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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偶然的得手,像一針最強烈的嗎啡,注入了毒蟲的神經,和它的每一根觸角。「慈居」——這罪惡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極度瘋狂的幻想中了。
  一個又一個偵訊方案正在執行。新的行動計劃又在制訂。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開缺口,無限地擴大戰果,把中共地下黨員一網打盡!行動特務早已傾巢出動,偵訊科又忙著策劃一場最重大的審訊。甚至連電訊室的呼號和擊打電鍵的響聲,也一反過去那種拖沓的調子,變得十分急促了。
  此時此地,似乎只有掌握著全部陰謀的、三樓那間豪華辦公室的主宰,才勉強保持住得意中的冷靜。
  大量的卷宗,在徐鵬飛的手裡,瞬息間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著「如擬執行」的最急件,立刻被送往樓下各科室。最後,剩在黑漆辦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疊夜間審訊的參考材料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鵬飛抬起那往常罕見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臉,把筆丟下了。手邊的材料,連同剛才甫志高詳談到的各項細節,在他的腦子裡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審訊意圖,和出奇制勝的作戰計劃。但是此刻,他心裡多少有點忐忑不安:靠現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將交鋒的對手,逼他交出地下黨的全部秘密呢?
  電話鈴急促地響著。徐鵬飛取過話筒,聽得出是沈養齋高亢的笑聲。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時勢,諜報工作史要寫下新的一頁了!哪裡見過,一夜之間,就抓到五個……五個共產黨!我敢擔保,只要姓許的一開口,那就不是五個,而是五十,五百!哈哈……」
  「是養齋嗎?你講什麼?」徐鵬飛眉頭一皺,明知故問。「自由世界都快轟動了,還瞞著我!你把全市軍、警、憲、特全部行動人員都集中起來,二處對外的電話都停了嘛!哈哈哈……剛才特別顧問還專門問我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哈……」
  徐鵬飛正要插問,在一陣震耳的笑聲後,沈養齋已經把電話掛了。
  沈養齋在一夜之間,驟然變得多言和樂觀起來。他的祝賀,他的笑聲強烈地感染著徐鵬飛。雖然他絕口未提及特別顧問講話的內容,但話裡顯然包含著顧問的關切之意。一天之內,黎紀綱和鄭克昌的情報早就過時了,陳松林的脫鉤就是明證。僥倖到手的甫志高,已經代替了他們的作用。而現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對許雲峰和成崗的審訊上。今夜裡,只要打開他們的口,地下黨的全部組織就會完全暴露在他強大的行動人員面前!也許,再過幾小時,就會像老朋友所說,到手的不僅是五個……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學潮將會完全消失,而且這個勝利可能擴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擴大到指揮地下黨活動的中共高級機關,在他久經風險的歷史上,添上最榮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驚詫、焦急和不安,美國顧問既然已經知道了,就必須盡快向他報告。在報告的時候,應當提出有足夠份量的材料。然而,這一切仍然決定在今夜的行動上。結果是否能如願以償呢?對方是否會輕易地把勝利的花朵送給他呢?對這一點,他沒有十分把握,他得盡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還提到一個姓李的人,可是對這個人卻一點線索也沒有,甫志高只不過是聽別人談到過他而已。「許雲峰,成崗,只要有一個開口就好。」徐鵬飛暗自說著,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覆介紹的成崗的材料。發現《挺進報》,這是非常重大的新線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只供出成崗是許雲峰過去的交通員,而不知道成崗現在是《挺進報》的負責人。也許,成崗是另一個系統的,早已離開了許雲峰的領導?對,完全可能。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崗辦《挺進報》的緣故。也許《挺進報》屬於更機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領導。那就是說,從年輕的成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條線,牽向地下黨的核心!
