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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們不但勝利地通過了平漢線，並且到達冀中軍區附近的惠伯口了。然而我們正碰上一個相當嚴重的局面，雄縣、霸縣、安國和深澤，這些大清河滹沱河沿岸的重要城鎮，都相繼落在敵人手裡了。在通過敵人封鎖線不久我們又聽到了河間、肅寧同日失守的消息。我們覺得擺在賀龍將軍和他的戰友面前的，將是一長串的艱苦困難的日子。
　　到惠伯口的下午，他派人約我們到西泗頭去，要我們參加一二○師和第三縱隊的幹部聯歡會。他在三天前便已住在那裡了。他在人叢中站著，掛著六輪子，軍帽掀高一點，神氣恰像一個剛從火線上下來的久經戰鬥的老兵。他把我們介紹給軍區的聯絡部長。那是一個道地的北方大漢，臉有點浮腫，抗戰前是當鄉村小學教師的。在介紹過姓名以後，他照例又用他那親切的玩笑口吻談下去了。
　　「那嗎，」他拍著對方的肩頭，「現在是該你做聯絡工作了：
　　把他們的馬叫人牽去餵起好吧？」
　　「沒有問題！我馬上叫人。」
　　小學教師同意著，立刻東張西望起來，嚷叫著人名字；但他打斷他道：
　　「你不要忙，還有事啊：有他們的飯吃嗎？」
　　「沒有問題！」
　　「那就好。以後你們沒有飯吃，就問他好了。」
　　彷彿一個交際場中的熟手一樣，轉身他又把我們介紹給政治部孫主任。其次是整齊沉著的呂正操司令；又瘦又黑的長條子人，風度瀟灑利落。當我們正和我們的新相識寒暄的時候，他已經走掉了。飯後在大會場中我們才又見到他。並且聽了他那熱烈而又生動的講演。他使我覺得他是在台上舞蹈一樣。毫無疑義，大行軍的勝利結束叫他太高興了。
　　在看話劇的時候他一直笑著，便是晚會快要終場，軍區的同志來向呂報告，敵人已經迫近二十里左右的地區的時候，他也毫無改變，而且全不張理旁人那些略帶焦急的短促的商議。等到散會了，他照舊笑著，向上掀了一下帽子，望我們關照道：
　　「你們先騎馬回去睡吧，我還有點事情。」說時他的眼角浮泛著一種意義不明的暗笑。而當夜一點鐘，我們就隨著部隊向南轉移了。目的地是邊塞村，一個距離肅寧只有十五里地的荒涼的村落。我們在那裡安安靜靜地住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上，我們才知道在前一晚的夜行軍中，他從馬上跌下來，跌傷了。我們當天晚上總算見到了他，因為白天老是碰見一批又一批的工作人員在同他商量事情。和我們同去的有周同，以及另外一個年輕的秘書。
　　他斜靠在炕上，顯得有點疲憊。一望見我們，他便慢慢地坐起來，搖搖頭回答我們的慰問道：
　　「好多了。沒見發冷了。前兩天一到夜裡就只想烤火——
　　這樣偎住火都不夠。那個味道呀！」
　　他閉緊著嘴，眉頭聚攏著，顯出一種難於忍受的樣子；但他隨又靜靜地笑了起來。
　　「同志！三天沒有跨過這根門檻呢！——你想，我這個人三天不出門？」
　　他問著我們，笑得更好更親切了。
　　他忽然注意到其芳在同一天夜裡跌壞了的、纏了繃帶的手臂，關切地追問著我們。我們把經過的情形向他說了。於是他歎息著，向我講到一些騎馬的方法，以及他自己從馬上跌下來的經過，並且告訴了我們應該注意的事項。
　　「畜生也像人呢，它救你，你也要救它。有危險的時候你切記不要亂動。等它站穩腳了，你才慢慢梭下來，人也不吃虧。不然的話，不說踩你幾腳，壓也會把你壓壞了。我的處境有點不同，所以我只有掀開它，先救起自己再說了。」
　　說完時他的臉上浮上微笑，但是隨又憤然地接下去了，高聲道：
　　「老實說我跌跤也要看年看月呢！同志，十來歲就騎起馬的呀！」
　　一個小鬼，大約不過十三四歲，第三次走到門邊來窺伺了。賀龍將軍柔聲地招呼住他：
　　「你進來呀，小鬼。」
　　小鬼走進來了，遞過一卷電報給他。
　　「這是幾天的嗎？」
　　「幾天的。」
　　「幾天的我就懶得看了。」
　　他把電報依樣還給小鬼，但卻叫他留下來烤一會火。那是一個多少有點羞怯的孩子，瘦瘦的，很靜穆；他默默地靠在炕沿上，挨近著賀龍將軍，低著頭現出一副思索的神氣。
　　小鬼忽然仰起臉來，帶著真切的掛慮問道：
　　「好了點麼？」
　　「好多了。冷也不發了，下午還吃了這麼大一碗粥。」
　　賀龍將軍微笑著，柔聲地回答著他。而我們則一直被封鎖在一種高貴莊嚴的沉默裡面，感動裡面，好一會沒有說話，連嗽都沒有人咳一聲。……
　　最後，周同把我失落材料簿的事向他說了。在通過平漢線的夜裡，一個同志嚷著要白紙頭，但誰也沒有。於是我把一冊寫了小半本的日記簿取出來讓他用，叮囑他到達目的地後再歸還我，但我後來找不到他的蹤跡了。
　　當周說完過後，他驚問道：
　　「真糟糕！是怎麼掉了的呢？」
　　我向他說明了經過，於是他又苦笑著歎息了。
　　「這也算討了一回乖！同志！他們哪管你材料不材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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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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