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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換帖


  大家商量的結果,都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每人用紙把誓詞寫下一張來,每人在這五張誓詞上都簽上名字,然後交換收藏。這樣,一來有換帖的意思,二來可以留做永久性的紀念,萬一將來有誰口不對心,大家還可以互相對質。商量已定,李民魁問大家道:「咱們還是明天寫好再拿來交換呢,還是今天晚上就寫?」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打鐵趁熱,今天晚上就寫!」但是到哪兒去寫呢?卻又煞費思量了。本來何家的地方最雅靜寬敞,紙筆也講究,可是何守仁爸爸何應元性情孤僻,不愛吵鬧,那麼多人擁進書房,怕他見怪。何守仁因此不敢開腔。陳家地方,客廳更加富麗堂皇,可是沒個寫字的地方,紙、筆也不方便。陳文雄因此也不好開口。剩下周家,老鐵匠人倒隨和,紙、筆也有,就是地方淺窄骯髒,不像樣子。周榕因此也就不好意思開口。後來商量來商量去,還是選定地點在周家,何守仁回去拿紙、筆、墨過來,陳文雄回去拿茶壺、茶杯,並帶些上好茶葉過來。周炳幫助何守仁去拿紙、筆、墨、硯,周泉幫助她大表哥去拿茶具,各人分頭行事,剩下的人跟著周榕,擠進周家那竹筒房子的神廳來。這神廳大約丁方丈二,在這一類建築物裡本來是不算小的,但是由於居住在這裡面的神靈太多,幾十年來隨手放著、掛著、吊著在這裡面的物件用具等等也不少,就顯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樓上供著祖先牌位,放著香筒、油壺,神樓前面吊著一盞琉璃燈,如今還點燃著,燈芯發出吱吱聲和細碎的爆裂聲。神樓之下是一幅原來塗了朱紅色,近幾年來已經退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著一張長長的神台,神台上供著關聖帝君的圖像。神台下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底下供著地主菩薩。神廳左首進門處,在牆上的神龕裡供著門官神位,神龕兩旁貼著對聯,寫道:「門從積德大,官自讀書高。」門官之下,有一眼水井,井口用一個瓦罈子堵著,井旁又有井神。神廳大門上,還貼著「神荼、鬱壘」一對門神。這許多神靈都集中在這個廳堂裡,看來是有點擁擠不堪。大家進來之後,周榕扭亮電燈,陪李民魁坐在北邊的竹床上,對面南邊竹椅上,張子豪和陳文娣兩姐夫姨子分坐在一張竹几的兩邊。燈也不亮,也沒事兒可干,大家就閒聊著。
  不一會兒,人都來了,東西也都拿來了。虧周泉想得到,她還帶到了一個一百支光的大燈泡過來。她的熱情是叫人感動的。她一放下東西,立刻帶著周炳到廚房裡去燒水沖茶。她大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廠做工,不回家住。爸爸、媽媽早睡下了,也不管兒女們的事。這周家就變做高朋滿座的臨時雅集了。周榕換了燈泡,整個神廳照得通亮。大家喝過茶,把八仙桌子搬到神廳當中,磨好墨,鋪開紙,一個挨著一個地寫起來。這時候,神廳裡除了周榕、周泉、周炳、陳文雄、陳文娣、何守仁、李民魁、張子豪等八個人之外,又來了張子豪的夫人、陳家大姐陳文英,陳三小姐陳文婕,跟何家的小妹子何守禮,她們聽說周家有新鮮事兒,就都走過來看熱鬧。陳文英今年二十三歲,在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大,身體瘦弱,個子很高,一張尖長臉兒,上面嵌著一個小巧的嘴巴和一個精緻的鼻子。她一聲不響,心疼地望著她的弟弟妹妹們和她的丈人在幹著一樁有意思的、出色的事情,感動得幾乎流出淚來。陳文婕年紀雖小,也剛剛夠得上瞭解這樣的盛舉。她躲在一邊望著,彷彿在努力不叫人發現自己。只有那年紀才四、五歲的何守禮不懂得這件事有多麼隆重的意義。她跪著木椅,趴在桌面上,一面看人家寫字,一面和周炳擠眉弄眼。如今這神廳裡的氣氛,對她說來是過於莊嚴,過於肅穆了。她覺著很不舒服,覺得大家的臉色都很沉重。她不明白為什麼寫字還得繃著臉兒。想說話,又不敢說話;想走,又不敢走。好容易捱到寫完了,大家稍為舒松一點兒,她這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為了禮貌,也為了買好陳家,何守仁向大家提議道:「文英大姐也是中學畢業生,同時還是咱們的老前輩,怎麼不請她也寫一張呢?」大家都贊成,只有張子豪不做聲。陳文英說:「算了,別拿我開玩笑。何君真會做人,面面周到。可我呢,頭腦舊了,養過兩個孩子了,不在你們這個節令上了。我拿什麼跟你們排班呢?」