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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來天過去了。
  周正在井下的工作經常變動,時而當採掘小工,時而扒溜子,時而推車……但是,不管走到哪裡,都好像有人事先打過招呼似的,沒有人再欺侮他這個新犯人。
  他明白這是烏龍和羅盤在暗中保護他,心中很是感激。但這兩個人在監房裡卻從不和他來往,他有時想湊近前說一兩句話,他們卻使個眼色遠遠閃開。
  他想了想才明白,這兩個對監獄生活有經驗的犯人,是有意避嫌,監獄裡是不准犯人有親密來往的,只允許相互監視、檢舉揭發。
  有一天,周正收到他母親寄來的一個小包裹,裡邊有兩件汗衫褲和一包白糖。這正是「文革」中期,工廠停工停產、市場蕭條,能搞到這麼一點東西,對他那沒人供養只能靠賣酸蘿蔔過活的老母親是多麼不容易。
  望著那在監獄圍牆內外飄舞的碎雪,周正恍惚看到在那寒氣逼人的街頭有個滿頭銀髮的老人瑟縮地蹲在那裡,雪花在她頭上肩上一點點融化,化成水、化成淚。那就是他的母親……
  他心裡一陣酸痛,又哭了。
  唉!刑期是二十年呀!二十年後還能見到老母親麼?
  這天他們是中班。下午三點鐘吃飯,四點鐘下井。
  周正被派去和羅盤在運輸巷道推小車。
  推小車的活路是前松後緊,下了礦井後要閒一兩個小時,等上邊采區炸下了煤後,他們才忙。所以,推車工下井後,只要把那窄窄的軌道清掃、檢查一下,試試那一次可裝半噸煤的小車運轉是否靈便,就可以找個避風的角落,熄掉安全帽上的燈,靜靜地閉目養神。
  這條運煤巷道長約是百餘公尺,上邊是采區,下邊是大巷,很少有人來這裡,是說悄悄話的好地方。
  周正把一小包白糖塞給羅盤。
  這小賊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吃,還悄聲問:「收到家裡的東西了?」
  「媽寄來的。」周正回答。
  「她生活困難吧?」羅盤關切地說。
  「從前靠我供養,如今,她……」他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唉!」羅盤長長歎了口氣。
  這個慣偷,壞處不少,但對母親卻是極其孝順,從前他母親在世時,他怕抓進監牢沒人奉養,更怕見母親來探監時的眼淚,還願找點臨時工做做,母親一病死,從感情上到經濟上他都沒有負擔了,也就不願再當那工資不高卻很勞累的小工,又幹起了扒竊的勾當。他們以為人生有限,快活一天是一天。
  「為了養活你媽,你也該從這裡出去。」羅盤躺在一塊橫木上悄聲說。「出去?」周正一時間還不明白,「政府會答應?」
  羅盤笑了笑:「嘿,你怎麼這樣老實?政府不關夠你二十年會放你走?礦井底下時常塌方,說不定今年你就沒命了呢!」
  「你是說,說……」周正結結巴巴地不知該怎麼說好。
  「我們自己想辦法,找個機會溜他娘的!」羅盤說。
  周正被嚇得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你怕,我可不怕。」羅盤卻神態悠然。
  「抓著了,會殺頭的。」周正說。
  「哪有那麼嚴重。一是不容易抓著,二是抓著了也無非加幾年刑。有了機會我們再跑,我可不願累死、壓死在這井底下。」說到這裡,他又補了一句:「這種勞保設備差的礦井,幹上一兩年,十有九個得肺病,不死也活不到二十年。」
  周正雖不敢答應,也暗暗覺得有道理。礦井底下確實是煤灰四濺,燈光下只見霧騰騰的,在井底工作八九個小時出來,人全部染成了黑色,而且這煤灰一直滲透到了皮膚裡,雖然洗澡時再三沖洗,表面看來已乾淨了,睡進被子一出汗,又從毛細孔裡排了出來,染得被子、襯衣褲都是烏黑的。煤灰既然能往毛細孔裡鑽,當然也能通過鼻、喉滲進肺裡。
  想到這些,他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跟我走吧!中國這麼大,還怕沒地方呆?出到外邊,我先弄一千塊錢寄給你娘。」羅盤很懂得這時候周正的心情。
  周正還是不作聲。
  羅盤又悄聲說:「我在外邊藏了好幾千塊錢呢!」
