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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亂哄哄的茶園裡,坐滿了人。穿西服的,穿軍服的,穿長袍馬褂的顧客,不斷地進進出出。這家設備舒適的高級茶園,向來是座無虛設的。每當星期天,更是擁擠不堪。到這裡喝茶的,不僅有嗜愛品茗的名流、社會聞人和衣著華麗的男女,還有那些習慣在茶館裡瞭解行情、進行交易的掮客與富商,政界人物與銀行家。喜歡在渾濁的人潮中消磨時光的人,也在這裡約會、聚談、互相傳播瑣事軼聞,縱談天下大事。那些高談闊論,嘻笑怒罵的聲音,加上茶碗茶碟叮叮噹噹的響聲,應接不暇的茶房的喊聲,叫賣香煙、瓜子、畫報、雜誌的嘈雜聲,有時還混進一些吆喝乞丐的罵聲,溶匯成一片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鬧市氣氛;和那牆頭上冷落地貼著叫人緘默的「休談國事」的招貼,形成一種奇怪的對比和諷刺。
  此刻,在紛雜的茶座之間,有兩位顧客,正靠著一張精巧的茶桌,對面坐著。一個是戴墨框眼鏡、穿咖啡色西服的李敬原,另一個穿藍長袍的是許雲峰。他們混跡在人海般的茶園裡,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這種環境,正是地下工作者常常用來碰頭和商談某些工作的好地方。
  昨天晚上和甫志高分手以後,許雲峰到沙磁區委書記家裡過了一夜,和他交換了意見,部署了有關人員的轉移計劃。今天一早,沙磁區委書記便趕往沙坪壩去了。九點正,許雲峰來到新生市場內的這座茶館,準時會到了幾天前約定在這裡碰面的川東特委的李敬原,馬上向他匯報了昨晚上到沙坪書店時發現的危險,以及和甫志高談話等情況。李敬原聽了也感到意外,並且認為情況的確嚴重。
  桌上擺的五香瓜子,已經嗑了不少。老許的手指輕敲著茶碗,外貌頗為悠閒地喊茶房來衝開水。
  茶房來了。李敬原慢慢放下手上的《商務日報》,漫聲說道:「我看,金鈔還要看漲,這個比期,頭寸硬是緊得很咧!」他的聲調和旁座面紅耳赤地爭論行情的喧嘩夾雜在一起,顯得十分和諧。等茶房衝過開水以後,他才習慣地摸了一下眼鏡,耳語地告訴老許:「今早上到區裡去,發覺他們在轉移!原來是你連夜關照的,這很及時。」
  許雲峰點點頭,也低聲問道:「區裡發現了新的情況嗎?」「陳松林大概脫離危險了。」李敬原沉著地說:「區上發現,深夜裡沙坪書店附近出現過形跡可疑的人……」
  李敬原說這話時毫無表情,然而目光卻犀利地在鏡框裡閃動。「照你剛才談的情況看來,敵人昨晚上果然動手了,這一次真是危險!」
  「劉思揚沒有出事吧?」
  「不知道。」李敬原說:「回頭我設法和他聯繫一下。」
  一個書販搖晃著手上的畫報,穿過人叢,李敬原摸出打火機,從容地點燃紙煙。
  「嗨,來一本新到的《Life》?看,《明星畫報》!昨天才出版的上海《密勒氏評論報》……」
  聽到李敬原談的情況,許雲峰對目前的形勢感到更加嚴重了。對敵情的正確判斷和及時防止了破壞,並不能使他高興,相反地,他感到內疚。把備用聯絡站交給甫志高管,這是一種不應有的疏忽。過去雖然發現甫志高的許多毛病,但今天看來,對他的問題還是認識不足,這種人,即使一時有再好的表現,也是不能相信的。許雲峰瞧了一下李敬原,他正吐著濃煙,仍然是那樣的從容鎮定,使許雲峰明顯地感到:不管風浪再大,他永遠也不會張皇失措的。
  茶館裡人來人往,經常打斷他們的談話。他們並不覺得厭煩,反而感到安全。嗑著瓜子,等書販過去以後,李敬原再次說話了。
  「昨天市委開會研究當前工作。老石同志傳達了中央最近的指示……今天我本來想向你傳達的。」
