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十二


  勞改隊的人還在沿著鐵路線分頭追蹤。按照過去的追捕經驗,越獄的犯人,多是從這幾條路線逃走。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狡猾的羅盤和周正卻坐著那年輕駕駛員的汽車在公路上奔馳。冰封的山野一片銀白,路上行人車輛不多,更沒有人來盤查他們。
  經過一個縣城時,羅盤下車去郵局把那封給那個姑娘的父親平反的信發出去。
  周正苦笑地問:「有用麼?」
  「管它有沒有用,那個姑娘求了我們,總得盡盡心意。好事壞事都做才會消災免難,手到錢來。」說到這裡,他頑皮地一笑:「這年頭公章就是翻天印,萬一這封信真的把公社那些爛雜種嚇著了呢!哈哈……」
  周正從前沒和小偷們接觸過,以為這類人除了偷以外,別的什麼也不想。如今見了羅盤這些作為,只能大惑不解地瞪著羅盤那張頗為神秘的臉,不知該說什麼好。羅盤擠出人叢時,順手把一個正東張西望的人口袋裡的錢包夾了出來。又坐上車往前走。
  過了中午天氣還是很冷,路邊屋簷下結著長長的冰柱,在冰冷的陽光下晶瑩閃亮。
  羅盤情緒很高,對周正說:「聽說過哈爾濱的冰燈麼?我真想去看看。」
  「那地方冷得很。」周正心裡想,這個小扒手也怪,我們正被人追捕,隨時有可能被一副珵亮的手銬卡住,他還有心去看冰燈。
  駕駛員羨慕地說:「你們搞外調,有條件到處走。」
  羅盤趁機大吹牛:「我們單位有個走資本主義當,權派和北京、上海、哈爾濱的人都有牽連。我們當然要去這些地方走走。」周正聽了,只是暗暗苦笑。
  汽車接近了周正原來住的那座城市,由於武鬥和大亂,城郊一片荒涼。望著那熟悉的田野、樹林,房屋、行人的衣著,周正的心裡一片酸楚,從前他經常開車駛過這裡,一想到快回家了,他就會心癢難熬,要不斷提醒自己:開慢點,開穩點,別出事!哪曉得只是由於自己一時激動,卻成了殺人犯……羅盤的意思是繞過它,往別處走。周正思念老母親心切,卻還是硬要下車。
  「我們的任務還重呀!」車上有那個駕駛員,羅盤只好這樣含蓄地勸說。
  「我只耽擱一天好麼?」周正像個小孩似的哀求。
  「一天也不行。『頭頭』們知道了,會狠狠收拾我們的。」羅盤還是不同意。
  那個駕駛員出來打圓場,說:「我也要在這裡停留一天看個親戚。」他昨晚和這兩個「外調幹部」相遇後,覺得他兩人慷慨大方,人又隨和,很願讓他們搭車同行,反而幫著周正勸說羅盤:「停個一天兩天有什麼關係,這樣吧!你們去辦事玩耍,明天一早九點鐘,來西站旅社找我,我們再一起走。」
  「行、行!」駕駛員開車把他們送到了城邊一個公共汽車站旁。
  下車前,羅盤把在那個小縣城順手扒來的錢包打開看了看,裡邊有四十元錢和幾斤糧票,就順手全給了這駕駛員,拿著,上街給你未婚妻買點東西。」駕駛員推辭不肯拿。
  羅盤拍拍他的肩膀:「夥計,你就不要客氣了,這是我們一片心意。昨晚上她們家把我們招待得那麼周到。我們公事忙,不可能再去她家了,就請你為我們謝謝她吧!」
  想起那溫柔、樸實的未婚妻,這駕駛員,心裡就有股暖意。他剛接手開這運貨卡車,工資有限,手頭並不寬裕。如今見羅盤這麼大方,就感激地把錢接過來。慇勤地問:「你們住哪裡?我用車送你們過去,明天好來接。」
  「沒有多遠,我們走走就到了。」羅盤夾起扒來的公文包,大模大樣往下走。
  周正這才想起來,坐了人家的車,連個姓名都沒有問呢!又回過頭問:「小師博,你尊姓大名呀!」「我叫李功。」「小李,再見了。」羅盤瀟灑地擺擺手。
  離開這輛車,羅盤才悄聲埋怨周正:「你要回家去?那不是去送死!」