  「你看看這兩份材料。」徐鵬飛從厚厚的卷宗中,撿出了兩頁,遞給早就坐在沙發上等待聆聽最後指示的朱介。「我手上這兩個人,到底誰更重要?」
  在決定委以審訊重任之前,徐鵬飛分外躊躇,因為偶一失慎,便會使即將到手的勝利變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謹慎地審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當然是這一份,處座早已指示,許雲峰是地下黨的負責人,是我們揭開整個秘密的關鍵人物。」
  「那麼?這一份,成崗怎麼樣?」
  「一個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慮地斷言:「神秘人物。」
  「為什麼?」徐鵬飛猛然追問一句:「你判斷的根據?」「甫志高說得很清楚,成崗是許雲峰過去的交通員。可是現在呢?我們卻從成崗家裡得到了意外的收穫!」「把你的意思說清楚。」徐鵬飛沉著臉說。
  「處座,我認為:第一,成崗過去作交通,那是許雲峰領導的;第二,成崗現在主辦《挺進報》,那又是屬於地下黨另一個部分,應該是絕密系統的……也許他和甫志高說的那個不明身份的姓李的人,有某種聯繫也未可知。」「如果許雲峰不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領導——那麼,成崗還該是他的手下。」徐鵬飛心裡突然又出現了更新的想法,許雲峰,已經抓到手的許雲峰,為什麼不應該是更重要的人物?別人說漏網的魚是最大的,徐鵬飛卻渴望自己手中的更大。因此,他不願設想那無影無蹤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為了避免無從捕捉的麻煩,他想暫時壓住這條線索不必上報。但他對於朱介老練的判斷,還是感到滿意。直到此刻,他才將審訊成崗的書面計劃交給朱介,但他還再次提醒:「你的對手年輕氣盛,第一個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風。」
  「報告處長!」電報員跨進辦公室,雙手呈上一份電報。「南京急電。」
  徐鵬飛瞥了一下電報,粗濃的黑眉明顯地聚合攏來。審訊還沒有開始,就拍來催促的電報,他不滿地將電報揉成一團,隨手塞進褲袋,跨出了辦公室。
  隨著徐鵬飛的出現,整座偵訊大樓立刻鴉雀無聲,所有的部屬,正以景仰的、諂諛的種種神情迎接著他。徐鵬飛對於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滿足,漸漸露出一絲稀有的淺笑,但迅速地收斂住了。和往常一樣,他不能讓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無常的性格。他故意遲緩了巡視的步伐,毫無表情地從紛亂的目光中穿過。
  偵訊室裡一切佈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計劃,令人滿意地準確執行了的,這使得本來多少還有點擔心的徐鵬飛漸漸放開了心懷。透過蒼茫的暮色,徐鵬飛靠近窗口凝望著夜景,點點燈火點綴著對面的山城。從今以後,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雙手,像要把整座城市挾持在他罪惡的鐵臂之中。
  回過頭,徐鵬飛看了看偵訊室正中高聳的審訊台,便矜持地緩步走向審訊台後的巨大沙發轉椅。坐定以後,他望望空曠無人的房間,心裡突然感到一陣無可名狀的空虛和疑慮。他煩躁地把轉椅轉了個方向,重新面對著窗外的燈火。審訊就要開始,和共產黨的重要人物立刻要見面,他希望僥倖,卻又感到怯懼,懷著可惱的擔心。
  徐鵬飛斜靠著轉椅,側對審訊台,沉默著,一言不發。他抑制著腦海裡翻騰著的成功與失敗、興奮與絕望的種種幻覺,盡力集中思路,準備應付即將出現的決戰。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謹慎多疑的野獸,在撲向獵物以前,踡縮著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隱蔽,然後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對方,直至一躍而起,一口撕裂對方的喉管!