  許雲峰明白,李敬原談到的老石同志,是指前些時候去向南方局請示工作的,地下黨川東特委書記。敵人處決縱火特務以後,最近兵工廠又在醞釀新的鬥爭,因此,許雲峰沒有出席這次市委會,也沒有見到剛回重慶的老石同志。有關的重要指示,老李此刻是無法傳達了,因為他們必須首先研究如何對付突然發生的敵情。
  「有個情況值得嚴重注意。」李敬原丟開煙頭,聲音更輕了:「市委認為敵人成立偵防處以來,採取了許多對我不利的行動……在會上老韋同志報告了一個從內線獲得的重要情報:中美合作所的美國特務顧問處不久前改組機構,新派來一名准將級的國際間諜……從某些跡象來看,這位『客人』已經接近了地下黨的組織……」
  「胃口不小嘛!」許雲峰嗑著瓜子,冷靜地笑了笑,閒看著走過身邊的叫賣瓜子花生的小販的背影,緩緩說道:「這倒是一場國際鬥爭咧。」
  「正是如此!」李敬原肯定地點頭。「把書店的事件,和新來的『客人』的活動聯繫起來一看,更證明這是對方有計劃的行動!」
  雖然話說得很輕很輕,可是,兩個人都在眼色裡道出了它的嚴重性。
  許雲峰的思想飛快地發展著,他立刻聯想到昨晚上小陳談的重要線索:黎紀綱這個危險人物,突然冒雨在書店出現,並且叫走了鄭克昌,這就是敵人動手的徵兆!老李說的深夜裡在沙坪書店附近發現可疑的人,便是鬥爭的明朗化!一個危險的感覺立刻在腦子裡閃過:說不定美蔣特務已經趕到前面去了!許雲峰的思路一轉,擔心地說:「要是甫出了事,就討厭了。」
  「這個人還有一件很不好的事。他居然假借你的名義到處借錢,說是你要他辦刊物……成崗拒絕了他,他甚至大吵大鬧,誣蔑成崗不執行決定!」
  「啊!」許雲峰簡直沒想到,甫志高竟會到和他早已斷絕組織聯繫的、自己過去的交通員成崗那裡騙錢。他的眉頭猛然聚成一條線,「這,證實了我的看法!這人很危險。」
  老許端起茶碗,又放下了。昨晚上他和沙磁區委書記一湊情況,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區裡幾次想調動甫志高的工作,他都借口熟悉經濟工作,不願放棄銀行裡的職位。最近幾個月,他忽然積極起來,不但樂意兼任書店經理,而且要求過問學運工作。他想擴大書店,提高自己的地位,並且借此插足到文化界去佔據一塊地盤,解放以後向黨討價還價。許雲峰喝了一大口茶,回頭問道:「老李,你說他的個人主義,發展到了什麼程度?還有點自己人的味道嗎?」
  「利令智昏。」李敬原吸著煙,神情十分嚴肅。「他想辦刊物,當然有人送給他主編,他想擴大書店,又給他送店員!這種人,不僅今後不能容忍,現在就應該……」他的手堅決地往桌下一切,做了個示意的動作。
  「對。」老許點點頭。「立刻割斷組織關係!車票已給他買了,事情交代完,要他今天就離開重慶。」
  「你昨晚上沒有嚴厲批評他是正確的。」李敬原以他素來有的毫不容情的態度說道:「這種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批評毫無用處,大敵當前,只能斷然處置。」
  老許放開了思路,答道:「這是一次教訓,當然,也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現象。十年,二十年以後,這種人還不一定能絕跡!」說到這裡,老許的眉頭一皺,不安地說:「書店事件,聯繫到『客人』們的活動,我們考慮一下,還有什麼漏洞?萬一老甫昨晚上回家去?」
  「對這個人來說,完全可能!」李敬原忽然問道:「你和他約在什麼地方見面?」
  「心心咖啡店。」
  李敬原深思了一下,不安地說:「離這兒太近了……」「對,我們馬上換個地方再說!」老許略想了一下,雖然他和甫志高約定在附近的咖啡館裡碰面,但是前些時候,他曾和甫志高在新生市場門口約會過一次,萬一有什麼意外,甫志高是有可能東鑽西鑽找到這個地方來的。老許看了看李敬原贊同的目光,立刻喊道:「茶房,收茶錢!」
