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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到嵐縣的頭一天下午,當我們三四個人正在陽坡村村口幾塊木料上坐下,賀龍將軍終於騎著馬趕到了。
  當早上從臨縣動身的時候,他沒有和我們一道走,他得留下來給全城的群眾講話。我們已經到了三四個鐘頭了。這時雖然已經挨近黃昏,天色卻依舊十分明朗,遠處的連綿的山嶺塗抹著一層微亮的紫色。赤裸裸的大地上挺立著擎天的楊樹。他在平整的大道上馳騁著,一進村街,便立刻從馬上跳下來了。
  他把佩帶交給警衛員,而由於燥烈的寒凍,又剛才騎過馬,他跺腳搓手地嚷道:
  「哎呀,這不冷死人嗎!……」
  彷彿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一樣,他又蹦跳著向著一個頭戴氈帽的老百姓面前跑去,一面胡亂地揮舞著手臂。
  「老鄉!有什麼吃的東西賣嗎?」
  他笑問著;但已經走進那家半開著鋪門的小店裡去了。
  「阿……喲!還賣得有掛面呀!」
  一片洪亮的歡呼從那破舊的小店裡傳了出來。而隨即,他又彷彿陽光一樣的出現在村街上面。他笑著,嚷著,吩咐警衛員趕緊煮掛面吃。最後,他要我們一同隨他到宿營處去。這時他的態度已經比較平靜,但當經過那家牆角有著一株老槐樹的大門邊時,他又吃驚似地停下來了。
  他歡呼了一聲,嚷叫道:
  「喝,馬伕!那裡攪來的皮大衣呀?」
  馬伕是一個長長的瘦削的漢子。他站在院子當中,穿著新縫的黑布羊皮大氅。地上錯亂地堆著五六個馱子。賀龍將軍巧妙地邁過那些障礙物,一直奔走過去。在高高興興地拍了一下對方的肩頭之後,他便翻看著那件新羊皮大氅,仔仔細細審察著它的質料。
  最後,他稍稍離開一步,端詳著,認真地批評了:
  「不錯,準可穿七八年!」
  他又匯合起我們重新前進了。我們正在走上一個小小的土坡,他回轉頭望了我們一眼,充滿感情地告訴我們道:
  「這個馬伕跟我最久,一二十年了。人很老實。他全家人都是為革命犧牲掉的,現在就只剩他和一個兄弟了。是一個好同志!……」
  我們的宿營地是一座頗大的地主的宅第。相當富麗,有著彩色的簷牙,窯頂上的女牆很高。略微休息了一陣,他便獨自跑上窯頂眺望去了。從窯頂上下來後,沒有在房間裡停留上五分鐘,他又忽然出現在魯藝的同學們裡面。那時大家正聚集在院子裡閒談,有的坐在階沿上,有的靠在石碾上面。
  他提議要大家唱歌,但他們卻逼著要他先唱一個。他微低著頭,含著微笑,十分勉強地哼了兩句山歌。……
  然而,正當同學們進行齊唱的時候,他的注意好像已經並不停留在歌唱上面了。其實,他的要大家唱歌,不過隨便說說,並不怎麼熱心。彷彿他有著什麼心事似的。於是我向他提起他的大姐賀英。他第一次向我提到這個傑出的女性的時候,是在延安。她是他初次參加民族解放運動的唯一合作者,而在以後,每次失敗後她都幫助他重新成立起隊伍。她是在一九二四年的湘西遊擊戰爭當中犧牲掉的。
  「她並不懂得理論,」握著煙斗,他曾經背靠在延安一所平房的柱子上給我們說,「但她的理解力是很強的。膽大,天分比我們好多了。她說隊伍要『武』,就是要打仗,『不武』就要坍台!」他得意地微笑了。……
  但是,現在引起我發問的,卻是因為他在抗大女生隊成立時的一場講演。在這場講演中,他曾經談到她,後來聽講者之一的頎,把她自己的感奮,以及當時的情形全都告訴我了;所以我就從這點說起。
  「聽說毛主席那天也很興奮呢!」我著力地加上說,「老是鼓掌叫好!……」
  「好像有這回事。」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接著卻又認真地說了下去,「她確實很能幹,不管多少隊伍,她都能夠統率。
  她知道怎樣使用幹部。許多土匪都怕她;那些人正像大山裡趕下來的猴子,調皮得很。我第一次成立紅軍的隊伍,就是她分給我的。……」
  他順下眼睛,陷入深思了,一面靜靜地吸著煙斗。
  「你就拿給養問題說吧,」一分鐘後,他才又不大自然地繼續道,「哪裡像這樣,半天還弄不到吃的!總是自己騎匹騾子趕在前面,隊伍一到,什麼飯呀、水呀通弄齊了。」
  一個負責管理給養的同志恰從左面的階沿上走過,於是他略含怒惱地問道:
  「你們在攪些什麼呀,還沒弄好嗎?」
  「他們正在做呢。」
  「今天真把人餓夠了。」
  他望了我強笑著說,於是漠然地離開石碾,漠然地走回自己的房間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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