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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有人快活有人愁


  一年之中,有不少的神誕節日,惟有這中秋節,能得胡王氏的歡心。她說:「窮人之家,那至親骨肉,一生一世之中,能有幾回團圓?」因此最看重這月兒團圓,人兒也團圓的中秋節。到了中秋節這一天,按照胡源老漢的意思,買一塊豬肉,幾斤田螺,洗幾個芋頭,煮一煮,炒一炒,蒸一蒸,拜拜神,叫胡樹、胡松回來吃頓飯,也就過得去了。胡王氏不依。她為了表明這個中秋節不同往年的中秋節,如今胡家正是脫離災難,骨肉團聚,非讓大家歡歡喜喜地過一過不行,就要殺雞、打酒,還要叫周炳也來高興高興。胡柳、胡杏自然悅意,連忙就掃地、撩蜘蛛網、洗刷桌椅。胡源看見胡王氏一輩子沒有堅持過幾件事,也就依了她,拿起瓶子到村西街市上打酒去。到了晚半天,周炳依時上胡家來。一進門,見裡面的氣象,乾淨整齊,和平常不大相同。胡源剃了頭,很光鮮,臉上的皺紋也減少了,正坐在竹椅上抽生切煙,見了周炳就說:「你瞧他們那股勁兒!窮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愁眉苦臉的!」周炳十分樂意地點點頭,往四周看,只見胡王氏梳得頭光髻滑,滿面春風,坐在矮凳上燒水做飯;胡樹在矮方桌上擺筷子、碗;胡松蹲在地上吹火,他面前的黃泥風爐上,正燉著一鍋東西,噴香、噴香的,咕嚕咕嚕響;胡柳、胡杏兩姊妹,一會兒你躲在我後面,一會兒我躲在你後面,只管做鬼臉,只管嗤嗤地憨笑。周炳從來沒見過她兩人露出像今天這麼調皮的樣子,就把眼睛挪到別處。在祖宗神位前面的小茶几上,他看見分兩盤擺著八個月餅。這兩斤月餅,是他送給老人家的,可是下面盛月餅的盤子,他卻沒見過。他走近細看,原來是用草編成的,上面有通花,有紅花,有綠花。再一細看,那五彩的花朵不是染的,卻是用有顏色的草編的,手藝十分精巧。周炳讚不絕口,胡柳走過來了,說:「這是小杏子的拿手好戲。你抬起頭看一看,還有好的呢!」胡杏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拿腳頓著地,嬌憨地唔、唔地叫著道:
  「不許說!不許說!你已經說出來了,壞了,壞了!」
  周炳抬頭一看,果然見祖宗神位上面,掛著一個六角高身、彩辮絲絛紅燈籠,每一面紅紙上,還鏤刻出鯉魚、蝠鼠、壽星、蟠桃等等吉祥物件,又用白紙托地,十分顯眼。他伸手撥轉燈籠,仔細辨認,竟認不出那是竹子織的,是柳枝綁的,是草梗編的,還是絨絨纏的,總之玲瓏浮突,巧奪天工,叫人愛得不行。他看了又看,讚不絕口道:
  「真是,把這燈籠點上蠟燭,豎在門口,一村子都光了呢!