  李敬原覺得老許根據新的情況,機警地作出這個謹慎的決定,是完全必要的。老許可以等甫志高到約定的地點以後,確定沒有危險才進心心咖啡店去。茶房走過來了,老許取出錢包,正在付錢。李敬原摸出打火機來,可是煙盒已經空了。
  他告訴老許說:「我先去買包煙,在茶園門口等你。」
  許雲峰付過茶資,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他隨手撿起茶桌上的報紙,正要起身。可是這時,李敬原突然回到桌邊,低聲喊道:「老許!」
  許雲峰抬頭,正遇到李敬原不安的眼色。
  「外邊有便衣特務!」
  許雲峰扭頭向外察看,只見茶園門口,人叢裡夾雜著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再往門外一望,一眼看出:便衣特務封鎖了商場的所有通路。許雲峰猛然見到甫志高守在門外,領著兩個陌生人正要擠進茶園。他知道情況不好,便兩手按住桌沿,低聲地神色不變地說:「老李,馬上通知轉移,甫志高叛變了!」
  李敬原側目斜視,也清楚地看見敵特的搜索圈正向商場內緊縮過來。情勢十分緊迫、危險。憑著他多年在白色恐怖中出生入死的經驗,他斷定,如果處置得當,即使面對再陰險的敵手,也不是完全沒有化險為夷的可能。許雲峰無比堅強、果敢、鎮定的神情,更加強了他試圖以萬分緊張的瞬間尋找突然脫險機會的決心。李敬原毫不遲疑地說道:「我們走!」
  這時,特務已經阻住了進進出出的人,開始清查叛徒供出的許雲峰。
  「來不及了。」許雲峰把茶碗推向一邊,急速地交代著:「甫志高不認識你,你趕快走。通知區委、成崗、劉思揚……還有小余,所有甫志高知道的人全都轉移!」
  靠近他們的旁門邊,緊守著便衣特務。甫志高已擠進茶園,卑鄙的目光,在人叢中逡巡著,漸漸轉向許雲峰這邊。「請不要為我擔心……」許雲峰又補充一句:「你走,從旁門出去!」
  「我們一定設法給你取聯繫!」李敬原退後一步,沉著地說。
  許雲峰丟開報紙,從擁擠不堪的人叢中站起來,彷彿一點也沒有發現危險似的,緩步向甫志高走去。直到叛徒卑劣的目光對準了他時,許雲峰才不慌不忙地高聲招呼道:「甫志高!你來了?這邊坐吧!」
  立刻,所有便衣特務的目光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突然從人叢中出現的許雲峰身上。
  李敬原從容地離開茶桌,和進出的人群一道,從旁門的幾個正全神注視著許雲峰的特務身邊走過,出了茶館。他在門邊,又回頭望望許雲峰的背影,雖然臉上毫無表情,可是親眼看見多年戰友的喪失,這種痛苦是任何人也無法忍受的啊!他的眼睛潮濕了,視線也模糊了,終於懷著沉重的心情,通過特務林立的警戒線,大步跨出了新生市場。
  快十點鐘了。星期天不上班,廠裡靜悄悄的。成崗還在緊張地印刷,剩下的紙,慢慢在減少,減少……他得趕快印完,李敬原會準時派人來拿的。
  終於印完了最後一頁。這一期消息很重要,收復延安的戰報,是李敬原那天晚上興奮地寫的蠟紙。成崗記得,當他和李敬原一再讀著這條消息的時候,兩個人激動地談論著勝利和即將出現的更大勝利,通夜不眠,直到天明,澎湃的心潮一直無法平靜。
  這時候,成崗才感到頭有些發昏,腰、臂都麻木了,從鏡子裡看出自己的睛睛熬得通紅。他已經一連熬過兩個通夜了。
  把印過的蠟紙堆在一起,擦燃火柴燒掉。接著,他把印好的紙一份份清理攏來。這期《挺進報》,有五頁,一共是兩千五百份,他還得趕快工作,才清理得完。他相信,收復延安的勝利,一定會給群眾帶來最大的鼓舞,給還在妄想擴大軍火生產的敵人以最沉重的打擊。
  附近有人在講話,也許是廠裡的工人吧?成崗來不及多想,他得加快速度,趕緊工作。
  隔壁,從寢室裡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接著,就聽到媽媽慌張的聲音:
  「成崗不在家,鑰匙他帶走了!」
