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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個鳳姐和羅盤雖然親如姐弟,卻不是一路人。她如今是靠謄印社按件打字過日子。
  她父親原是個武術教師,在大江南北頗有名氣。他去世前給小鳳傳授了一身好武功。小鳳曾在公安局當過打字員,後來因為她父親的「歷史複雜」被清除了,只好出來自謀生路,那年這附近的一個名叫「北門虎」的流氓頭子企圖調戲她,被她輕輕幾下拳腿就打得栽了大觔斗。從此她威名大震。還有個名叫「奧賽羅」的流氓,想長期姦污一個名叫陳小玉的姑娘,那姑娘來求她幫忙,她去說情,那個流氓也只好買她的面子。但她恪守父教,清貧自守,從不以武功壓人。
  有一次她上街,見一少年被人打得半死,她擠過去看,才知是打一個小扒手。姑娘家心慈憐憫人,就過去勸解,這小扒手才沒被打成殘廢。她還出錢將這小扒手送往醫院治傷;以後又勸告這叫羅盤的小扒手不要再幹這種危害社會的事。但當時就業是那麼困難,有些單位一聽這人當過扒手,就把他解雇了,氣得他又瞞著小鳳去當扒手,這當然會不斷挨打、挨抓
  小鳳頗為此歎息。羅盤卻說:我生來命苦,看來,要我改變這種生活,除非月亮變綠了!
  月亮是銀色的金色的,怎麼會變綠呢?假如月亮變綠了,月亮下的人會怎樣呢?世事肯定大亂!
  不過,小賊們卻幻想這月亮綠了的亂世能到來,他們好趁亂大偷特偷。
  後來,小鳳在一次「運動」中被人誣諂而隔離審查,家中老母親淒苦無人供養,羅盤因感激鳳姐對他的關心,盡心地照顧老人。從此,小鳳和羅盤情同姐弟。所以,這次羅盤越獄後才敢把周正帶來。
  上樓前,羅盤笑著對鳳姐說了句:「鳳姐,如今,才真正是月亮變綠了呢!」
  小鳳知道羅盤指的是這「文化大革命」的混亂。只是苦笑著搖搖頭。
  周正卻茫然不知羅盤的話意。這一路上,他幾次見羅盤在月亮出來時,突然會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變綠,你快變綠!」
  他想問又沒有問。
  如今,他見羅盤這樣對小鳳說,還以為是他們之間的暗語呢!
  「你想往哪裡去?」小鳳問周正。
  他覺得她的聲音很柔和,對他這陌生人也含著親切感。
  「我如今是心亂如麻,我也知道這次跑出來是罪上加罪。以後的事,我也不願去多想,只想見我老母親一面。」他歎息地說。
  說著,他又悲從心起,似乎看見一個白髮零亂滿臉淒苦的老人在雪地裡瞞跚移動,雪落在她的身上,要把她埋沒。他的心在顫抖,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小鳳對母親孝順,也同情一切有孝心的人。
  「你媽住在哪裡?」小鳳問。
  周正說了一個地址。
  小鳳熟悉那條小巷,離這裡也不過半個小時的路。平時去看看當然很方便,可是如今他是個越獄的逃犯,一露面就會被抓走。
  她說:「公安局的人一定早在你家附近等你了,你回去只會連累你媽。」
  周正也明白這道理,只好黯然地歎息:「唉,看來我今生今世是難以見到她老人家了。」
  小鳳只好安慰他:「你別急,我們再想想辦法吧!」
  有什麼辦法呢?把他媽喊來這裡麼?不行,萬一被人釘了梢,不僅周正、羅盤會被抓走,自己也會被安個窩藏逃犯的罪一起抓起來。可是見周正這副可憐相,她又很同情,寧願為他冒點風險。
  過了一會,羅盤從樓上下來對小鳳說:「鳳姐,我想過了,你這裡也不能呆,我們今天就得走,不能連累你。」
  「你們去哪裡?」小鳳問。
  羅盤用嘲弄的口吻說:「我要去北京走走,造反派打砸搶分子都可以在天安門的紅牆邊蹭來蹭去,我為什麼不可以到王府並大街上去耍耍?」
  他說得那麼輕鬆、隨便。好像忘了自己是個正被追捕的犯人。
  小鳳心想,真是人各有性!進過監獄,又處在被追捕中,他還是這麼滿不在乎。就說:「那是北京,聽說警衛森嚴。」
  「如今是地方越大越亂,越亂越好藏身。」說著,他似乎更高興了,「我是條小魚,有桶水都可以活,何況進了那大海裡!」
  周正茫然地望著他直想哭。心想,怎麼我就不能像這個小賊一樣輕鬆?
