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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退卻


  把敵人的進攻擊退之後,觀音山上顯得出奇地寂靜。太陽在濃厚的烏雲裡掙扎著要跑出來,但剛一露頭,又叫烏雲淹沒了。山鷹在天空中吃力地飛翔著。山頂上到處冒著一縷縷的黑煙,焦臭的氣味到處刺得人鼻孔發癢。從山頂望下去,彎彎曲曲的珠江發出藍色的閃光。代理中隊長冼鑒到聯隊裡開完會回來,用一種枯燥的調子對大家說:
  「老朋友,組織上已經決定,咱們要撤退了!」
  對周炳說來,這是一個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他不假思索地說:
  「不,相反!咱們要進攻!咱們要出擊!」
  他的和氣的、好看的大圓臉因為生氣而扭歪了,顯出一種固執和輕蔑。馮斗和譚檳臉色蒼白,垂頭喪氣。馮斗努力睜大了眼睛,說:
  「這就奇怪了!咱們並沒有打過一次敗仗,也沒有丟過一寸土地!」
  譚檳也變得十分嚴肅,說:
  「就是飢餓和疲倦,也沒有叫咱們失去勇氣,咱們的戰鬥意志還十分旺盛!」
  冼鑒對大家解釋道:
  「沒有人敢懷疑咱們的勇敢和壯烈,沒有人敢懷疑咱們對共產主義的忠誠,沒有人敢懷疑咱們對廣大民眾的關懷和熱愛,但是咱們必須有更大的勇氣來對付目前的局面,來組織一次有計劃的退卻。咱們佔領了一個大城市,但是咱們守不住它。這是事實,擺在面前的事實。」冼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說:「這是多麼不愉快呵!這是多麼可惜呵!但是除了這一條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國民黨那些反動老爺們聯合了帝國主義,聯合了一切反革命勢力,可是咱們的力量是有限的。城市的居民還沒有發動起來。鄉下農民的紅軍又沒有趕到。彈藥、醫藥、糧食,都非常困難。再守下去,犧牲會更大,也沒有什麼意義。總之,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馮斗堅持道:「要是廣州守不住,咱們還能撤到哪裡去呢?」譚檳也說:「不成問題,哪裡也不會比廣州更好!要是廣州守不住,哪裡也守不住!到那個時候,咱們又怎麼辦?」周炳疑惑不解地說:「咱們要是走了,剩下不走的人又怎麼辦?何多多家裡就有七個孤兒,只有一個六、七十歲的何老太陪伴著,譬如說,他們該怎麼辦?程嫂子是個寡婦,她下面有個兩歲的程德,她上面有個五、六十歲的程大媽,他們又該怎麼辦?又譬如說,三家巷裡有個可憐的丫頭,名字叫胡杏,今年才十三歲,她又該怎麼辦?這樣的人,廣州還多著吶,他們都該怎麼辦?咱們走,能把他們帶上一道走麼?」譚檳說:「那還用說?他們只能夠留在廣州!——要是留在廣州,那還用說麼?他們就要重新下地獄,悲慘到不能再悲慘!」馮斗說:「依我看,敵人一進城,就會把他們通通殺光,一個也活不成!」冼鑒輕輕撫摩著他的步槍,做了一個苦笑的表情,說:「你們說得都對。可是咱們如果把教導團、警衛團、工人赤衛隊、農民紅軍都拿去拚了,一個一個地打光了,那就怎麼樣?他們不是更加悲慘,更加活不成了麼?咱們如今撤退了,還保存了一些人,將來還有個希望。要是一下子搞光了,就連希望都沒有了!剛才在聯隊部討論的時候,我也和你們一樣,老想不通,——別的隊長想不通的也很多。咱們廣州的工人從來只有前進,沒有後退的。咱們扯起了鐵錘鐮刀的大紅旗,咱們又怎麼能夠把它收下來?這不是給咱們廣州的工人丟臉麼?我也想過:咱們一撤退,那麼,什麼都毀了!家也沒了,工也沒了,工農民主政府也沒了!咱們有什麼路可走?後來想通,就覺著不對,不該那麼想。撤退是一條唯一的生路!咱們最大的本領就是團結一致。咱們進攻就一致進攻,防守就一致防守;干就一起幹,走就一起走。這樣,咱們就有巨大無比的力量。想通了之後,我就愉快地服從了!」馮斗說:「那自然沒有疑問,我就是通一半,也是要服從的!」譚檳說:「沒問題,就是完全不通,我也絕對服從!」周炳臉訕訕地說:
  「在我表示服從之前,我還是願意把問題先弄清。冼大哥說的話就是再有道理,我現在還是不願意去承認。不過其中有那麼一段,倒是千真萬確的!冼大哥剛才說過:『咱們一撤退,那麼,什麼都毀了!家也沒了,工也沒了,工農民主政府也沒了!咱們有什麼路可走?』這一段話對!咱們沒有了工農民主政府,那麼,一切美麗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昨天在西瓜園宣佈的神聖的政綱都成了空話!國民黨打不倒,軍閥打不倒,帝國主義也打不倒,勞動人民也沒有什麼自由!工人還得做十二小時的工,工資還得減少,失業、飢餓、壓搾、迫害還要變本加厲!省港罷工工人還得流落街頭,改組委員會還要橫行霸道,白色職工會還能任意欺凌工人,出賣工人!農民還是得不到一寸土地!士兵還是叫人拿繩子捆著,押到前線上去給軍閥爭地盤,當炮灰,葬送性命!大財主、大買辦、大官僚還是日進千金,腰纏萬貫,花天酒地,大廈高樓;窮苦的人們還是吃沒吃的,穿沒穿的,住得像雞窩,病了等著死!這不是什麼都毀了麼?這不是沒有什麼路可走了麼?其實,這麼一來,——古往今來的烈士們的鮮血都白流了!從進攻國民黨公安局的時候起,李恩、楊承輝、何錦成、孟才、杜發,還有張太雷同志,還有其他許多人,他們的性命都白送了!無產階級革命就算完結了!……唉……唉……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最後,他歎了幾口氣,就低聲唱起《國際歌》來。冼鑒趴在臨時工事上,馮斗和譚檳都坐在地上,他們都用手抱著步槍,同時抱著腦袋,好像不勝悲傷的樣子。
  突然之間,冼鑒從工事上跳了起來,扭轉身對大家說:「革命是一輩子的事,怎麼就算完結呢?就算咱們犧牲了,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後一代來幹,一直到成功為止!有咱們黨在,革命就永遠不會完結。周炳,不要學知識分子那種彆扭腔,寒酸話,倒是要記住孟才師傅跟你說過的話!在什麼地方,在東堤——不錯,在東堤說的。他說,『如今雖然成立了工農民主政府,看樣子,困難還多得很。你想實施那些政綱,你就不能不流血犧牲,為那些政綱的實施來奮鬥!路還遠著呢!』孟才師傅說得對,路還遠著呢!你們都著什麼急!他這個人慷慨明亮,當真是個英雄好漢的模樣!我說,咱們這個時候的人品,就該像他這樣的人品!不要粘糊糊的,像個多愁多病的婦道人家!」
  大家聽了冼鑒這番話,覺得很有道理,就都不說什麼。其中只有周炳,雖然也覺得冼鑒的話很有道理,也沒再說什麼,但是心裡總還犯著嘀咕。他想道:「為什麼婦道人家就一定多愁多病?這個其實也不盡然。」後來他想起他的哥哥周榕:「這時候,不知道他怎麼想法!真的,他如今在幹著什麼呢?他是不是還活著?」以後他又想起許多別的人來:「那指引我參加工人自救隊的麥榮大叔,自從武裝起義以來就沒見過他的面,如今到底怎樣了?還有那金端同志,還有工農民主政府和紅軍總司令部的許多同志,還有古滔、關傑、區蘇、區細、區卓,還有丘照、邵煜、馬有、陶華、王通、馬明這許多人,他們是不是都還活著?他們是不是都還在人間?他們是不是和我一般苦惱?」正在這個時候,敵人的機關鎗又瘋狂地掃射過來,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響個不停。赤衛隊員們躲在工事後面,不理他們。不久,敵人又吹著衝鋒號,向觀音山衝上來。等那敵人來到面前,赤衛隊員一齊從工事裡面衝出去,挺起刺刀,對著敵人的胸膛直戳。第一百三十小隊也不約而同地和大家一齊行動。譚檳詼諧地說:「好吧,讓我來砍倒他五、七個,然後再撤退不遲!」周炳的眼睛都紅了,他渾身緊張,四肢發抖,一跳出工事,就像一陣風似地一直插進敵人的人堆裡,左右前後,亂砍亂刺。他恨不得一刺刀能戳死十個八個,他恨不得一下子消滅他幾十人,幾百人,甚至幾千人,他完全不曉得自己哪裡來的這麼大、這麼兇猛的勁兒。約莫過了三十分鐘,敵人又退回去了。赤衛隊員們也回到自己的陣地裡,痛痛快快地閒聊,抽煙。