  媽媽的聲音很大。她從來沒有這樣大聲講過話。大概是希望讓兒子聽到。成崗一驚,突然站起來。他明白這是出現了敵人!在這時候,要想保全印刷機關和印刷品,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逃命,也許可能,但他不能這樣,也根本不想這樣。此刻他需要作的,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能讓來找自己的同志和黨的組織受到任何損失!他立刻拉開夜裡用來遮燈光的窗簾,然後輕輕推開了窗戶,把一把經常放在儲藏室裡備用的掃帚,小心地掛到窗口外面的那顆釘子上去——有了這個暗號,來找他的同志,遠遠地就可以發現危險的警號,不會再進廠裡來。
  隔壁,有人正在用力打門。
  掛好掃帚以後,他放心了一些,危險再不能威脅黨和同志們了。他回頭看看,決定在敵人破門以前離開。可是,不能把黨的文件留給敵人,他轉回身來,又把《挺進報》全部捆成一捆,挾著報紙,縱身跳上窗台,想從樓口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了,兩分鐘以後,就可以躲進工人宿舍,敵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站住!」
  「不許動!」
  喝叫聲從四面傳來。晚了。工廠已經被包圍,樓底下佈滿了特務。成崗只好退下窗台。這時,小門已被猛力擊破。成崗轉過身來,幾支手槍對準他的胸膛。
  「哈哈,你是成崗,許雲峰的交通員『同志』?」成崗咬著牙,沒有講話。
  一個特務衝過來,死力奪下成崗挾著的《挺進報》。「這是什麼?啊,《挺進報》!」特務根據叛徒甫志高講的材料,只知道成崗是許雲峰過去的交通員,卻沒有想到,在這裡竟僥倖地找到了《挺進報》。
  「啊,《挺進報》找到了!」幾個瘋狂的匪徒,不約而同地叫囂起來。
  成崗的心緊縮著,十分難過。
  「廠長先生,我們可找到《挺進報》的老巢了!」又是幾個特務跑進來,他們任意翻閱著《挺進報》,粗暴的手,把成崗用心血印出的紙張,拋得滿地都是,胡亂踐踏著。成崗望著這群突然出現的匪徒,心裡一陣陣地絞痛。兩個特務搜查了成崗全身,然後把他帶出門去。這時,守在門邊的白髮蒼蒼的媽媽,突然撲上來,抱住成崗,指著特務怒罵著:
  「你們先殺死我吧,我兒子不能給你們糟蹋!」
  特務拖成崗,成崗屹立不動。一個匪徒伸手去抓媽媽的衣領。
  成崗吼叫了一聲「你敢!」特務的手縮回去了。「媽媽,你放開手吧,不要擔心我!」成崗感到口乾,話說不清楚,他還是安慰著媽媽。
  媽媽用勁抓著特務,沒有鬆手。她怎能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讓匪徒抓走?她淚如泉湧,傷心地哭出聲來:「是死是活,我們母子都在一起!」
  幾個特務茫然地望著成崗和他的媽媽。
  「崗兒,你等著,我去拿點換洗衣服,一道走!」媽媽激動地說:「這一去,不是一天兩天……要受罪,媽和你一齊受!」
  成崗貪婪地望著母親的身影,直到她轉進房間。他在心裡喊了一句:「再見了,媽媽!」
  成崗轉身過來,看見特務還呆立著,就大聲喝道:「走!站著幹什麼?」
  他邁開步子,走下樓去,一群特務,連忙跟在他後面。
  兩個便衣特務,偷偷地躲進成崗的寢室,像獵狗似的等待著,妄想捕獲更多的人,可是成崗在臨危時掛出的信號保衛了黨,見到他懸掛的掃帚以後,再不會有人到這裡來了……廠區裡出現了一群工人,阻擋著特務的去路。
  「讓開!」特務咆哮起來。
  「把廠長放了!」
  「打死你們這些狗特務!」
  成崗聽得出來,儘是熟悉的工人的聲音。
  「快點讓開!要開槍了!」
  工人群眾,毫無畏懼地擁上前來。
  「把廠長放了,聽見沒有!」
  「向後退,快!」一個為首的特務搖著手槍,指揮著。在成群工人的怒吼聲中,根本不敢開槍。
