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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意外,賀龍將軍的屋子竟然那樣簡單,似乎還沒有我們住的屋子漂亮。陳設也說不上,只有一個火爐,一張方桌,幾條獨凳,書籍和茶具之類的用具。若果一定要找出點特色來,那就是它那僧捨一般的整潔,以及貼滿牆壁的二十萬分之一的華北地圖了。
  我們站在一幅山西地圖面前找著我們的行程。我們是應他的邀請來閒談的。我正在尋覓著兔阪一類怪地名的時候,他進來了。他客氣地問著我們的日常生活狀況,一面讓我們到方桌邊去。吸燃煙斗,他面對了窗子坐著,我們的閒談也就真個開始起來。照例,由於他的博識,他那半生來奇瑰的經歷,一談起來,我們是難於插嘴的。
  我們由湘鄂邊境的戰事談到長沙大火和他的故鄉桑植。
  他給我們做著考證:
  「據說,桑植就是從前的夜郎國,——所謂夜郎自大呀。」
  他半瞇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笑了。
  「人民強悍得很,」他接著說,態度變得認真起來,「從前老喜歡械鬥,打死個把人不算回事。馬江口一家姓顧的,為一點小事,叔父把侄子殺了;侄子兩個兒子乘趕場在路上攔住他們這個叔公,又把他殺了。連手連足都砍了,頭也砍了。
  都才這樣高的人呢!」
  他比著高矮,在一種苦惱的興奮裡沉默下來。
  「同志!」他隨又歎息道,「這就是野蠻呀!」
  我們請他告訴我們械鬥最普遍的原因。
  「你算呀,」他伸出手臂,扳起指頭來,「為世仇,為正月裡賽燈,為水,為界址,都經常是引起械鬥的導火線!一鬧大了總是成千成萬的人參加。經常打得頭破血流的,就是把皇帝老子搬起來都擋不住!」
  「可以舉幾個實例麼?」
  其芳追問著,但他似乎沒有聽見。因為他的臉上依舊興奮而又苦惱,眼光聚攏著,緊閉著嘴,好像他又重新看見了那種大膽粗豪的風習,或者如他所說的野蠻的生活場面了。
  「不過野蠻是野蠻,」他忽又顯得滿意地注視著我們,聲調柔和的說了下去:「也有他們的長處呢:樸實,好勝,有骨氣!不講交情硬是不講交情,一信任了你,就死心塌地的不變;不管是拿官,拿錢都買不到他。並且很勇敢,——單跟我就犧牲了不少的人。」
  他驕傲地,然而略帶憂鬱地笑了。
  他從褲袋裡摸出煙包,裝上煙斗,吸起來。這一切都照例做得那麼從容,那麼有條不紊。而且,照例在裝好煙後,十分巧妙地把煙斗送進捲起的手指間,幾轉,去掉那些塵埃一般的煙末。其間,我問起桑植從前貧富之間的關係,他笑答道:
  「階級關係相當尖銳。就拿放利說吧,有大加一,跟斗翻,我自己家裡就是被剝削的。小時候的事情我還記得,借錢付利不算,還要說好話,送人情。可是,窮人也不弱呢!一到年成饑荒,總是一個吆喝,就把地主的谷子分了。」
  他接著告訴了我們一件民國八年農民暴動的故事。是在迷信的外衣下進行的。當時那座古老的山城正鬧饑荒。有一個平常的人,打鬼的巫師,兩夫婦因為抵抗駐軍拉夫,失手把一個拉夫的兵士打死了。於是乘勢奪下槍枝,成立神軍,號召起幾萬人參加。他們的口號是反對駐軍,打土匪和保護窮人。一直鬧了一年才解決,而這解決的主腦人物就是賀龍將軍自己。那時候他恰被調到他的故鄉去追剿,但他卻用賢明的軍紀和安撫把他們瓦解了。但他並不滿意自己的措置。
  他不滿意,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在停了一會以後,他又搖搖頭歎息道:
  「這的確不是辦法!以後還鬧過一兩回,更厲害!」
  我問他民國以後、土地革命以前,桑植的社會關係有過什麼變動沒有。
  「那變動大呢,」他十分自信地回答了。「辛亥革命不久,我們那裡就流行一句俗話:窮人翻身了。很多出去當兵的拖了槍回來,有錢人倒霉了;同時也向從前的窮人借錢。有家姓龔的大家,老頭子在的時候,一到冬天總是米呀,棉衣服呀,發給窮人,向窮人進行欺騙。兒子不成器,花公子一樣,幾年家當就玩光了。後來連老傢伙做好事修的一座橋都要拆來賣,恰恰給我碰到,叫他不要拆,出了百多串錢把橋買了。
  我那個時候只有二十來歲……」
  後來我們又談到桑植的山川形勢,一直到吃中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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