  你有這門手藝,怎麼我十年都不知道?」
  胡杏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對著胡柳報復地說:「你不給我瞞,我也不給你瞞!」說完,一把拉著周炳的大手,帶他去看胡柳的剪紙。在大門旁邊,胡杏的床頭牆上,帖著一幅用白紙鉸成的「薛禮歎月」;在神廳正面,胡源、胡王氏的床頭板障上,貼著一幅用綠紙鉸成的「太白追月」;在套間的木板門上,貼著一幅用紅紙鉸成的「嫦娥奔月」;在套間裡面,胡柳的床頭牆上,貼著一幅用黃紙鉸成的「貂蟬拜月」。這裡面有老、有嫩,有男、有女;又有廟宇、又有山水,又有仙境,又有人間;而又是一色的月夜景致,看來卻各各不同。至於人物的神態裝束,那更是維妙維肖,呼之欲出。最難得的是那手作的細緻,真叫人不敢相信。有些筆劃,細得就跟那頭髮絲的一般,別說拿剪刀去鉸,就是使喚眼睛去看,也不容易看得清楚呢!周炳一路咂著嘴,拍著腿,把自己會說的讚歎話兒都一起說出來了,最後還加上說:
  「怎麼天下的聰明靈慧,全都給了胡家了!」
  胡源從竹椅上站起來。丟了煙頭,說:「你別把她們都獎壞了!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處?無非是弄著玩兒的。天下的聰明都給了我們,那倒不要緊;天下的災難都給了我們,那就糟了!」胡王氏嫌胡源出口不吉利,就喝住他道:「少囉嗦了,你管你灌馬尿去吧!」到一家人都圍著矮方桌子坐好席,胡源舉起小酒杯說:「來,灌馬尿吧」的時候,胡柳那滿月般的,柔媚端莊的古銅臉兒還沒有紅完呢。正在喝酒之間,天色慢慢地黑下來,胡柳放下筷子,點起了煤油燈。外面街頭巷尾的孩子,已經亮了燈籠,開始剝芋頭吃。他們一面點,一面剝,一面對著剛升起的滾圓大月亮唱道:「八月十五豎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又唱道:「剝□、剝癩,剝了就好世界!」胡樹聽了,就笑笑地問他小妹子道:「你聽見他們唱的沒有?你還記得麼?你說,你算是快活的,算是愁的?」胡杏又露出調皮的神氣,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快活。你才愁!」胡松把她的腦袋推了一下,說:「你到底怎麼樣?上不上芳村冼大媽家去躲幾天?怕不怕何五爺黑心爛肝把你捉回去?」胡杏說:「不怕,不怕。說不怕,就不怕。我怕他——」話沒說完,胡媽就打斷她道:「不躲,不躲!躲什麼?躲到哪兒去?」大家都拿眼睛望著她,她於是拿筷子在空中比畫著,往下說道: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了又怎樣?從今天起,咱們一家都團團圓圓地過日子,誰也不許走開!你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也給我死在這兒!一個小女孩子家,人生路不熟的,怎麼能隨便出門?他何家就是霸道,也斷斷沒有平白無故,上村、上門來搶人的!他就不怕上刀山,下油鍋?」
  胡杏也說:「我不怕他,就不用躲!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把我怎樣!」
  大家聽見她娘兒倆這麼堅心,也就不再說什麼。惟有周炳喝了兩盅酒,心裡實在安靜不下來。他看見她倆表現出對什麼禍害臨頭,都全不懼怕的精神,心裡又甜又樂,覺著這時候應該成人之美,應該做點什麼事情,幫扶她倆一下才對。這樣子,她倆就會神更旺,氣更壯,不會覺著徬徨,覺著孤單。想到這裡,他就喝了一口酒,指著胡杏,慷慨激昂地說道:
  「既然如此,我來做擔保!有我在,就有她在!」
  胡杏聽見那高大的、信得過的哥哥這麼說,實在快活得沒法兒。她覺著,既然一個這麼英俊的漢子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句話就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她覺著,周炳像一座山一樣擋住她,像一個海一樣圍住她。她覺著,從今以後,誰也不能夠把她搶走,誰也不能夠把她扔到那火炕裡頭去,誰也不能夠把鎖鏈套在她的脖子上。她覺著,從今以後,她春、夏、秋、冬都能夠拿肩膀套著犁繩,拿腳趾勾著田土,犁田、插秧、車水、收割,自由自在地吃碗安樂飯。想到極樂處,她不由得歪起頭,瞇起眼,做了一個很少出現的,極其動人的媚笑。這個媚笑是這樣的美,周炳瞅見了,也不由得不心花怒放,十分讚歎地叫了一聲:
  「呵!……」
  隨後又態度瀟灑地喝了一盅,表示一言為定。胡杏見他又喝酒,也會了意,就想說句讓他高興的話,報答報答他。後來看見姐姐胡柳低著頭,卻不住地拿那長長的眼尾去瞟周炳,這才想起來了。只見她調皮地挪動一下身子,又調皮地假咳了一聲,才調皮地裝成一副正經的樣子,侃侃而談道:
  「有炳哥在,就有我在。這敢情好!可也得有家姐在,才有炳哥在呀!誰知道家姐能不能長在家?誰知道炳哥讓不讓她長在家?誰知道炳哥能不能賣個人情,就做個招郎入捨,——讓她長在家?」
  她這幾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柳都笑了。周炳也笑了。他心裡極其中意聽這些話,可是他的外表卻裝做發惱,站起身來,走到胡杏後面,彎下腰去,使喚金剛一般的大手罩住她的天靈蓋,用那鼓錘蕉一般的五個手指抓她的腦殼,做為對她的大膽、放肆的懲罰,一直到胡杏唷、唷喊疼,百般告饒,才算罷手。吃過飯,胡樹、胡松回農場去,周炳也跟他們一道去玩一玩,都走了。這裡的人正在收拾東西,胡杏蹲在大門旁邊洗碗,何嬌卻來了。胡杏把剛才周炳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何嬌。何嬌單腳蹲在她身邊,聽完了,低著頭說:「你們就好了!阿柳姐有了終身的依靠,你也有了人保護,不用發愁了。——只是我,還不知道怎樣呢!」說完,拿手摸胡杏的烏黑油亮的頭髮,不勝羨慕之至。胡杏又好心、又正經地告訴她道:
  「不,不是依靠。炳哥不喜歡這麼說。他常常給人講,要人家革命。他要人家一輩子革命,把敵人完全打倒。他時常說那句話:全靠自己救自己!……我已經不信神了,我已經學認字了,我已經決定要革命了!——你呢?」何嬌聽她這麼說,又低著頭深思,默然不語。
  這時候,在大帽岡試驗農場辦事處前面的草坪上,第一赤衛隊全班人馬團團圍坐著,一面賞月,一面聊天。草坪上坐滿了農場工人,這裡一堆,那裡一堆。人影兒在長老了的草葉上浮動著,煙卷的火光星星點點地閃爍著,低沉的語聲在夜露當中流竄著。他們故意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以便說話。——其實這是用不著的。別人都給莫能夠猜得出他們在談論些什麼,因此既不去聽他們,也不走過來打擾他們;而他們自己呢,卻是氣悶有餘,開腔很少,對著這麼一個涼快的秋夜,總覺著十分憋氣,像在暑伏天的時候一樣。回想起來,自從那回周炳從省城回來,把周榕所說的話對大家講了,大家的情緒就是這樣。只有馬有一個人例外。馬有一個人是一派。他聽完了周炳的話,心裡覺著一陣清涼,立刻接著發話道:「是不是?我說了的吧!我就知道咱們鬧得不對!你們說我錯了,我辯不過你們。難不成人家周家二哥也錯了麼?要知道,人家是共產黨員呵!」確實的,對於一個共產黨員,他們能和人家辯駁麼?他們不能。可是要說他們幹的事兒全不對:為拯救陶華跟何嬌而打鄉公所,為籌款料理胡杏的後事而發動農場罷工,為救濟水災難民而徵收何福蔭堂的糧食,為釋放無辜的群眾而懲罰震南公安稽查站,——要說這些都是個人的勇敢,都是沒有用處的,他們卻又不服氣。這就不能不造成一種思想上的極大的混亂。周炳經常對陶華、馬明兩個歎氣道:「糟糕的就是我們三個人的頭腦跟大家一樣混亂!」馬明好像要嘲笑自己似地說:「要是一樣混亂,那倒好了!」陶華拍著多毛的手笑道:「對!只怕更加混亂!」今天晚上,馬有並不因為鑒賞月色,就讓大家清靜一點。他見大家沉默,就挑戰地說:
  「唉,回想起來,區細也不是完全不對的!但願我們沒有冤枉好人!」
  為了他這一句話,第一赤衛隊登時分成了四派。第一派是丘照和王通。丘照說,「你馬後炮算了吧!我不管個人勇敢、還是不勇敢,也不管什麼有用、還是沒有用。你要是說,不准打鄉公所,不准農場工人罷工,不准沒收何五爺的糧食,不准燒那雞巴站的蛇竇,——我寧願不去打廣州!」王通立刻附和道:「就是這話!咱就是光棍不吃眼前虧!誰願意當孱頭的,誰就只管自己去當個夠!」第二派是胡樹、胡松和區卓。胡樹說,「咱們打什麼都得分個先後。咱們先打鄉公所,再打何福蔭堂,最後打稽查站,打完了這些,就去打廣州。先講個人的勇敢,再講政治的勇敢!這有什麼不好?咱們能看著陶大哥跟何嬌受罪不救麼?」胡松立刻接上說:「咱們能看著村子裡餓死人不理麼?」