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這已是午夜兩點鐘。要是在平時,上中班的犯人早從井下出來洗完澡,吃完飯,同監房的犯人就會發現這三個人還沒回來睡覺。但今夜井下的大塌方把整個秩序都打亂了,人們都還陷在井下出不來。
  大雪把公路也遮蓋了,只是路中間有幾道被來往車輛深深壓出來的車轍,像軌道似地伸向遠方。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隔段時間便有一輛運煤的汽車開著大燈急馳,劃破這山間寒夜的沉寂。
  礦井口那兩個值班的也縮進屋裡烤火去了,就是見了遠遠有三個穿公安服裝的幹部在走動,也不會懷疑這是逃犯。
  烏龍他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從東邊坡上的職工宿舍區下來,經過那條約有四五百公尺長的小路,爬上西邊山腰間的公路,往北邊走。
  雪密集地落在他們的臉上,鼻子上,很快就鋪滿了他們的肩頭;用力一抖,雪才掉到地卜。
  還沒聽見警笛聲,這說明礦上還沒發現他們已逃走。
  路冰凍了,很滑。要小心地走。速度也就無法加快。
  烏龍走在前,周正在最後,羅盤夾在中間,他怕這兩個人又會幹起來。
  風迎面刮來,三個人心事重重的,不好多說話,一張嘴就會被嗆得咳嗽。
  羅盤很著急,心想,這樣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多遠,礦上如果發現他們逃跑,只要派出幾輛摩托車,半小時就可追上他們,那一切又完了。他提心吊膽地邊走邊聽,後邊有沒有車輛的聲音。
  烏龍還窩著一肚子氣,他恨周正破壞了他的好事,也生羅盤的氣,什麼人不邀約,偏偏找這個混蛋入伙。他心裡在盤算著,等到跑出這個圈子,一定一刀送他歸天。
  平常在監獄裡,周正只覺得烏龍粗魯,但對自己還不錯。卻沒想到這人是這麼一個色情狂,叫他想起來還噁心。他很後悔怎麼和這個傢伙混在一起,以後的事還麻煩呢!
  他越想越心煩,腳步也沉重難邁,大雪紛飛,寒意侵人,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是不是能逃脫?
  公路在山腰間彎彎曲曲盤旋,走了一個多小時,實際還是在離監獄不遠的那座山頭上。回頭還可望到礦山的燈火象稀疏的星星在那迷茫的風雪中閃爍。
  雪壓在他們身上,那一時難以擺脫的沉重精神負擔也使他們覺得自己隨時有可能被抓回去。如果那樣,他們肯定會被批鬥、戴上十四公斤重的腳鐐,然後加刑……
  這時,下邊傳來了汽車馳動的響聲,風雪天,車輪上都加了鐵鏈,也就走得緩慢,沉重。
  羅盤急忙回頭向下看,從燈光和速度來判斷,那是兩輛裝滿了煤的卡車,不是來追他們的摩托。但是,不可不防,萬一從車上跳下兩個持槍的公安人員,他們身上只有兩把刀,可是沒法抵抗。
  「娘的,來車了。」烏龍也慌了手腳。
  「是重車。」周正說了句。
  羅盤心想這都是廢話,來了車又怎樣,輕車、重車又怎樣?該趕緊想辦法對付呀!
