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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茫茫大海


  第二天,周炳大清早就到惠愛西路的兩家打鐵鋪子去找他的好朋友王通和馬明,想看看他們還在不在那裡做工,更加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可是兩個都沒有找著。想打聽一下,那裡的夥計和老闆都拿懷疑的眼光望著他,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不得要領。他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家裡,找著了她的守寡母親黃五嬸,看看黃群的情況怎麼樣。但是黃五嬸正在焦急萬分,一見周炳,就拉著他訴苦道:「阿炳,你看怎樣算好!槍一停,我就去沙面找她,可是哪裡找得到!人家說,她多半下香港去了,可又沒有一封信給我,沒有對我說過半句!」周炳沒法,只得離開志公巷,走出豐寧路。那西瓜園廣場如今空曠無人,十分寂靜。用竹子和木板臨時搭起來的主席台已經拆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些竹籃和碎紙,在枯草中間輕輕滾動。那工農民主政府的崇高、偉大的政綱,也跟北風吹來的冷雨一道,滲到地心裡面去,人們再也無法看見了。從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帶,也像惠愛路一樣,商店緊閉著大門,沿途都能碰見沒有埋葬的屍體。周炳十分生氣,用腳板重重地踏著地面,一直走進沙面去。東橋有外國兵把守著。他們把他渾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進去。他找遍了幾個地方,不單是黃群找不著,就是從前參加省港罷工的章蝦、洪偉等人,也一個都找不著。他煩悶極了,無精打采地從西濠口,沿著長堤,一直向南關走去。經過楊承輝和他一道阻擊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大新公司門口,他徘徊著不忍走。經過何錦成和他一道打退敵人登陸的天字碼頭,他又徘徊了好一陣子,不願走開。長堤的屍首比別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碼頭簡直堆得重重疊疊,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們像一個偉大的母親那樣,為了後代的幸福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後,敵人還挖掉她們的眼睛,割去她們的乳房,用木棍戳進她們的陰戶,這樣來侮辱她們的屍體。周炳看著、看著,眼睛突然熱了,牙齒突然咬緊了,正想大聲叫喊,不料被他身邊一個不相識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沒有嚷出聲來。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時候大聲叫嚷會帶來生命的危險,就對那不相識的路人感激地點頭微笑道:
  「兄弟,謝謝咯!我差點兒摔了一跤!」
  走到南關,找遍了丘照的手車修理店,邵煜的裁縫鋪,馬有的蒸粉店,關傑的印刷店,陶華的清道班,都不見丘照、邵煜、馬有、關傑、陶華這些人的蹤跡。他又到普興印刷廠,想看看印刷工人古滔那邊的情形,但是那間廠子已經釘了大門,門上還交叉十字地貼上了封條。周炳沒有辦法,只好跑到珠光裡皮鞋匠區華的家裡去打聽。區華不在家,區細、區卓也不在家,三姨區楊氏告訴他道:「我聽說你榕哥跑到香港去了。你蘇表姐不知是不是跟他一道,也到香港去了。你阿細、阿卓兩個表弟叫你三姨爹送到什麼鄉下去躲避起來了。總之,你瞧我家裡冷清清地像師姑庵一樣了!」周炳想起從前區桃表姐在世時的熱鬧光景,也就捨不得一下子離開,只管對著他三姨,默默無言地坐了一個多鐘頭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三處還在冒煙的火場。那一片一片的房屋完全倒塌了,屋樑、大柱,桌、椅、板凳,被服、床鋪,鍋、盆、碗、盞,都燒得變了黑炭,那焦臭的氣味離三條街就可以聞到。經過維新路口,他偷眼瞅了瞅工農民主政府的所在地,想起為了奪取這個地方,那大個子海員李恩怎樣捨命舉起手榴彈,縱身向敵人的機關鎗撲過去。以後經過大北直街口,他站在張太雷同志出事的地方,停了下來,裝成掏出手帕來擦眼睛的樣子,低著頭,默默地悼念了一會兒,心裡禱告著道:
