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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在混亂的日子裡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周炳和陳文婷仍然在東園裡面給罷工工人演日場。按照周炳的想法,——也是當時幾乎每個廣州人的想法,參加省港大罷工的工人就是世界上真正的主宰。再過一些時候,他們就會逼使英國退出香港,而最後,他們就會收復沙面上的租界,趕走各國的軍艦,奪回海關、郵政、工廠、礦山、學校、銀行和軍事、文化、政治、經濟各方面的一切權利。到那個時候,大家就會給區桃修一座崇高巍峨的紀念碑,永遠表揚她的剛烈的精神。區桃的仇恨得到伸雪,國家也就一天天富強,大家都過著和平、自由、幸福的好日子。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陳文婷,她也是同意的。他就帶著這樣的想法出場,去給那些世界上真正的主宰演戲。這一場的觀眾和前面十幾場的觀眾一樣,十分喜歡他們的演出,並且他們都聽說過有《罵買辦》一場好戲,於是就趁著換景的時候,在下面紛紛猜測。可是——突然的事變發生了!
  罷工委員會派人到後台來對大家宣佈一個不幸的消息:
  「廖仲愷先生被人暗殺了!」
  廖仲愷先生是一位革命意志非常堅強,非常得到人民愛戴的革命領袖,又是一個堅決反對內奸,全力支持省港罷工的人,一聽到這個壞消息,周炳就哭了。戲正演到半拉子,因為這裡馬上要開緊急代表大會,不能不騰地方,只好臨時宣佈停演,一下子戲場裡的秩序搞得很亂……
  每一個廣州人恐怕到現在還能夠回憶起來,在從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到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這七個月裡面,他們經歷了一次多麼嚴重的精神上的混亂。在早些時候,他們曾經這樣想過:所謂進行一次國民革命,就是聯俄,聯共,扶助工農,大家一起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應該採取罷工、罷課、罷市的方法,甚至不惜最後訴之於戰爭。他們可能想得過於天真了一些,過於簡單了一些,過於直線了一些,然而他們是真正熱情地這樣做過來的。有些人,比方說像區桃,就是在這種信念之下,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距離區桃被帝國主義者陰謀殺害還不到兩個月,廖仲愷先生在中央黨部門口被人暗殺了。這不能不在人們的精神上引起極度的混亂。區桃被人謀殺,那是容易明白的。至於廖仲愷先生,他是意志堅定,熱情澎湃,精明強幹,為人們愛戴的革命領袖之一,為什麼要謀殺他呢?誰謀殺他的呢?怎樣謀殺他的呢?這些問題,在那個期間,誰也弄不明白。因此,在這七個月裡面,每一個人都在談論著國民革命到底要往哪裡走。人們問道:國民革命還幹不幹?聯俄,聯共,扶助工農還要不要?軍閥還打倒不打倒?帝國主義還打倒不打倒?省港大罷工還要堅持多久?誰領頭來辦這一切事情,是共產黨?是國民黨?是胡漢民,是汪精衛,還是蔣介石?……
  諸如此類。