  「他的事怎麼辦?」小鳳指了指周正。
  「是呀!」羅盤又變得嚴肅起來,「他是個孝子,我們得幫他了卻這個心願。」
  「這事不能急,要想想辦法,今天你們怎麼能走?」小鳳說。
  羅盤也很感激小鳳的心意,說:「我是怕連累你呀!」
  小鳳沉吟地說:「一個晚上不要緊吧!」
  羅盤問周正:「你媽不會去別處吧?」
  「我媽上次寫信到監獄裡來,說她如今是在賣酸蘿蔔過日子,她年歲大走不動,只能在巷口上擺個攤子。」
  「你們上樓去藏著。我去看看。」小鳳說。
  她披起棉大衣,還找了個造反派的紅袖套戴上,笑著對羅盤說:「這東西如今也頂得通行證了。」
  羅盤真想把她拉回來,他不願小鳳也捲進他們的事中。他有些後悔,不該把周正帶到這裡來。但看見周正那滿臉淚痕的樣子,他又有些不忍心,事到如今,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外邊很冷,街上雨雪泥濘,也沒人打掃。
  「造反」了,政府機關、工廠、學校都放了羊,人們在街上擠來擠去到處瞎逛,看大字報、貼大字報。整個城市都處於混亂中。
  商店沒有什麼可賣,人們嘴淡,只好買酸蘿蔔葵花子吃。周正母親醃的酸蘿蔔很好賣,平日一罐酸蘿蔔要賣三四天,如今半天就賣掉了。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老太婆頗為同意這個口號。每天能多賺一兩塊錢呢!
  只是不順心事總是不斷來騷擾她;昨晚,她被叫到了派出所。
  如今的派出所也顛倒過來了,老所長打掃院子,造反起來的小警察成了「革命所長」。
  她像犯人一樣被帶進了一間辦公室,一個彪形大漢威風凜凜地坐在桌前把桌子一拍:「老太婆你兒子呢!」
  老人顫巍巍地站在室中間,嚇得半天才說了句:「不是早就被你們抓起了麼!」
  桌子又被重重一拍:「我問你,他現在在哪裡?」
  「在哪裡?」老人更糊塗了,「你們關著他還問我。」
  「他跑了!」
  牆那麼高,還帶著腳鐐手銬,怎麼跑得了?老人不相信有這種事。她在周正被抓起來後,去過拘留所幾次,都不讓見。那陰森高牆內的沉重鐐銬聲,使她頭髮白了一大半。
  兒子從此就要那樣過日子,叫做母親的怎麼能不心碎。
  「他是老實人,不會跑。」她說。
  「爬牆跑了!」
  哦!還滿有本事呢!老人嘴裡不敢說,心裡卻很喜歡。兒子從小就身手矯健,那時候這城市的城牆還沒有完全拆掉,他就和一群小夥伴在斷垣殘壁間爬上梭下,叫她這做母親的好擔心。如今看來用上了。
  「這是罪上加罪,抓回去要殺頭。」那彪形大漢凶狠地比了個手勢。
  老人又嚇懵了,幾乎想雙手合掌求告菩薩保佑,千萬別把我兒子抓住呀!讓他跑遠些吧!……
  「你要站在革命造反派一邊!」彪形大漢訓斥老人。
  老人嘴唇嚅動,不知怎麼回答好。
  見老人昏昏沉沉地搖搖晃晃。這造反派也怕老人嚇死在這裡,又把桌子一拍:「你走吧!他如果回家來了,快來報告。」
  「他對你說了要回來麼?」老人走到門口又返轉身來問。她想兒心切,真能見上一面,就是死了也甘心呢!
