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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到宿營地的時候已經是大天白日,剛才躺下疲勞的身體,他又叫小鬼把我和年輕的秘書找去了。參謀長也在屋裡。炕上攤開著地圖。他們正在審視著,指示著昨天作戰的部位。地圖上面已經劃滿紅藍鉛筆的記號。
  他是要我們去吃燒餅的,但他自己卻不吃。周哈欠著笑說道:
  「現在就只想睡覺。」
  「你還睡了一覺呀,同志!我跟村公所那個小鬼一直扯到天亮。」
  但是他的臉上毫無倦容,平靜而愉快,倒像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剛才醒來不久的那樣。一個幹部隊的同志走進來向他請示。而在那青年人退出去以後,他很懷念地談起從前一個姓羅的幹部隊隊長。他說著,一面對了一張屏鏡張望。
  「隨便帶幾個人他就敢往大城市攪,」他說,仔細地重新戴著帽子,「有一次,連常德第一紗廠的廠長也叫他拖走了。
  這還不說,走的時候還拿他媽這樣大一桿鐮刀斧頭旗子在屋頂上插起,一直插了兩天。兵工廠的屋頂上也插過。」
  他忍俊不禁似地笑了。但卻依舊對著鏡子,同時耐心地移動著軍帽,似乎極力想要戴得更周正點。彷彿他就要出去接待什麼賓客一樣。
  「勇敢得很!」他一面平靜地繼續說,「聽到那裡要作戰呀,不管有沒有他,自己一聽到就溜去了。他還攻下過一次黃石港呢。那時候我們有兩隻軍艦,一隻叫列寧號,還開去打過新堤。就是長江裡面那種大鐵殼船呀!走得很快,上面可以架機關鎗,迫擊炮……」
  周睒著乾枯的眼睛插斷他道:「唉,怎麼樣呀?」
  「我們就開始談呀。」
  他隨便地回答說,並沒有即刻把他那喜孜孜的笑臉離開鏡屏。我們於是退出去了。
  剛好睡了一覺,他又叫苗子把我們找了去。一個抗戰學院的政治教官在他屋裡閒談。黑胖胖的,揚州人,說話很隨便,也很無聊。幸而賀龍將軍這天心情特別愉快,他一直沉默著,就由對方胡扯下去;僅僅在感到過分無聊時笑一笑。
  揚州人走後,他約我們到冀中區的抗戰建國聯合會去。那裡的負責人叫史立德,一個高長長的青年人,抗戰前是在北平作學生運動的。自從撤離惠伯口以後,他便跟著我們一道打游擊了。我們走進屋子的時候,史還在睡大覺,一身精光,因此他一面坐將起來,一面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看我太平觀念好深呀!」
  「沒關係!」賀龍將軍插斷他道,「跟著我們一道你再脫光些也不要緊,這點險敢保!」
  「也正因為和你們一道才敢這樣呢。你問問看,這還是一年多來的第一次!」
  隨後,他們談起史的那匹小紅馬來了。這可以說是賀龍將軍訪問的全部目的,因為根據一個同志的轉述,史曾經誇口他的馬是冀中第一,於是引起這個馬匹愛好者的興趣來了。
  他用一種行家的口氣問道:
  「跑得怎樣?」
  「還快。不過你不要聽他們瞎吹吧!」
  「跑的是野雞柳子嗎,蟬頭?」
  史莫名其妙!於是他又用手勢和響聲區別著馬的種種步法,並且一直說了下去。
  「我生平就愛馬!經過的好馬也不少。我還有過一匹寶馬呢。頭只有拳頭這樣大,頸項巴掌寬一點子,綿羊那樣大小,後腿子要長這麼多!由安順到貴陽有四百里,可以一早趕起去吃早飯。它的特點那才叫奇怪:隨便你好多草呀,料呀都餵不飽它:一面吃一面拉,肚子裡結了膽了。」
  因為看見我們只有驚喜,一句嘴也不能插,他又為我們描繪了一匹叫做火焰驃的紅馬。末了,他忽然望著門外嚷道:
  「張娃兒!你去把那匹小黃馬牽來騎起給史主任看!」
  我們一同到村外去了。
  然而,小黃馬的表演並沒有叫大家怎樣滿意。他自己也老是搖頭,惋惜著張的騎術和那畜牲步法上的錯誤:「又顛了!」或者:「他壓不住!」最後是:「一定是叫馬兵騎壞了!」
  於是脫掉大衣,他親自騎上它在平野上馳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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