  九月二十日,當事情發生了一個月之後,在張子豪家裡有一個小小的聚會,也在談論這些問題。張子豪自從當了連長之後,把舊房子退掉,另租了一幢新洋房的二層樓居住。這裡是朝南的一廳三房,十分寬敞。舊的傢具都賣掉了,換了全新的籐制和雜木傢具。他和陳文英都換了新衣服,他們一個七歲的男孩子叫做張紀文的,和一個五歲的女孩子叫做張紀貞的,也都全身上下換了新衣服。連招待客人的「雅各」牌餅乾,「新基士」金山橙子,倫敦製造的杏仁奶油糖果,「斧頭」牌白蘭地酒等等,也都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好像這一家人是剛從別的星球來到廣州似的。這天,張子豪、陳文英夫婦做主人,客人有李民魁、陳文雄、何守仁三個人。李民魁到得最早。六點鐘吃飯,他五點鐘就到了。到了之後,他結結實實地把張家的每一樣事物恭維一番,然後說:「老學長,你這裡的的確確象徵著一個全新的中國。什麼都是新的。但是我希望你那顆偉大的良心,還和從前的一模一樣。」張子豪感慨地說:「那怎麼變得了?我如今雖然投筆從戎,但是我還記得咱們剛畢業的那個夏天的晚上。在三家巷裡的那一切,彷彿還是昨天的事兒。」李民魁說:「是呵。那時候,咱們都是多麼天真可愛的人!算你有見地,你找到了一個蓋世英雄的蔣校長。可是我呢?我該投奔誰呢?唉。」張子豪說:「怎麼,你們陳果夫、陳立夫兩位老闆腰桿還不硬麼?」李民魁又歎了一口氣道:「嗐,那還是不定之天。咱們姑且走著瞧吧!」沒多久,陳文雄跟何守仁也都來到了,大家一道入席喝酒。酒入歡腸,大家都興高采烈。張子豪舉起酒杯說:「這幾年來,我想過許多事情。不能夠說我沒有一點心得。我們座上有共產黨員麼?我想沒有。那好吧,乾了這一杯再說吧。」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望了一望大家,大家都說沒有共產黨在座,於是乾了一杯。張子豪做了一個虔誠的姿勢,兩手交叉著放在前胸上,說:「工人不能領導國民革命。農民、學生、商人也不行。共產黨不能領導國民革命。國民黨也不行。只有軍隊能夠領導國民革命。只有蔣校長能夠領導軍隊。你們說怎麼樣?如果是這樣,一切妨礙國民革命的東西都應該肅清。包括陳炯明、劉震寰、楊希閔、鄧本殷和其他一切的一切在內。你們說是麼?民魁,你是無政府派,守仁,你是國家主義派,舅舅,你是英美派,我願意聽聽你們的高見。」李民魁說:「立夫先生常常對眾人談起,蔣先生是總理以後的第一人。這是沒有話說的。蔣先生肯實幹,不像汪先生那樣多嘴浮誇,因此各方面還沒有完全服他。可是吳稚老斷過:將來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服他的。」張子豪笑道:「吳稚暉是你們虛無主義老祖宗,他說了,你就信。」陳文英插嘴說:「既然有這麼好的一個人,願上帝收留他。願他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何守仁非常誠懇地說:「如果拿胡、汪、蔣三個人來比,自然該推胡先生第一。論才學,論老練,論淵源,別人都無法相比的。但是他既然要出洋,也就沒辦法了。剩下汪先生雖然熱情英俊,但是不及蔣先生多多了。人家說汪先生治黨,胡先生治政,蔣先生治軍,其實能夠這樣也不錯。我的議論還是比較公正,不做左右袒的。」陳文雄大模大樣地嬉笑道:「什麼左右袒不左右袒,我都清楚。大姐夫為什麼擁護蔣校長?道理很不複雜:這房子、傢具、衣服、食品,蔣校長都給換了全新的,連我這兩個小外甥都重新打扮了,為什麼不擁護?至於我呢,可就不一樣了。共產黨胡鬧,這一條沒有問題。談到擁護誰,是左派,是右派;是無政府派,是國家主義派;是黃埔派,是太子派;我想最好先別忙。讓大家先看一看,誰真心從事國民革命,誰有本領驅逐帝國主義,安定政局,振興實業,改善民生,大家就擁護他。我不吃誰的飯,不穿誰的衣,不住誰的房子,也不盲從誰。」張子豪打趣道:「說得好極了。除了『共產黨胡鬧』五個字以外,全是一派共產黨口吻。其實共產黨也為衣、食、住。難道他不吃飯?不穿衣?不睡覺?不過不要緊,舅舅既是反對共產黨,咱們就是一家。難就難在將來的舅母,不知是否也一樣齊心!」往後,話頭就轉到周泉身上。大家都覺得她人好,不固執,沒成見。談到周榕,大家覺得他有時跟周金走,有時跟陳文雄走,沒有定性。大家又覺得,既然同學一場,又起過誓要互相提攜的,就應該拉周榕一把,使他走上正路。這樣吃吃喝喝,談談笑笑,不覺一直鬧到二更過。