  他把這兩個人叫過來悄悄說了幾句話,就一起閃到了路邊一塊大石頭後躲著。
  兩輛運煤的卡車一前一後爬上坡來,兩車相距約有一兩公里,都開著大燈,把鋪滿了雪的路面照得一片閃亮。
  第一輛車從他們埋伏處駛過去。駕駛室裡只有一個駕駛員,這說明礦上還沒有派人來追。
  羅盤說:「快出來,攔住第二輛車!」
  烏龍、周正都跳到路上。
  羅盤帶頭迎面向車走去。他又叮囑這兩個人,「擺出公安人員的架子,別萎萎縮縮。」
  車越來越近,車燈射得他們睜不開眼睛,烏龍那蠻勁又來了,手一揮,罵了句:「他娘的!」
  這些駕駛運煤車的都是些刑滿留隊的人員,幾年勞改生活,已使他們見了公安人員就條件反射地產生一種畏怯心理,這個駕駛員忙關了大燈,開著小燈。
  烏龍見這駕駛員已被威懾住,又大吼了一聲:「狗雜種,給我下來。」
  這駕駛員被罵昏了頭,不知是哪方面惹怒了這幾個公安人員,忙停下車,從車窗伸出頭解釋:「對不起,管理員,路太難走,我不得不開大燈!」
  他慌亂間,也沒細想,這半夜,又下著大雪怎麼會有三個公安人員出現在路上?
  烏龍已拉開車門,一把將那駕駛員揪下來:「狗雜種,你怎麼才來?」
  問得這駕駛員莫名其妙,還沒清醒過來,烏龍已從後邊反扭住了他的手,三個人用繩子把他捆了個結實。
  駕駛員這才明白,遇見了越獄犯。
  烏龍掏出匕首問羅盤:「怎麼樣?」
  駕駛員嚇得忙求饒:「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殺我整哪樣?要車,你們開走。」
  羅盤也說:「莫殺他,從前他也是犯人。」
  大石頭背後有個可容一兩人蹲著的洞,他們把他的嘴用手帕堵住,塞了進去。
  周正說:「這會凍死的!」
  「就你囉嗦!」烏龍又火了。
  羅盤也說:「我們只要他的車,不要他的命!」
  周正見駕駛室裡有件破棉大衣,就取出來給駕駛員裹上,低聲說了句:「老哥,你別見怪,我們也是沒辦法。」
  駕駛員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
  這時候礦山響起了警笛,聲音急促怕人。
  羅盤喊了聲:「周正,趕緊開車!」
  周正這才坐到方向盤前,試了一下剎車、排檔等等,急忙開動汽車。
  好長時間沒開車,天黑路又滑,他不敢開得過快,每小時只三十邁左右。
  烏龍性急:「你不能快些?」
  周正緊張得頭上冒出了汗,也不答話。
  羅盤說:「你不要催他,讓他熟悉一下這汽車。」
  他雖然這樣說,心裡也很著急,不斷伸出頭去向後望,有沒有車子往這邊追來。
  走了十來公里後,周正已逐漸適應這輛車和道路。他靈活地擺動方向盤,左彎右轉把車開得飛快。路邊披著雪的大樹、岩石、電線桿急速地往後倒。
  烏龍這才高興起來:「娘的,你確實是有兩下子,像這樣跑,不要三天,就可以跑到邊境上去。」
  羅盤知道前邊四十公里處有座橋,勞改煤礦的人發現他們越獄後,一定會打電話通知守橋的部隊攔截。怎麼能通過那個關卡呢?他很發愁卻不說出來,這小賊心細,怕會影響正在開車的周正的情緒。
  周正也不明白,這輛車應該開往哪裡?他只是像個很久沒吸煙的人,如今一支煙在手,吞雲吐霧盡情地享受。現在他才感到,對他來說,最大的樂趣是開著車飛快地奔馳,那個水性楊花的妻子算什麼,可是自己卻為她大動肝火,打死人,把開車的自由也丟了,糊塗,真是糊塗!
  他們的車速快,一會兒就追上了前邊那輛運煤的卡車。
  周正側過頭問這兩個人:「怎麼辦?超不超車?」
  這可是為難事,如果超過去,那車上的駕駛員一定會懷疑,這車上的駕駛員哪裡去了?
  羅盤說了句:「先不要超。」
  這時候,汽車走上了一道曲折多彎的陡峭山道,左邊是樹林,右邊是峽谷。前邊那輛卡車在那道長坡上滑著、滑著,突然失去了平衡,車身一測往坡底下滾去。
  周正驚得急忙停住車。
  天黑,峽谷又深,黑糊糊地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得有個巨大的東西壓得雪花四濺直往下滾。
  出於職業習慣,周正想下去看看,對翻車的人能給予什麼幫助?
