣軍的獎勵,並提升為營長。這時他才同陶小桃結婚,為了紀念她的好處,他由原名關金濤改作關敬陶。一九四二年偽軍擴大,他當了團長。在高大成所屬這一批偽軍官中,他打罵士兵比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賭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並按照她的願望,搬到清靜的北溝沿來。……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興,不願意過早打擾他,等他舒適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窩的時候,才問:
  「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
  他把宴樂園的事從頭到尾向她說了。像平素一樣,無論軍政大事或身邊瑣事,他只要高興,對她毫不隱瞞。
  「怪不得……」她微微浮腫的眼睛透著驚奇了,伸手從沈頭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記了,咱家裡也有這樣一封信。」
  「快給我燒掉它!不!讓我先看一下。」他從頭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說,「燒掉吧!都是八路軍的宣傳品。」
  「宣傳品怕啥,人家不是說八路軍會宣傳嗎,看看又怎麼的?信後面那三句話,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說人家,自己管自己,我們別沾八路軍的邊。別管他們說的天花亂墜。」他回憶了宴樂園的經過。小聲說:「咱們是騎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錯一點腳步兒,得了呢!」
  「這封信送的可蹊蹺啦!」她把信塞往火爐的時候說。
  「是呀!這封信是怎樣送來的?」他忽然想起這是個重要問題。
  「十二點前,左等右等,你總是不來,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罷咧,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沒有你怎麼成。電燈亮的我眼暈,鐘擺嘀嗒的我心煩。我走到院裡想清涼清涼,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亂,便坐在花池旁邊那冰涼的石凳上。剛一定神,聽見輕輕推門,我想是你回來了,忙去給你開門。剛走到門洞,發見有人隔著門縫往裡遞這封信。我咳嗽了一聲,送信人扭頭就跑,透過門縫一望,那小傢伙邁著靈巧的快步,呼咚終地跑往橋南,我估摸著是個女孩子。……」
  「又是女孩?……」關敬陶沉思了許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結論。按照平日的見解,他說:「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門,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產黨夠多危險,偏有很多人跟他們一塊賣命,甚至是年輕輕的女孩子。這個世道,唉!咱們操這個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鑽被窩,呵!你再唸唸信上的那三句話。」
  「……你是中國人不?你腦子裡有沒有祖國?你就甘心侍敵賣命。」小桃小聲念叨著。
  小燕跟銀環學說了去關宅送信的危險經過,銀環安慰她又鼓勵她,並給她介紹了在不同場合散發傳單的方法。同時把去宴樂園的經過也學說了一遍。楊曉冬在一旁聽完銀環的話,心下很為驚異。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溫厚老實,甚至單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沒想到她竟敢在如此眾多的敵人面前,不聲不響地作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對她的印象不知不覺中更加深了。其實,銀環幹這項工作很有經驗,受地方黨領導時,曾經多次散發傳單,有時直接交到本人,有時竟在公開場合散發,由於掩護的巧妙,從來還沒出過漏子。
  楊曉冬他們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街頭上陸續出現了真正送賀年片的人,大家鬆了口氣,都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歸途路經奎星閣,韓燕來把剩餘的宣傳品統統要到手,他說:「你們前頭走,我要來個飛機散發傳單。」見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著奎星閣低聲說:「我小時候逢年過節,淨到奎星閣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層樓。輪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從六樓窗戶探出身去攀到閣頂。同伴們眼巴巴地望著,誰也不敢上去捉。閣頂橫脊上插著一列小小的三股鐵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劃破肉皮。現在我想把傳單掛在鐵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風,傳單一張一張地從空飄落,飛滿全城。人們看到天空飛這玩藝,還不說共產黨派飛機散發傳單呀。」
  楊曉冬覺著燕來說的很新鮮,決定走慢點等候他。燕來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鐘,他就完成了任務,趕上大夥一同回到西下窪。
  現在剩下的是善後工作了。楊曉冬說:「五天以內,停止活動,也不出門,坐看敵人的動靜。」並叫銀環連夜離開西下窪。銀環收拾停當要走的時候,韓燕來見她提著油印機,便主張用車送她。一經大伙研究,覺著裡邊有問題,因為送人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車的呢。
  銀環看這問題不好解決,便說:「我自己可以單獨回去,提包份量還不太重,正好趁著又響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說:「你自己走倒行,可誰知道你出事啦沒有,還是我送你一趟。」
  楊曉冬說:「就是小燕送也有問題,她回來的時候,如果碰上空中飛傳單,也是麻煩事。」
  「都這樣蠍蠍蜇蜇的,什麼事也別辦啦!」韓燕來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車送銀環去。由於抖勁過猛,嚇的房樑上的鴿子連著咕咕了好幾聲。
  楊曉冬眼睛一亮說:「小燕!不是常誇你的鴿子嗎?」「對了!」小燕懂得楊曉冬的意思,馬上搬凳子攀上吊簾,把雪裡白掏出來,二話不說,就往銀環的懷裡塞。
  銀環見小燕遞給她這樣個暖突突的東西,一時有些糊塗,小燕在她耳邊小聲叨念了幾句,後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來。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陣緊過一陣。西下窪一帶,像受到感染一樣,也嗶嗶剝剝地響起來。不管鞭炮怎樣響,韓燕來因為連夜沒睡好覺,早已呼呼地入夢了。小燕心裡有事不肯睡,楊曉冬剛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來跟著,楊曉冬沒阻攔也沒同她說話,兩人輕輕出門,慢扶木梯,登上房頂。
  天空裡青悠悠灰濛濛的,有的是雲,有的是硝煙氣,四下裡鞭炮在繼續響。沉悶的大乜燈炮響的象敲大鼓,彷彿響過之後就鑽到地下去。二踢腳打到天空,響音象炸雷。風刮著撕碎了的鞭炮紙片,帶著火星和藥味從空中飄落下來。
  楊曉冬站在房頂望著東方,陷在沉思裡。小燕突然手指著天空發問:
  「楊叔叔,你看今年收什麼?」
  「你說的啥呀!」楊曉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饒有興趣地說:「爸爸活著的時候,常說,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東天邊露什麼顏色,當年就收什麼莊稼。銀白色收棉花,金黃色收谷子,鮮紅色收高粱。……咦!」她急劇地拉住楊曉冬的襖袖,高興地雙腳跳起來:「楊叔叔!看到沒有?東邊冒天雲裡,雪裡白飛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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