  九月二十日是陰曆八月初二,也是中醫楊志樸的生日。同在這一天的下午,楊家也大排筵席,在師古巷的住宅裡請親戚朋友吃飯。陳楊氏、周楊氏、區楊氏都早來了,區華也到得很早,周鐵提前收工,也趕來了,只有陳萬利沒到。小一輩的周金、周榕、周泉、周炳、區蘇、區細、區卓、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都到了,只有陳文英、陳文雄姐弟倆,說有事不能來。楊志樸為了陳家父子三個都不來,覺得很不高興,但也只放在肚子裡,沒有說什麼。酒飯過後,周金、周榕、周炳、區蘇四個人跑到楊承輝的房間裡聊天,也談起國民革命的問題。周金坐在楊承輝的床上,身上所穿的運動背心捲到胸前,露出半截身子,右邊的褲管也捲到大腿上,露出滿腿的黑毛。他用手拍著床前的書桌,嘴裡一面罵著粗話、一面說道:
  「我操他祖宗十八代!那些內奸,你們把他當成人看?我只當他是畜生!我早就說有內奸了,你們不信,如今怎麼樣?——千真萬確:社會上有,政府裡面有,罷工委員會裡面也有!如果沒有,為什麼連蘇兆征都有人造他的謠?」周炳、區蘇、楊承輝都拿眼睛望著周金右手那只叫機器軋扁了的大拇指,沒有做聲。周榕躊躇了一下,就緩緩說道:「不是我們不信,文雄表哥和我都認為社會上、政府裡有內奸,只是罷工委員會裡不會有。李民魁大哥和守仁哥他倆是說過不論哪裡都沒有內奸的話,不過他們也是出於好意的,頂多是過於忠厚罷了。」周金十分生氣地說:「忠厚?我不相信你那些大哥、小哥是什麼忠厚的角色。我只知道,有些人是五分鐘熱度,有些人是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熱度,你不妨拿懷疑的眼光去看看你那些大哥、小哥,還有表哥!」聽見他這麼說,大家全把腦袋耷拉下來。周炳特別感到不滿意。他暗自思量道:「按大哥這麼一說,李民魁、何守仁、陳文雄都是可疑之人了,那怎麼會呢?不,不會的!他們都是純潔的青年,都是愛國的志士,都是全力贊助省港罷工的好人。……」想到這裡,他不覺脫口說道:「要是這些人都不可靠,那麼,剩下國民革命叫什麼人去幹呢?」周金說:「怎麼會沒有人干?真是小孩子說話!共產黨不在幹麼?國民黨左派不在幹麼?還有工、農、兵、學、商,你怕沒有人?內奸總是禍害,不肅清不行!」周榕說:「要是那樣幹,國民黨裡面的達官、貴人、名流、學者都會跑光的。——於是,國、共就會分裂,國民革命就會流產。那未免太可惜了。」楊承輝說:「那有什麼可惜的!革命就是要革個徹底,對那些人遷就一定會給革命帶來損害。我倒認為乾脆點好。誰不幹,就滾開!我們有了工人,有了學生,就算沒有其餘的人,你怕那些軍閥推不翻,你怕那些帝國主義打不倒!」周炳聽了,雖然覺得也有道理,但是心中的疑團究竟解不開。當天談到很晚,才各自回家。又過了幾天,有一次,周炳在陳家的客廳裡碰見陳文雄和何守仁,他問他們國、共是否會分家,省港罷工是否會失敗,他們都異口同聲說不會,這使他更加覺得周金的懷疑沒有道理。他和陳文婷談起,兩人都覺得縱然社會上動盪不安,革命的前途還是光明的、樂觀的。