  一個步履從容的人,出現在偵訊室裡,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掃過全室。
  徐鵬飛側坐在轉椅上,一動也不動,只斜眼望了望來人的鎮定神情:高高的前額上,深刻著幾道皺紋,象徵著性格的頑強。清懼的臉膛上,除了一副旁若無人的,鋼鐵似的眼神而外,看不出絲毫動靜。厚厚的嘴唇微閉著,闊大的嘴角上,帶著一絲冷淡的嘲笑。
  擔任陪審和作口供記錄的魏吉伯,輕腳輕手走到徐鵬飛身邊,謹慎地低聲介紹著:「這就是有名的許雲峰!」
  徐鵬飛暗自吃了一驚,像突然出現了不祥的徵兆。那種旁若無人的氣派使他感到棘手。他盡力排除湧向心頭的雜念,盤算著:「對付這樣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搖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顆鎮定的心!」他霍然轉過頭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對方。
  徐鵬飛在瞬間矜持的冷笑之後,立刻大聲問道:「你知道為什麼被捕嗎?嗯?」
  對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緩緩地移向窗外山城的燈火。「我們知道你的一切!」徐鵬飛猛然旋動轉椅,挺直身體正對著對方。「你是重慶地下黨的重要負責人——許雲峰。」
  肩章上金星在閃亮。許雲峰知道,面對著的就是西南地區的特務頭子。從他那貌似驕橫卻又目光不定的神情裡,從他面似從容卻又緊握兩拳的動作裡,許雲峰看出對方內心的空虛和渺茫。
  「何必虛張聲勢。」許雲峰像在嘲諷,又像在挑引外強中乾的對方。他滿不在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徐鵬飛陡然被這意外的鎮靜場面驚住了,一時竟回不過神來。他茫然地對著面前這位平靜中帶著威嚴的人,口裡不禁吐出幾個毫無準備的字:「你,你請坐……」
  許雲峰慢慢地判斷著對手。這是一場秘密審訊,可是面前這個特務頭子,他不願摘掉暴露身份的少將肩章,擺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勢。這種人總是過高地估計自己的力量,滿腦子自我表現的慾望和貪圖僥倖的念頭,他的階級本能頑固地迫使他表現自己的愚蠢,使他急於暴露已經獲得的材料。許雲峰坦然坐著,他要看一看對方的手段。
  徐鵬飛額角上的青筋抽縮著,臉上裝出勉強的冷笑。他伸手抓過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經心地說:
  「這裡的幾百份材料,統統和你有關。許雲峰,民國二十七年潛來重慶,社會職業經常變換……」他揭開卷宗的封面,隨手翻過幾頁,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種無足輕重的語氣說:「隨便念幾段給他聽聽。」
  魏吉伯毫無表情地讀了起來。
  「渝匪字第27018號。據密報,中華民國三十四年,電力公司胡世合事件,奸匪負責人許某曾多次潛入該公司煽動暴亂……」
  「渝匪字40034號。中華民國三十五年,據大渡口鋼鐵廠稽查組報告,『三·二三』風潮中,經常發現一化名老楊者,據查特徵與前記載之許某完全相同,混入該廠指揮……」「渝匪字……現查明,許某原系國防部兵工署長江兵工總廠工人,抗戰初期即系共產黨之……」
  許雲峰迎著敵特的目光,一動也不動。在重慶工作多年,敵人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情報,絲毫也不奇怪。他仍舊凜然不動地靜坐著,不時看看窗外的山城夜色。
  徐鵬飛馬上從另一夾卷宗裡,抽出一張褪了色的相片,遞到許雲峰面前。那是一張照得模糊不清的側面相片,有點像許雲峰,大概是在什麼地方偷拍下來的。徐鵬飛淡然地說:「記得嗎?三年以前,你到曾家巖五十號,你們的周公館去,那時候你就給我們留下了這張紀念品。哪想到三年後的今天,還能把這張照片,給你本人看咧!」