區卓跟胡松最為投契,也就立刻接上說:「咱們能看著他稽查站橫地霸道、老百姓無辜受害不管麼?」第三派是邵煜和關傑。邵煜說,「那些事情,做是要做的。可是咱們打了鄉公所,打了何福蔭堂,打了公安稽查站,人家又換來了軍隊,——咱們怎麼辦?還打不打?迫擊炮說只要打這些,不打廣州也行。那分明不對!」關傑也說:「對。事兒沒有錯。區細不對,還是他的不對。可是周家二哥不比區細,他說的話斤兩不同,咱們也得好好兒仔細斟酌。」第四派是陶華,周炳和馬明。為了避免在混亂之上再加混亂,他們自始自終,只是靜靜地深思著,一言不發。天空那個月亮儘管十分清朗,十分柔和,十分逗人,可是這些漢子們都把她忘了。
  ……
  第二天早上,周炳起得稍為遲了一些。他用冷水沖了一個涼,精神頗為振作。回到房間,穿好衣服,忽然發見一位順德阿姐,站在他的房門口。這位阿姐梳著長辮子,年紀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鼻子不高,眼睛略小,眼睛周圍有一些雀斑,神態端莊而穩重。周炳看見她,一步跳到她跟前,緊緊抓住她的兩手,雙腳在地上蹦跳,久久不停。他的嘴也不停地叫喚著:「章蝦大姐!章蝦大姐!……」原來她就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香港洋務工人章蝦,罷工結束以後轉為沙面洋務工人,廣州起義失敗以後,又和黃群一道轉去順德做繅絲女工的。周炳從上海回來之後,倒是看見了黃群幾回,惟獨她、卻一次也沒見過。這回忽然碰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以高興得雙腳蹦跳,不能自持。章蝦望著他,眼圈發紅,說不出話,慢慢地就流下淚來。後來擦了擦眼淚,也不進房裡去坐,就急急忙忙地站著告訴周炳道:
  「快走!古滔約你在仙汾市娛樂街錦華洋貨鋪門口見面,現在!」
  周炳不聽還好,一聽之後,更加瞠目結舌,驚喜欲狂。這古滔原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香港印刷工人,後來廣州起義,也在普興印刷廠做工的,多年不見了,如今忽然約他見面,其中必定大有緣故。他搖著章蝦大姐的手,說:「你就不坐一坐麼?」章蝦說,「我還得趕回容奇,不坐了。」兩人一道從震光小學走出來,沿路周炳把這幾年的情形,給她講了個大概。臨分手的時候,兩人依依不捨,看來真像一雙親姐弟。後來周炳又站在路邊,望著章蝦的背影,一直到她轉了彎,望不見了,才甩開大步,直奔仙汾市而去。他走得真快,不久就進了仙汾市,轉入娛樂街,一找,果然有間錦華洋貨鋪。門面不大,裝潢佈置,倒算可以,只是門口並沒有人影兒。他在門口來回走了三遍,忽然洋貨鋪裡面有一種熟悉的聲音叫道:
  「周炳!」
  周炳一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神一看,原來櫃台裡面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沙面洋務工人洪偉。他年紀大約三十四、五,瘦削臉孔,一身買賣人打扮,和藹熱情地對門外的客人拱著手。周炳差一點兒失聲嚷了出來。他一步跳進鋪面,就要拉洪偉的手。洪偉保持著自己掌櫃的身份,笑笑地招呼道:「要買什麼東西麼?」隨後又低聲加上道:「你得像個顧客的樣子!」周炳沒料到約好古滔,卻見著洪偉,正想問個究竟,又不許他說話,還要他裝個顧客的樣子。他不知道這顧客該怎麼個裝法,只好兩眼無神地望著玻璃貨櫃,心不在焉,很不痛快。忽然之間,他覺著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外面晃了進來,又聽見一種清亮的嗓子高聲叫道:
  「掌櫃的,有禿尾龍牌的毛巾沒有?」