  周炳剛剛鬆了一口勁兒,從地上拔了一把枯草,平心靜氣地擦去刺刀上面的血污。忽然離他右邊七、八公尺遠的警衛團那邊,響起了一陣嘈雜的人聲。他連忙伸出半邊頭去看,只見程嫂子一個人跨過工事跳了出去,幾個士兵要攔住她,沒有攔住,便一齊喊了起來:「你要上哪兒去?」「不能去!」「外面很危險!」「快回來!快回來!」儘管大家拚命喊,程嫂子已經跳下去,順著斜坡往下跑,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面前,情況十分危急。周炳跟著她前進的方向往下看,只見有幾個受了傷的警衛團士兵,在半山坡上爬行著,想爬回自己的陣地裡面來。他們爬得很艱難,爬一會兒就停下來,歇一歇,又往山頂爬。敵人一發現程嫂子,就開槍打,警衛團這邊也開槍還擊。赤衛隊也開了槍,企圖壓制住敵人,掩護程嫂子行動。程嫂子使喚一種非常敏捷的動作拖這個一把,拉那個一下,並且把一個傷得重些的戰士背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山頂上走。快到山頂,警衛團裡有十幾個人跳出去接應。眼看就要成功了,不料程嫂子突然中了槍。別人接過她背著的那個傷員,她自己卻倒在山坡上,並且順著斜坡一直滾到山坑下面去,犧牲了。被她救回來的幾個傷員都痛哭失聲,在旁邊看見的警衛團士兵和赤衛隊員沒有一個不掉眼淚。周炳帶著抗議的心情對冼鑒說:
  「你還能夠說婦道人家都是粘糊糊的,多愁多病的麼?」
  冼鑒使喚一種嚴肅的、懺悔的表情,耷拉著腦袋說:「是的,不能夠那麼說。她是一個烈女!她是一個女英雄!」馮斗說:「我想程嫂子衝下去救人的時候,她一定沒有想到撤退!」
  冼鑒露出受了委屈的樣子,大聲說:「你們自己去問大隊長去,去問聯隊長去!難道是我要你們撤退的麼?」
  譚檳接著說:「其實咱們談論了半天,都是說的空話!咱們往哪裡撤呢?」
  「往哪裡撤?說得很對!」冼鑒自己也很不高興地噘著嘴唇說:「他們教導團、警衛團那些正規部隊,聽說要往東江撤。咱們赤衛隊只能分散隱蔽。能躲在省城的就躲在省城,省城沒地方藏身的就往四鄉避一避,聽候組織上的通知。」
  周炳突然提出他的建議道:「如果要撤,咱們整個赤衛隊一道撤不好麼?咱們撤到湖南去!咱們撤到井岡山去!咱們撤到毛澤東同志那裡去!」
  冼鑒鬆開眉眼,張開嘴巴笑道:「這說不定是個好主意!」大家都覺著這主意真不賴,就又低頭沉思起來。正沉思著,突然從他們左邊七、八公尺遠,另外一個小隊那裡,又響起一陣嘈雜的人聲。他們連忙朝那邊看,只見一個穿著黑衣服、藍褲子、眉目模糊不清的中年男子對著其他的赤衛隊員大聲叫嚷。他拿一塊白布綁在刺刀上面,雙手舉起那支步槍,向著對面山頂上的敵人使勁搖擺。周炳忽然想起來,他就是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罷工委員會東區第十飯堂裡,挑撥香港工人打廣州工人,後來一下子沒了蹤影,到如今還不知他姓甚名誰的那個壞蛋。前天,他們巡邏到雨帽街口的時候,就碰見過他,當時要追捕他,卻沒有追著。昨天,在西瓜園的大會場上,周炳也分明看見了他,但是一眨眼又不見了,想不到他如今卻在這裡出現!當下他一面搖著那塊白布,一面大聲叫道:
  「同志們!死守是一條死路,撤退也是一條死路!咱們講和吧!繳了槍拉倒吧!紅旗已經倒了!暴動已經失敗了!共產主義已經完蛋了!要保存父母妻子,身家性命,就不要耽誤時間!走吧!走吧!走吧!」