  許雲峰當然記得,那時他剛從延安回來,到中共中央南方局請示工作。南方局的地址是在偏僻的曾家巖江邊,因為周恩來同志曾住在那裡,所以人們稱曾家巖五十號為「周公館」。那地方和特務頭子戴笠的住處鄰近,去來只有一條獨路。而且,就在南方局的同一座院子裡,甚至在二樓上,就住著專門進行監視、偷聽活動的特務。在收發室對面暗中攝下一張相片,也是不足為奇的。不過,半天之內,敵特就能把這一切材料整理集中攏來,倒是值得警惕的事。
  「我看你對這些材料,很難否認了。」
  徐鵬飛用賣弄的口吻,徵求對方的意見。但他沒有想到,對方突然的回答,竟猝不及防地毀去了他預想的效果。「單憑這些支離破碎的材料,在百萬人口的山城中,你們找不到我!類似的材料,今後也休想找到任何革命者,老實說,如果沒有叛徒,我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來。」「你的話很對。」徐鵬飛像從許雲峰的話裡抓住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又有了信心。「你們的甫志高『同志』,現在是我的助手了。從他手上,我們不僅掌握了你全部材料,而且還可以找到更多的人!」
  「可惜叛徒也會告訴你,旁的人你已經抓不到了。」許雲峰神色自若地說:「否則,就不能解釋你們為什麼拋開叛徒,而對我許雲峰發生了這樣特殊的興趣。我老實告訴你,儘管許雲峰掌握著你渴望知道的一切材料,卻只能給你加添煩惱!」
  徐鵬飛隱隱地感到自己拋出的材料太多了,而且這些刀子,看來一點也沒有戳中對方的要害。怎樣才能動搖他的意志呢?他想發怒,但是,猛烈的怒火能衝開許雲峰緊閉的嘴唇嗎?用刑?不,只有最拙劣的傻瓜,才會妄想用毒刑拷打,來逼出這個無所畏懼的對手的口供!
  徐鵬飛懷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確,為什麼開頭這一場就如此步履維艱,而且著著被動?他彷彿聽到偵訊室外,有人在竊竊私議,這場審訊是成敗的關鍵,是今後一切行動的張本。只有突破難關,才能帶動全局,他絕對不能失敗!「我們對你,當然有很大的興趣。」徐鵬飛臉色一變,聲音冷得像冰一樣:「可是,也可以完全喪失興趣。單憑我手上的材料,就可以——」聲音拖長,而且帶著威脅的暗示。他停頓了片刻,忽然又急轉直下:「我倒是設身處地,替你著想!」
  許雲峰看了對方一眼,慢慢轉過頭去,不再回答。「你要知道,階級鬥爭是殘酷的,是血淋淋的。」徐鵬飛猛然提高了聲音,他實在無法容忍那嘲諷的神情。此刻,他確信,只有深刻而猛烈的刺激,才能壓制對方,改變自己被動的局面。「你如果拒絕走甫志高的道路,那麼,另一條道路正等著你!」
  徐鵬飛猛然截住,手臂朝對面一指,隨著徐鵬飛激怒的聲音,強烈的燈光,立刻直射在許雲峰的臉上。徐鵬飛霍然站起,在強光中走向前去。
  對面牆壁上一道沉重的鐵門,吱吱地向兩邊敞開,更強烈的燈光,從鐵門外面的刑訊室猛射出來。濃烈的血腥味,一陣陣瀰漫過來,撲進許雲峰的鼻孔。
  「請看吧!」徐鵬飛獰笑著,用力掀動打火機,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煙。
  敞開的刑訊室裡寂靜無聲,寒光四射,冷氣襲人。冰冷的水泥磨石地面上,橫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腳上還釘著一副沉重的鐵鐐。鮮紅的血水,正從那一動也不動的肉體上往水泥地面滴落……幾個胸前露出黑毛的人影,提著帶血的皮鞭,把一件黃皮茄克擲向那毫無知覺的軀體,突然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獰笑。
  慘白的燈光下,徐鵬飛用煙頭指了指地上的肉體:「這個人,你也許認識?」
  許雲峰並不在乎敵人的威脅,但是滿地鮮血卻引起了他的憤怒:在這巨大的毒穴裡,多少年來,成千上萬的人,日夜受著血腥的摧殘!這時,又出現了徐鵬飛的聲音,像徹骨的寒流,猛然刺進他的心。
  「看吧!你過去的交通員,廠長成崗!」
  啊,成崗?成崗被捕了?這麼說,卑劣的叛徒竟搶在前面了!
