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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六點鐘,天還很黑,下礦井挖煤的犯人就在監獄內的那塊空坪上排隊集合。
  雪還在時疏時密地飄著,把堆積在地上的雪加深加厚。
  犯人們戴著籐制安全帽,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工作服在風雪中顫抖著。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聽候帶班的管教人員佈置任務、訓話、清點人數,然後排著隊,大聲報著一、二、三、四……通過崗樓底下的鐵門,向監房外的礦井走去。
  深入地下三四百公尺的煤井裡,一年四季都是恆溫,穿身單衣服就夠了,一幹起活來更是渾身是汗。所以,采煤的犯人也不能多穿衣衫下井。
  那些老犯人已習慣了,再冷,雪再大也能挺著。
  周正卻像掉進了冰窖裡似的,從頭到腳都麻木了。
  他只覺得周圍那積雪的群山、圍牆以及撲臉而來的雪花都在旋轉,顫動……
  眼看他要倒下去了,突然從後邊伸過來了一雙手扶住他,遞給了他一個裝滿熱水的鋁制水壺。
  這後邊的人是羅盤。
  他有經驗,出來前抱一隻裝滿熱水的水壺,既可當保溫袋用,下井還可用來解渴。
  周正把熱烘烘的水壺緊貼在胸前,頓時覺得僵冷的血液開始流動。
  今天帶犯人下礦井的是那個「造反派」魏大江。這人本來是個電工,因狠鬥那些被稱為「走資派」的礦長、管教幹部有功,在「造反派」奪權後,把他提升為管教犯人的中隊長。他性格凶狠,更不懂得怎樣執行政策,對犯罪的人進行改造,只知道以勢壓人,儘管上級早就有不准對犯人打罵的規定,他卻借加強專政為名,常常打犯人。所以,輪著他帶隊,總有幾個犯人要吃苦頭。
  周正感激地回頭望了望羅盤。
  羅盤卻搖搖手,示意他不要作聲。
  從礦井口到採掘區是個三百多公尺的斜坡。既沒有挖出階梯,也沒有可以扶持的欄杆,人們只能像滑冰似的,在那踩得光滑的斜坡上往下滑。
  對於新下井的犯人或體力差的犯人,走下這又長又陡一片漆黑的滑坡,是下井勞動的第一關。
  周正沒有經驗,才往下走了十幾步,就覺得眼前黑糊糊的,腿軟腳顫不曉得該怎麼走,真怕一跤跌下去,會粉身碎骨。
  那些老犯人看多了這種新犯人的狼狽相,也懶得去嘲笑和幫助,只是急匆匆地從他身邊擦身而去。勞改犯人雖然要排隊出監獄,一進了井口卻分散往蛛網般的工作面,幹完了活就可以先出來。所以,也就拚命往前竄,沒有時間來管別人的閒事。
  這時候,羅盤走近前,關切地就:「你這樣走不行,會摔死的。」
  周正還是茫然地不知所措。
  羅盤又說:「把礦燈從安全帽上摘下,這樣,燈光就不是從頭上往上邊射,而是像用手電筒一樣能照著腳下的路。
  這三百公尺滑坡,比他當年開車駛過雪山還艱難,走快不行,走慢也不行;何況在拘留所關久了,兩腿軟弱無力,一路上雖然有羅盤照料還是滑了幾跤才下到井底。
  他很感激羅盤。心想,監獄裡也有好心人呢!
  周正是分給一個姓趙的,外號叫作「半邊毛」的老犯人當小工。
  這人從前是個土匪頭,最初判的是「死緩」,因為他力氣大,挖煤賣力,幾次得到減刑,先是改為無期徒刑,以後又改為有期徒刑二十年。
  他長相也怪,只是半邊臉有濃密的鬍鬚。這人獸合璧的猙獰狀使人見了無不膽寒。
  在煤礦勞改了這麼多年,他已被訓練成了一個極為熟練的採掘技工;下到礦井,他把工作服一脫,光著脊樑揮著(zhou)子,一個工作日能挖出四五十噸煤。這是很能得管教人員歡心的,新犯人於是常常交給「半邊毛」當小工。
  等周正摸到工作面時,「半邊毛」早已在那裡用鋼釬鑽炮眼了。
  按照常情,小工應比技工早到工作面並把鋼釬先背來,把工作面清掃乾淨……
  周正低著頭往前走,頭燈的那束白光恰好射在「半邊毛」的臉上。見這黑茸茸如一條發怒的瘦熊的「半邊毛」,周正驚得停住了步子。
  「半邊毛」大吼了一聲:「你亂射什麼?可懂規矩!」然後又用最贓的話罵了周正一頓,責問他:「你怎麼才來?」
  周正走得又急又累,只會大張著嘴喘氣。
  「你躲到哪裡去耍了?」
  周正心想,他也是犯人,我也是犯人,怎麼這麼凶?
  他還不知道老犯人欺新犯人,是監獄裡的常事呢!