  羅盤一把抓住他:「停留不得,快走。」
  「唉!那個駕駛員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周正歎息地說。
  「憨班鳩!我們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哪還顧得上管他們!」烏龍罵道。
  周正只好再開著車飛跑。
  那輛車的出事卻啟示了羅盤。他一路上都在沉思,在到達那座有部隊守衛的大橋前,怎麼把這輛車扔掉,另尋逃跑的路。
  汽車又跑了二十來公里,爬上一個山頂,從上往下望,山腳有條大河,那波浪沖擊岩石的吼聲遠遠便能聽見。這說明,快到那座橋了。
  羅盤說:「不能再往前開了。」
  烏龍問:「怎麼辦?」
  羅盤把他的打算一說,烏龍歡喜得大叫:「妙!你的鬼點子真多!」
  周正雖然覺得這輛車和一車煤可惜,但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麼多,只好同意這樣做。
  車子開到大河上邊的山坡時,烏龍、羅盤都跳下車,周正把車頭側過來對準大河那個方向,用力一踩油門,也跳下車;這輛失去了人控制的沉重卡車,頓時如一隻發狂的野獸,把車上的煤撒得滿山坡都是,一直往下滑,跌進了大河裡。
  憑借雪光和橋上稀疏的燈火,可以看得見卡車滾進河裡時激起的巨大水柱,然後汽車和浪花全都消失,河水仍然又洶湧地流著。
  雪花還在片片飛撒。
  羅盤狡猾地一笑:「讓他們到河底下去尋找我們吧!」
  烏龍看了看周圍。這公路旁邊是一片松樹林,再後邊是高山。只有進入樹林上大山去。
  羅盤從松林裡折下一根枝丫,細心地掃去他們留在路面上的腳印。
  雪也在幫他的忙,越下越大,一會兒就把那些印跡蓋沒了。
  烏龍邊走邊得意地說:「老子是有福的人!天也幫忙。」
  羅盤說:「你再要弄幾個女人,老天不但不會幫你的忙,還會派雷神劈了你。」
  烏龍並不生氣:「不會、不會。呂洞賓是神仙,還三戲白牡丹呢!」
  「那是傳說,哪有什麼呂洞賓。我看編這個故事的人和你一樣,也是個色鬼。」羅盤走進了松樹林,聞到那雪和松針的清香,心裡舒暢多了。
  烏龍又笑了笑:「搞女人也遭雷劈,那麼這個世界的男人都該把卵子割掉了。」
  羅盤說:「他們是正式夫妻或者男女兩廂情願,那不會遭雷劈。人家女人不願意,你硬是強姦,那才是傷天害理呢!」
  「你這爛賊懂個屁!我是想起魏大江這個傢伙就冒火,我早就發過誓,不搞他的……」
  他看看落在後邊的周正,不說話了。這時候,他不想為這種事再和這個閹公雞吵架動武。
  羅盤想起來覺得有趣:「魏大江今晚夠他受了,又塌方、又死人,老子們又跑了,我看他也該判幾年刑剃上光光頭了。」
  烏龍又狠狠吞了吞口水,「娘的,他一判刑,他那漂亮的小婆娘不曉得會落在哪個手裡。」
  羅盤故意逗弄烏龍:「你這麼喜歡搞女人,這次好好找一個漂亮的吧!」
  「有那麼好找?」烏龍想起過去的事就生氣,「你還沒挨著她,她就大喊大叫。」
  「哪個叫你那麼粗魯。」羅盤大笑了起來。
  周正艱難地在積雪盈尺的松樹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稍一不慎撞動了樹身,大團大團的雪就會掉下來,打得臉上、脖頸作痛。
  他暗想:這個傢伙真是頭野獸,冷成這樣還忘不了女人。如果到了女人多的地方,他會怎樣?一定會亢奮得發狂吧!女人有什麼好的?他又想起了那給自己帶來了災難的妻子,女人可是禍水呢!……