  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被冷風一吹,周正那急於想回家看看老母親的狂熱情緒,也涼卻了許多。他也知道,家裡一定有勞改隊和派出所的人守著,往回走肯定是自投羅網,這時候反而沒有了主意,只是沉悶地不作聲。
  街頭巷尾都築起了武鬥的地堡、工事,不斷有輕脆的槍聲響起。商店多半已關門。高層建築上的喇叭隔一會兒廣播一陣造反派的戰歌和口號。
  羅盤望著那些玻璃破碎、槍眼密佈、門窗破爛的樓房,把頭搖了又搖:「娘的,這麼好的一個城市,被他們打得亂七八糟,這個損失不止幾千萬、幾十億吧!這些傢伙幹了這麼多壞事卻成了革命造反派,呸!」
  周正愁悶地不答話,城市破爛了,他的心也破碎了。只是心緒不寧地尾隨在羅盤背後高一腳低一腳走著,也不知該往哪裡去。
  輕柔的雪片飄在他臉上,他也懶得去揩試,任由它化成水,化成淚。
  「你真想見你家老媽媽?」羅盤回過頭來問。
  「見上一眼,我死了也甘心。」周正哭了。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事在人為,我們想個辦法吧!」
  周正苦著臉說:「那就全靠你了」
  街上的公共汽車大部分已停駛,好半天才來一輛,羅盤很懂得上公共汽車好比在公共場合露面,遇見一個認得他們的人,那就完了,而大白天招搖過市更危險。羅盤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坐上,雖然從城邊到市中心不過三四公里,蹬車的三輪車工人卻要價八元。而坐公共汽車只不過一角錢的票價。
  周正咕噥著:「這不是敲竹槓嗎?」三輪車工人也是個亡命徒,白眼一翻:「坐不坐?不坐算了,天這麼冷,一路上隨時會碰上『造反派』的槍子,我是拿命來換這八塊錢呢!」羅盤劫大方地說:「老夥計,別發火,八塊就八塊。這年頭可是一切都亂套了。」
  上了車,他借口怕雪,叫三輪車工人掛起擋風的篷布。
  一路上他那雙賊眼通過三輪車縫隙不斷觀察街上的行人。拐過一個巷道時,羅盤突然說:「你看,魏表哥也上街來逛了呢!」
  周正側過頭去一看,嚇得打了個哆嗦。魏大江披了件藍色公安棉大衣,臉色陰沉地帶著一個公安人員在路口轉。
  「這八塊錢值得吧!」羅盤舒適地往後一靠,很得意地又闖過了一關。
  周正卻還在緊張哆嗦。
  羅盤又嘲弄地笑了起來:「真是狗熊所見略同吧!你、我、他都往這個城市跑了。還想回家嗎?」
  周正苦著臉,哪還敢說什麼。
  三輪車把他們拉到一條偏僻小巷裡。
  下了車,羅盤帶著周正左繞右拐,來到一座由於年深月久磚牆已呈風化的紅漆門前,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鐵門環。
  一個老太婆在裡邊問:「找哪個?」
  羅盤把臉貼近門上親熱地說:「乾娘,怎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了,我是小羅呀!」
  老太婆慌忙打開門,把他們放進去,把門關緊:「你、你不是著了麼!」
  「是著了。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又出來『抓革命,促生產』了。」羅盤笑嘻嘻地說。
  老太婆關切地端祥了羅盤一番,歎了口氣,「唉!瘦多了,這半年多吃苦了吧!」
  「不算哪樣,不算哪樣。」羅盤像回到家似的又問:「鳳姐呢!」
  「出去了。你先歇息吧!她可是老想著你呢?」老太婆把他們引進堂屋裡給他們倒茶,還拿出香煙來給他們吸。周正迷惑地望著羅盤,不知自己被帶到了一個什麼人家來。