  「張太雷同志呀!你曾經說,從那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讓我自由自在地走,我喜歡怎樣走就怎樣走!告訴我吧,我現在應該怎樣辦?」
  回到家,看見舅舅楊志樸和三姨爹區華都來了,正在後房裡和爸爸、媽媽、姐姐一道談話,神氣都十分緊張。周炳一進去,大家都不做聲,只拿眼睛望著他。後來還是舅舅楊志樸開言道:
  「剛才我們正在商量你的事情,你坐下,讓我來告訴你。你在省城這樣晃來晃去,是十分危險的。不要以為你的事兒瞞得過別人。就是瞞得過一天,也瞞不過兩天。如今還多了一樣,我聽見別人說,凡是參加過省港大罷工的都要抓起來呢!我急急忙忙來告訴你爹、娘,恰巧你三姨爹也來了,大家正沒有主意,沒想到你姐姐來說,上海你陳家大表姐家裡,有兩個孩子,一個男的九歲,一個女的七歲,寫信來要家裡給她請一個廣東人當家庭教師,男、女不拘。你姐姐意思是要你去,只怕你不肯。我們大家一商量,這是天造地設,正合著你去做的一件事。你應該到上海去!時機不可失!你們革的那個什麼命,我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不過依我看,也不要天天盡著革,過幾天再革,也是可以的。」
  周炳耷拉著圓腦袋,沒有做聲。姐姐周泉笑著對周鐵和周楊氏丟了一個眼色。周鐵咳嗽了一聲道:「好,就這麼辦!」事情就決定下來了。不久,陳家跟何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陳文雄親自送了二十塊錢港紙過來給周炳,並且和他做臨別贈言道:「表台,你本是一個有恆心、有毅力、有性格、有風度的人,你應該站在時代的上風,做一個春風得意的驕子。過去的事情不說了。我看你這回不參加廣州暴動,是第一個轉機。你這回決定到上海去,是第二個轉機。我大姐對你很有好感,她認識很多商業界、銀行界、宗教界的大亨,你要她給你好好地找一個紮實的出身。可不要跟你大姐夫亂撞,他是政界,是空的!」何守仁也叫胡杏給周炳送了十塊鷹洋來。周泉拿出自己的體己錢,也給了她兄弟五塊毫洋。胡杏回去之後,何守禮把她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問道:
  「炳哥到上海去,為什麼大哥哥要給他送錢?」
  胡杏想了一想,就肯定地說:「是你嫂嫂有對不起周家的地方!」
  何守禮說:「我嫂嫂有什麼對不起周家的地方呢?」
  胡杏越發放肆地說:「她原來是炳哥的嫂嫂,如今卻當了你的嫂嫂,這不是閃了周家?不是欺了周家?不是騙了周家?
  要在我們鄉下,早動了刀槍呢!」
  何守禮點頭道:「那就是了。文婷姐本來說要嫁給炳哥的,後來又嫁了那姓宋的大胖子。她也是騙了炳哥,不是麼?」「可不!陳家的人儘是騙子!」胡杏顯得更加振振有詞了,「你嫂嫂騙了榕哥,文婷姐騙了炳哥,陳家大少爺娶周家姐姐的時候,說好了是姑換嫂的,後來又不換了,他白娶了周家姐姐,他也是騙了周家姐姐!周家幾兄弟姊妹都叫人騙了,真叫人氣不忿!」
  「唉,好人總要受欺負!」何守禮長長歎息道,「嗐,炳哥這個人多老實,多好玩兒,多會演戲,可惜他要走了!」
  胡杏提議道:「我這幾年積攢下來的過年利市錢,也怕有一塊幾毛,我通通拿出來送給炳哥做盤纏,你拿不拿你的出來?要是我是你,我就把錢罌子打碎了,把所有的錢拿出來送給他。你幹不幹?」
  何守禮激動起來道:「干!怎麼不幹?你倒送他盤纏,我不送還成?」
  後來她又去問她母親三姐何杜氏,何杜氏說隨她自己的意,她果然把那個只有一道小口子,銀錢能放進去,可倒不出來的瓦罌子敲碎了,一數,也有五塊多錢。胡杏湊上自己那幾個過年利市錢,竟是鈔票、鷹洋、銀毫、銅板一大堆,叮叮噹噹地一齊捧到周家這邊來。周炳十分感激這兩個小姑娘。別人給他送錢,他不怎麼希罕,只有胡杏給他送錢來,他倒是激動起來了。他覺得別人的好心總有點摻假,而胡杏卻是真情真意的。他握著胡杏的小手說:「好了,謝謝你,小杏子!我這回出門,是逼不得已的,不會去得太久。我叫杜發給你講的那些,都是真話,都不是哄你的。今天就是辦不到,明天一定辦得到!你一定會自由的!那些凶神惡煞的日子不會長的!杜發不會白死的!你千萬別洩氣,別傷心,硬頂著活下去!哪天我要是回家,大半就是得法兒了!」說著、說著,胡杏又摀住臉哽哽咽咽的傷心起來。
