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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險地


  有一個晚上,廣州三家巷的老樹枇杷剛剛成熟,那棵小小的白蘭花卻也開起花來,霎時之間,把一條三家巷熏得香甜郁膩,沁人心脾。才定更,何應元、何守仁父子倆就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今天晚上,是由何應元做主家的「市隱」詩社的雅集日子,廣州有名的詩翁都將到社,連教育局長的表叔梁季育大詩翁都沒推卻,那隆重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這梁季育不但詩做得好,在當時的廣東省政府裡還擁有相當的勢力。何應元不久以前,就是憑著他的賞識,從寶安稅務局調到省城「禁煙督辦處」裡來當專員的,因此他父子倆不能不特別鄭重其事。按何應元的見解,何守仁前後已經算是當了三年科長,照一般常例,是該遷升了的,而他還沒有遷升,一定是他在什麼關節上還做得不周到,於是就下定決心,在梁季育身上下工夫。這天晚上的雅集程序,第一是喝功夫茶,第二是公推梁季育即席吟詩,第三是眾人唱和,第四是擺酒宵夜。何守仁怕其他詩翁一時和不出好句,就央何應元向梁季育預先討了詩稿出來,分發給眾人,事前查明典故,打好腹稿,以便即唱即和,萬無一失。當晚他父子倆安排妥當,因為心裡高興,就不坐轎子,也不坐手車,一直步行,走到市隱詩社。這市隱詩社座落在城東雅荷塘街中段,地點清靜幽雅,兩邊矮牆,當中學士門口,門旁掛著一個木牌,上面用隸書刻著市隱詩社四個粉綠大字。他父子倆雙雙走到門口,——看那木牌,不禁同時驚叫了起來。原來不知誰人這樣沒陰功,竟用紅色油彩在那「隱」字上面加了幾筆,把好好的四個粉綠大字變成了:
  「市癮詩社」!
  何五爺才到禁煙督辦處不久,這個癮字分明是那些不逞之徒,窮極無聊,有意來尋他的開心,當下他厲聲嚷道:
  「姚滿!姚滿!姚滿!你死掉了麼!你……」
  叫了半天,裡面才有應聲。又過了半天,才聽到有破木屐的走動聲。又過了半天,木門才呀的一聲打開,裡面走出一個花白頭髮,黝黑臉皮,經常帶著一種欲笑不笑的神情的老頭兒來。他名字姚滿,香山縣人,今年五十歲。原來在鄉間做佃戶,世代種花養草為業,後來跌傷了腰骨,就輾轉流落到省城,給市隱詩社當了花王兼門公。何五爺指著木牌上的癮字給他看,又把他大罵了一頓。他只是憨憨地笑。後來又拿紙擦,又拿水洗,又拿刀刮,總是弄不好。何應元父子沒辦法,看看做酒席的,管茶水的,都來了,料想客人不久就到,時間已經來不及,只好叫他把木牌打到後院茅房裡,暫時擱著拉倒。木牌端走之後,何應元父子又把門口左右矮牆仔細看過了一遍,見沒有什麼破綻,才把木門打開,一路往裡面走。這裡,一進門是個大花園,當中鋪了三行麻石走道,兩旁是花草樹木。走道的中心,有一座竹架搭成的涼亭,亭裡擺著石台石凳,檯凳之上,有幾朵零零散散的落花。過了花園,是一個蓮池。蓮池之中,有一連三間座北朝南的水榭,就是廣州有名的詩翁們吟詩作對的地方。何應元父子走過木橋,進了水榭,又把桌、椅、幾、架、筆、墨、紙、硯,都過細地看了一遍。不久,客人果然陸續到了。何守仁的連襟、陳文婷的丈夫宋以廉到得最早。他本來不會做詩,今天卻要了梁季育的詩稿,請別人亂七八糟和了一首,帶來湊熱鬧。實際上是因為他最近發表了南海縣的縣長,縣裡那教育局長一缺,他把何守仁三番五次地推薦,始終不見揭盅,今天聽說何五爺有橫門可走,特地來看看虛實。接著,冠蓋雲集,笑語喧嘩,最後梁季育也就坐著轎子來了。