  屋內生了一盆炭火,很暖和,羅盤卻懶得向周正說明,只是悠然地吸煙喝茶。
  這是一座只有一間正房,兩間廂房的獨家小院。窄小的院子裡有幾株樹,其中一棵梅花在風雪中開得又紅又艷。
  「餓了吧?」老太婆關切地問羅盤,
  「今天還沒吃東西呢!」羅盤說。
  「想吃點什麼?」
  「好久沒有吃到雞蛋炒飯了。」
  「有,有。」老太婆從廳堂的櫃子裡拿出了幾個雞蛋:「我給你們炒碗雞蛋飯。」
  「她是你什麼人?這裡安全麼?」周正等老太婆進了廚房,悄聲問羅盤。
  羅盤只是詭秘地一笑,「少囉嗦。跟著我還有什麼不安全?」
  他們剛把蛋炒飯吃完,就聽到有人敲門。
  老太婆說:「你鳳姐回來了。」
  一個高挑身子,有著一張嬌嫩自淨臉孔的二十七八歲的姑娘走了進來。她穿了一件厚實的軍棉大衣,雙頰凍得紅紅的,眼神卻很溫柔,那一對黑眸子如兩點鑽石般閃亮。屋子裡暗,外邊亮。她看不清堂屋裡的人,嬌聲地問:「媽,是哪個來了?」
  老太婆在外邊悄聲說:「是小羅!」
  姑娘一陣風地閃進來,也不管旁邊有個陌生的周正,一把抓住羅盤,「小弟,你可把姐姐想死了。」
  羅盤這時候硬咽地哭了:「鳳姐,我也想你們呢!」
  鳳姐的眼圈也紅了,掏出潔白的絲質手絹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又去為羅盤揩眼淚。難過地說:「聽說,那座監獄關的多是重刑犯,圍牆很高。」
  想到這些,羅盤又突然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牆再高,我也有辦法。」
  鳳姐用那水靈靈中又略含著威嚴的眼神瞟了周正一眼,「他是?」
  羅盤忙說:「我的同犯,一個老實人。」
  於是羅盤對鳳姐像說故事似的談起了周正犯罪的事,及他們怎麼湊在一起越獄爬牆,怎麼阻止烏龍姦污魏大江妻子,怎麼攔劫汽車……
  聽得鳳姐又驚訝又嗟歎。她用同情而又責備的口吻對周正說:「你真是太老實了。對那種女人還值得動肝火殺人?」
  周正只是尷尬地抽著煙,也不答應。
  羅盤說:「那個爛女人也太可惡了。聽說,如今又姘上了一個男人。鳳姐,你能不能幫助收拾她一下?為我們老周出出氣。」
  鳳姐嫣然一笑:「你們急什麼?先躲過公安局抓你們這一關吧!」
  羅盤點點頭。
  鳳姐又撒嬌地喊了一聲:「媽也!」
  老太要從廚房裡出來,「我想殺隻雞給羅盤補一補呢!」
  鳳姐卻說:「不急、不急,先把樓上那間小屋打掃出來,讓他們上去歇息。」
  老太婆上樓去了。羅盤也跟著上樓去幫忙。
  鳳姐問周正:「你跑出來有什麼打算?」
  周正茫然地搖搖頭:「沒有。是羅盤叫我跟著他跑,我只想見見我媽。」
  「你媽在哪裡?」鳳姐問。
  周正說了他家的住址。
  鳳姐搖搖頭:「回去不得,把你抓了,還會給老人惹來麻煩。」
  周正也只能點頭稱是。
  鳳姐進自己房子去換衣衫,一會兒穿了件淺綠色羅衫的小絲棉襖和一條銀灰色華達呢褲子出來,腳下一雙繡花拖鞋;臉上那兩個小酒渦時隱時現,叫人眼花繚亂。
  周正不敢正視,低著頭大口吸煙。
  鳳姐更覺得這個人老實,不像一些男人那樣賊眉賊眼的盡往她臉上、胸脯上盯著瞧,就關切地說:「既然跑出來了,就馬虎不得,你們和那個烏龍合夥,禍闖得更大了。抓回去一定掉腦袋……」
  周正聽了,脊背上直冒冷汗。
  ------------------
  公益 掃校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