  許雲峰撲上前去,從血泊中,把血肉模糊的成崗,緊緊抱在懷裡。他輕輕扶起成崗低垂的頭,凝視著那失去知覺的面孔,撥開那綹蓋住眼睛的頭髮,擦掉蒼白面頰上的鮮血。一陣心如刀割的絞痛,頓時使許雲峰熱淚盈眶……「太殘酷了吧?看著自己人身受毒刑,你能無動於衷?」許雲峰再次擦去成崗臉上湧流的鮮血,憤然抬起頭來,怒火燃燒,瞪著這群卑劣的野獸。可是,瞧著徐鵬飛那挑戰的神氣,他立刻又冷靜下來。在敵人的毒穴裡,他怎能用廉價的感情衝動,來代替鬥爭,而這種失去冷靜的衝動,正是敵人期待著的。於是他把憤怒的目光,逼視著徐鵬飛,卻一言不發。徐鵬飛忍受不了這難熬的緘默,他要極力保持住那種沉重而恐怖的,令對方心痛難忍的氣氛。
  「在這種情況下,就是不考慮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為著一己的名譽,不惜斷送無數下級的生命,用別人的生命來維持自己的堅強,用別人的鮮血,來換取一時的任性。『一將功成萬骨枯』,真想不到,這種封建思想竟會出現在一個自命為共產主義者的許先生身上!」
  聽到這裡,許雲峰臉上的激怒之情,漸漸轉為輕蔑的冷笑。徐鵬飛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煙一丟:「你笑什麼?你,你怎麼不講話?」
  「我笑你們……」許雲峰緊緊抱住昏厥中的成崗,說道:「本來,我們共產主義者和你們沒有任何共同的語言。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人民革命的勝利,是要千百萬人的犧牲去換取的!為了勝利而承擔這種犧牲,是我們共產黨人最大的驕傲和愉快!」
  「啊?」徐鵬飛不由得後退一步。
  「你們的階級本能,注定了你們的低能,你們根本無法理解共產主義者的偉大情操!」
  徐鵬飛突然沉默下來,不知如何應付了。
  許雲峰一點也不猶豫,傲然地宣佈道:「告訴你們,你們從堅貞不屈的成崗身上,從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除了看見你們無法理解的東西以外,什麼也得不到!我領導了成崗這樣堅強的戰友,是我們黨的光榮,值得我為之驕傲。」抱在懷裡的成崗,似乎動了一下,許雲峰立刻低下頭來,搖了搖正在甦醒的戰友。
  「成崗……成崗!」
  徐鵬飛像在絕望中猛然得計似的,又扔掉剛點燃的另一支煙,大聲威脅著:
  「告訴你,我手上不只一個成崗,你們的組織全部破壞了!」
  「組織全部破壞了?」迷糊中的成崗猛然一驚,腦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掙扎,想把無力的手捏成拳頭,他想……不,掃帚是掛出去了的……敵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崗急於厲聲答覆敵人,但是聲音卻那樣微弱,變成了喃喃的囈語:
  「黨……的組織……你們……破壞不了……」
  徐鵬飛衝著逐漸甦醒的成崗,猛然問道:「說!誰是你的領導?」
  「黨中央!」成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
  許雲峰把成崗抱得更緊,眼睛流露出熾熱的光。「黨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
  徐鵬飛打斷許雲峰的插話,咆哮起來:「說!說你的直接領導!」
  「我的領導人,你抓不著,永遠抓不著!」成崗的一隻拳頭,微微揮動著。
  「成崗,成崗,你醒醒。」許雲峰呼喚著。
  是誰的聲音,這樣近,這樣親切。是誰在耳邊叫自己的名字?成崗吃力地睜開眼睛,一陣天旋地轉,又閉上了。「成崗!」
  誰的聲音,這麼熟……像李敬原?不,不是,這聲音是……怎麼像是老許?成崗掙扎著,猛然睜大眼睛,一個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閃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這是幻象?流血過多出現的幻覺……他聚集起力量,凝視著,啊,他看見了老許臉上親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崗!看清楚了嗎?我是許雲峰。」
  「老許!」