雅集按照原定的程序順利進行:首先喝了三杯道功夫茶。其次磨上香墨,鋪好宣紙,請梁季育即席吟詩。他還做出低吟淺唱、斟酌推敲的樣子,捱磨了一陣,才提起筆來寫。寫完了,大家著實讚歎了一番,然後各自動筆來和。和好之後,梁季育又斟酌每個人的背影大小,有輕有重地每個人賞識幾句。以後就是大家彼此互相恭維。又以後,擺上了酒席,大家就不管什麼李白、杜甫、鶴膝、蜂腰,拚命地互相灌起酒來了。宋以廉是新派人物,講究效率,見這一群酒鬼只顧貪杯,一點正事不談,十分著急。他遞眼色給何應元,催他快對姓梁的講,何應元用眼色止住他,叫他保持安靜,不要急躁。何守仁只一心一意陪著梁季育說話,也不去分心管別人的閒事。到菜上完了,席將散了,那些詩翁們才酒興大發,拚命猜枚,賭起酒來。梁季育酒夠了,就起身來到水榭的西間去喝茶,何應元父子和宋以廉跟著走進西間。
  大家坐定,端上茶,梁季育呷了一口,說:
  「今天晚上做了這許多的詩,真是人生快事!」
  何應元立刻接上說:「是呀,季公政務繁忙,只怕這樣的興會,也不可多得呢!」
  梁季育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真是的。一個人萬萬不可為政,一為政,就粗俗起來,稚子之心就沒有了,——這說得上詩心麼?我是寧願一輩子當布衣,躲在這市隱詩社裡,天天喝酒做詩的!」
  何應元奉承地說:「要不然,季公的詩就有這樣高!」說完了,他忽然想起那木牌上叫人改了個市「癮」詩社,不免心中忐忑跳了兩下。
  梁季育又說:「能夠在勾心鬥角的苦海中,偷這麼一個晚上的空閒,也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加上說:「是呀,我倒忘了。——今天晚上大家酒甜詩暢,放蕩忘形,到底是出於誰的安排,出於誰的張羅?我得正經向他道謝才好。」
  何應元微笑著搖頭道:「安排張羅,倒都是我家那守仁一個人幹的。可是孩子們辦事,時好時歹,用得著獎勵麼?只要季公瞧著辦,有機會提拔栽培就是了。」
  梁季育用手搔著腦袋說:「不錯,不錯。你瞧,我把正經事全都忘了,我把正經事全都忘了。不是令郎整整當了三年科長了麼?——你知道,我已經催問過兩次了。那些飯桶辦事,就是這個樣子的!如今國民黨辦事,就是不如從前。不要說比前清差得遠,就是比北洋軍閥,也還是比不上。也罷,勞駕你們給拿些紙筆來!」何守仁聽說,趕快到正廳去拿了紙筆過來。梁季育乘著幾分酒意,提筆就寫道:
  「茲委任何守仁為南海縣教育局局長。此令。」
  寫完了把筆一摔,哈哈大笑起來。何應元連忙彎著腰說:「謝謝季公恩典!」何守仁也照樣彎著腰說:「謝謝世伯恩典!」梁季育說:「你們父子怎麼也庸俗起來了!這是假委。這是一張廢紙。這是我氣他們不過,鬧著玩兒的。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宋以廉冷眼旁觀,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開頭他見詩也做完了,酒也喝完了,大家都不談正經事,不免有點焦躁;誰知事情忽然急轉直下,眨眼之間就辦完了,他又不免暗中叫好。隨後看見何守仁只在一旁畢恭畢敬地伺候著那梁季公,面目呆板,一言不發,好像他對於官兒職兒,一概沒聽明白似的,便又衷心讚歎,暗暗叫絕。大家鬧到三更天過,梁季育說要早睡,向眾人告辭,坐上轎子走了。這裡眾人見何守仁升了官,又鬧著要吃下一台酒,鬧了一會兒才散。眾人走了之後,何應元又吩咐姚滿小心看守門戶,明天一定要想法兒把那木牌修理好,才跟何守仁徒步回家。何五爺正在躊躇滿志地慢步走著,忽然聽見何守仁說:
  「爹,你近來留心弟弟的動靜沒有?」
  何應元說,「什麼動靜?我只覺著他的那個邪症似乎好了一點。」
  何守仁說,「病倒是好了很多。不然怎麼能夠整天上街去亂搞胡為?只是錢使得太狠了!生成一個『二世祖』的樣子!」
  做爸爸的勸著道:「你弟弟身命不好,你大奶奶縱他一點是有的。只要他不瘋不癲,歡歡喜喜,花幾個錢也就算了。」
  何守仁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不是花幾個錢的事兒了。上個月,他花了兩百塊錢。有一個年紀跟他一般大,叫做羅吉的後生仔帶他上酒館,進戒煙室,狂嫖濫賭,無所不為!」
  何五爺不覺點頭同意道:「是呀,年輕人,沒有哪個不愛吃、喝、玩、樂的。只有我跟你說得嘴響,從小就沒有冤枉使過一個小錢。我跟你,是知道稼穡艱難的。可是弟弟就不知道。他來到人世間,是金鑲玉裹著來的。——不過,只要他交往的不是共產黨,讓他花幾個錢也就算了。」
  何守仁冷笑一聲道:「共產黨倒沒門兒。那羅吉雖然只有十六歲年紀,不但攀不上什麼八字腳兒,卻還跟公安局的什麼偵緝不明不暗地有些牽扯。這層已經用不著擔心。擔心的是咱爺兒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份家業,將來不夠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天天去吃醋溜紋銀子!」
  何應元讚許地說:「是。這層是你看得到。看樣子,阿義不是個創業的人。只要他能夠守成,也就好了。」
  何守仁說:「可不呢!怕是怕他連守成也守不住呵!」
  何五爺把這件事牢記在心,再也沒說什麼。到了家,丫頭胡杏來開門。一問,知道何守義還沒回來。何守仁一言不發,回到頭進北房,陳文娣房間裡。何五爺回到二進北房、二娘何白氏房間裡,一看二娘不在,又聽見對面大奶奶房間裡有牌聲,知道又在打牌,就走過大奶奶的南房來。果然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和隔壁親家母陳楊氏正在打天九,陳楊氏敦一張孤「天」,拆開了何胡氏一副「至尊」,何胡氏正在咬牙切齒地罵著早知道「釘子」這般黑心,就不對這門親家。大家嘻嘻哈哈,正樂著呢,見何五爺回來,就收了牌,各自散了。何五爺坐下,和大奶奶說起他家老二花錢太多的事兒。何胡氏一聽就生氣道:
  「準是二房那少爺告的狀,搗的鬼!天下哪來這麼眼淺的人!」
  何五爺堅持道:「不關別人。我自己也看得見的。」何胡氏說,「看得見就盡你去看個夠!孩子才有多大年紀?正是千金難買他一笑呢——又賣過你幾間房屋?幾畝田地?動過你幾根汗毛?犯得著你來阻頭阻勢?」
  何五爺說,「我能尋回來,自然就不怕他撂出去。但是你要知道,從前大有錢的人家,如今子孫敗了,拿缽頭,當伸手大將軍的,也不是沒見過的呢!」
  何胡氏豎起眉毛說:「黑心鬼!誰咒人,叫誰舌頭爛!——
  依你說,正經該怎麼才是?」
  何五爺胸有成竹地說:「把他留在家裡,叫他少出去點就行了。」
  『要是留出病來呢?」
  「要真是犯病,那時候再出去也不遲。」
  何胡氏低頭想了一下,慢慢說道:「要那麼辦,除非你能搞到四樣東西。」何五爺問她哪四樣,她說:
  「他每天要吃菜喝酒,這酒菜你怎麼弄給他?這是第一樣。」
  五爺笑起來道:「這還不容易?多買點雞、鴨、魚、肉,多買幾罈酒就行了。嫌那些使媽做不好,另外請個廚子也行。嫌家裡人少、不熱鬧,把他的姓羅的、姓什麼的朋友們都邀來也行。」
  「第二樣:誰陪他打牌,玩錢兒?」
  「橫豎你們在家也成天打牌,多開一兩桌也沒什麼不可以。」