  特務擁著成崗,趕快從小路逃走。
  「……廠長被抓走了!」
  「快追!」
  「快!打死狗特務!」工人一齊向輪渡碼頭跑去。特務躲過工人,跳上了停泊在巖岸邊的一隻暗藏的汽艇,立即開動起來。汽艇駛到江心,特務們還在喘息。上船以後,成崗趁特務們喘息未定,弄鬆了背後的繩索。他輕輕地抽出手來,看準機會,突然往前一跳,對準面前那個提著手銬的傢伙,朝鼻樑上狠狠一拳,接著,一個箭步,撲到船舷,一縱身朝江心便跳……幾隻手,瘋狂地抓住成崗的衣襟,使他來不及跳下江去。他掙扎著,盡力想推開橫在胸前的船欄杆,喉嚨熱得要冒煙了。回過頭來,眼前是一群狼樣的野獸。成崗立刻轉過頭去,固執地抓住船欄杆,像一隻落進陷坑的獅子,憤怒地望著一江渾濁的流水。
  下了公共汽車,成瑤匆匆忙忙地向中山公園走去。她盡量沉住氣,有時又不自然地回頭四顧,怕背後跟著「尾巴」。她不知道誰要找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從在學校裡接到秘密通知時起,進城的路上,她一直默念著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唯恐忘記了或者錯過了找她的人。她的情緒有些緊張,因為她對地下工作,還缺乏經驗。
  她走在公園裡濃蔭遮蔽的林蔭道上,心裡不住地告訴著自己:「假山後面,第三條石凳。記住,第三條!」前面就是假山了。她一條一條數過去,眼前不遠處,就是第三條石凳。成瑤謹慎地看看,石凳上果然坐著個人,可是,報紙遮住了他的臉,能看到的,只是那身灰綢夾袍和黑呢便鞋。這個人是誰呢?成瑤四邊環顧著,看著沒有人注意自己,便走了過去。她正盤算著,對這個陌生人怎樣開口時,正好看報的人,放下了報紙,和成瑤打了個照面。
  「啊!李大哥!」成瑤高興地叫了一聲。找她的人,正是二哥的好朋友李敬原。
  「瑤妹,你怎麼這樣慌張?」李敬原遞了塊手絹給她,讓她揩揩汗。
  「你不曉得,汽車擠得要死!」成瑤掠了掠額上的劉海,「差點還趕不上呢!」
  李敬原微笑了一下,慢慢站起來,帶著成瑤離開林蔭路,在公園裡散步。他默默地走著,過了好一陣也不講話。成瑤自然不清楚李敬原的心境。她等了一陣,不見李大哥開口,心裡難免有些納悶。既然從沙坪壩把她找來,為什麼見了面卻不談話。成瑤張了張嘴,想要問他,又不知怎樣問起。這時李敬原似乎已看出她的急切心情,就低聲地頗有深意地問:「成瑤,你相信自己是勇敢的嗎?」
  「什麼?」成瑤感到他問得奇怪:「我什麼都不怕!」「不,我說的勇敢,還意味著堅定,頑強和果決。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們有這樣一個同志,他從來不怕困難,忠心耿耿,為革命工作,從不要求榮譽和酬勞;甚至連他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一個共產黨員。他擔負著秘密的任務,連他的親人也未必瞭解他的工作。後來,他不幸被捕了。當他被捕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黨和同志的安全。敵人眼看就要破門而入了,他卻神色不變地把約好的警號——一把掃帚,掛到窗口上去。他雖然被捕了,同志們卻因此脫險。你說,這種忘我的無胃精神,是不是勇敢的表現?這位同志是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李敬原的問話,引起了成瑤的擔心,因為她的好朋友孫明霞,昨天下午到她的未婚夫劉思揚那裡去了,約好今天上午回校開小組會,可是她竟沒有回來,莫不是她遇到了危險?因此她急切地問:「這個勇敢的同志,叫什麼名字啊?」「他就是你二哥。」李敬原注視著成瑤秀麗的眼睛,慢慢地說:「你二哥今天被捕了。」