  不知怎的,那個包著藍底白花頭帕的小寡婦,卻不斷溜進他的記憶中,她可不是禍水,她溫柔、樸實……唉,今生是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傷感地歎了口氣。
  羅盤詫異地回頭問他:「你怎麼了?」
  「我們往哪裡走?」他只好這樣說。
  「只要能逃出來就行,管他去哪裡。」羅盤是那麼無所謂。他又補了一句:「別看你個子大,社會底層的事情可沒有我們曉得多,跟著我,不會讓你吃虧。」
  周正心想,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
  天色已逐漸發亮,這大山裡的雪天早晨,沒有那蛋青色、玫瑰紅的早霞,天空像只傾翻過來的鉛灰色大盆,既平板又沒有層次,壓得人心情也很沉重。
  雪停了。
  他們終於走出了這片松林。
  雪地裡有一條小路婉蜒伸向山上。
  山上有松樹、柏樹、冬瓜木樹,稀稀落落的顯得很荒涼。
  烏龍走在前邊罵罵咧咧地說:「娘的,怎麼一個寨子也沒有?」
  「沒有才好呢?監獄附近幾十里的村寨,都會幫助監獄抓逃跑的勞改犯。」羅盤說。
  「總得找個地方弄點吃的喝的呀!」烏龍說。
  折騰了這一夜,他們確實都餓了,只是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一時不覺得,現在被烏龍一點破,羅盤也覺得腳癱手軟,難以再往前走。
  周正從背著的挎包裡拿出了一些餅乾、炒花生。這都是他昨晚從魏大江家裡搜羅來的。
  羅盤高興地說;「有救了。」
  烏龍也咧開那毛茸茸的大嘴,一邊把餅乾往嘴裡塞,一邊笑著說:「你真有辦法。」
  羅盤罵他:「哪個像你那樣一進門只想到女人。」
  烏龍卻一邊吃一邊咕噥:「我寧願要女人!」
  他們風捲殘雲地把這些吃食一掃而光,才繼續往山上爬。
  山頂上有一大片順著山巒起伏的雜木林。經過一個冬天的風雪,有的落葉了,有的還保持著綠色。
  林邊大樹底下有間小茅屋。大約是放羊人用來過夜的。
  羅盤說:「進去歇息一下吧!」
  這段時間,他已自然地成了這三個逃犯的領頭人,連那蠻橫粗野的烏龍也聽從他。
  走到茅屋附近才發現有淡淡的輕煙冒出來,別處都積著厚厚的雪,只有這小茅屋頂上是一片灰白,雪都被茅屋裡的暖氣融化成水往下滴。
  這說明,茅屋裡有人。
  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進去看看。
  羅盤說:「我估計是守山的農民,沒什麼了不起。挺起胸來,要像個出來執行任務的公安人員。」
  烏龍快步走在前邊。
  茅屋門上只掛了個草簾子。他一掀簾子,才發現裡邊地鋪上躺著一對男女,也沒床被子,只是用兩塊山民常用來擋風避雨的羊毛毯子蓋著:旁邊燒著一塘火,火上掛著個燒水的銅鑼鍋,很是暖和。
  男女緊緊摟著,睡得正熟,也沒覺察有人進來。
  烏龍這色鬼有一種變態心理,一見別的男女親熱,他就會憤怒。這時候又火了,一頓腳吼道:「他娘的,混蛋,給老子滾起來。」
  那男的睜開眼一看,面前站著個公安人員,以為是來抓他們,嚇得赤條條地爬起來,雙腿發軟的跪下:「幹部同志,我,我們錯了。」
  女的卻又驚又怕又羞慚,低著頭直往羊毛毯子底下鑽。
  烏龍一把掀開毯子,露出了一個白嫩壯實的身軀。烏龍兩眼緊盯著那豐滿的乳房,口涎又要流出來了。
