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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夜祭紅花岡


  那天清早,李民魁帶了八名「便衣」,來到官塘街三家巷口。那八個人都已經抽足了鴉片煙,如今看來都精神抖擻,手裡拿著左輪槍,分成兩排,在三家巷外面站著。其中有一個不等李民魁吩咐,就發問道:
  「魁哥,今天是幹那家古老大屋,還是幹那家大洋樓?」
  李民魁罵道:「胡說!這兩家都是我的拜把兄弟,自然都是好人!你們就在這裡給我檢查過往行人,要是漏掉了一個共產黨,砍你們的頭!」
  又有一個便衣說:「今天怎麼檢查法,還跟昨天一樣麼?」
  李民魁說:「當然一樣,還有什麼兩樣?凡是脖子上有紅顏色的,抓起來!形跡可疑的,抓起來!說不出十一到十三這三天幹了什麼事的,抓起來!其他那些心懷不軌的,出言不遜的,怒目相向的,滿腹牢騷的,加上那些沒有正當職業的,沒有飯吃的,沒有衣穿的,通通都給我抓起來!誰要是膽敢抗拒,或者惡意詆毀,或者咒罵官府,或者企圖逃跑,你們只管給我開槍,打死了十個算五雙,打死了一百個算五十雙,殺錯了,我擔待!」
  第三個便衣說:「大頭李,你說過的,要認賬。別等出了事情,只管往咱們身上推!那麼,你再說,還搜身麼?」
  李民魁說:「搜!誰跟你說不搜的?」
  第四個便衣說:「女的也搜?」
  李民魁點點頭道:「當然!難道女的就可以隨便當共產黨麼?」
  第五個便衣問:「全身上下都搜?」李民魁還來不及回答,第六個又問:
  「褲襠裡也搜?」
  李民魁淫邪地笑著說:「當然!那些女共產就利用那地方夾帶軍火的!不過你們應該搜得文明些,別太說不過去!」
  第七個便衣提出一個重要問題。他說:「要是搜出金仔、西紙,鷹洋、銀毫,金鐲、玉鐲、耳環、戒指,掛表、手錶,鑽石、珍珠等等東西,又該怎麼辦?」
  第八個迫不及待地說:「應該共了他的產,不是麼?」
  李民魁轉動著他的大腦袋,不停地眨著眼睛,說:「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銀財寶,自以不動為宜;凡是準備拿去接濟共產黨的,自然一概沒收!沒收得來的東西,最好能夠全部交給上面。可是你們這些煙精王八蛋聽著!——即使要留下幾成來分,也得公議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樣,誰撈了算誰的!那還有什麼天理良心?留神你們的腦袋!」
  一切佈置停當,李民魁把左輪手槍插在褲帶裡,就走進三家巷裡面去。前幾天,他過了幾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離開廣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頓了,走不脫。他又沒什麼錢,只得這裡躲一躲,那裡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傷怨恨,肉跳心驚。可是現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頭之日了。他現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殺幾個人,管他是共產黨還是不是共產黨,一則可以出口悶氣,二則可以立點功勞,三則要是能發點洋財,就發點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訪所有曾經離開廣州,逃到香港、澳門去過的親戚、朋友、同事、上司,給大家看看,到底臨陣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還是臨陣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這時候,他一面走,一面想:「這真是亂世見忠臣!幸虧當時我沒走脫,否則也就和他們一樣,分不出高低了!」走到何家門口,他舉手拍門,何家的使媽阿笑出來開門。他問:「大少爺回來沒有?」阿笑說:「沒有。」他有心想進去坐一坐,但是阿笑雖然年紀比他大十歲、八歲,看見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轉,就十分害怕,既不讓他進去坐,又連趟櫳都沒有拉開。他站了一會兒,覺著沒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陳家的電鈴。陳家的使媽阿發見他兄弟李民天和這裡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來的客人,自己的年紀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歲,也就不怕他,開了門,讓他進客廳坐。李民魁知道陳家的人都沒回來,就問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邊指了一指,問道:「你家二姑爺在家麼?」阿發的嘴巴做了一個藐視的動作,說:「我家二姑爺不住這邊,住那邊。他如今跟二姑娘一道下了香港。」李民魁向阿發丟了一個眼色道:「呵,對了,對了。不是你家二姑爺,是周家二小子。他一向在家麼?」阿發覺得自己無所不知,就更正他道:「誰說的?誰說他一向在家的?這可瞞不了我!十天以前,他打香港回來,往後就一直沒回家!」李民魁說:「呵,知道了,知道了。本來嘛,只有你瞞別人的,哪有別人瞞你的呢?」阿發說:「那當然,那當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瞞不了我。人家共產黨革你們的命的時候,你正養了個小子,還沒滿月,——你想逃走,沒有走成功,對不對?你害怕性命難保,整天膽戰心驚,對不對?如今你又出頭露面,發了不少的橫財,對不對?」李民魁強辯道:「這你就猜錯了。我一直留在廣州,從來不想離開半步。——不過不談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來不大清楚,只是聽何家的使媽阿笑談了幾句,而阿笑又是聽胡杏說的。但是這些都沒關係,她不能夠因此而承認在三家巷裡,還有她所不知的事情,於是就說:
  「阿炳麼?他可不一樣。這一個星期他都在家裡睡大覺,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傷寒。六、七天來,大門都沒見他出過一步呢!」
  李民魁追問道:「你說的靠得住麼?」
  阿發毅然保證道:「怎麼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兒,你只管問我!」
  李民魁按著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輪手槍道:「如此說來,他居然沒有參加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後來他看見陳家客廳幽靜舒適,就想賴在這裡睡覺,沒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響了兩槍,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過了兩天,陳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結著伴兒回到廣州來。按陳文雄的說法,這叫做「一場虛驚」。他對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興趣,都保持著一種幽默感,而對於周炳被人證實了沒有參加這次暴動,他感到特別有興趣。何守仁對周炳很不放心,就勸陳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別那樣相信阿炳。說不定他扯謊,欺騙了我們。」陳文雄學了胡適教授的一句話道:「拿證據來!」後來又加上說:「就算他扯謊,欺騙了我們。可是阿發是不會扯謊,不會欺騙我們的!」何守仁還是吟吟沉沉地說:「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設法弄到『懲戒場』去,讓他做幾天苦工也好。」但是陳文雄不贊成,他堅持他的見解道:「完全不應該那樣魯莽。說實在話,在我們三家巷裡,周炳是一個人才,而對於人才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應該魯莽從事。要是有機會,」從這一句話起,他改用英文說下去道:「我打算介紹他一個起碼的位置,讓他從另外一個開頭做起。比方商業,就是一條不平凡的道路。而憑他的性格,他一旦認為什麼事情是對的,他就會做得很卓絕。我堅持我的判斷。」這樣子,何守仁也就不說什麼了。
  陳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見著了爸爸、媽媽,也見著了自己心愛的弟弟周炳,真是悲喜交集。她還是從前那樣瘦弱,那樣高貴,那樣善良,只是去了幾天香港,憑空添了一層憂愁的臉色。她想起大哥周金叫人家殺害了,二哥周榕如今又不知去向,只剩下這三弟在家,如今又失了業,不知如何是好,就盡對著周炳哭泣。哭了半天,她收了眼淚,悄悄問弟弟道:「你到底幹了那樁事沒有?」周炳從來沒有瞞過她,這時候也不想瞞她,就承認道:
  「我干了的!怎麼能夠不幹?我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恍如隔世呢!」
  隨後他就源源本本,把這三天中的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告訴了周泉。說到那悲歌慷慨、激動人心的地方,周泉也肅然動容。對於李恩、楊承輝、張太雷、何錦成、孟才、杜發、程嫂子這些英雄豪傑的壯烈行為,她簡直讚不絕口。對於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這些帝國主義鬼子的橫蠻粗暴,她也一同咬牙切齒。對於工農兵代表大會上所通過的政綱,她也認為了不得的崇高與偉大。對於憲兵司令部的密探王九的陰毒下流,以及最後的可恥下場,她也禁不住痛恨、咒罵,最後又拍掌稱快。她表示如果能夠親身參加這幾天來的活動,真不枉活一輩子。一提到楊承輝表弟,她總是慨歎了又慨歎,惋惜了又惋惜。在結束這番談話的時候,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周炳說:「這些情形,你千萬不要洩漏出去!對誰也不能講你幹過那樁事情!不然的話,你就性命難保!」周炳說:「那自然,難道我還是小孩子麼?」周泉又提議道:「過去的事情總是過去了。好好醜丑,總不過剩下一場記憶。你以後,就隨和著點,跟著陳、何他們兩家人混一混吧!陳家是咱家的表親,我又落在他們家裡;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親戚了。他們好好歹歹,諒也不會不帶挈你吃一碗閒飯的。你要是不願留在省城,那麼,到上海你大表姐那裡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躊躇著,沒有答話。周泉回陳家去了之後,周炳在門口枇杷樹下,又遇見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禮。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點洋氣,那服裝打扮,簡直像個洋娃娃一樣,還學會了幾句罵人的洋話,像「葛·擔·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見周炳,就像去年在罷工委員會演《雨過天青》的時候一般親熱,走過來,拿身體挨著他,盡纏著問他道:
  「告訴我,告訴我,炳哥!你又沒去香港,你又不是沒手沒腳,你為什麼不參加暴動?要是我,碰到這麼好玩兒的事情,我非參加不可!」
  看見周炳不回答,她又大聲說: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準是參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對不對?」