  周炳順著這熟悉的聲音望去,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漢子,年紀已經三十六、七,長臉上長著一個圓鼻子,工人打扮,風度沉實,正是古滔。他一把抓住古滔那沾滿了黑色油墨的手,就要問短問長。古滔使勁捏了捏他的手,就放開了,說「這裡不是傾談的地方,跟我回外寓去。要記住,你是教書先生,我是印刷工人。……」周炳聽他這麼吩咐,就不再說話,默默無言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他倆一前一後,一直走到汾江岸邊一片木頭房子前面,才停了下來。原來這一片木頭房子,是一個工人住宅區。那些廠房住不下的工人和他們的老婆孩子,都集中居住在這裡。古滔領著周炳,來到一間獨門的木屋,有一個前廳,有一個後房的,推開大門,一面叫道:「來了,來了!」周炳不明白他跟誰說話,正在納悶兒,忽然見後房走出一個比古滔年輕、個子更矮,可是比他寬橫強健得多的男人來。這個人正是周炳盼望多時,可又遍找不獲的共產黨員,「研究家」冼鑒。周炳一步跳上去,兩隻碗口粗細的胳膊將冼鑒抱了起來,很久不肯放下。後來,他們三個人一齊動手做飯,一邊做,一邊談。飯做好了,一齊動手吃飯,一邊吃、一邊談。吃完了飯,古滔勸冼鑒睡一睡,他不肯,還是和他兩人說話。談到當前的形勢,冼鑒沉著有力地告訴他們道:
  「咱們的紅軍壯大了!咱們的蘇區鞏固了!咱們受了沉重的打擊,咱們經歷了重重的苦難,可是咱們到底站住了,站穩了。紅軍跟蘇區,這是咱們黨的創造,這是咱們每個人的希望,——偉大的希望!」
  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腦袋總是向上仰著,兩眼熠熠閃光,給別人的感覺是強壯、有力,令人增加無限的勇氣。只是在提起譚檳的時候,他的倔強的頭才搭拉下來了。他使喚一種不平常的低沉的聲音向他們證實道:「組織上做了很詳細的調查。結果是……沒有別的可能……他犧牲了!那地點大概就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範圍以內。」過了一會兒,他又對周炳說:「你們打了那班烏龜王八,燒了那個狗竇,真是做得對,做得好。應該懲罰他們!」周炳聽了,渾身是勁兒,對著冼鑒訴苦道:「可不!還有人說我們這樣做不對呢,說我們這樣做是個人的勇敢,沒用呢!你看激死人,不激死人?我們這樣做不對,又該怎麼做才對?」往後他又把打鄉公所,胡杏回家,農場罷工,有關譚檳的謠言,何家要人,西水成災,李子木無恥,區細離隊,南渡口搶糧,一直到火燒稽查站,都對冼鑒、古滔兩人說了一遍,隨後又談了談周榕的看法,和區細、馬有兩人的主張,最後他噘著嘴唇,又用兩個手指揪著自己的下巴,說:「喏,你們瞧,這些事情哪件該辦,哪件不該辦,我們怎麼知道?想問問你們,又怎麼找得著你們!」冼鑒和古滔都同情地點著頭,認為他們幹得對。冼鑒又說:「這革命是千頭萬緒的事兒,誰說得那麼準?你就是問我,我也回答不上。總之,大家商量,按眾人的意見辦就好。你二哥周榕所說,也是很有道理的,回頭我們黨內也來討論討論,再不然就提到金端同志那裡去,請他來說說。」周炳拿手板擋著眼睛道:「總之我是瞎子走路,一面走,一面打冷顫兒。邁出一步,還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邁。不走又不行,——後面還跟著一大串人呢!比方說胡杏的事兒吧,該叫她回三家巷去?該叫她到別處躲起來?還是該叫她留在家裡?又比方踢蛇竇的時候,繳來了十幾條槍,我們把它分散開,全埋在地裡了。這是做對了,還是沒做對?……唉,這個世界太不簡單了!革命,——它是一定會成功的。但是怎麼做法才對呢?」冼鑒笑著接上說:
  「所以一個人必須跟著黨走。」
  周炳象小孩子撒嬌似地抓著冼鑒的手,頓著腳央求道:
  「就這麼辦。一言為定!往後你直接領導我們。我們有事就來找你。」
  冼鑒站起來,好像要找什麼東西,走進後房去,一面走、一面說:
  「這可不成。我沒有這種能力,也沒有這種權力。組織上一定會安排的。你們應該諒解:組織上現在也處在困難境地呢!」
  一會兒,冼鑒從後房走出來,將一枝曲尺手槍和一把子彈遞給周炳道:「來,這是好東西,送給你。」周炳大喜過望,連忙雙手接過來,摸弄了半天,才放進口袋裡:一個口袋不合式,又換第二個口袋;上衣口袋不合式,又換褲子口袋;左邊口袋不合式,又換右邊口袋。……那天,一直談到太陽西墜,周炳才起身告辭。冼鑒送到大門口,好意囑咐道:「胡柳那姑娘不錯。你們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吧!」周炳又是驚訝,又是高興,才說感激,到底慚愧,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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