  又過了一天,風聲更加緊,許多街道都挨門挨戶搜查,國民黨的軍隊、憲兵、警察、偵緝,到處都在開槍殺人。周炳到西來初地去看了看何多多,何老太和那六個孤兒,把陳文雄送給他的二十塊港紙送了給他們,又跟何老太說了許多安慰的話。隨後他又到蓮花井去看了看程德和程大媽,送了他們五塊鷹洋,又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最後他到長堤「名利客棧」買了一張到上海去的英商「太古洋行」的統艙輪船票,就回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四點鐘左右,周炳右手夾了一個小鋪蓋,左手提著一個小網籃,離家出門去了。鐵匠周鐵在家,蒙起頭睡覺,沒有睬他。周楊氏,周泉、胡杏三個人,一直把他送出三家巷口。到離別的時候,又是千叮嚀、萬囑咐,又免不了一番悲傷掉淚。一直到周炳去得很遠很遠,連影子都望不見了,周楊氏還捨不得回家,還說漏了什麼話忘記對他講。
  周炳乘坐的這只輪船叫做「蘇州號」。三天之後,它經過了香港、汕頭、廈門,貢隆、貢隆地搖擺著笨重的尾巴,向著上海游去。那天下午,天陰颳風,周炳覺著統艙裡十分氣悶,也不想再睡,就穿起衛生衣,在衛生衣外面加上了白珠帆學生裝,爬上船尾的甲板上去看海。這真是一個茫茫大海,無岸無邊。海是深藍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風浪很大,那遠處的浪花好像在天空上翻滾著。船身在沙沙的水聲中顛簸得很厲害,彷彿它每前進一步,都要花很大的氣力。四圍沒有人,也沒有其他的生物,周炳感到寂寞和空虛。他努力向南邊眺望,但是故鄉的一切都淹沒在破碎的浪花下面,連蹤影兒都看不見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國際歌》來: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剛唱了這一句,他背後忽然有人說話,打斷了他的歌聲。
  「你在這裡幹什麼?」那個人大聲喝問他。
  周炳回頭一望,看見一個水手模樣的人物,手裡拿著一些繩索,對他神秘地,但是沒有惡意地笑著。他漫不經意地說:
  「沒有什麼。我在這裡看一看。」
  那人笑得更加有意思,連那紅色的眼睛都瞇上了,說:
  「沒有什麼!哼,沒有什麼!你站在這裡很危險!唱歌更危險!」
  「我哪裡唱過什麼歌?」
  「我聽見你在唱!」
  一陣北風把煙筒噴出來的煤灰打在周炳的臉上,他笑了,那神秘的水手也笑了。周炳忽然想起一個好主意,就問那人道:
  「有一個叫做麥榮的人,你認識不認識?」
  「誰?」那人用手兜著耳朵問。
  周炳也用手做了一個圓筒,放在嘴唇上,迎著海風大聲說:「麥——榮!」
  那人似乎聽懂了,跟著又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是你什麼人?你問他幹什麼?」
  周炳說:「他跟你一樣,是走上海船的。我們是朋友。我好久沒見他了!」
  那神秘的人物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了擦嘴唇,就搖頭說道:
  「不對!不對!他像你一樣年輕麼?他怎麼跟你交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論什麼年紀呢!」周炳有點著急了。
  那中年男子低頭想了一想,就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
  「這個年頭,找人是不容易的。說到麥榮,——好像從前也聽說過,是在哪只船上有過這麼一個人。既聽說過,人就會在的。我可是不認識他!」他的神氣明明是他認識他,而他的嘴裡卻偏偏說出他不認識他。周炳只當他不肯講真話,也就沒法子,口中喃喃自語道:
  「我多麼惦著他呵!」
  那水手好像沒有聽見,提著繩索,轉身就走。周炳搶前兩步,攔住他的去路,懇求道:
  「大叔,你見著麥榮的時候,千萬記著告訴他:我叫周炳。周瑜的周,火字旁,一個甲、乙、丙、丁的丙,周炳。我十分惦著他。我十分想見他一面!——哦,對不起,還沒有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那神秘的水手搖了搖頭,說:「我們當水手的,哪有什麼名字?還不是老大、老二地亂叫!」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下去了。周炳很不寧靜地望著那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不知道它要把自己漂到什麼地方去。正在這個時候,在那遠遠的天邊的廣州,有兩個警察帶著正式的公文到三家巷來拘捕鐵匠周鐵。周鐵很不樂意地對那兩個警察說:「我自從出了娘胎以來,就在這西門口打鐵,隨管什麼別的事兒都沒幹過。你們抓我幹麼?難道你們不認識我麼?難道你們公安局要開剪刀鋪子麼?」那兩個警察十分抱歉地望著自己的皮鞋尖。一個高個子俯著臉說:「我怎麼不知道?我自從出了娘胎以來,就瞧見你在這西門口打鐵。我還知道,你除了打鐵以外,大概別的事兒也幹不了!」一個矮個子仰著臉說:「我們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反正這事兒也不歸我們說話。這是上面的命令!」周鐵鼻孔裡哼、哼了兩聲,說:「既然如此,咱們走吧!」他們三個人走到四牌樓口子上,就碰著另外兩個警察,押解著楊志樸大夫,從裡面走出來。周鐵吃驚道:「怎麼?舅舅,你也上公安局去?」個子矮小的楊志樸仰起他那多毛的臉,玩世不恭地說:「這年頭,你不上公安局,還能上哪兒去!」周鐵說:「我是為了會打鐵,要吃官司,你卻為了什麼?」楊志樸說:「我麼?我不知道!說不定因為我不贊成反革命,又不贊成革命!他們逼著要我贊成一邊兒!」他瞇起那朦朧的眼睛,抬起那方形的腮幫,大腦袋沉重地朝後仰著,笑了。誰知他們大夥兒走到公安局門口,一碰卻碰上了皮鞋匠區華。他也一模一樣,叫兩個警察押解著,慢吞吞地走來。楊志樸樂了,笑嘻嘻地說:「妹夫,這才是閻王殿上的橫額:你也來了!」區華皺著雙眉,沒精打采地說:「呵,舅舅,你也來了!」楊志樸站定了,伸出一隻手,往裡面讓區華道:「請吧,不用客氣!」區華無論如何,不肯僭越,只是回讓道:「你請,你請!」周鐵生氣了,在後面大聲吆喝道:「快進去坐席吧!酒都涼了!」……就是這個時候,在那茫茫大海中間,周炳叫痛苦、寂寞和悲憤纏繞著,掙不脫身。那痛苦,他覺著比海還要深。那寂寞,他覺著比死還難以忍耐。那悲憤,就像那天上的雲,空中的風,水中的浪,呼嘯飛騰,洶湧澎湃,永遠平靜不下來。後來無意之中,他掏出區桃那張舊照片來,呆呆地看了半天。他對區桃請求道:
  「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勇氣!笑一個吧,小桃子,笑一個吧!」
  區桃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真地笑了。這樣子,周炳慢慢想到另外一些事情。他想到上海是一個大地方,是一個童話一般美麗的地方,多少作家,藝術家、哲學家、思想家和其他全國著名的人物都住在那裡;多少大書店、大醫院、大公園、大旅館、大戲院、大舞廳、大酒樓、大工廠、大百貨公司、大銀行、大學校都開辦在那裡,他可以好好地去見見世面,也不枉人生一世。他想到「五卅慘案」,就發生在上海的南京路,跟著就發生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運動,如今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委員會也在上海,中國共產黨辦的《布爾塞維克》雜誌也在上海出版,那裡一定有許多像張太雷、惲代英、葉挺、葉劍英那樣的人物,說不定蘇兆征同志也在那裡。他自言自語道:「要是我能看見蘇兆征委員長一面,那不知有多好!」最後,他想起他們工人赤衛隊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十中隊第一百三十小隊隊長孟才師傅所說的話來。孟才曾這樣說道:「如今雖然成立了工農民主政府,看樣子,困難還多得很。你想實施那些政綱,你就不能不流血犧牲,為那些政綱的實施來奮鬥!路還遠著呢!」想到這裡,他不禁重複了一句:「一點不錯,路還遠著呢!」這樣子,周炳覺著自己又有了希望,又有了前程,渾身也充滿了勁頭。他吻了一下他心愛的區桃,對著廣闊無邊的海洋叫嚷道:
  「再見了!可愛的家鄉呵!」
  (第一卷完)
  1959年7月1日,脫稿於廣州紅花岡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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