  「第三樣:他要抽幾口大煙,說能止心口疼,你怎麼弄給他?」
  「那也容易。買齊煙槍、煙燈、煙扦、煙盤子、叫阿杏伺候他就是了。」
  還有一樣,何胡氏似乎有點難於啟齒,但是她畢竟說出來了。「還有一樣,可真不好辦。」她說,「阿義有時也愛逛逛窗子。這是你們男人家都不能免的。他說不定還是學的你吃花酒的樣子。這便怎麼著?把婊子都弄到家裡來麼?」
  何應元可並不作難。他大大方方地說:「那又有什麼!買幾個年輕丫頭回來,還不夠他玩兒的!」
  「不是說衙門裡不准買丫頭了麼?」
  「先前是准的。後來是不准的。如今又沒事兒了。」
  還是做娘的想得到,她說,「要是一下子不就手,買不到呢?」
  五爺搔了搔自己的花白腦袋,說:「按說呢,現下咱家裡不是沒有現成的丫頭。——只不過那是你們胡家的人,我就不好說話了。」
  何胡氏瞪了他一眼道:「好人就是你來做,醜人就是我來當。黑心爛肝!黑心爛肝!」
  主意已定,何應元也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做了一個鬼臉,就回二娘何白氏房間歇息。何胡氏端起桂圓湯呷了一口,也就準備睡覺。這時候,胡杏還在轎廳裡坐著,一面打瞌珫,一面等門。整座房子高大寬闊,乾淨華麗,只是黑洞洞的,陰森森的,顯得十分可怕。她不停地打著盹兒,也不停地想起許多心事來。她想著,要是如今能夠逃走出去,那該有多好!「自然,頂好是逃走回家。哪怕頓頓喝稀粥!可是——不成。不成!二叔公何不周那肥傢伙一把就抓住我了……抓住了,還不是又送回來?……」想到這兒,她一下子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豎起耳朵聽聽,除了老鼠唧唧啾啾之外,沒人敲門也沒有其他動靜。她安下心,又打著盹兒想道:「逃到上海去吧。……對,就該逃到上海去……可是怎麼去法呢?是在東,是在西,是在南,是在北……是在南……是在北……」迷迷糊糊地一驚,又驚醒了。她揉揉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這時,從三家巷口響起了凌亂的、沉重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辨別出來,是何守義的腳步聲。從那聲音聽來,他不是喝醉了,就是發病了。果然不久,何守義就用拳頭打那兩扇紅木雕花矮門,又用腳重重地踢那兩扇紅木雕花矮門,砰彭作響。胡杏連忙跳出屏風前面的門官廳,給他開門。何守義果然喝了點酒,加上那癲病又正在發作,成了個半癲半醉的樣子,一見胡杏,就用死勁把她摟住,又胡亂親嘴,又渾身上下,亂捏亂摸。胡杏沒法兒,也顧不得關門,就連拖帶拉,把何守義拉進第二進神廳的南房、大奶奶的房間裡。何守義一見母親,便撒起嬌來道:「媽媽,我要杏表姐陪我睡覺!」
  何胡氏啐了一口道:「你愛誰陪,你就去問誰。問我做什麼!」說完,她就跑到外面,把矮門、趟櫳、大門逐層關好;又回到自己房間裡,把房門的銅栓閂定,再加上一把銅鎖鎖上,揣了鑰匙,上床睡覺。雞啼了頭遍,又啼二遍,啼了二遍,又啼三遍。何守義還是瘋瘋癲癲地纏著胡杏,不肯罷休。他嘴裡淌著唾沫,一會兒哀求,一會兒威脅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兒。聽來是真,又像是假;聽來是假,又像是真。胡杏一陣陣噁心,只是不理睬他,隨他說什麼,只當是沒有聽見。有時何守義逼近她身邊,瞪起兩隻經常半閉的眼睛望她,眼睛裡露出兇惡的閃光,熠熠發亮。胡杏一點也不退讓,她也瞪起那一雙滾圓的、明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何守義。