  這彪形大漢又氣又好笑。真是個糊塗老太婆,只好說:「他跑出去沒錢沒糧票,這大雪天,不凍死也會餓死,說不定會回家來找你。你要及時向我們報告,我們會給你獎勵,你若隱瞞不報,連你也抓起來批鬥判刑。」
  老人沒作聲,扶著牆慢慢走了。邊走邊想,叫我拿兒子的頭去換賞錢?我才不幹呢!他本來開著汽車跟毛主席干革命幹得好好的,就是那個騷女人惹出來的禍害了他。
  前半個月,老人在街上賣酸蘿蔔時還見那女人又跟了一個男人親熱地走在一起,兩個人都戴著紅袖套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綠軍裝,爛屍!老人眼睛部胃火了,真想把一缽頭酸蘿蔔全都砸過去了,不知怎麼搞的,一生氣卻全身發軟,怎麼也站不起來。等她恢復了力氣,這對男女已走得無影無蹤。她氣得把一缽頭酸蘿蔔全部砸在街頭一個早已橫倒不能用的垃圾桶上,罵著,哭著走了。
  路上的人見她銀髮散亂,淚痕滿臉,以為是個瘋婆子,嚇得急忙閃開。
  回來後,她氣得大病了一場,世上的事怎麼這樣不公平?兒子進了監獄,騷女人卻成了「革命造反派」。從那以後,老人對戴紅袖套的「造反派」也是極其憎恨。
  如今,兒子跑出來了,是幹什麼呢?是回來看望娘,還是去殺那個爛屍?
  晤,兩件事都要做?
  街上沒有路燈,夜風旋轉著刮起街頭的爛紙,冷嗖嗖的撲面生寒,一彎冷月在低厚的雲層中時隱時現的照著路上的積雪。她一步一滑地摸回家,淒苦中又微微有點暖意。她老在想,那個警察沒有哄人吧!兒子是真的跑出來了嗎?他如今在哪裡呢?是駕著汽車跑遠了,還是已向這小巷走來了?這如同天邊疏星一樣,離得那麼遠又彷彿是這麼近。
  回到家,她關上門,在燈下把十幾斤糧票和這十幾天賣酸蘿蔔攢下的二十多塊錢全都包在一個手帕裡。萬一兒子真的回來了呢!他要這些呀!
  這天晚上,老人一直輾轉難以入睡。風吹著窗門發出一點響聲,她便爬起來聽聽,是不是兒子來敲門了?
  這樣折騰到下夜兩三點鐘,她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睡也睡不安穩,盡做惡夢。
  忽然,她被驚醒了,外邊有人在凶狠地喊門。
  電廠早停電了,她摸索著點起一根蠟燭。窗外還一片漆黑呢!
  這不會是兒子。兒子不會這麼凶狠地又踢門又吼叫。
  天冷,老人穿衣衫的動作又慢。外邊的人更是等不耐煩,那扇木門幾乎要被他們捶裂了!
  來的是街道上一群二流子組成的「造反派戰鬥隊」。他們也是不久前奪了街道辦事處和居民委員會的權,成了在這塊地段橫行霸道的權勢人物。
  派出所的造反「所長」把監視老人的事交給了他們。
  老人終於從夢中回到了現實世界,她心驚膽戰地打開門。
  「查戶口!」頭戴籐帽手持梭標的這伙造反派是那麼嚇人。
  他們把老人推向一邊,在床上床下搜了個遍,沒有人;連那一大罐剛醃好的酸菜也被揭開蓋伸進手去摸了一下。
  老人急得頓腳,酸菜走了氣,還吃哪樣。我怎麼捨得把兒子裝進酸菜壇裡呀!
  沒有抓到逃犯,這些「查戶口」的人很火,有一個人貪婪地把老人枕頭底下那包錢和糧票拿過來數了數。
  老人急了,忙說:「你不能拿,這是我的生活費。」
  當著這麼多人,那人只好悻悻地放下,罵道:「你亂叫些什麼?我們是檢查。」
  這些人一陣風地走了。雖然屋內搞得一片零亂,老人卻很喜歡,這說明他們還沒把兒子抓著。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几子入獄前的一張相片,看了又看,關庭飽滿,眼鼻端正,不像犯罪坐牢的人嘛!
  如今,他還是跑出來了,有福氣,主大貴,主大貴。這老人想兒子想得發癡,完全忘了在這片國土上雖然秩序混亂,但,對於犯罪分子來說卻仍然難逃法網。她一點也沒有去考慮如果兒子被捉住了會怎麼樣。
  她洗臉漱口,然後把牆上一張寫著「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毛主席語錄輕輕揭起,露出了一幅觀音菩薩的水印畫像,虔敬地跪下去求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請你老人家保佑我家周正逢凶化吉……」
  這是早上五點鐘,東方天邊暗色中只有微微的一點亮光。風正凜冽。那時候周正和羅盤正坐在李功的那輛汽車上往這城市走,他並沒有想到老母親已知道了他越獄的事,不僅為他擔驚受怕,還在為他求上蒼保佑呢!