  一陣泉湧似的淚水,流出成崗的眼眶。老許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寧肯用自己的生命,換取老許的自由。成崗的雙手緊抱著許雲峰,一陣激動,又昏過去了。
  徐鵬飛多疑的目光,反覆觀察著面前這一場早經安排的「重逢」,畢竟看出了某種可信的東西。許雲峰和成崗,竟是這樣的親密,難道這就是共產黨人特有的「階級友愛」?除非他們有更深的關係,否則,單憑過去的上下級關係,會出現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識到,成崗的話裡,已經洩漏了秘密,「我的領導人,你抓不著。」可是一認出許雲峰,他立刻激動得失去知覺!這就是明證:許雲峰可能繼續領導著成崗。對,許雲峰剛才不是也說:「我領導了成崗這樣堅強的戰友。」那麼《挺進報》,難道它也是許雲峰領導的嗎?徐鵬飛有意挑起一場談話,來證實他的觀察。
  「我已經完全掌握了你們的組織關係,而且有實物作證。許先生,現在,你總相信了吧!」
  「實物?」許雲峰知道,從成崗那兒能抄到的東西,只有《挺進報》。他的憤怒和信心交織在一起,大聲地說:「《挺進報》是破壞不了的,不出三天,你們看吧!」
  「《挺進報》?」徐鵬飛喜出望外,不禁脫口滑出《挺進報》幾個字來。許雲峰對《挺進報》和成崗的關係,知道得這樣清楚,除非《挺進報》正是許雲峰在領導。對了,甫志高也說過,他假借許雲峰的名義向成崗借錢,可是立刻被識破了。這樣看來,判斷完全正確,成崗和許雲峰一定有十分經常的秘密聯繫,那麼,畢竟許雲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鵬飛感到,這是今晚審訊以來最大的收穫,許雲峰正是成崗的上級,《挺進報》的領導人。這樣重要的進展,應該立刻向南京報告。眼前,他必須抓緊時機,沿著已經打開的缺口,跟蹤追擊奪取全功。得意的臉色,明顯地暴露出他的內心活動。
  「你的身份,現在已經無法掩蓋了。」
  「你們能夠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講的更多。」
  「那——不見得吧!」徐鵬飛的目光看看許雲峰,又看看成崗。「你說,他是誰領導的?」
  「誰領導?」敵人的神色已經暗示了答案——《挺進報》多半是他在領導。為了掩護黨的組織和李敬原的安全,他決定不露聲色地引導敵人作出錯誤的判斷。許雲峰扶著重傷的成崗,慢慢站立起來,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我是地下黨市委委員,工運書記,你們也許還知道我和《挺進報》的關係……」
  「老許!你?」
  剛剛醒來的成崗,突然喊了一聲。他的目光驚詫地和許雲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許雲峰低下頭來對成崗解釋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訴敵人了。」接著,她對準徐鵬飛狡猾地眼睛,沉著地說下去:「我是《挺進報》的負責人。可是叛徒,他連這點也未必知道。」
  成崗猛然抓住老許寬厚的肩頭,他明白,老許早就沒有領導他了。《挺進報》過去是江姐,現在是李敬原直接領導的。可是為了不讓敵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許有意把敵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護著組織,也保護著同志。「老許!」成崗熱情地呼喚著,把火熱的胸膛緊貼著他。「老許,」成崗的聲調一時又哽住了,他用很輕的聲音說,「我看見……小余……也被捕了……」
  他不能不趁這寶貴的時機,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報告訴許雲峰。「小余」兩個字說得很輕,可是,老許已完全領會了。他昂然地說道:「叛徒能夠出賣的,就是這幾個人!」正在觀察著許雲峰和成崗感情變化的徐鵬飛,靈機一動,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們抓住了更重要的劉思揚!」
  劉思揚是誰呢?成崗不知道。可是,許雲峰知道,劉思揚是自己的同志,書店的保證人,甫志高叛變,劉思揚的被捕就難以避免了。許雲峰毫無猶豫地、抱緊成崗滿懷激情說道:「少了幾個共產黨員,對偉大的人民革命運動,毫無影響!
