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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寂寞的冬天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年底,廣州地面沒有什麼仗可打,一般熱鬧慣了的人就覺得寂寞難耐,三家巷裡的興昌洋行經理陳文雄甚至把這個冬天叫做「寂寞的冬天」,大家都認為貼切。既然寂寞,就必定要找點事兒干一干,消遣消遣,因此陳家已經出嫁的三小姐陳文婕,也就在一個冷雨霏霏的傍晚,回到三家巷何家來找她的二姐——如今南海縣教育局長何守仁的夫人陳文娣,商量一件事體。她穿著一件閃絨雨衣,束著腰帶,短短的身材,十分矯捷,看來比一個普通的主婦顯得年輕,比一個普通的女學生又顯得較為成熟。她走進三家巷,匆匆忙忙地把那裡的景色望了一眼,竟有點生疏的感覺。尤其是生長在枇杷樹和電燈桿子之間的那棵白蘭花,生長得那樣蔥蘢茂盛,旁若無人,使她十分驚愕,好像她從來不曾見過那裡長著一棵白蘭花似的。她忽然之間想起來:「哦。對了,我很久沒回過娘家了。」自從她和李民天結婚之後,這半年來,她的確很少回家。李民天的父親是做南北行生意的,家裡也有幾個錢,婚後單另租了一幢小洋房,組織了一個小家庭。兩口子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過著單調、刻板的平靜生活,親戚朋友,一向很少走動。當下她的腳步慢了一慢,見何家的矮門、趟櫳、大門全敞開著,就一直走進她二姐陳文娣的房間裡。何守仁還沒回來,陳文娣招呼她脫掉雨衣坐下,又叫二娘何白氏房裡的使媽阿蘋給她沏了扣盅茶來,兩姊妹促膝談心。何家的三個使媽之中,阿蘋是長得最漂亮的,還不到三十歲年紀,瓜子臉兒,長條身材,白白淨淨。她看見陳文婕的肚子微微拱起,就笑著說道:「三小姐,恭喜你了!什麼時候賞薑醋給我們吃呀?」陳文婕臊紅了臉道:「你急什麼,早著呢!」陳文娣對著阿蘋瞄了一眼,說:「這傢伙,真鬼靈精,她不說,我倒看不出來呢。」說完,就撩起陳文婕的衣擺,拿手去摸她的肚子。摸了一會兒,又說:「真不小了,有些日子了,想不到你遲來,倒先得。四妹和我都還沒信兒呢!」陳文婕有點不好意思,就說:「像你們才好呢,乾手淨腳,輕身伶俐的。為了它,真把我煩死了!」陳文娣冷笑一聲道:「哼,輕身伶俐倒是輕身伶俐,可是人家又說你蛋都不下呀,屁都不放呀,——過賴人家的口舌!」兩姊妹又說笑了一陣子,才談到正經事兒上面來。陳文婕首先開言道:
  「二姐,你知道,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著大事來求你呢。我們那個後年就要畢業了。他千不學、萬不學,學了個農。這年頭,誰都一樣,畢業就是失業,何況是農科!他家是做買賣的,按說也過得去,他不願做生意,就閒著吃也不要緊,不過給人家看見,終日游手好閒,沒個幹上的,也不好看相。因此,我們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辦一個試驗農場。湊它一兩萬塊錢資本,買它幾百畝土地,招它幾十個工人,就讓他去改良他的水稻品種去。管它賠也好,賺也好,在社會上總算弄出個名堂了。」
  陳文娣聽說,嘖嘖稱讚道:「我說的了,只有咱們三妹雄才大略,想得到,做得出,完完全全是一個事業家的模樣。只是你放下那些詩、詞、歌、賦不管,倒管起這些拉拉雜雜的事兒來,卻未免大材小用一些了。」
  陳文婕輕輕地搖著頭說:「也不是我正經幹了什麼事兒,我只不過出了這麼個主意,真正拿起事情干的還是別人。你還記得有個叫做郭壽年那樣的人麼?他是咱們楊家舅舅那邊的小舅子,論起輩份來,是咱們的表舅。這個人忠直端正,銀錢上很可靠,寫、算、跑、講,樣樣在行。我去跟舅舅商量,舅舅說,『他本來管著濟群藥鋪,也有點大材小用,屈了他的,你們要,就給你們吧。藥鋪可以另外找人。』我就請了他來當經理。一切事情,都由他來擋著呢。」
  陳文娣越發稱讚了,說:「你看,又能籌劃,又能用人,這簡直是大將風度。別看你平時懶散淡泊,悶聲不出,卻有著這許多隊伍!人家說密實姑娘沒正經,這話一點也不錯呢!」