  忙忙碌碌又過了半個多月。到了陽曆十月「雙十節」那一天清早,何應元在第二進北房他自己的書房裡,把何守仁叫了進去,說:「阿仁,我那寶安稅務局的差事,昨天發表了。我以為他們不會要北洋餘孽辦稅務,誰知也不盡然。我把這樁事兒告訴你,等你也歡喜歡喜。」何守仁穿著藕灰色綢衫褲,白緞繡花拖鞋,勉強笑了一笑,就坐下來,又是方纔那愁眉苦臉的樣子,並沒表露多大的歡喜。這一年來,他自從向陳文娣求婚被拒絕之後,就成了個悲觀主義者,覺得人生漆黑一團,毫無意義和價值。何應元雖略有所聞,但也無法為他寬解。過了一會兒,何五爺又說:「聽說你在什麼地方瞎捧了胡展堂一陣,有這回事麼?」何守仁說:「有這回事。」五爺說:「這就不對了。展堂固然好,但也不能一成不變。你是學政治、法律的,你應該知道政治上的事情不能一成不變。最近我看,介公的才華手腕,不但不比展堂弱,那見地魄力,還有過之。就是北洋大老之中,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角色。目前他固然還有些輕狂的言論,但是一旦到了成熟期,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中流砥柱。」何守仁覺得沒有趣味,就漫應道:「哦,是麼?那往後瞧吧。」五爺覺著沒辦法,就單刀直入地說了:「你已經二十三歲了,大學也快畢業了,我看結婚算了吧。」何守仁一聽,連忙站起來抗爭道:「不,不,我不願意結婚。我要獨身過一輩子。」五爺也生氣了,大聲訓斥道:「胡說!我要你馬上結婚!你應該有點上進的志氣,不應該在男女家室的小事情上,一成不變,弄得呆頭呆腦!」何守仁用細弱的尖聲大叫道:「不行,不行,我要堅持我的獨身主義!」說完轉身就走。五爺又好氣又好笑,他用手搔著耳朵背,喃喃自語道:「獨身還成為一種主義,真是不通之至!真是妙不可醬油!」吃過早點,他就去找陳萬利,告訴他寶安稅務局的事情,還問他對蔣介石的觀感。陳萬利說:「過來過去,還是你們當官的好。你們腰藏萬貫,沒人知道。我們背了萬載的臭名,人家天天罵洋奴買辦,實地裡卻弄不了多少。說到蔣介石這種人,你看人有獨到之處,我不敢駁,至於我自己,我寧願多看兩天。有朝一日,他把共產黨殺光,我就相信他。」何應元說:」原來你也要殺共產黨的。我還當你要跟共產黨對親家呢!」陳萬利捧著腦袋說:「五哥,別提了。我們陳家的姑娘好像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會找共產黨的新郎,把我的肚皮都氣破了。」何應元說:「也不是我敝帚自珍,實不相瞞對你說,我家阿仁和你家二姑娘,倒是天生一對!」陳萬利說:「那敢情好。我也不是毫無所知,可是我有什麼辦法?人家講自由哪!」何應元臨走的時候,向陳萬利獻計道:「你應該給令嬡講清楚,共產黨猖狂不了幾天……蔣介石是個深謀遠慮、奇智大勇的人……廖仲愷身上所受的不過是第一槍……如此這般!」客人走了之後,陳萬利果然把這些話對陳文娣說了,文娣又將這番話對文婕和文婷說了,霎時間把這三位姑娘嚇得坐立不安,心驚肉跳。
  到陽曆十一月,秋風一天比一天緊了,鞋匠區華家裡的牛皮也因為天氣乾燥而翹起來了。有一天,吃過晚飯之後,區蘇和她爸爸說:「爸爸,你要能夠去周家跑一趟才好。我們大姨媽家是大財主,人家遲早是要拿共產黨開刀的。可是我們二姨媽家那些表兄弟姊妹,都把陳家那些少爺小姐,當做香櫞,當做蜂蜜,聞了就不放手,吃了就不走開。有一天,終是個禍患!」區華把他大姑娘細看了一番,覺著她說的是,就欣然同意,放下皮鞋,換了布衫,從城東南走到城西北,去對周鐵說去。見了周鐵,他第一句就說:「二姐夫,我是不相信什麼省港罷工,也不相信什麼國民革命的。那全是空話。都因為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干。幾時見米便宜了一兩,柴便宜了一斤?阿桃死,是白送死。人家說她死得英雄,我說她死得冤枉。你得跟那些年輕人說一說,也開導開導他們:別那麼相信那些官場的話。他們高興了,要你罷工。他們不高興了,也可以要你回『老家』去!」周鐵歎口氣說:「你說的真是金玉良言,可得他們聽!那些混賬東西就是不安分。