  沒有我們,共產主義的紅旗,照樣會在全世界插遍!」「事已如此,激昂有什麼用?」徐鵬飛用一種擁有絕對權威的語氣,漫聲說聲。同時,他一面觀察著眼前的兩個對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經到手的收穫。現在,成崗和許雲峰之間的關係已經查清。看來一切秘密線索還是集中在眼前的兩個人,特別是許雲峰身上。用什麼辦法才能進一步打開他們的嘴巴呢?富有鎮懾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過,也沒有必要再去追尋具體線索,現在已經到了施加壓力,進行分化的時刻。他相信,兩人當中,只要有一個動搖了,另一個就容易對付了。徐鵬飛聲調一變,厲聲說道:「你們應該明白,現在能掌握你們命運的人,不是你們,而是我!為了自己,你們應當想想……我不需要你們履行任何手續,不需要任何代價,只要一紙自白書,就可以立即改變你們的處境!」
  徐鵬飛擺正桌上的紙筆,避開微微帶笑的許雲峰,凌厲的目光突然轉向成崗:「我以個人的名譽保證,只要你寫自白書,我立刻釋放你。」
  許雲峰不屑地看了敵人一眼,接著又坦然地笑著:「共產黨人從來不怕講明自己的觀點。」
  一句話提醒了成崗,他精神一振,竟忘卻了週身的創痛,滴著鮮血,拖著腳上的鐵鐐,一步步迎著敵人的逼視,走向準備好紙筆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劍一樣掃過全室,緩緩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筆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幾個大字:我的自白書。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歡「自白書」這樣的字,立刻蘸飽了墨,把筆一揮,在已經寫下的幾個字的前後,添上引號,變成:
  我的「自白書」
  幾個墨跡飽滿的字,佈滿了一整張紙。成崗的胸脯起伏著,再也無法抑制那烈火一樣的感情,他率性扔開了筆,衝著敵人高聲朗誦起來:任腳下響著沉重的鐵鐐,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我不需要什麼「自白」,哪怕胸口對著帶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麼?
  死亡也無法叫我開口!
  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這就是我——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好,成崗,」許雲峰大步上前,扶著成崗的肩頭,滿懷信心地朗聲說道:
  「讓我們迎著勝利的曙光——看共產主義的紅日出現在東方!」
  徐鵬飛臉色急遽地變化著,額角的青筋劇烈地抽搐。當成崗一開始朗誦時,他就完全明白分化這兩個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幾次想制止成崗,但又隱忍著,始則想顯示自己的氣量,繼則又想利用成崗的「膽大妄為」作為下一步大發雷霆的依據,但是對方竟敢一再公開挑戰,這成了什麼審訊?「住口!你們站在什麼地方?」
  許雲峰和成崗並肩挺立,昂然說道:「在任何地方,我們的回答,都是一樣!」
  「哼,你受得了十套八套,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國刑法!」
  「八十四套,也折損不了共產黨員一根毫毛。」還是鋼鐵般的聲調。
  「這裡是美國盟邦和我們國民黨的天下,不是任你們嘻笑的劇場。神仙,我也叫他脫三層皮!骷髏,也得張嘴老實招供!」徐鵬飛咆哮著,猛然轉向許雲峰:「放聰明點,你已經不是指揮共產黨員的時候,你是我根據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條例拘捕的罪犯,你現在已經落到我的手中!」
  「我們在你手中?」許雲峰忽然放聲大笑,他對著瞠然木立的敵人,舒開兩臂,沉著而有力地聚合攏來,像一個包圍圈,把對方箍在中間:「你們早已落在人民的包圍中,找不出逃脫毀滅命運的任何辦法了。」