  小鳳裝作看大字報,在這條街上緩緩走著,賣酸菜醃蘿蔔的老太婆不少,哪個才是周正的母親呢?她不急於去問,而是仔細地打量著周圍來往的行人。
  一個穿公安制服,又滿褲腳是泥的人,也在這附近轉來轉去。
  那副焦急神態和鞋上的黃泥,細心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個警察不是這城市裡的,而是從遠處來的。
  這人在巷口上一個滿臉悲傷的賣酸蘿蔔老太婆面前站了一會,沒說話,又和一個戴著「造反派」袖套的「工人糾察隊員」走開了。
  這「工人糾察隊員」,小鳳也認得,是附近那個大流氓「北門虎」的一個小徒弟,過去在一個修自行車的小鋪裡做活,最愛打架鬥毆和惹事生非了。真有趣,這種人也「革命」了。
  小鳳猜到了,這坐在巷口的老婦人肯定是周正的母親,她雖然守著攤子卻無心買賣,有人過來買酸蘿蔔也要連問幾聲,她才會從失神落魄的狀態中醒過來。雪在她身上飄落,她也不去拂一下。悲切、淒涼的眼神老是望著遠方,好像盼望什麼人!
  天冷,那個來追捕的公安人員和「造反派」在這一帶轉久了,覺得又累又冷,找個地方烤火去了。他們認為,周正就是回到了這城市,也不敢大白天和他母親在街頭見面。
  小鳳看清楚了周圍沒人釘梢,才走近前裝作買酸蘿蔔,蹲下去輕聲說:「你老人家是周正的媽吧!」
  「你?」老人驚惶地端詳著小鳳。
  這是一張端莊白嫩的臉,那對黑得發亮的眸子裡深含誠意;不像是來捉弄人的!
  她悲切地點點頭。
  「他回來了。」小鳳丟下兩分錢,把一塊蘿蔔塞進嘴裡。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來買酸菜。
  「喲!你這蘿蔔好辣,真好吃。」小鳳裝出很感興趣還要買的樣子。
  等那姑娘走了,小鳳才說:「他想見你一面呢!」
  老人手都在打顫,「他在哪裡?那些公安整天盯著我,叫他千萬不要回家來。」
  「他明白,才叫我來看望你,他太想你了。」
  老人哭了:「我也想他呢!他是我心頭的肉嘛!」
  小鳳忙說:「把眼淚擦掉,別讓人看見了。」
  又一個小孩來買酸醃菜,他詫異地看了看老人紅紅的眼圈。
  老人忙自言自語地說:「這雪好大,都飄進眼睛裡了。」
  「天快黑時,你裝作賣蘿蔔往北走,出了城,在大橋旁邊那片樹林裡等我。」小鳳低聲說。
  「姑娘,你是發善心,還是耍弄我?我是個可憐的老婆子,經不起……」老人是又相信又有些害怕。
  「大媽,你要相信我。我是同情你老人家,才大著膽子來幫你的忙。」
  老人透過淚眼,又一次看到這姑娘那雙美麗的眼睛如一泓秋水那麼明淨。
  她可是觀音菩薩派來的?老人仰望天空,一片片晶瑩的雪花,也是那麼潔淨。
  她感激地點點頭。
  「就提著這個籃子,什麼也別拿,不然會讓人疑心的。」小鳳又叮囑了一句,才拿著一片酸蘿蔔輕盈地走了。
  冬天,黑夜來得早,才五六點鐘已暮色四合。工廠裡的人都「造反」去了,城市裡的街燈也沒有人維修,十個九不亮,加上經常停電,這城郊附近更是月黑風高荒涼蕭條。
  老人邊走邊回頭看看。這時是吃晚飯的時候。那些人也顧不上來釘她的梢。她又在挨近樹林的附近小巷轉了一下,才悄悄溜進林子裡。
  小鳳已在那裡等著。她穿件厚厚的棉大衣,戴著軍帽、口罩,像個男人一樣。
  她說了聲:「跟我來。」就帶頭往樹林深處走。見周圍沒有別的人了,她才停下來牽住老人,要她走慢點,小心腳下的坑凹和枯枝椏。