  羅盤和周正也先後進來。羅盤沒想到在這深山野嶺上會遇見這麼一個有趣場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周正心想,我們倒霉,他們比我們還倒霉呢!他不忍心看那姑娘羞愧得想尋死的尷尬狀,忙說:「快把衣服穿起來1」
  烏龍白了周正一眼,想罵他:你又多事。羅盤已把他拉到外邊,悄聲說:「你急什麼?勞改隊已在追我們,如今最要緊的是問清道路。在這大山裡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你怎麼老是只顧搞女人。」
  烏龍粗聲粗氣地說:「老子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
  羅盤說:「我可是想盡快找回那五千塊錢來。」
  「還是一人一半?」烏龍問。
  「當然。」
  烏龍這才不發脾氣了。等他們進去了,這對男女已哆哆嗦嗦把衣褲穿好。他們是貧窮的山區農民,男的約摸二十七八歲,黝黑的臉,頭髮長長的,這麼冷也只是層層疊疊的穿幾件單衣;女的大約十八九歲,穿件已洗得發白的青布破棉襖。只是那根長長的辮子上用紅毛線繫著,才算有點色彩。
  烏龍又吼了起來:「好大的膽,爛事幹到這裡了,你知道這要判幾年刑?」
  這青年男子臉色如土,不敢答話。
  羅盤問:「你們是哪個寨子的?」
  「山那邊,九家寨的。」男子顫抖著答。
  「她呢?」烏龍用手指了指那姑娘。
  「她,她是……」
  姑娘害怕地哭起來:「你、你不要說。」
  烏龍又喝了一聲:「快說。」
  男的也顧不得女的了,忙說:「她是高坡寨的。」
  「好大的膽,不是夫妻跑到這裡來睡覺。是你勾引她吧?」烏龍氣沖沖地問這男人。
  「不、不是。我們本來就好,早就要結婚,她家爹出問題了,生產隊長不肯給我們打證明……」男的顫顫抖抖地解釋。
  「她爹出了什麼事?」周正好奇地問。
  「她爹上街買小豬,把張毛主席像放在豬籠上邊一起背回來,被紅衛兵看見,說他爹是有意把偉大領袖當豬看待,是現行反革命行為,當場抓到街子上掛上反革命分子牌子遊街……」
  羅盤聽了想笑又不敢笑,周正進監獄前,見過不少這類隨意給人扣上「反革命」帽子的事。如今,沒想到這些樸實的農民也難以倖免,心裡很是同情。
  姑娘卻傷感地用雙手蒙著臉幽幽哭起來。
  周正心想,這姑娘受她爸爸的事的株連,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屈辱吧!
  烏龍本來想趁此機會把年輕男子綁起來,然後去姦污這還處在恐怯中的姑娘,沒想到又是周正礙他的事,氣得眼睛都瞪了起來。
  羅盤怕他們又爭吵,輕輕拍了拍烏龍的肩膀:「別著急,有我呢!」
  烏龍明白這暗語,也就氣呼呼地坐往火塘前去烤火,拿起那破土碗來喝水,火灰裡還捂著些山藥蛋,烤得正香,他也一個個扒出來,拍掉灰剝掉皮來吃。
  羅盤故意裝出很親切的樣子對這對男女說:「坐下、坐下,不要怕。我們是出來執行任務走錯了路。你們只要以後注意,我們不會追究……」
  年輕男子感激地坐下說:「多謝幹部同志。」
  那姑娘也低垂著頭在年輕男子身後蹲著。
  「我想問你,去南邊鐵路上,往哪邊走路才近?」羅盤問。
  「不遠,不遠,下了這座山,再翻過兩座山,走個半天,就是鐵路了。」年輕男子說:「就是路不好走,樹林密,你們怕走不出去。」
  「哦。」羅盤皺了皺眉頭。又問:「你們寨子離這裡有好遠?」