  見他不吭聲,「半邊毛」又火了,「你還不過來幫老子打炮眼。」
  一塊煤壁上,一般要打十七八個兩米深的炮眼,這本來都是技工份內的事。
  但「半邊毛」要欺侮人,偏要叫周正來打炮眼。
  周正不敢違拗,只好接過鋼釬,一下又一下往煤壁上戳。
  他從來沒幹過這種事,才十幾下就把兩手磨出了血泡,炮眼也打歪了。
  這本來是邊邊上不重要的一個炮眼,不影響整個佈局。「半邊毛」是想用這來收拾周正,好讓這新犯人以後規規矩矩聽他的,吃肉時分他一半,家裡有人送日用品和吃食來時,也給他供上一份。他這個老土匪家裡的人早死絕了,就靠這種勒索添補獄中生活的不足。
  「歪了,打歪了,你為什麼要打歪?這是破壞!」「半邊毛」連珠炮般地吼著。
  周正嚇得回過頭來望著這個傢伙,見他半邊臉上毛茸茸的猙獰神態,不知所措。
  「這樣歪三扭四的怎麼塞炸藥?」「半邊毛」還在故作生氣的嚇唬人。
  炸藥是捲成滾筒狀的,所以炮眼也必須打得直。
  周正慌了,這「破壞」二字真怕人。
  他想起了剛送進這勞改煤礦那天,那個「造反派」魏大江隊長檢查他的行李衣物時,一邊把那些東西亂抖亂翻,一邊訓斥他:「你是殺人犯,判二十年刑是寬大。下井好好勞動,接受改造,還可以減刑,如果反改造,搞破壞,就要加刑,屢教不改還要殺你的頭,懂嗎?」
  他當時只能垂首聽著,哪敢作聲。他也明白,自己離死亡線確實也不過幾步路。
  如今,又聽見「半邊毛」這樣衝著他叫,他更慌了。
  如果,他是個在黑社會裡久混的人,這時只要說句:「哥們,照顧點,兄弟剛來乍到,什麼都不懂。以後會好好報答你。」「半邊毛」也就會立即哈哈一笑,說聲:「我是讓你練練功夫。不要緊,你在一邊歇著,讓我自己來。」
  周正哪裡懂這些。
  「半邊毛」更火了,一腳踢在周正屁股上,「雜種,誤了我的事,我要你的命!」
  講力氣,周正不比這個「半邊毛」小,在外邊三兩個小伙子也近不了他的身,但他本來是因殺人送進這個勞改礦的,哪裡還敢再打架,氣得只是大喘著氣:「你,你別,別……」
  這時巷口上燈光一亮,一個人背著幾根圓木彎著腰走了過來,說了一句:「『半邊毛』,你算了嘛!」
  「半邊毛」回頭一看,見來的人是烏龍。凶狠勁就少了一大半,說:「烏龍,你認識他?」
  烏龍「嘿嘿」一笑:「這是個老實人,你不要欺侮他。」
  「半邊毛」還是試探地問:「你們在外邊是朋友?」
  「也算吧!嘿嘿!」烏龍笑起來也是那麼猙獰。
  「半邊毛」眨著眼,心想,這個烏龍又想搗什麼鬼?但他卻怕烏龍幾分。前些日子,烏龍下井,他們第一次碰在一起就較量過一次;那天恰好帶班的魏隊長早出井了,他們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井下的勞改犯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好鬥者,只在一旁吶喊,卻沒人勸架。「半邊毛」被烏龍壓在身下,臉上的毛都被揪脫了一大把,血淋淋的好痛。從此「半邊毛」再也不敢惹烏龍。
  這時烏龍撒了個謊:「他記不得我,我還記得他,那年在外邊,我們坐的車拋了錨,是他停下車來幫我們修好了車。這也是點恩情。」
  周正在外邊跑長途,駕駛員之間相互幫助是常事,不過他卻記不清有沒有修過這個烏龍的車,何況這時候,烏龍一臉是煤灰,哪裡看得清楚。他也不好說,只好閉著嘴。
  「哦!」「半邊毛」似信非信。
  烏龍又說了句:「明天打牙祭,我送你半碗肉,這個,這個……你叫什麼名字?」
  「周正!」
  「對,這個周正,你老兄多多關照。」
  「半邊毛」最貪吃,見烏龍這麼慷慨,也就十分高興,說:「好,我不會虧待他。」
  烏龍也不多說,放下那幾根圓木,走了。
  周正心想,自己真有幸,進了監獄還能不斷遇上好心人。
  「半邊毛」果然變得十分和藹,接過鐵釬自己來打炮眼。
  周正還有些怕,不知所措地問:「我幹什麼?」
  「你休息。等炸下煤來了,你把煤扒往溜子。」「半邊毛」的語氣都變得親切了。
  周正也就樂得在一旁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送來了當午餐用的麵包。
  周正已明白這個「半邊毛」是個貪婪的傢伙。雖然自己肚子也餓,還是拿了一半送給「半邊毛」。
  「半邊毛」那粗黑的鬍子都在蠕動,「不錯,不錯,你是明白人。放心好了,跟著我『半邊毛,不會讓你吃虧。」
  周正心裡卻在暗暗叫苦:還不吃虧,現在就丟了半個麵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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