  樹枝葉上壓著厚厚的雪,她們在摸索著往前走時不斷撞動樹桿,雪大團小團地傾瀉下來,打在她們身上,連老人的竹籃子裡也裝滿了雪。
  那巨大的、似乎是要把人吞沒的冰涼冷氣從四面八方向她們擁來,厚厚的棉衣棉帽也難以御寒了。老人冷得整個身體都在顫動。
  在一棵老樹底下有著兩團黑東西,不走近前,誰也不知道這是兩個人蹲著。
  「你老娘來了可不要哭。」羅盤低聲說。
  「好。」周正答應著,心裡卻很酸楚。
  「要像個男子漢。你一哭,老太婆會哭得更凶。驚動了在附近巡邏的『工人糾察隊』或者那些愛管閒事的『革命造反派』,你我可就麻煩了,還會連累我家鳳姐。」
  「是。」
  「你鳳姐真好。」他又說。
  「那還消說。」羅盤說。
  「我和她非親非故,難為她這麼熱心。」
  「她是俠義心腸。」
  「確實這樣。」
  突然,羅盤又開起了玩笑:「可惜你和我一樣都是沒得救了的犯罪分子,不然你和她配一對倒頂合適,你人老實……」
  嚇得周正像褻瀆了神明一樣,忙說:「別亂說,那除非如你說的月亮變綠了!」
  他們聽見了積雪往下掉落的聲音。
  太暗了,誰也看不清誰,但周正從老人的喘息聲中感到了是母親來了。
  「媽。」周正閃開了那透發著姑娘家香脂味的小鳳,摸住了在後邊的老娘多皺紋的手。
  老人放下籃子,一把抱住兒子哭了。
  「小聲點,別給人聽見。」小鳳在旁邊勸止。老人只好把頭靠在兒子那寬闊的肩上輕聲飲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母子倆還在哭。小鳳怕耽誤久了不好,悄聲說:「這地方也不安全,你們趕快說幾句話吧1」
  老人方寸已亂,千頭萬緒不知從哪裡說起,只是問:「你怎麼出來了?警察和『工人糾察隊』在抓你呢!」
  「我想你老人家呀!」
  「那麼高的牆難爬吧?」
  「難!」
  「也虧了你!」
  羅盤蹲在旁邊真想笑。費盡千辛萬苦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來到這裡見面,就是說這些廢話麼?他站起來拍拍周正的肩膀,「老兄,時間不多,說點要緊事嘛!」
  見一個黑影霍地從旁邊冒起來,嚇得老人幾乎要向後倒,「他、他是……」
  周正忙扶住他娘:「媽,不要怕,他是我的同伴,這次能逃出來,全虧了他幫忙。」
  「哦,多謝你家了。」老人又抓住羅盤的手哭起來。
  羅盤這小賊想起他那早死的娘,也暗暗掉了幾滴眼淚。
  「這裡冷呀!蹲久了會得病。」老人以為兒子一直都是呆在這被大雪封蓋的林子裡。
  「我見到了你,就要走了。」周正說。
  「你們往哪裡去呢?」老人想起派出所以及那伙半夜來搜查的造反派就害怕。
  「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周正說。
  「走遠點,走遠點。」老人摸索著把那小包裡的二十幾塊錢和幾斤糧票塞給兒子。
  「這是什麼?」周正問。
  「錢、糧票。是我為你攢下來的。」
  「不要、不要,羅盤兄弟送了我好幾百塊錢呢!天冷,你不要再上街賣酸蘿蔔了,就在家歇著吧!過幾天,小鳳姐會幫我送三百塊錢給你。」
  周正準備留一筆錢給她媽,小鳳心細,說:「這筆錢暫時不能給老人,被搜出來會惹麻煩的,還是等這風頭過了再送去。」
  「我不要,我什麼也不要,今天見了你一面,我死也甘心……」
  「媽,不要這樣說,我們還會見面。」
  「不會了,不會了。」老人又淒慘地哭起來。