  「不遠。在那半山腰上。」年輕男人心裡很慌,害怕這幾個公安人員會進寨子去,把他們的事說出來。於是主動說:「只要幹部同志不嫌棄,我可以給你們帶路。」
  羅盤點點頭:「這樣很好,我們可以不追究你的問題。」
  年輕男子憨厚地笑了笑。他見烏龍吃烤山藥蛋吃得很香,忙討好地從一塊布口袋裡掏出了幾塊糯米耙耙放在火上烤,烤焦一塊遞一塊給烏龍、羅盤、周正吃。
  烤了火,喝了水,又吃了熱食,這三個越獄犯才從疲累中緩過氣來。
  烏龍眼皮低垂著說:「他娘的,飯飽神虛,這一夜真把老子累壞了,我想睡它一覺。」
  「你睡嘛!我們給你放……」羅盤本來想說給他放風,話到嘴邊,覺得不妥,又改口道:「我們給你放哨。休息好了,才好爬那座大山。」
  烏龍果然腿一伸,在地鋪上躺下,蓋上羊毛毯子,不一會就發出粗重的鼾聲。
  年輕男子很怕這個神態猙獰的烏龍,見他睡著了,也就略為寬心,苦笑了笑:「這位幹部有福氣。」
  羅盤吃飽了烤糯米粑粑,又把剩下的粑粑都拿過來,說:「這些都給我們!」
  那年輕男人哪敢不答應,連連點頭。
  羅盤想到下一步還要利用這個男人,就擺出公安幹部的架勢,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錢、兩斤糧票遞過去。
  年輕男子誠惶誠恐的哪裡敢接。
  周正也說:「拿著,我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
  「文革」這幾年,山區農村生活很是艱難,一個勞動日值一兩角錢,農民又不准搞副業,難得有零用錢。這年輕男子見這兩個「公安幹部」這麼慷慨,十分感激地收下了。
  那姑娘從這些人的舉動看來,估計這幾個公安人員不會怎麼為難她了,也就沒那麼惶恐和羞怯了,還抬起頭來向周正嫵媚地笑笑。
  周正這才看清楚,這姑娘雖然瘦了一點,卻眉清目秀:下巴尖尖的,風姿頗好。如果脫下這襤褸的棉襖,換上一身色彩艷麗的衣服,姿色絕不會比城裡的那些姑娘差。
  他為這姑娘擔心,怕烏龍醒來不會放過她。他問羅盤:「我們什麼時候走?」
  羅盤卻說:「不急,不急。」
  「怎麼哪?還要等他睡個夠?」周正怕在這裡耽誤久了,勞改煤礦的人會追上來。
  「走,我們到外邊去看看。」羅盤說。
  年輕男人和姑娘又緊張地望著他們。
  周正對他們笑笑,讓他們寬心。
  雪已停了,四周山上銀光閃亮,只是風特別冷,兩人從暖和的小茅棚裡鑽出來,被寒氣所包圍,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一片銀色,沒有別的人,也就放心地在一棵大樹下蹲著。
  「你發哪樣愁?」羅盤故意問。
  「我怕被他們追著,也怕烏龍又給我們帶來麻煩,你看他,又在打這個姑娘的主意。」周正說。
  「你說怎麼辦?」羅盤又問。
  「我說,各走各的,這樣三個人一齊走,目標也大。」周正說。
  這其實是羅盤心裡所想的,只是他不先說出口,以免周正說他不講義氣。
  他故意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好嘛!聽你的。我們只有丟下他悄悄溜走了。」
  「往哪邊走呢?」周正問。
  「我可不管,只要能遠走高飛,進了城市,我就有辦法!」他伸出兩個手指比了比,表示他會扒。
  「我只想看我媽一眼……」周正說。
  羅盤忙搖頭:「不行,不行,那是自投羅網,一得到我們逃走的消息,公安局的人和居委會的老奶奶早在你們家守著了。」