看來她不止美麗絕頂,並且極有威嚴,好像她背後當真有千軍萬馬在保護著她的一般。碰到這種情景,何守義心中害怕,往後退了。何胡氏躺在床上,隔著蚊帳看見兒子退卻了,就罵道:「真沒見過這樣不中用的公雞,還怕母的呢!」這時候,何家的使媽阿笑、阿蘋、阿貴,都從床上爬起來,站在東窗外面看熱鬧。小姑娘何守禮才十一歲,早就睡著,這陣子也叫她二哥吵醒了,跑到東窗下,跟在使媽後面看。大家聽見何胡氏這樣不知羞恥,都心中不忿,低聲罵那做媽媽的不是人。裡面何守義聽見媽媽這樣一攛掇,立刻壯起膽來,一步跳上前,向胡杏撲過去竟要發狠。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胡杏卻顯出那臨危不亂,靈慧矯捷的本領來。看著她端端地坐在床沿上,全身紋絲兒不動,誰知何守義猛撲上去,撲通一聲,竟撲了一個空,一頭撞在床板上,撞得他火星迸裂,呵唷直喊。胡杏早站在一旁,舉起手來,緩緩地理著頭髮。她那神情風度,真是鳳凰沒有這般安詳,燕子沒有這般輕盈,山貓沒有這般敏捷,黃沒有這般迅速,竟是神仙下凡的一般。何守禮在窗外看得清楚,只是一個勁兒鼓掌叫好。其他的人也連聲讚好。何守義疼痛難忍,趁勢耍起賴來,倒在胡杏床上打滾,又把胡杏鋪的、蓋的,一古腦兒摔在地上,最後拿起胡杏枕著的瓦鼓使力朝胡杏擲過去,只見胡杏輕輕一閃,那條又粗又大的黑辮子一甩,甩到高高挺起的胸膛前面來。人沒打著,瓦鼓撞到磚牆上,堂的一聲,砸得粉碎。大少奶奶陳文娣叫這邊鬧得沒法兒,通夜沒有合過眼睛,這時也就穿好衣服,來到大奶奶房門口勸道:「媽,撳撳二弟吧。太不像話兒了,左鄰右里會說閒文的。二弟是有病的人,對他的身體也不好。」從她的口氣裡,還聽得出五四時代的婦女那種見義勇為、挺身而出的韻味兒。但是大奶奶可不管這些。她只是惡狠狠地喪謗陳文娣道:「你倒管起何家的事兒來了?還早!你是新派,你新你的。我可是舊派。真新樣兒:小叔子打打鬧鬧,關你大嫂子屄事!」陳文娣聽見這些話,連忙用手指塞起耳朵窟窿,踉蹌退走。
  這麼鬧看,眼看快要天亮。有一回,何守義逼著胡杏,一直逼到何胡氏床前。胡杏用兩腿抵住床沿,口裡叫道:
  「大奶奶!你看少爺,渾不害臊!」
  何守義見她退到母親床邊,雖是瘋癲,卻有幾分畏懼。但沒料到何胡氏用腳把胡杏後腰一蹬,蹬的她朝前傾仆,一僕就撞在何守義懷裡,兩人一同倒在水磨方磚地上。那姑姑還罵她的侄女兒道:
  「混賬東西!儘管嬌嬌嗲嗲給誰看!賣身當丫頭的,還害什麼臊!」
  何守義摟著胡杏在地上打滾。胡杏拚命掙扎,嘴裡發出淒厲的、尖聲的叫減。這種哀嚎如此悲慘,如此絕望,——從一個青春美貌的少女的嘴裡發出來,真是石獅子聽見也會流淚。窗外大家都憤憤不平。何守禮更是氣憤不過,再也看不下去,聽不下去了。她匆匆忙忙走回房裡,把大奶奶罵丫頭的話告訴了她娘何杜氏。這何杜氏正是當丫頭的出身,一聽就咬牙切齒道:「當丫頭的不過命苦,沒做過十惡不赦的事兒,犯著她什麼來?——不錯,咱們該救救那可憐的孩子!」何守禮早有成竹在胸,一聽娘這麼說,立刻打開大櫃抽屜,尋出一枚過年剩下的大爆仗來,走到大奶奶窗下,擦起洋火就點,霎時間,彭的一聲,在這更深人靜的時候,十足象天崩地裂似的,一下子把何守義嚇呆了。他翻著白眼,大聲問道:「媽媽,做什麼?做什麼?」何胡氏還來不及答話,外面何守禮搶著答道:「來查照片,來查照片!」何守義一聽,登時就口吐白沫,倒地上,昏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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