  周正想起了在遙遠大山裡的那個多情小寡婦,如果能在她那裡躲下並居住下來,他一定設法來接他娘。就說:「娘,你放寬心,等我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會來接你。」
  這雖然近似夢話,對老人來說卻是個安慰,也就連連點頭:「你要早些來接我。」
  「媽,我不在時,你要保重。」周正說。
  「我會照顧你媽。」小鳳說。
  遠處有樹桿被撞動的響聲,不知是人還是野狗。
  他們都悄悄蹲下不敢作聲。
  過了一會,聲音遠去了,他們才站起來。
  小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說:「散了吧!大媽你先走,不要從老路回去,往左邊摸出去有座公路橋,可以從那邊回城裡。你認得路嗎?」
  老人又抱著兒子哭了一會,在小鳳和羅盤一再催促下,才難捨難分地提起籃子離開。
  天黑,老人又神情恍惚腿腳沒勁,磕磕碰碰地在大樹中間亂撞。
  小鳳怕老人迷路也怕她摔著,就對羅盤說:「你們在這裡等著,我送送大媽就回來。」
  她牽著老人的手慢慢地往樹林邊沿摸,直到樹林稀疏處,已能看見附近人家房屋的黑影和公路上汽車駛過的燈光,她才讓老人一個人往前走。
  老人緊抓住小鳳的手,想說幾句感謝的話。
  小鳳忙說:「大媽,別客氣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現在你快回去。路上遇見熟人,你就說來賣蘿蔔發病了,走不動跌倒了。哪個逼你,也不能說你見到了兒子。」
  「不會,把我打死也不能從我口裡得到一句話。」
  臨分手,老人又說:「姑娘,你心腸好,菩薩會保佑你大富大貴!」
  小鳳沒作聲,心裡想:我若是能富貴,那除非月亮也變綠了。
  她閃在樹後目送老人走上公路,她看得清楚,老人走得很慢很吃力,風捲著雪朝老人撲去。她縮著頭佝僂著腰,是那麼孤苦可憐。後邊也沒人跟蹤。這落雪的晚上,有哪個會去注意一個老太婆呢!
  小鳳這才折回來和羅盤他們會合。
  羅盤從前常在這一帶活動,熟悉這附近地形。他選了樹林東邊一條小路轉出去。樹林邊是一大塊水田,一條河溝,過了這溝再走過一片菜地和樹林就接近了市區,再穿過幾條大街小巷就可以繞回小鳳家。
  他們三個人沒走在一起,羅盤、周正在前,小鳳離得遠遠的尾隨著。
  這片樹林和河溝,在夏天是那些年輕男女幽會的地方,一對對靜悄悄進來,誰也不干擾誰,找個樹背後,鋪開雨衣就躺下。如今天冷又落雪,這一帶根本無人涉足。
  羅盤和周正走出樹林,越過河溝都沒有遇見人。進入市區才在街頭遇見三個手持梭標頭戴籐帽的「工人糾察隊」迎面走過來。
  周正心裡有些慌,想折身往回走。
  「不要亂動,跟著我!」羅盤警告他,他從容地點起一根煙來吸。
  兩邊快相遇時,羅盤客氣地揮了揮手:「夥計,辛苦了!」
  這三個「工人糾察隊」見羅盤戴的紅袖套是自己一派的,也揚揚梭標表示回禮:「你們忙。」
  羅盤見一個「工人糾察隊」貪婪的眼神盯著自己那「鳳凰牌」香煙,就掏出一包每人散了一支。
  「多謝,多謝!」這幾個「工人糾察隊」都是造反派小頭目下邊的小走卒,平常只撈得到一些等外煙吸,哪能抽這種高檔香煙。慇勤地問:「你們從哪裡來?」
  「搞外調剛提審了一個叛徒兼走資派。你們去哪裡?」羅盤問。
  「我們去抄一個走資派的家。」
  「才三個人?」羅盤故意問。
  「人少才好辦事!」一個「工人糾察隊」含蓄地說。