  周正懷疑地問:「你為什麼看中了我?」
  「我是同情你那可憐的老娘。」羅盤說。「你不願意走。我也不勉強,只是你別去告發我。」
  「不會,不會。」周正老實地說。
  這時,煤塊「嘩嘩啦啦」地順著鋼溜子傾瀉下來,打得那停在溜子口上的空車「匡當」作響。
  羅盤把頭燈一開,跳起來說:「下煤了。」
  他們忙著推車,也不再說這事。
  一連幾天,羅盤再也沒和周正談起逃跑的事。
  羅盤在悄悄觀察著,看周正會不會去告發?後來見沒什麼動靜,也就放心了,不過也不再和周正談這事,他知道急不得。
  烏龍卻急不可耐了,他真想立即逃出去把那二千五百元弄到手,還有女人。
  那天工休時,是個難得的晴天。雖然遠山近樹的白皚皚冰雪還沒有化,戶外仍然冷得很,犯人們還是在監獄內的空坪上走來走去曬太陽。長時間在井下,缺少紫外線照射,見了這冰冷的太陽也覺得很親切。
  烏龍索性搬了個小板凳靠牆坐著。
  對面山頭上是條運煤的公路,常有人車來往。失去了自由,看看外邊的汽車、行人也是種樂趣。
  烏龍最喜歡看女人,就是從附近村寨來撿煤渣、賣山貨,衣著破爛的鄉村婦女,他也兩眼發直地長久盯著不放。那些女人走遠了,他便惘然若失地唉聲歎氣,恨不得推倒這高牆追出去。
  羅盤見了他這色迷迷神態只覺得好笑。
  這天,一輛運煤卡車從遠處駛來,在這礦井對面停住,從駕駛室裡走出個風姿姣好,約二十八九歲的年輕婦女,一件紅底白花的棉罩衫在那雪地裡更是鮮艷奪目。
  烏龍眼睛都紅了,問羅盤:「這小婦人是哪家的?」羅盤笑笑沒有作聲。
  另一個老犯人說:「魏隊長的媳婦,看來是趕街回來。」烏龍想女人想昏了頭,竟忘了這是什麼地方,周圍有許多犯人,他放肆地說:「他娘的,這個魏大江還有個這麼漂亮的婆娘,什麼時候讓老子摟一摟,死也甘心!」
  「你亂說些哪樣?」羅盤趕緊制止他。
  烏龍才感到自己失言了,但那對眼睛卻還是長時間尾隨著女人的修長背影不放。
  第二天下工後,魏大江氣沖沖走進了監房。大喝一聲:「烏龍!」
  烏龍慌忙從床上滾下來,直挺挺站著。
  魏大江上去就是兩耳光,:「爛雜種,你昨天說了些什麼?」
  「報告,我沒有說哪樣!」烏龍還想抵賴。
  魏大江又是一拳:「你還不老實。」他轉過身來喊叫:「羅盤!」
  羅盤一見魏大江進來早就從床上爬起來,垂手站立在一旁,這時忙大聲回答:「犯人羅盤在!」
  魏大江吼道:「你說,他昨天說了些什麼話?」
  這個小偷是個聰明人,早就猜到有人寫檢舉,還把他的插話也寫上了,忙說:「報告隊長,他昨天對你愛人說了一句不恭敬的話,很不好,是反改造言行,這裡犯人多,我就不重複了!」
  魏大江給烏龍一耳光,「你還敢抵賴麼?」
  「是,是,我罪該萬死!」烏龍也只好認錯。
  魏大江臨走時,對羅盤說:「你不錯,能接受改造,從今天起,我命令你監督他!」
  「是!」羅盤表現得很恭敬。
  烏龍的牙齒可是咬得緊緊的。
  這天,下井時,烏龍在斜坡底追上了羅盤,他見四周沒有人,掄著斧頭衝了過來:「爛賊!你敢出賣老子!」
  羅盤卻不慌不忙地說:「你這個爛色鬼,差一點壞了我們的事。」
  烏龍舉起的斧頭在羅盤頭上停住,氣呼呼地問:「我壞了什麼事?」
  「看女人就看女人嘛!哪個叫你亂說亂講?人家檢舉了你,還把我也牽連了進去。魏大江來問,我若不直說,那不是連我也一起挨揍。揍幾拳頭不要緊,痛一陣也就過去了。可是卻在他面前暴露了我們是一夥,監督一嚴,我們還跑什麼?」
  聽羅盤這一說,烏龍的氣也消了一半,但還是罵著:「他娘的,是哪個告的狀。」
  羅盤說:「不要緊,搞得清楚的,到時候再收拾他。不過,這次可是壞事變成了好事,他叫我監督你,你我常來往也不要緊了。」
  烏龍是又氣又覺得好笑,咕噥著:「這個魏大江打起人來拳腳好重。老子不和他婆娘睡一覺不是人!」
  羅盤笑了笑:「算,算了,你少說幾句。等出去了,會有女人和你睡覺。」
  烏龍還在想那穿著鮮艷紅衫於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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