正說笑著,門外走進一個工人打扮,矮矮胖胖,圓頭圓臉的人來。他的面貌神氣,有點像周鐵,又有點像周榕,只是年紀比周榕長一點。他就是這裡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廠做工,每次從廠裡坐火車回家,總是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進屋,大家都站了起來。他一面讓大家坐,一面聽周榕給他講明原委。才聽了幾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裡提著的小籐篋子,一面豪爽地大聲笑著說:「好極了,好極了。你們讀書人就是有意思,會轉念頭。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來,打算拿起一張誓詞來看。可是他的手指頭太粗了,抓來抓去都抓不起一張那樣薄的宣紙。他把手指頭伸進嘴裡蘸了一點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紙粘起來的時候,陳文雄開玩笑說了:
  「大表哥,別粘了吧。那不是有現成的紙,你也來寫一張吧!」
  周金並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瞧,真是一行歸一行,一點也錯不得。你叫我拿大錘,我拿得動,可是這張鬼東西,你別瞧它又軟又薄,可就是拿不動!」
  小姑娘何守禮聽了,樂得從心眼兒裡笑出聲來。大家又說笑了一陣,就商量這些誓詞,怎麼換法。這倒是個難題。誰跟誰換,一時決定不下來。論有錢,該數何守仁;論有面子,該數陳文雄。誰跟他們換呢?各有各的想法,可是說不出口。周金看見他們為難,就開口建議道:「你們聰明人怎麼又糊塗了?拈鬮不就對了麼?誰年紀最大?對,老李,你先把你自己的拿開,閉上眼睛拈一張,然後把你自己的重新放進去。你拈到了誰,誰就是下一個,這不就成了麼?」大家一想真成,就照周金的辦法行事。聽說大人們也要拈鬮,何守禮更加樂了,小嘴巴只是張著,合不攏。拈鬮的結果,是李民魁拈了何守仁的,何守仁拈了張子豪的,張子豪又拈了李民魁的。三人拈定,剩下陳文雄、周榕兩個,不用拈,互相交換了。禮成,大家鼓掌祝賀。李民魁想恭維陳文雄兩句,就說道:
  「你們瞧,陳君表兄弟倆換帖,真是親上加親!」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陳文雄得意洋洋地拿眼睛望了望周泉,她的白淨的長臉馬上羞紅了,把頭幸福地低垂著。周榕也高高興興地拿眼睛去看陳文娣,她卻是六神無主地拿眼睛望著門官神位。何守仁看見這種情景,心中痛苦萬分。他的臉變蒼白了,嘴巴也不自然地扭歪了。正在這個時候,門外有個小姑娘的聲音低聲叫喚著:
  「阿炳,阿炳。」
  周炳一聽就知道是他表妹陳文婷叫他,很不高興地離開這動人心魄的場面走了出去。他一見陳文婷,就氣嘟嘟地說:「叫我什麼事?你可知道我這裡著實忙著哩!」陳文婷也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在外面等你多久了,只是不見你伸出頭來。你忙什麼?」周炳就和她並排兒坐在枇杷樹下,告訴她,那些大哥哥們怎樣發誓,怎樣寫帖,怎樣拿周金取笑,後來又怎樣換帖,誰跟誰換了,最後說到「親上加親」。陳文婷聽得很出神,最後聽到「親上加親」,就啐了一口,說:「就數那大頭李壞,老沒正經!」周炳連忙分辯道:「話也不是那麼說。人家說表兄弟換帖呢,不是多了一重了麼?」陳文婷輕輕笑了一笑說:「蠢人!表兄弟可以換帖,表兄妹能不能夠換帖?」周炳大模大樣地笑著說:「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不跟你換!」陳文婷說:「誰跟你換?你別不害羞!」周炳說:「不換就拉倒。」陳文婷也接上說:「拉倒就拉倒。可是我問你:中學生能換,小學生能換不能換?」周炳說:「怎麼不能?只怕你不會寫字。」陳文婷說:「寫不來,不會拿嘴巴說麼?」周炳一想也對,就同意了,教她說道:
  「你瞧我。這樣站著。舉起右手。不對,不是這隻手。是那隻手。這樣子,你念吧:我對你賭咒,我們一定要永遠提攜,為中國的富強而……」