  「對、對,祝你們發財!」
  這幾個人對「鳳凰煙」很感興趣,問羅盤:「可有空?跟我們一起去耍耍。」
  羅盤問:「油水可大?」
  「一般。」
  「那就謝謝你們的好意了。」
  「再見,再見!」
  他們分手了。
  小鳳閃在後邊黑影裡把這些都看得很清楚,開始她也有些緊張,抓起幾塊石頭準備救援羅盤他們,後來見是友好輕鬆地分手了,也忍不住暗暗地笑。
  羅盤和周正往前走了十來步,前邊又過來一男一女。
  別處的街燈都爛了,偏偏這牆邊的燈柱上有盞昏黃的孤燈。人們習慣了在黑暗處行走,來到這裡反而覺得眼前特別明亮。
  儘管「文化大革命」許多東西(包括人與人之間的純真感情)都成了「四舊」。這一對男女卻公然手挽手親熱地走著,嘻嘻哈哈地說著調情的話。因為,他和她臂上都戴著一家勢力最大的「造反兵團」的袖章,這年月,造反派是享有一切特權的。
  雙方本可擦肩而過,偏偏這時候周正不小心踩著了一堆爛柿子,身子幾乎滑倒,他忙停步挺身站穩,在燈光下多停留了幾秒鐘。
  雖然周正也是戴著厚實的口罩,並且把棉帽的護耳也放下來,以免熟人認出他來,但,那個女的為了閃避他的衝撞,不免用心看了他一眼,當她的眼神和周正的眼神相遇時,就立即認出了這是周正。
  她就是周正原來的妻子夏艾。
  今天下午,公安局的人還去她家告訴她,周正已越獄了,請她幫助提供一些周正從前的親朋好友的住址,以便查問。也提醒她要小心周正這個殺人犯越獄出來行兇報復。
  和周正做了一場夫妻,她對這個她愛過又欺騙過的男人,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動作都極瞭解,特別是這雙曾在她面前表現過親熱、溫順、慾望、苦惱、憤怒的眼睛,她更是熟悉透了。何況今天又有人先給她打過招呼,也就不覺得突然。
  有些女人對她愛過的男人愛起來,願為他獻出一切,恨起來卻會殘忍地放毒用刀。她如今是恨周正的,不僅是因為他殺了她當時愛著的那個男人,更主要的是由於周正那場大鬧讓她出了大醜,逼使她不得不從公共汽車公司退職並搬離原先住的那條巷子。
  左右鄰居單純地從道德觀念出發,對殺了人觸犯了刑法的周正不僅不恨,還站在周正一邊嘲諷地罵她是「爛屍」、是人人可坐的「公共汽車」……
  她好不容易才在一個縫紉廠找了個工作。很快地她又結交上了一個男人。不久後,她又覺得這人沒趣得很,與那個被殺的伙子相比,從肉體到脾氣都差遠了。兩人吵鬧到大打一場又分手了。
  這事一鬧,縫紉廠裡的人又知道了她從前的「艷史」。這個廠女多男少,女人的吱吱嚓嚓可比男人的拳頭還厲害,她招架不住,只好再另找工作。從城南跑到這城北的一家飯館做臨時工。
  想起這些,她恨死了周正。
  今夜,她是和「造反」時新結交的一個伙子去城北她們租的一家農舍幽會,卻設想到冤家路窄,恰恰遇見了周正。
  她驚訝地大喊:「唉呀!是殺人犯,抓……」
  喊聲還沒斷,周正已一拳打得她摔出了幾步遠。
  那小伙子想衝過來抓周正。不防羅盤一伸腿絆了他一個狗吃屎,撲地倒下去。這些「造反派」的紅袖套雖然嚇人。拳腳上卻沒有什麼功夫。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周正還想上去狠揍夏艾。今夜他身上沒帶凶器,不然,他會又一次殺人。
  「還不快跑!」羅盤眼尖已看見那走遠了的三個「工人糾察隊」向這邊回頭望。那都是手持梭標的人,腰裡說不定還佩掛著手槍呢!
