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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因循守舊


  的確,在很大程度上與別的民族的歷史相比,中國人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古代的聖人本身,談起更古的「古人」,都是用極其尊敬的口吻。孔子也聲稱自己不是開創者,而是傳播者。他的使命是把長期以來被忽視和誤解的古人的知識收集起來。正是他的換而不捨才成就了這項偉大的事業,使他成為本民族崇敬的聖人。他聯繫古今,傳道授業,當之無愧地成為聖人的代表。儒家的道德理論認為,有了明君,才會有良民。君是盤,民是水;盤是圓的,水就是圓的,盤是方的,水也就是方的。由這個理論可以推斷,明君統治時期,美德之花處處開放。有時,目不識丁的苦力都會告訴我們「堯舜」時期夜不閉戶,因為沒有小偷;在路上丟失了什麼東西,第一個發現這件東西的人就會守在那裡,直到有第二個人來,他才走開,這樣一個替一個一直等到失主到來,完壁歸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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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語出《苟子·君道》:「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君者,(上般下木)也;[民者,水也],(上般下木)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上般下木)]方則水方。

  有一個普遍的說法: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今不如昔。這種厚古薄今的傾向不限於中國和中國人,全世界都是如此,只是中國人對此深信不疑的程度,則是其他民族「無與倫比」的。古代文獻記載了古代的所有美德,現今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沿用承襲,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文獻備受推崇。正統的中國人看待「四書五經」;就好比虔誠的基督教徒看待希伯來語的《聖經》一樣;它們都是被認為包含了過去的最高和最優秀的智慧,無論古今一樣適用。一位優秀的儒學家不會相信「四書五經」還需要增補,好比一個優秀的基督徒無法相信《聖經》還需要修訂一樣。他們一致認為,事情已經夠好了,再要讓它更加完美,純屬無聊之舉。

  正如眾多優秀的基督徒用《聖經》的文字去解釋《聖經》作者心中從未有過的事物一樣,儒學家也時常會發現「先聖」不僅是關於現代政府一切行為的權威,而且也是古代數學甚至現代科學的鼻祖。

  古代的經典造就了中華民族,也造就了政府體制,不管這個政府體制具有什麼別的性質,它的頑強執著卻是不爭的事實。自我保護是民族的首要原則,一如它是個人的首要原則一樣。因此,一種統治方式經歷了如此漫長的年代還完好如初,雖然這並非獨一無二,但人們對它的敬仰之情與他們對「四書五經」的敬仰之情是十分相似的。哪位有點背景知識又在學習中國歷史的學生,如果想弄清並解釋中國政府發展至今的過程,那麼,他的發現一定是十分奇妙的。我們有把握這樣認為:他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到,為什麼別國經歷過的內部革命,中國卻沒有經歷。有個故事,說有人造一堵石牆,六英尺厚,四英尺高。人家問他為什麼造這樣一個怪東西,他說這是考慮到牆被吹倒之後反而會比過去更高!中國政府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被吹倒,它是一個立方體,一旦翻倒,也只是換個面,其外表與內涵還都是一如既往。這一過程反覆出現,教會中國人;政府演變的結果是可以預料的,如同我們知道貓即使從高處摔下來,仍然能用腳走路一樣。人們深信,設計者和建造者有著無與倫比的智慧。任何改進建議無異於十足的左道耶說。因此,古人無可爭議的優勢是建立在後人顯而易見的劣勢的堅實基礎之上的。

  明白了這些之後,我們就不難理解中國人因循守舊的根基何在了。中國人與古羅馬人一樣,認為舉止與道德是互通的概念,同出一源,本質相同。對於中國人來說,違反風俗習慣就是冒犯了禁區。我們不必因此就去對這些風俗習慣刨根問底了。中國的風俗習慣被一種本能果敢地保衛著,相似的本能則驅使著一頭母熊保護幼熊。這不僅僅是中國人的本能,它屬於全人類。我們注意到一種普遍現象:干百萬人準備為某種信仰而獻身,但他們卻不理解這種信仰,也不會按照這個信仰的具體信條去約束自己的生活。

  中國的風俗習慣,如同中國的語言,我們不知道是用何種方式形成的。風俗習慣就像人類的言語,一旦形成,就難以改變。但是,中國的風俗和語言的形成條件,各地不同,因此我們就看到了令人不解的風俗差異。這種差異由一句諺語道出。十里不同俗。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讓人難懂的各地方言。風俗習慣和語言一旦固定下來,就像石膏一樣,你能摔碎它,但不能改變它。至少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任何理論都會有彈性去變通,任何風俗習慣都不是永遠不變的,只要有一定的條件,就可以有所變化。