  陳文婕笑著阻攔她道:「二姐,你先別忙封贈,我還有打算呢。我想,人世間本來無所謂貧富,無所謂階級的,只是人們都自私自利,又不肯用腦筋去想想辦法,竟弄得好像真有階級似的。我就不服這口氣!我們這個農場一方面搞科學試驗,一方面還要搞勞、資合作。農場要是賠了錢,我們擔起來;農場要是賺了錢,除了開支、成本、公積金、公益錢、股息、捐稅等等之外,把全部紅利都拿出來分給大家。這樣子,大家都是勞工,——大家又都是資本家,那階級什麼的就不存在了,誰也不剝削誰了。」
  陳文娣聽了,把舌頭伸了出來道:「哎喲,我的上帝!你這就不只是一個事業家,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了。我是不懂政治,也不問政治的。階級究竟有沒有,與我無關。不過這回我要說,你對底下人,可不能粗心大意。你對他們嚴了,他們就埋怨你;你對他們寬了,他們就要欺負你!依我看來,上、下之間,還是恩、威並用,剛、柔兼施為好。不然的話,你雖然一番美意,難保他們不給你搞個稀巴爛,還說是階級鬥爭。——你犯得著麼?」
  陳文婕聽了,默然不語。又低頭想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總是相信,人到底還是有良心的。人不能恩將仇報。
  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陳文娣起身走了出去。她張羅菜飯,留陳文婕吃;又張羅暖酒,給何守仁準備著。張羅了好一陣子,才回到房間裡來,坐在陳文婕身邊,抓起她一隻手,說:「我給你做了四樣菜,你在外邊叫使媽做飯,一定吃不上,可你又從小就喜歡吃的。你猜哪四樣:雞爪子,鴨翅膀,魚腦袋,鵝尾巴!——哎喲,你瞧,我說著、說著就忘了。你說有事來求我的。你什麼都拾掇好了,還有什麼求我的地方?」陳文婕說,「對了,正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什麼都有了,可是土地還缺著哪。你們家土地多,不知道讓出幾百畝行不行。」陳文娣輕蔑地笑了笑,說:「我只道是什麼大事,原來是向我要爛泥巴!我不當家,等會兒你自己跟你二姐夫開口吧。我看沒有什麼希罕的,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到這時候,陳文婕才端起茶碗,拿扣盅蓋子撥著茶葉,一口、一口地呷著。
  就在這個時候,在距離廣州市四十里之外,有一個身體結實矮小,年紀在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正冒著淒風苦雨,在崎嶇泥濘的村外大道上趕路。他就是製造迫擊炮的兵工工人出身的共產黨員、廣州市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技師、綽號叫做「研究家」的赤衛隊員冼鑒。他必須在今天晚上九點鐘之前,通過前面震南村外的震南公安稽查站,趕到仙汾市。這時候,他的衣服全濕了,雨水透過幾層衣服,沁到胸前和背上,十分寒冷。那雙塗滿了黃泥的布鞋,走一步就掉一回,水聲吱吱地響著。他走到路旁一棵大樹底下,把那頂濕透了、變硬了的舊氈帽脫下來,用力甩著。雨水從他的發腳一直淌進脖子裡。他自言自語地咒罵道:「這老天爺從來不學馬克思主義,只顧給蔣介石幫忙!」罵完之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馬口鐵香煙盒子,取出一根紙煙來。紙煙倒還乾燥,但是洋火潮濕了。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擦,總是不著火……同時,他心裡面卻在考慮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想,「到底翻過前面那個小土岡,繞過那王八蛋公安稽查站走好呢,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模大樣地一直打它大門口走過好?」