  「啊?」成瑤臉色一變,她不敢相信這件意外的事情。這個星期天,她留在學校裡參加活動,沒有回家,完全不知道二哥被捕的消息!心裡一陣絞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對勇敢的人,淚水會玷污他的名字!」
  「不,我沒有哭!」成瑤眼淚盈眶,可是她倔強地抬起頭來說。「我是他的妹妹……我,我應該給他的名字增加光輝。」「對。」李敬原的聲音帶著激動,「我們有這樣的同志和親人,應該感到自豪!」
  接著,李敬原又告訴她:除她二哥以外,還有幾位同志同時被捕了。
  「許大哥?小余?」成瑤反覆念著熟悉的名字,不禁脫口說道:「這……太可怕了。」
  「唔?你說什麼?」
  「不,不,我是說太,太可惜了。」成瑤心裡陣陣緊縮,感到難忍的悸痛。「我並不怕,我只是難過,我心裡痛苦……」過了好一陣,成瑤才抑制著激動的心情,慢慢地說:「許大哥、二哥、小余,都是我的哥哥……我愛他們,我愛二哥。不久以前,我對二哥的謹慎還不理解。李大哥,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冒著危險找我……」
  「我找你,並不是冒險,而是對同志,對黨負責。」李敬原從容地把有關成崗的情況,告訴成瑤。他一邊談著話,一邊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周圍的環境,他像父親一樣,挽著成瑤的手臂,慢慢走著,輕輕耳語著……他講的許多事情,對成瑤來說,全是初次聽到。不過他沒有提到在出事以前,黨已決定成崗不再辦《挺進報》,準備派他利用廠長身份,以及和總廠廠長的良好關係,去加強兵工廠的鬥爭。
  「你多麼地瞭解他啊!李大哥,你心裡一定比我更難過。」成瑤久久地默不作聲,她咬著自己蒼白的嘴唇,清楚莊重地說:「我心裡多麼羞愧,現在我才知道,就是二哥,在印《挺進報》。」她抬起明潔的目光,宣誓般地訴說著:「不,我不能只是心裡難過。就要像你……懂得深沉的愛和恨,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應該自己走路,也能夠自己走路了……《挺進報》不能停刊,李大哥,讓我來做這項工作。」
  李敬原領著成瑤,又折向動物園。他沒有正面答覆成瑤的要求,卻低聲說:「一個人的作用,也許是渺小的,但是當他把自己完全貢獻給革命的時候,他就顯示了一種高貴的品質。」
  成瑤默默地咀嚼著李敬原話裡的涵義。這句話,像一道甘泉,深深地注進她的心田;又像一道明朗的陽光,照亮她的靈魂,使她從沉重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感受到一種嚴格的要求和力量,也使她從今以後,在困難的環境裡,永遠不忘這莊嚴的啟示。
  沉默了一會,成瑤望著鬢髮斑白的李敬原,低聲地問道:「我們能和二哥他們通信嗎?」
  「暫時不行。」李敬原說道:「等打聽到他們囚禁的地點,黨一定會和他們聯繫上的!」這話,他不是隨意回答的,當老許被捕時,他也是這樣告訴過他。不管敵人的控制多麼嚴密,黨和集中營裡的戰友,不僅已有一些聯繫,而且將要擴大這種聯繫。
  「李大哥!」成瑤輕輕叫了一聲,從她的聲音和目光裡透出一種強烈的感情,一種期待的感情。「《挺進報》……」