  徐鵬飛勃然變色,一時不知如何對付。他不能忍受這種宣判式的言論;而且,他還有更進一步,突然壓服對方的辦法。在他聽任成崗宣讀他的詩句時,就決心採取這種最後手段了。
  「來人!」徐鵬飛對著應呼而至的劊子手把手一揮:「叫行刑隊馬上準備!」
  徐鵬飛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我給你們最後三分鐘的時間。好好考慮一下:交出組織,或者,馬上處決!」
  從容的許雲峰和剛強的成崗,互相靠在一起,肩並著肩,臂挽著臂,在這訣別的時刻,信賴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著莊嚴神聖的感情。他們的心情分外平靜。能用自己的生命保衛黨的組織,保衛戰鬥中的無數同志,他們衷心歡暢,滿懷勝利的信心去面對死亡。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籠罩了整座陰森的魔窟,只有表上的秒針,嗒嗒地響……「還有一分鐘!」
  嗒嗒嗒嗒,秒針慢慢響著,對徐鵬飛來說,最後的一分鐘似乎分外的長。
  「你們到底交不交組織?」
  「不!」成崗怒吼著:「頭可斷,血可流,共產黨人壯志不屈!」
  許雲峰的聲音分外平靜,但是狠狠地刺進徐鵬飛的心臟:「拷打得不到的東西,刑場上同樣得不到。」
  「來人!」徐鵬飛冒著凶光的眼睛,直視著許雲峰。「把成崗帶出去!」
  幾個暴戾的劊子手衝進門來,抓住成崗。
  「放開!我自己會走!」成崗猛喝了一聲,轉過頭,對著許雲峰朗聲說道:「老許,我先走一步。」說完便拖著沉重的鐵鐐,昂然走過徐鵬飛面前,逕直朝門外走去。
  徐鵬飛看見遍體鱗傷的成崗,昂然走過,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兩步。隨即把手一招:「等一等。」回頭又盯著許雲峰的眼睛:「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已經說過了。拷打得不到的東西,刑場上同樣得不到!」
  徐鵬飛腳一頓,大喝一聲:「帶走!」
  鐵鐐噹啷地響著,雜沓的腳步聲擁走了成崗。
  徐鵬飛望著許雲峰凜然不可侵犯的臉,遲疑了一下,猛然回頭狂喊道:
  「下午審過的那幾個,同時處決!」
  又一陣殘暴的腳步聲,震動著魔窟,漸漸近了,就在窗前經過。傳來了高亢的吶喊。徐鵬飛獰笑著說:「這就是劉思揚和他的未婚妻的下場!」
  激盪人心的聲浪,使許雲峰心底湧出一陣陣強烈的激情,他又聽見成崗和小余的聲音,洪亮地交織在一起:「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人民革命勝利萬歲!」
  「…………」
  窗外一聲凌厲的口令:「舉槍!」
  「永別了,戰友們!」許雲峰的眼睛潮濕了,臉上浮現出莊嚴而肅穆的微笑。
  「你,你還敢笑?」徐鵬飛看了看許雲峰不可理解的表情,突然暴怒起來:
  「我立刻把你槍斃……」
  「請吧!」許雲峰莊嚴地無所畏懼地迎上前去。死有重於泰山,他心裡充滿了對寧死不屈的戰友們的尊敬,也充滿了對束手無策的敵人的蔑視。
  「不,不!」徐鵬飛連連退讓了幾步,但立刻又穩住腳步,進而逼到許雲峰面前。
  「我要當著你的面槍斃他們!偏把你留下,關進集中營去。我要甫志高向所有的政治犯宣佈:是你出賣了組織,出賣了自己的同志!」徐鵬飛獰笑著,瘋狂地吼叫著:「我要親眼看見那些暴怒的政治犯,如何卡斷你的喉管,我要親眼看見你無法洗清身上的污點,慘死在你自己的同志手中!」許雲峰昂著頭,瞟了徐鵬飛一眼,鄙夷地高聲說:「如果你敢把叛徒和我同時送進集中營,你立刻可以看到恰恰和你的妄想相反的結果。」
  「什麼?」徐鵬飛一驚,但馬上就瘋狂地衝向窗口,怪叫了一聲:
  「開槍!」
  槍聲刺耳地響了,在魔窟裡久久地迴響著。遠處,山城稀疏的燈火在漆黑的夜裡閃爍不定。
  徐鵬飛帶著絕望和幻滅的心情,聽著窗外的槍聲,覺得是那樣無力和空洞,完全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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