  陳文婷說錯了。她說成:「我們一定要永遠富強,為中國的提攜而……」周炳氣極了,一面罵她:「你怎麼盡傻頭傻腦?」一面揮動那掄大錘的胳膊,把那小姑娘舉著的手給打下來。陳文婷正要發作,只見從周家敞開著的大門口鑽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兒來。那是何家的小女孩子何守禮。她在周家神廳裡看完了熱鬧,覺著有點瞌睡,見那些大哥哥還在龍馬精神地說話,她也聽不出味道,就打了兩個呵欠,悄悄溜了出來。一出門,因為裡面的燈光太亮了,只覺著一陣昏黑,似乎掉進了一個無底洞裡。到她定了定神,看清楚那是兩個小哥哥姐姐在學大人樣子的時候,她又樂開了,不想睡了。她快步上前,指著陳文婷說:「羞,羞。老鼠偷醬油!女孩子家背著人,悄悄跟男孩子賭咒!」陳文婷想不到有人窺探,登時不好意思起來,直拿腳頓地。周炳舉起拳頭威脅何守禮道:「你再說?看我揍不揍你!回去,不許你在這裡耍!」何守禮並不害怕他的恐嚇。她緩緩地退到陳家門口對過的石頭長凳前面,在那盞街燈的下面坐下來,眼睜睜地望著他們,一句話不說。這裡,周炳好容易把宣誓的內容和形式都教會了陳文婷,最後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整個儀式。何守禮因為沒有人理睬,就獨自一個人在那裡宣起誓來。等大家都辦完了正經事,周炳搓著手道:「好了。這會兒咱們幹什麼好?」陳文婷也想不起該幹什麼,恰巧有一個賣豆腐花的老頭兒挑著擔子,敲著銅鐺走進三家巷來,在他們面前當地響了一下。她就說:「說了那麼老半天廢話,口都渴了。咱們來吃豆腐花吧。」老頭兒給他們舀了兩碗。周炳說:「再來一碗。」陳文婷說:「為什麼?」周炳不答話,等豆腐花舀好了,澆了糖漿,就給何守禮端過去。那小傢伙愣了一陣子。按何家的家教,她不該吃街上賣的東西,更不該吃別人胡亂給她的東西。可是她如今十分想吃豆腐花,那又香又甜的、滑溜溜的嫩豆腐叫她心神飄蕩,結果她端起小碗,一口氣咕嚕嚕地喝了下去。吃完豆腐花,照例是陳文婷來付錢。一掏錢,她才想起口袋裡還裝了許多銀角子。那是她和她三姐陳文婕兩個積攢下來的點心錢,湊起來準備送給周炳明天去交學費上學的。等那賣豆腐花的老頭兒挑起擔子,敲著銅鐺走了之後,她才掏出那些銀角子,有雙的,也有單的,一共有十幾二十個,遞給周炳道:「阿炳表哥,你拿著,明天上學校報個名,邀我一道去。」無論如何,周炳這回是真正受到了感動。想起他自己過不幾天就要離開那打鐵鋪子,離開他爸爸身邊的手藝活兒,重新背起書包,當真和大家一起上學,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了。陳文婷雙手捧著銀角子,頑皮地笑著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發酸了。還要我下跪麼?」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剛才說過他不願意向陳家借錢,就把手縮回來了,說:「不,我不能要。我得先問准了爸爸。」陳文婷生氣了,她瞪大了那雙小而圓的眼睛,使喚威脅的口氣說:
  「你如今到底是要,還是不要?你說個一刀兩段!」「不要!」周炳並不害怕威脅,堅持地這樣說,「我不能要。」
  只見陳文婷把手一揚,那些銀角子叮令噹啷地落在麻石鋪成的地堂上,到處亂滾。她把腦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竄回家裡去。周炳沒法,只得垂頭喪氣走進神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他二哥。可是神廳裡如今正在談論著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對大家說:「咱們的抱負只不過是咱們的抱負。目前整個世界,還是沒有一片乾淨土!三家巷就是咱們的聖地。願咱們的三家巷永遠乾淨!願世界都變成咱們的三家巷!當心著:你一步踏出了這條巷子,就有一個活地獄在等著你!為了這件事,我整天是義憤填胸!恨不得……唉!……」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周炳覺著自己的事情太小了,插不上嘴。
  外邊,何守禮正蹲在地上,不聲不響地把那些銀角子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她的小哥哥何守義從半開著的趟櫳慢步走出來說:「阿禮,怎麼還不回來睡覺?爸爸叫你呢。」這何守義是何家的二少爺,今年九歲,身軀瘦弱,面無血色,一舉一動,好像都沒有一點勁兒似的。當下何守禮聽見哥哥叫喚,就站起來回答道:「我幫炳哥揀銀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學呢!」何守義說:「他上學不上學,要你管?」妹妹聽得哥哥沒好聲氣,就也喪謗他道:「我要管,怎麼樣?」哥哥說:「偏不許你管!」妹妹說:「偏要管!偏要管!」何守義沒法了,就跑過去摑了她一巴掌。何守禮是受得了委屈的人?當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來。拾起來的銀角子又重新摜到地上,咕嚕嚕直滾。看來事情像是沒個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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