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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呂汗離東灣裡村只有十里,一個敵人從河間進攻肅寧所必需佔據的要點。
  黎明時候,敵人便從滹沱河對岸用大炮轟擊起來,中午達到了佔領目的,下午三點鐘,卻又被我們趕回河間去了。
  當村街上恢復過往日的和平,村公所和農會的工作人員在挨戶徵集著慰勞用品的時候,賀龍將軍領起兩個本地少年到我們的住處來。他一支手臂擁抱一個,而兩個小腦袋就在他脅下鑽動著,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他一進門就把他們推給我和秘書,自己跨上長凳,在櫃子上坐下,慢條斯理地把煙斗摸出來了。
  「這下你們跑吧!」他笑嚷道,「張娃兒!你就在門邊給我攔住!」
  「我們唱不來歌呀!」那小的一個說。
  「那裡有唱不來的!」秘書緊接著道,「你聽,我們房主人都會唱:叫老鄉!……」
  於是,那個青年人進行起他的政治工作來了。
  最肯答話的是那小的一個,地主家的獨養子。有十二三歲。大的很沉靜,一句話不講,勾著頭,拿了我的剪刀在修剪指甲,他的動作看起來很困難,賀龍將軍摸出指甲刀給他使用。最後因為看他做得同樣笨拙,便又把他叫了過去,親自替他剪起來了。
  而當賀龍將軍替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剪好指甲以後,卻用一種不大快活的聲調說道:
  「這種小孩子有什麼用處!我像他們這樣大的時候,已經幹過不少事情了。」
  他傲然地劃著火柴,打算吸煙,但是,剛剛劃燃,卻又把它拋了開去。
  「看吶,」他接著說,「我才十多歲就一個人到涪陵去作生意,一來一去千多里路,沿途都是土匪。還到過貴州去販馬,總是百十匹的買;放到辰州去賣。一直把賺的錢玩光了才回家!……」
  大約忽然想起了年輕時候他所接觸過的舊的社會生活,而這樣的生活早已同他水火不相容了,他忍不住笑起來。
  「就是民國五年反對袁世凱當皇帝,那時候我的歲數也並不大呀,——才十九歲!同盟會要我組織湘西暴動,我說好吧,立刻就找些人把石門縣的團槍提了。轉來碰見我的叔父,我說,齋公!我們去提鹽運局的槍好吧?於是氣都沒歇,我們又掉轉頭攪鹽運局去了。這一來我們就去進攻大庸,人數也增加了。
  「你們還沒有看見農民一轟動起來的那個情形啊!簡直擋都擋不住!
  「凡是和我有交結的年輕人,都參加了。大家一律打扮,挖了雲子的白綢短打,黑紗套頭,後面拖這麼長!不過因為城裡住著一旅北洋兵,打死我們好幾百人,第三天,剩下來的幾乎全跑光了。
  「這都是小事,」他憤憤地說,「最壞的是那般勢利鬼。你剛攪對了的時候他捧你,說,這些茅荊條了不得,說幹就幹!
  你一失敗他就把嘴一癟:這些人都攪得出事來麼?我就說吧!
  ……」
  他悶著臉停歇下來,彷彿他正面對著那種渺小庸俗的市儈一樣。而那青年秘書於是帶點掛慮問道:
  「後來又怎麼樣呢?」
  「後來我把剩下來的隊伍拖到辰州,跟到就下野了。
  ……」
  沉默了一會,他接著又說,雖然是下了野,因為一個民軍領袖的地位依然存在,所以當時新上台的督軍譚延闓不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不折不扣的仇敵,還委他為督軍署的咨議,並且撥出進口的兩隻糧船讓他收稅;但他跑到長沙去了。
  「我記得是坐的戴生昌的船,」他回憶著說。「路上打了賬房一頓,就東西也不要,跳上岸走了!但是到了長沙,我更加鬧得厲害。酒館,戲園,沒有一處沒有我。簡直一塌糊塗!」
  他縱聲大笑起來,之後,卻又用一種哲學家的口氣這樣說了:
  「不過,胡鬧是胡鬧,同志!長沙這兩年的生活對我的影響也滿大呢。知道了很多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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