咱們忍辱偷生,一輩子還過得這麼艱難,現在他們這樣不安分,怎麼了局?」區華第二句就說:「二姐夫,我一齊說了吧,我們阿蘇對你們阿榕,是有點傻心眼的。她只怕她知識不高,攀不上。你看給他兩個拉在一起,怎麼樣?」周鐵頓著腳道:「嗐,真是!在這些表兄弟姊妹堆堆裡,我最心愛阿蘇。人品性格,手藝針線,都沒得說的。可是你叫我怎麼辦?人家天天都講的是自由,叫我連嘴都不敢張!連隔壁阿婷,年紀都那麼大了,半夜三更還跟我們那個小的在房間裡說這說那。我只能當做沒看見。」區華見不得要領,沒坐多久就走了。客人走了之後,周鐵走進神樓底,和周炳說:「這幾個月來,就聽到許多不好的消息。罷工的事情,是勉強不得的。不要帝國主義沒打倒,自己倒先到了望鄉台!你大哥停工的天數,一個月比一個月多了。你二哥的學校裡,也請了別人代課了。我說了多少回不聽!光罷工行了?連飯也不用吃了?你千萬不要這樣。白天上課,晚上不溫習,光到罷工委員會去胡搞,那是不行的。將來要後悔的。」周炳聽了,一聲不響,鐵青著臉兒走出門口,坐在枇杷樹下的石頭長凳上。何守義、胡杏、何守禮都在巷子裡閒耍,周炳把他們叫到跟前,問道:「帝國主義打死了咱們的同胞,咱們就要站起來打倒帝國主義,可是有人要當內奸,要破壞省港罷工,這些人是不是賣國賊?」八歲的小演員何守禮立刻回答道:「賣國賊,涼血動物,怎麼不是?」十一歲的丫頭胡杏點點頭,笑一笑,不做聲,好像怕周炳給她當上似的。十三歲的何守義打著他哥哥何守仁那副腔調說:「唔,帝國主義很凶,像老虎一樣,會吃人的,這誰不知道?偏你要去惹它!」周炳苦笑一聲,又不睬他們了。
  十二月,北風起,形勢更加險惡。對罷工委員會什麼好聽的話都傳出來了。周金、周榕、周泉、周炳、楊承輝、李民天六個人,這天喝過午茶之後,都回到罷工委員會交際部辦公室來,一直繼續談論國民黨對國民革命的態度問題。楊承輝堅持自己的意見道:「哪一個工人不清楚:國民黨是沒有誠心去幹革命的,他們只想爭地盤,陞官發財!國民黨裡面有少數好人,也是束手無策!工人們都知道,要革命,只有依靠共產黨。」周金說:「所以嗄!共產黨如果把這些骯髒東西全都揭開,對全體民眾講清楚,我相信工人、農民、軍隊、學生,都會站到這邊來的。這叫做你不幹拉倒,我來幹。」李民天說:「周大哥,這恐怕不行吧。廣東是人家的地盤,人家就是主人,咱們只是客人。喧賓奪主,怕對大局不利。段祺瑞正在說咱們赤化,咱們當真赤化了,不是憑空給他添些口實?」周榕接著說:「不添口實又怎麼樣?這我倒不怕。我是相信共產黨的。我只怕倘若國民黨當真不幹了,咱們的力量太孤單,幹不成器!」周泉小心翼翼地兩邊望了一望,才說:「我真怕聽你們這些人講話。動不動就是打打殺殺的!怎麼幹得好好的,又想起散伙來呢?我想存則俱存,亡則俱亡,這才是正理。大敵當前,自己人只當少說兩句。受得下的就受,忍得下的就忍!」李民天最後說:「我看總想得出一個辦法,既能實行共產黨的主張,又能使國民黨的大老們滿意的。」周金譏笑道:「這個辦法到哪裡去找?你回去翻翻書看有沒有?」李民天聽他這樣說,不覺滿臉緋紅。周金也有點懊悔,就轉口說:「我不過是說萬一國民黨當真不幹,咱們還要堅持下去。其實現在,咱們還是擁護國民黨來領導的。共產黨有政策在,我是要服從的。咱們大家從今天起,還是分頭去活動,盡量爭取更多的人來支撐大局才是。只要咱們自己團結得緊,敵人是作不了大惡的!」這才把大家說得重新高興起來。