  周正淒然地說:「看來還會給我媽找麻煩。」
  在這方面羅盤可是有經驗,他說:「不要著急,這也只是緊個三五天,見你沒回去,也不會為難你媽。你家住哪裡?」
  「北門小街五號。」周正又想起了那低矮的小院,那窄窄的巷道。平常,家裡人和左鄰右舍關係都好,想來不會過於為難母親。自己犯了罪後,居委會的人還幫著說情,說自己一向為人老實,要求少判幾年呢!「我記住了。等我們到了有郵電局的地方,我會通知我的小弟兄照顧你媽。」羅盤說。
  他這不是吹牛皮,這幫小偷們確實是經常這樣做。
  『怎麼給這兩個人說呢?」周正說。
  「我有辦法。」羅盤得意地一笑。
  他湊近茅棚前招招手,這對男女又誠惶誠恐地走出來。
  「我們剛才商量了,你肯給我們帶路很好
  年輕男人趕緊點頭。
  「我們準備現在就走。」羅盤說。
  年輕男人又是點頭。
  「除了那條去鐵路邊的路外,還有哪條小路通往公路?」羅盤說。他是想換一個方向,以免烏龍被捕後,帶著人來追。
  「有,有。從左手邊這個林子穿出去,爬兩座山就是,只是比去南邊鐵路遠個十來里。」這男人說。
  「好。就走那邊。」羅盤說。
  周正怕那姑娘留下會受烏龍姦污,放她回寨子去又怕她會對寨裡人說。就說:「你也陪我們一起走好麼?」
  姑娘為難地低著頭不作聲。
  羅盤大方地說:「我們不白使用你們,會給你們酬勞。」
  他又拿出了兩張五元鈔票,一人發給一張。
  姑娘心想,這兩個幹部真好。也就很高興地願意帶路,她也捨不得離開她的情人。
  「不要叫醒那位幹部,他太睏了,就讓他在這裡休息。我會留下個條子,告訴他,讓他自己折回去。」周正說。
  這一對男女聽了很是喜歡,尤其是那姑娘想起烏龍那既兇惡又色迷迷的眼神就害怕。
  烏龍這傢伙鼾聲如雷地睡得像頭死豬。
  那年輕男人想起小茅棚裡的毯子、銅鑼鍋,說:「那些東西怎麼辦?」
  周正說:「回來拿吧!他不會要的。」
  羅盤又嚇唬他們:「他這個同志可不像我們隨和,最恨亂搞男女關係的人,驚醒了他,他還會處分你們。」
  嚇得姑娘忙說:「快走,快走。」
  這年輕男子一想,如果那個毛鬍子幹部醒來,把自己和姑娘睡覺的事告訴生產隊,戴上個壞分子帽子,那可受不了。也就不再囉嗦,急忙走在前頭帶路。
  姑娘剛才又羞慚又害怕,真想一頭撞死。如今卻出乎意料地這麼輕易了結,暗暗慶幸自己命大,也很感激這兩個「公安幹部」。所以,對周正很慇勤,雪地裡的山路不好走,還時時給予照拂,一會兒提醒周正注意下坡,一會兒扶他一把……
  周正覺得這姑娘的聲音很甜,很溫柔,他又想起了那個善良的小寡婦……
  羅盤因為甩脫了烏龍,心裡很是高興,走得也很輕鬆。如果不是有這對年輕男女在一起,他真想放開嗓門唱他幾句。
  他最愛唱的是:「我們都是神槍手……」
  小賊們的黑話,「打一槍」就是「扒一次」的意思。他們對於烏龍這種強姦婦女的「花案犯」是看不起的,而且認為和這種人同行是凶多吉少,所以一爬出了監獄圍牆,他就盤算著怎麼甩掉烏龍。
  山路上的雪雖然很深,四個人出於不同的心情,都走得很輕鬆愉快。
  很快,他們就走下這座山頭,又爬上左邊一座山頭,往那長滿杉樹的陰森的樹林走去。
  烏龍還在暖和的小茅屋裡呼呼大睡,還夢見把那個姑娘的身子摟得緊緊的……「公益掃校」(shuku.net)下一章回目錄
  ------------------
  公益 掃校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