  他的話使所有聽見的人都感到十分驚愕。大家都拿發紅的眼睛瞪著他發愣,仔細打量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周炳拿拐肘碰碰冼鑒,說:
  「這就是他!在罷工飯堂挑撥打架……在雨帽街口……在西瓜園……」
  冼鑒笑了笑,說:「你又不早說,我還當是誰!這個人叫做王九,我認得他。他原來也做過幾天工,後來就在憲兵司令部當密探!可是對呀,他怎麼也混到赤衛隊裡面來呢?」
  那個叫做王九的傢伙看見大家不說話,也不動彈,光拿眼睛盯著他,覺著形勢不大美妙,就扯下自己的紅領帶,撂在腳底下,還拿鞋子踩了幾踩,說:「不要這鬼東西!不要這鬼東西!走呀,走呀,大家一道走呀!」一面說,一面擺動刺刀上那塊白布,就想跳出工事,往山坡下面蹦。周炳大聲說:
  「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個密探!別讓他跑了!」
  但是已經來不及,王九已經衝下山坡,向敵人那邊拔足狂奔過去了。那邊小隊的幾個人端起槍在向他瞄準。這邊的冼鑒、馮斗、譚檳也端起槍在向他瞄準。可是周炳手嫉眼快,舉起駁殼槍對準王九的後腦勺就是一槍。清脆的槍聲砰的一響,眼前火光一閃,大家看得很清楚,王九的腦袋上冒出一股紅水,跟著脖子一扭,半邊臉也是紅的,隨後就全身蜷曲,像一隻死狗一樣滾到山坑下面去了。譚檳豎起大拇指讚歎道:
  「不錯,阿炳。你已經鍛煉出來了!你的槍法和孟才師傅不差甚了!」
  跟著周炳的駁殼槍一響,對面山上的槍聲也響了。不幸的是,他們的東邊,小北門那個方向也響起了槍聲;他們的西邊,大北門那個方向也響起了槍聲。更加不幸的是,他們的南邊,從他們的背後,也響起了槍聲!——這就是說,廣州城裡也有了敵人了,他們被包圍了。聯隊部下了命令,要大家向西面突圍。冼鑒帶著馮斗、譚檳,周炳三個人,跟著大家一齊向西衝下去,一面走,一面射擊,後來又和逼近了的敵人接觸,展開了一場混戰。周炳一邊打,一邊往前衝,到他衝下大北直街,轉進德宣街,一看,冼鑒、馮斗、譚檳幾個人完全失散了,找不見人影兒了。他沒辦法,只好轉彎抹角,回到了官塘街三家巷自己的家裡。幸好一路上的人家都緊閉著大門,沒有人看見他。他輕輕走進三家巷,望了望那棵白蘭花,又望了望那棵枇杷樹,輕輕地敲著門。周楊氏出來開門。她看見她那壯健漂亮的小兒子,如今容顏枯槁,兩眼深陷,滿臉的污泥,蓋著那一縱一橫、數也數不清的傷痕;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掛著紅領帶,背著一根步槍,掛著一支駁殼;那對襟厚藍布裌襖和中裝藍布褲子上,既塗滿了烏黑的煤炱,又塗滿了黃泥和血漬;簡直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她兩眼一紅,鼻子一酸,就撈起衣擺來擦眼淚。跟著,從她的身後閃出了何家的小丫頭胡杏。像十天前周炳突然回家的時候一樣,她只是牽著周炳的袖子。嗚嗚咽咽地哭。後來,鐵匠周鐵也出來了。他拿那雙生氣的眼睛望著他的小兒子罵道:
  「混帳東西,還不去沖個涼?荒唐!」
  周炳脫下了所有的行頭去沖涼。周鐵、周楊氏、胡杏三個人在神樓底後面的小天井裡,撬起磚塊,掘了一個長方形的坑,把兩根槍和一條紅領帶埋了進去,上面蓋起土,嵌上磚,又潑了兩桶水,用竹掃帚洗刷乾淨,弄得一點痕跡都沒有。周炳沖了涼出來,周鐵看了看他的脖子,說:
  「不成!剛才系過紅領帶的地方,下雨,出汗,染上了紅印子,都沒洗掉呢!再洗!拿肥皂擦!記住:對誰都不能說你幹過這樣的事兒!」
  周炳又拿肥皂去擦洗了一會兒。周楊氏和胡杏已經做好了飯,又做了一盤蘿蔔煮魚。周炳胡亂吃了那麼五、六碗飯,倒在神樓底自己的床上就呼呼睡去,睡得香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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