  李敬原仍然沒有回答。雖然成瑤急切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嚴峻的臉上,他仍然深思地緩緩走著,什麼也沒有說。自從出現了叛徒,情況急轉直下,意外地惡化了。叛徒的破壞,比敵人危險十倍。剛剛過去的幾個鐘頭,對他來說,是最痛苦最嚴重的考驗,他來不及向市委報告情況,首先採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佈置了有關人員的撤退和轉移。就在這時候,又連連得到好幾個同志被捕的消息!可是在他心裡,還有更為複雜的考慮:被捕同志留下的工作必須有人接替,他們的家屬,也應該盡可能照顧。在敵人的進攻下,黨的工作,更應該作深入的檢查佈置,不能再出現任何漏洞。他估計,在當前的局勢下,難免有人會張皇失措,只看見眼前敵人的強大,而忽視了全國勝利的形勢,以致束手束腳,不敢工作;但也會有人不顧敵強我弱的具體形勢,要求對敵人採取冒險的反擊。他反覆考慮,估計了形勢,決定在晚上和老石同志見面的時候,建議黨組織採取更為謹慎的措施,停止某些不必要的容易暴露的工作,加強基層活動,嚴密組織,在群眾中紮下更紮實的工作基礎,使黨的活動完全隱蔽到群眾中去。這樣,可以造成敵人的錯覺,彷彿地下黨的活動遭受挫折以後,陷於停頓瓦解;而實際上,在更多的不同規模的群眾運動中,黨的工作將得到更健康的發展。不久,等敵人從勝利驕傲的情緒下清醒轉來時,會發現他們已經陷於一籌莫展的絕望境地。這些意見,雖然他已反覆想過,但和成瑤見面以後,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把思路牽得很遠很遠。
  「李大哥!」成瑤突然抓住深思中的李敬原的衣袖,使他終於轉向這年輕的姑娘。他再次看了看直視著他的那對急切的無畏的眼睛,湧塞在腦際的思路中斷了,卻又深深地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他喜歡這烈火似的姑娘,她正像她的二哥。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有一種特殊的責任,也許這是由於對成崗的懷念,也許不僅如此,還有更多的革命感情,使他自願承擔責任,引導她更健康地迅速成長。過去、現在、甚至將來,在他身邊,都有這樣的年輕人出現,而且成長為革命的接班人。把她找來,正是為了這個目的,當然,他要教育、鼓勵、安慰這未曾經受過風險的姑娘,但更現實的,還是如何安排她今後的工作。他在處理各項事務的同時,也已作了考慮,但他並不急於告訴她,還想趁這見面的機會,對她再作一些觀察和瞭解。
  「《挺進報》交給我辦吧,繼承二哥的工作,就是犧牲生命我也情願!」
  成瑤終於站住了。固執地倔立在李敬原面前。她的眼眶裡,凝著滾滾的淚珠,充滿著莊嚴的,自我獻身的激動。在這時刻,李敬原外貌的平靜居然掩蓋著內心的感情,但他明顯地感到,這姑娘的一切,他已經完全瞭解,並且深深地喜愛了。
  「《挺進報》當然繼續發行。我們的鬥爭更不會中斷!」李敬原說得滿懷信心,強烈地鼓舞著年輕姑娘的鬥志,但他接著又說道:
  「你二哥說過:一個人要麼不參加革命,要參加革命就要不怕犧牲!你要記牢二哥的話。要成為和他一樣勇敢無畏的革命者。但是,革命的目的不是自我犧牲,而是消滅敵人,發展自己!」
  李敬原突然嚴肅地問道:「你曾經這樣想過嗎?」「沒有。」成瑤坦白地承認。可是她立刻又說:「在鬥爭中,我可以學會鬥爭!」
  李敬原點點頭,終於把他的決定告訴了她:「你不能再回學校去了。黎紀綱知道你,而且其他有關的同學也都轉移了。」李敬原扶著成瑤的肩頭,「今後,你改名陳靜。耳東陳,安靜的靜,記著,陳靜。職業是新聞記者。你到《山城晚報》去找一位姓趙的編輯主任。」說著,他把一份證件交給了她。
  「給我什麼任務?」成瑤毫不猶豫地問。
  「你現在先去燙髮,買化妝品。」李敬原嚴肅地說著,目光正對成瑤惶惑不解的兩眼。「從今天起,你是記者,再不能讓人看出你是一個學生!至於今後怎樣工作,領導你的老趙同志會詳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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