  最能說明這個道理的例證,是清朝統治者在所有中國臣民推行一種全新的削髮髮型。這種明明確確的屈服標誌,理所當然地遭到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拚死反對。但是,清廷人不辱使命,不改初衷,使之成為忠誠清廷的標誌和尺度。我們目前看到的一切便是其結果。中國人如今驕傲於自己的辮子,勝於驕傲於自己的服飾。現在,只有廣東和福建兩省當地人還殘存著對清廷的仇恨,他們用頭巾來遮蓋民族恥辱。

  佛教引人中國,也是靠戰爭開道,多少人為此付出了性命;但是,一旦佛教完全扎根下來,就同中國當地的道教一樣,難以替代。

  中國的風俗習慣從起源至今一成不變。不難看出,原因在於人們一直假定既成事實是正確的。長期以來確立下來的習慣,是可怕的暴君。無以數計的人習慣於這種風俗習慣,從來不問其起源和原因。他的責任是遵守,於是也就只管遵守不問其他了。毫無疑問,這個帝國不同地方的人們,宗教信仰的程度大相逕庭,但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即「三大宗教」的儀式雖有千百萬人奉行,但他們卻缺乏對這些宗教的信仰,一如他們缺乏對埃及象形文字的瞭解一樣。如果要問及某種特定宗教習俗的原由,下列兩種回答是最普遍不過的了:一是認為這種與神溝通的全套方法是古人傳下來的,自然有其過硬的道理;二是認為「人人」這樣做,也便跟著這樣做。在中國,機器帶動齒輪,而不是齒輪帶動機器。既然人們時時處處都這樣做,那麼,隨大流就行了。

  蒙古有個風俗,每一個有能力吸鼻煙的人,都要拿給朋友吸。他一旦碰到朋友,就要把這個小鼻煙壺掏出來讓每個人都吸一吸。如果這個帶著鼻煙壺的人盒子裡不巧沒裝煙,也得把空的鼻煙壺傳遞一圈,客人也會徑直拿來假裝捏一捏,最後又把它遞回去。如果客人表現出已經知道鼻煙壺是空的,就不得體了,然而順從這種恰當的做法,便是保全了主人的面子,這一切禮儀是先人傳下來的。在許多小事情上,中國人都按部就班。珊瑚早就沒有了生命,但留下了珊瑚礁,因此,必須小心翼翼地照航線行船,以免翻船。

  有些事情非得這樣做才行,那樣做就不行,這樣死守規矩辦事的,不僅僅是中國人。印度的苦力習慣於用腦袋來負重,為造鐵路而運泥土時也這樣做。承包商提供了手推車,這些苦力就把手推車也頂在頭上。巴西的苦力也像印度苦力一樣負重。一位外國紳士讓巴西僕人去寄一封信,結果驚奇地看到他竟然把信也放在頭上,並在上面壓了一塊石頭。相同的思維過程揭示了相同的行為起因,中國人辦事講求依葫蘆畫瓢。我們熟悉各種關於模仿的例子:一個廚師每次做布了時總是先敲開一隻雞蛋再把它扔掉,因為他第一次看人做市丁時,那隻雞蛋恰巧是壞的;一個裁縫在一件新衣服上也縫上了一塊補丁,因為給他做樣子的那件衣服上恰巧有塊補丁。這樣的故事無疑誇張了中國人的素質,雖無惡意,卻十分逼真地再現了真情。

  每一個熟悉中國習俗的人,都能舉出不少例子,證明中國人敬仰先人。中國人的這種做法,在我們看來是行不通的,我們只有理解了個中道理,才會照搬先人的做法。住在北緯二十五度附近的鄉村,按照整個帝國的固定做法,人們必須按統一的時間脫下皮衣,戴上草帽,先人若不是神才奇怪了。在某些地方,冬天只有靠炕來取暖。如果一位旅行者來到這樣的地方,正趕上一場寒流,就會發現無論如何說服不了店主把炕燒熱,因為不到季節!這樣的事情是再平常不過的了。

  眾所周知,中國的工匠拒絕採用新的方法,但也許最為保守的是一位給外國人燒磚窯的工頭。有一次,讓他們燒製一批方磚,比當地流行的尺寸稍大一些。這只要按要求準備一個木製的箱子,再做一個模子即可。等到問他們要磚時,磚頭卻沒有燒製出來。讓工頭對此解釋,他卻說拒絕參加這樣的革新,還理由十足地說,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模子!