想來想去,一時決斷不下來。……自從去年底廣州起義失敗,從觀音山撤下來,弟兄們失散之後,冼鑒心中,十分悲憤。他是一個精明能幹、堅定得和鐵、和石頭一樣的男子漢,又會各種機器手藝,因此膽子也大,什麼都不畏懼,只一心要去找紅軍。他起旱走到海、陸豐,嘗盡艱難困苦,卻沒有找到。又翻山越嶺到北江的樂昌、曲江一帶尋找,依然沒有蹤跡。正在萬般無奈往回走的時候,卻沒想到在韶關無意中碰見了那汽車司機出身的共產黨員、德昌鑄造廠的好夥計、赤衛隊裡面的患難弟兄馮鬥。兩個人一見面,那歡喜的勁兒簡直沒法形容,也顧不得路人注目,一抱就抱在一起,再也分不開手。旁人見了,只當那是打架耍鬧,哪裡知道這裡面又是革命同志又是肝膽朋友,又是同生死、共患難,又是他鄉遇故知,有多少不平常的滋味兒呢!當下兩人到小吃店喝了幾杯酒,就盡情盡興地談起知心話來。我說了幾句,就望著你笑;你說了幾句,又望著我笑。馮斗看見冼鑒雖然滿面風塵,衣衫襤褸,但是精神沒有半點衰頹,就說:「好極了,好極了!看你還是尖尖嘴臉,硬硬骨頭,抬起頭來熱辣辣,低下頭去靜幽幽,哪怕國民黨打不倒!」冼鑒看見馮斗雖然皮黃骨瘦,臉帶愁容,但是元氣還在,並無損傷,也說:「可不是好極了!看你還是直著腰骨,挺起胸膛,半瞇的一隻眼睛,滿嘴的絡腮鬍子,咱們的江山依然無恙!」往後又談到當前的政治形勢,彼此分手後的痛苦經歷,從前的戰友的蹤跡、下落等等,一談就談了三天三夜。馮斗告訴冼鑒,他已經在仙汾市找到了一份生活,是在一家機器修理廠做替工。他又遇見了那手車伕出身的共產黨員、德昌鑄造廠的好夥計、劍仔隊員兼赤衛隊員譚檳。譚檳那時候已經在仙汾市一家「米機」裡面做碾米小工。他們聯繫上了,但是沒成立組織,也找不到上級,因此他就乘歇工之便,到韶關來找關係。最後,冼鑒跟馮斗一道回到仙汾市,也在那機器修理廠裡做做替工,有一天、沒一天地幹著餬口。他又跟馮斗、譚檳三個人自動成立了支部,他們選他當支部書記,過著組織生活。一直到三個月之前,他們才和上級機關接上了關係。最近,他們正在忙著領導仙汾市附近震北村的農民抗租運動,幹得有聲有色。今天,他天沒亮就趕到順德縣一個指定的地方,參加了一天由南、番、順特委召集的會議,如今正要趕回仙汾市。……
  冬雨沙沙地下著,雖說在野外,那天色也漸漸地黑下來了。他擦了半盒洋火,可是連一根也沒有擦著,沒辦法,只好收起香煙,又甩了幾甩那頂濕帽子,連泥帶水戴在頭上,憋著一肚子悶氣邁開大步向前走。這荒野上空空蕩蕩,除了水煙雲霧之外,什麼都沒有。他走了這老半天,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見著。他想起廣州起義那陣子,人們多麼高興,多麼振奮,如今同志們死的死,逃的逃,許多熟人都四散分離,不知下落,不免有寂寞之感,便舉起腦袋,對著那昏昏沉沉的天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在遠遠的地方,在那叫做蛇岡的小山腳下,出現了一幢祠堂樣式的黑色房子,那就是惡名遠播的震南公安稽查站。冼鑒一看見這幢房子,那些飢餓、寒冷、悶氣、寂寞的感覺一下子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心裡頭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著。他捏緊拳頭,咬緊牙齒,睜大仇恨的眼睛,像廣州起義攻打公安局的時候一樣,全身血脈都活起來,要衝破敵人這個堡壘。同時他想:「我要是翻過蛇岡,繞過那些王八蛋,也不準能走脫。東沙渡口還有他們的人,——反而叫他們疑心生暗鬼!不如正正當當地打他們大門口走過,看他們奈我什麼何!」立定決心,冼鑒就大踏步朝稽查站走去。