  周正這才跟著他往樹林裡跑。
  夏艾的那個情夫先爬起來,也顧不得去扶夏艾,而是狂亂地朝那三個「工人糾察隊」呼喊:「抓殺人犯,抓殺人犯!」
  那三個「工人糾察隊」提起梭標奔了過來。
  羅盤和周正竄進了樹林。
  這四男一女在後邊追著。
  小鳳等羅盤跑過來後,悄聲說:「不要慌,從公路那邊出去,在家裡等我。」
  周正氣喘吁吁地說:「她就是夏艾那個爛屍,又勾了一個男人!」
  小鳳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那三個「工人糾察隊」和這一男一女會合了,問:「怎麼一回事?」
  夏艾半邊臉已青腫,衣衫上也是泥水,忍著痛說:「他是個判了二十年刑的殺人犯,剛從監獄裡逃跑出來。」
  夏艾的新情夫也趁機把他們出來幽會說成是出來執行任務:「他犯罪前就常在這一帶幹些不三不四的事,所以,我們才出來查看,沒想到讓他跑了。」
  夏艾雖然臉上腫得難受,心裡卻在暗笑,明明我們是去幹那事,他卻能說成出來捉犯人。真聰明。
  一聽說是逃犯,這三個「工人糾察隊」來勁了。
  「快!抓他們去!」領頭的人說。
  「他們身上會不會有槍?」另一個「工人糾察隊」小心地問。
  和夏艾相好的伙子說:「不會有槍。有槍就不會對我們只動拳頭了!」
  三個「工人糾察隊」這才膽大起來,喊了一聲:「追!」
  五個人一起衝向那樹林。這接近城市的樹林稀疏,若不是黑夜,一眼就可看清楚樹底下的人,偏偏今夜天上烏雲成陣,什麼也看不清。
  剛走進樹林,突然迎面飛出一塊石頭,重重地打在領頭的那個「工人糾察隊」臉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都準確地打在這些人臉上頭上。每個石頭都有拳頭那麼大,來勢如炮彈出膛似的那麼有力,石頭又這麼稜角分明,痛得他們丟下梭標滿臉流血地在泥水裡亂滾亂嚎叫;夏艾和她的情人脖子上也挨了一下,掙扎著想轉身逃跑,但接著又是兩塊石頭飛來,先後打在她和他的腰上和腿上,痛得這對男女也趴在泥水裡亂哼。
  小鳳為了給周正出氣,才加重懲罰這對男女。挨了這兩石頭,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上三五個月!
  追兵被全殲了!小鳳才放心地悄悄溜走。又一次開殺戒了,真沒辦法,她邊走邊責備自己!
  這四男一女在地上呻吟、喊叫、翻滾,好長時間也沒人來理會,這混亂年月的風雷之夜,有哪個會來這樹林裡。
  雪飄下來,越鋪越厚像一塊巨大的白色喪布覆蓋在他們身上;黑暗也在向他們擠壓,把他們往那更黑的深淵壓下去。
  一個身體較強壯傷勢也略輕的「工人糾察隊」身上雖然劇烈地疼痛,心裡卻明白,盡在這裡呻吟翻滾,最後只會痛死、凍死,要趕緊找到人來救命,就忍住痛拚命地往外爬,邊爬臉上的血邊往雪地上滴……
  還沒爬到那昏暗的街燈下,他就精疲力盡地昏過去,像一條死狗樣伏在那積雪的街上。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有幾個躲在一個人家打了幾圈麻將的「造反派」過來,見這裡躺著一個快凍僵了的人,趕快把他送進附近一個小診所去搶救,才使得那樹林邊上的三男一女也從死亡的邊沿上被拖回來。
  這幾個男人也說不清是哪個打的。夏艾則一口咬定是周正打的。「工人糾察指揮部」又趕緊和公安局聯繫,在全城搜捕周正……
  小鳳回到家,羅盤、周正已在收拾東西。
  羅盤說:「鳳姐,我們得趕緊走。」
  這里巷小屋窄,也確實不能讓他們久藏。小鳳只好歎了口氣:「好吧!」
  周正感激地說:「鳳姐,這回多謝你幫了大忙,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只是我如今是個逃犯,沒法……」
  小鳳微微歎了口氣:「不要這樣說。我也曉得這是犯法的事,只是看我羅盤兄弟的情義,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羅盤卻語氣嚴肅地對周正說:「夥計,這次我們出去是凶是吉,都是自己的命。有一條你可要記住,不管月亮變紅了還是變綠了,都不能連累我家鳳姐。你我不能和她比,她是真正的正派人。」
  周正點頭:「我明白。」
  羅盤說:「你發個誓。」
  周正雙膝一屈跪下:「鳳姐,你放心,以後就是有人一刀刀剮我,我也不會說你半個字,我……」
  他語不成聲地哭了。

           ※        ※         ※

  後來,小偷羅盤和殺人犯周正在小鳳幫助下懲治了周正的妻子後,兩人又分手各奔南北,羅盤在火車上作案後跟車摔死;周正逃往邊地投奔小寡婦……;色狼烏龍找到他的流氓兄弟「北門虎」後繼續作惡,最終被公安人員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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