  任何一位與中國休戚相關的人,與這個偉大帝國的前途有些許利益關係的人,都不能不看到,因循守舊影響了外國人與中國和中國人的關係。19世紀的最後四分之一,注定是中國歷史的關鍵時期。大量的新酒已經為中國人準備好,但中國人只有用舊酒囊來裝。多虧中國人天性中因循守舊的本能,迄今為止才接受了極少量的新酒,即使是裝這些那麼少的酒,新瓶還在準備過程之中。

  中國目前對待西方的態度是拖延。一方面不太願意接受新事物,另一方面則是根本沒有願望,甚至不想放棄舊的事物。好比我們看到年代久遠的泥屋子,早就應該復歸泥土,卻用難看的泥柱子撐在那裡,延遲那不可避免的倒塌。因此,儘管舊的風俗習慣、舊的迷信、舊的信仰現在已經過時,可人們卻還在抱殘守缺。他們告訴我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話卻也不無道理。變化的過程可能長期受阻,之後卻會突飛猛進的。

  剛開始試圖引進電報的時候,某省的水師提督還奏明皇上說,當地人對這一新發明極端仇視,以致電線都架不起來。但是,一旦與法國打起仗來,電線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架了起來,該省政府立刻設立了一些官電局,而且此舉備受推崇。

  幾年前,許多人迷信風水,這幾乎成了在中國修建鐵路的不可逾越的障礙。第一條很短的鐵路線,建在開平煤礦的一個出口,穿過一大片中國人的墓地,需要遷墳讓路,這就是在英國或法國也一樣。如果情況只是風水與發動機的較量,那麼,只要看一眼分為兩半的墓地,就足以讓人明白風水永遠都敵不過發動機。這條最初線路後來延伸擴展時,進展緩慢,其原因明顯在於財政方面,而不在於泥土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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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開平煤礦,礦區在河北省開平鎮,1877年(光緒三年)由李鴻章用官督商辦形式設立,是中國最早用機器開採的大煤礦。後於1912年與深州煤礦合稱「開灤煤礦」,

  在中國的重要事務中,因循守舊的本性也寬容對先人的不敬。在中國,最不可更改的規矩莫過於守孝:如果一個官員死了父母,他必須回家居喪守孝。但是,儘管他再三「聲淚俱下」地申辯,皇帝卻相反還是讓他繼續操持帝國的大事小事,而這些年他本來應該回家為母親居喪守孝的。中國最牢固的禮儀莫過於父為子綱、君為巨綱。因此,最近一次更換統治者時,皇位由旁系繼承,繼位的年輕皇帝,其父親還活著,有兩種可能性不可避兔;要麼自殺,要麼永遠退隱。因此,光緒繼位,醇親王就得掛印辭官。醇親王生病期間,他兒子作為皇帝,數次前去探望這位鉅子——也就是自己的父親。探望得採取一些權宜之計,因為父親一直到死,都是自己兒子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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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指奕環(1840—1891),清末貴族,滿族,愛新覺羅氏。道光帝第七子,初封醇郡王,1872年(同治十二年)晉封目親王。歷任御前大臣等職,管神機營,參與棋樣政變,得慈禧太后信任。1875年初同治帝死,無子,以其子載(氵恬)入繼帝位(即光緒帝),1885年(光緒十一年)總理海軍衙門事務,挪用海軍經費,供慈禧太后修建項和園。

  如前所述,因循守舊的本能,使得中國人十分尊崇先人。但是,正確地去理解並謹慎地因循守舊,就能使外國人在同這樣一個敏感、固執、保守的民族打交道時,多一個強壯的衛士。只需模仿中國人的行為方式,不去究根問底,刻意順從現存的所有實際情況,並在其受到威脅之時不遺餘力地去維護。這樣,居住在中國內地或其他地方的外國人,都會像住在北京的外國人一樣,明智的因循守!日就是最安全的保衛。船隻無法航行的暗礁,一旦穿越過去,就是和平與寧靜的水域,再也不會有暴風驟雨和惡浪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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