  自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廣州起義之後,城裡、鄉里,各地紳、商、官吏,沒有一個不提心吊膽,慌做一團。大家都認為那些軍隊、保安隊、團丁、警察,雖然多得和蒼蠅一樣,甚至已經餉沒有發的,槍沒有背的,飯沒有吃的,衣服也沒有穿的,還嫌力量不夠。於是有些躺在大煙床上的足智多謀之士,就上了條陳,主張各地關卡、險隘、岔道、渡口,凡是老百姓平時必經之處,都設立公安稽查站,嚴厲搜查、盤問一切過往行人。老爺們採納了這項主意,各地的稽查站就像雨後蚯蚓一樣,紛紛鑽出地面上來。這些稽查站權力之大,範圍之廣,勒索之苛,手段之酷,簡直史無前例。敲詐,搶劫,強姦,殺人,沒有一樣不幹。別說丘八、團丁,比不上他們,就是閻王殿上的牛頭、馬面,那威風也還差著一皮呢。這時候,震南公安稽查站的二十多個稽查們已經喝過燒酒,吃過晚飯,正團團圍著一張大會議桌子,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在聽他們那喝醉了的站長說瘋話。這站長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掛著茶居工會執行委員頭銜的工賊梁森。廣州起義失敗之後,他被提升做國民黨廣州市黨部社會部幹事,開頭,他不知道這幹事是幹什麼的,倒也一頭的高興,後來干了半個月,才知道收入很可憐,是個荒唐差事,就怨天尤人地想道:「我已經三十六歲了,還沒成家立業,再坐幾年冷衙門,豈不連頭髮都白了?要說我反共有功,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外放的肥缺!」後來上司知道他的意思,覺得他想的也對,就把他外放當了這個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站長。半年以來,他這才稱心如意,吐氣揚眉。這天晚上,他喝得不算很少,正在給他的手下們介紹哪家的姑娘長得最標緻,哪家的雞最好吃,哪家可能有幾個共產黨員等等,忽然門外放哨的來報,有個衣衫襤褸的人走過,問他放行不放行。按他平日的習慣,只要手一抬、一揮,就算放行了。今天他的手抬了起來,可是還沒有揮出去,他又回心一想:「雖然第一,這個人挑這種招人疑心的辰光走路,大概不是共產黨;第二,這個人打他們大門口經過,看來又不像走私的角色;第三,這個人衣衫襤褸,分明擠不出什麼很多油水;但是反正如今閒著沒事兒,睡覺又太早,不如弄點把戲給大家玩玩兒,開開心,也是好的。」就說:「帶進來!」
  不大一會兒功夫,冼鑒就跟著那個便裝稽查走進來了。手下們見來了這麼一個人,想來沒啥膿血,就一哄而散,剩下一兩個愛獻殷獻的,懶懶散散地坐在一旁。大廳正梁之下,吊著一盞白紗汽燈,叫寒風吹得緩緩擺動,那燈光是綠幽幽的,晃蕩蕩的,好像到了傳說裡面的陰曹地府一樣。冼鑒一眼望見正中坐著的那個人,那副涎皮賴臉的模樣,那高高瘦瘦、卻又縮做一團的身軀,便認識他是梁森,又知道碰著他喝醉了酒,心中不由得十分憤怒。梁森這時也睜大那雙小圓眼,細細打量著來人,見他矮小結實,硬朗端方、一走、一站,一抬頭、一閉嘴,都顯出強悍堅定的氣概來,便想這個人如果不是共產黨,也一定是哪個堂口的綠林好漢,絕非普通的鄉巴佬。他問了冼鑒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等等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冼鑒知道他是在觀察自己,便使喚「機器仔」那種裡面小心謹慎,外面隨意大方的神態跟他周旋對答。梁森見尋不出破綻,就突然發問道:
  「姓冼的,你認識我麼?」
  冼鑒吃他這麼一撞,完全沒有想到,也就打了個楞怔,可是很快就平靜下來,笑笑地回答道:「倒沒請教呢。不過看長官的模樣,至少就是這裡的站長了。」
  梁森鼻子哼了一聲道:「正是認識我的,好人有限;不認識我的,好打有限!我再問你:你知道我們不出今年年底,就要把共產黨徹底消滅麼?蔣總司令已經說過,『三民主義是中國唯一的思想,再不准有第二個思想,來擾亂中國。』你知道麼?」
  冼鑒心裡想道:「真好笑!你想的倒怪美!」嘴裡卻說:「不知道。咱們做手作的,沒聽過這些事兒,只記得從前北伐的時候,蔣總司令說過,『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其實民生、民死,跟咱們倒沒相干!咱們做一天手藝,算一天工錢。