  不管怎麼說,周泉的心裡總有一道陰影,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她和陳文雄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密切。但是她看見陳文雄和自己幾個兄弟的關係,卻一天比一天疏遠。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會怎麼樣呢?她把這個問題,足足想了一個月的時光。在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一月的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種種疑慮一齊告訴了陳文雄。那年輕的,別人管他叫「外國紳士」的工人代表笑起來了。他說:「你擔心什麼呢,小鴿子?別讓紛紜的世事損壞了你純潔的心靈。我們的意見有分歧,可那礙著誰的事呢?我自信是比較公正的。我不輕於同意阿金、阿輝他們,也不輕於同意張子豪、李民魁、何守仁他們。阿金、阿輝他們是豪爽的人,是一條腸子通下肚子裡的,這我也知道。大姐夫,李大哥,何家大少爺,他們各有各的鬼名堂,這我也清楚。」周泉低聲嫵媚地說:「表哥,你不覺得我大哥、二哥、阿炳他們和你更親近一些麼?你要是和他們一致,對我來說,會更加好處一些麼?」外國紳士笑得更加甜蜜了。他說,「你還是不明白。政治就是政治。政治上的親疏跟血統上的親疏完全是兩回事。外國很多父子不同黨的。小鴿子,你把愛情跟政治分開吧。讓我們來享受愛情的甜蜜,把政治上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吧!」周泉一聽也對,就再不說什麼了。
  像周泉這樣的苦惱,陳文娣也是有的。她還多一重煩惱。因為她爸爸陳萬利越來越明顯地反對她和周榕的戀愛。二月間,陽曆元旦過後不久,她有一次和周榕去公園散步,順便提出了這個問題。周榕熱情激動地說:「娣,不要有任何一分一毫的懷疑。我可以用人格保證,也可以用生命保證,共產黨是對的。我請求你,娣,你應該幫助我把你大哥拉到真理這邊來,要他鮮明堅定地站在共產黨這一邊。你能夠答應麼?」那興華商行的女會計感到他的愛和他的信任,就說:「我當然答應。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的。」後來想了一想,她又加上說:「可是,我自己還沒有想得透徹呢!」周榕緊緊摟住她的腰肢,孩子撒嬌一般地追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說過永遠跟我在一起的麼?」陳文娣平靜地回答道:「是這樣。永遠的永遠。自從我中了『橋比特』的箭之後,我就決定獻身給他。二表哥,我的感情整個是屬於你的,但是我的理智不完全是這樣。為了證明我是一個『五四』時代的新青年,為了愛情和自由,我不怕任何障礙,我什麼都能夠做出來。但是在政治上,我懷疑你是偏了一點。」周榕沒法,攤開一隻左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類似的爭吵,在周炳和陳文婷之間也經常發生。關於動盪不安的政局的種種流言、傳說、揣測、疑惑和爭論,他們都是聽見了的。開頭,他倆還相信一定會像他們所演的戲一樣,雨過天青。可是後來,周炳照樣相信國、共不會分裂,國民革命不會停止,省港罷工不會失敗,但是陳文婷卻相反,覺得國、共分裂不能避免,國民革命很快就要停止,省港罷工就要收束。這樣,他倆之間就出現無窮無盡的爭吵,一直吵了將近半年。一吵,周炳就賭氣不理她,只顧沒早沒晚地和區桃的畫像說話。對於學校的功課,他感到越來越厭倦;對於陳文婷,也感到越來越厭倦。可是過不幾天,陳文婷又在神樓底門口出現了。她總是十分膽怯地說:「炳表哥,不生我的氣了麼?我又找到了一條花手帕,是桃表姐送給我的。讓你看一看吧!」這樣來買周炳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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