  周炳叫她纏得沒法,只得說:「別胡鬧了,別胡鬧了!你說一說,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後來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也來到枇杷樹下,問周炳看見了李民天沒有。周炳說沒有見過他,又反問她為什麼陳文婷老不見面。她說陳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說:「你還想念四妹麼?唉,要不是時勢變化,我們原來都以為你倆是不成問題的了!」周炳點頭承認道:「是的,想念著她。我很不瞭解她。我希望能夠見她一面,把話說清楚。」陳文婕很同情他,就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問問她,約一個會面的時間。不過,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兒了。那樣的會面,會不會增加你的苦惱?」周炳十分動人地輕輕搖看頭,沒有說話,顯得非常溫柔,又非常敦厚。當天黃昏時分,陳文婕就來找周炳。這位仗義為他們奔走的人帶著一種抱歉的神氣,搖頭歎息道:
  「我有什麼辦法呢?唉,我也沒有辦法!四妹不同意這種方式的會面。她說,大家親戚,沒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說,人生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的脾氣,說不定你比我還清楚。後來,她要我給你捎了這個來。」陳文婕說完,就遞給他一封信樣的東西。他接過來一看,正是去年雙十節後一天,他寫給陳文婷的絕交信。他匆匆讀了一遍,就對他三表姐說:「請你告訴婷表妹,我明白了。」說完,把那封信緩緩撕碎,扔到畚箕裡面去。
  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剛過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學生制服,裡面加了一件衛生衣,慢步從官塘街、竇富巷,一直走出惠愛路。到了惠愛路,又折向東,一直向大東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手裡挽著一個布口袋,口袋裡裝滿了深紅色、大朵的芍葯花,只見它裝得滿滿地,可又不沉,誰也不會想到裡面是些什麼。整條馬路空蕩蕩地,行人很少。兩旁的店舖平時燈火輝煌,非常熱鬧的,如今都緊閉著大門,死氣沉沉。有些商店的門板上,赫然貼著紙印的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的國旗,表示他們是「外國的產業」,或者受著外國的保護。有些商店買不到這種外國符咒,就貼了張紙條子,上面寫著:「本號存貨已清,請勿光臨!」或者索性就寫著:「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臨」這種字樣兒。路燈像平常一樣開著,但是昏黃黯淡。時不時聽到放冷槍的聲音,東邊一響,西邊一響。廣州不像她平時那樣活潑、熱情、傲慢、自負的樣子,卻顯出一種蒙羞受辱的神態,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寒冷荒涼的珠江邊上。周炳看見騎樓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具仆倒的屍體。再去幾步,又看見另外一具仰臥著的。此外,又有兩具並排著的,也有幾具縱橫交疊著的。有些屍體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還似乎隱約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們的靈魂早已離開廣州,但是他們的軀體還戀棧不去。周炳從將軍前走到城隍廟,他看見了不知道多少的屍體,簡直是數也數不清。他筆直地向東走,只是在碰到國民黨查夜的人的時候,才轉進小路,繞彎子走。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城外東郊的「紅花岡」上。這座紅花岡本來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茫茫黑夜中,總覺著它高大無比,分不出哪兒是山頂,哪兒是天空。這是自從國民黨今年四月背叛革命以來,數不清的革命志士流熱血,拋頭顱,從容就義的地方。和辛亥革命的時候,埋葬七十二烈士的黃花岡相距不遠。反革命的劊子手就在這裡殺害無產階級的優秀兒女,又把他們埋葬在這裡。如今,這裡又成了埋葬廣州起義中英勇犧牲的英雄們的公共墳場。
  「同志們,安息吧!」
  周炳低聲叫喚著。他瞪大他那雙朦朧的淚眼,憑藉著自己那套白色衣服的反光,摸索前進。凡是遇到斜坡上或平台上有隆起的土堆,他就放上一枝紅芍葯花,低聲叫喚一遍。後來在靠東南角一個大土堆旁邊,他突然發現了一個高大的、黑色的、雄赳赳的人影兒,他覺著毛骨悚然,大聲喝問道:
  「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回答著。他的嗓子很圓,很響亮,也很自信。
  「你在這裡幹什麼?」
  「和你一樣,來看看朋友!」
  那人說了之後,就扭轉身,鑽到笨重的夜幕後面去了,看不見了。周炳獨自一個人,在紅花岡上盤桓憑弔,直到夜深還不肯回去。走累了,他就坐在那些土堆旁邊,靠著土堆歇一歇。每當他坐下歇著的時候,他的耳朵貼到泥土上,他就能聽見有槍炮轟鳴的聲音,有衝殺吶喊的聲音,有開會、鼓掌、呼口號的聲音,有他的朋友們的笑聲、鬧聲、冷靜談論聲、甚至喝酒猜枚聲,從那土層之下宛然傳出,使他捨不得離開。後來他索性靠著土堆,閉上眼睛,凝神靜聽,一直到渾渾沌沌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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