  民生了,不多算;民死了,也不少算!」
  梁森噴了一口酒氣,申斥他說:「胡說!蔣總司令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混賬話?——不過你別胡扯。我還要問你:最近震北村有人想造反,說什麼不交租,不完糧,不納稅,還要組織農會。你說,這是不是有共產黨在裡面活動?」
  冼鑒一聽,知道梁森不過如此了,就輕鬆地笑道:「官長說的這些,我都沒聽別人說過。倒是有人喜歡把一些沒來由的風言風語,當做天大的事兒傳來傳去,說震北村最近活活地餓死了三個人。有人說親眼看過,是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又有人說,他還去送過殯,的的確確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認真到要為這件事兒賭咒。官長,你知道,我們工廠裡有一個蹩腳技師,他就有一個親戚住在——」
  他的話沒說完,梁森就拍桌子禁止他道:「夠了!你那些鬼話,說給誰聽?留到清明拜山的時候再講吧!我看你也不是一個喜歡絮絮叨叨的人,哪來的這一籮子廢話?你分明是鬼混!」
  冼鑒說,「又不是我要講。是你要問。不讓我講,我就走吧!」
  梁森說,「這卻辦不到,姓冼的,這附近幾十里,天一黑就戒嚴,渡口也封了,任何人都不許走夜路,也不許過渡。你就在我這裡住一宿,他們會讓你住在『花廳』裡面的。有賬明天再算。」說完,他就打了個哈欠,退了堂。
  冼鑒心中明白,自己算是被逮捕了,跟著,他的精明的眼睛,露出一種遲滯的神色。他想起昨天夜裡南、番、順特委的會議,他想起今天晚上仙汾市的那個會議,他想起眼巴巴地盼望著他的馮斗和譚檳。不知道為什麼,他如今覺著那兩個同志分外親切,分外可愛,甚至使他想起他們來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一個拿著手電筒的稽查,把他送進了「花廳」,在外面上了鎖。這「花廳」是一間又黑暗,又潮濕,又十分寒冷的小房間。藉著剛才手電筒那一閃,冼鑒看出來,除了地上一堆禾草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人一進去,迎面撲來一陣霉味兒,一陣汗味兒,一陣血腥味兒。冼鑒因為十分疲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那全身的濕衣服多麼陰冷,多麼不好受,一頭倒在地上,裹起禾草就睡。可是睡一陣,醒一陣,冷一陣,想一陣,總睡不熟。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鐘,站長梁森才起床。他洗過臉,吃過早飯,就準備上廣州去,把冼鑒的事兒全忘得乾乾淨淨。那聽差擠眉弄眼地提醒他道:「站長,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還沒打發呢!」梁森不肯在聽差面前認輸,就說:「沒搞頭,叫呆著等我回來。你以為我能把正經事兒忘記麼?」聽差說:「那傢伙倒像個硬漢子,連一句好話都沒說過,只怕是個八字腳。」梁森一聽。越發不樂意。如果是個共產黨,他都沒審問出來,卻叫一個聽差給認出來了,那還了得?當下他冷笑一聲道:「共產黨都是狡猾的,哪有這樣硬梆梆的?他分明是個機器仔,機器仔就是這種戇九的脾性。我要是看錯了,你挖我的眼睛核子!你可知道,我殺的共產黨,比你看見的共產黨都多呢!」為了證明他的眼力和他的權威,他把冼鑒叫了出來,當堂將那嫌疑犯釋放了。冼鑒走出稽查站門口,正大步朝東沙渡口走去,準備「過海」回仙汾市。但是梁森把他叫住了,對他說:「我雖然放了你,可不許你到震北村、仙汾市去。你回頭來,往西走,到三水縣去;往南走,到順德縣去,都行。那些地方不歸我管,我也就不管你!」
  冼鑒沒辦法,只得從昨天的來路向順德縣地面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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