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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幾乎有兩天時間,他忽然變得來困頓而沉默,和平日完全不同了。
  這天吃早飯的時候,他更加顯出一種十分疲憊和心不在焉的神氣。他的一切舉動都很懶散,吃一兩口,便又把筷子杵在碗裡沉思起來,彷彿他是在盡無聊的義務一樣。他那頗大的食量減了很多,剛才吃了半碗,就退回屋子裡去了。
  隨後我走進房門口去,希望能夠同他談談,讓他振作起來。他輕聲地苦笑道:
  「你進來坐呀。」
  我帶點拘謹地走進去了。但我為一種深沉的不安壓抑著,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彷彿斷了舌頭一樣。這種尷尬情形可以說是我們幾個月來僅有的一次。
  我們彼此都浸沒在沉默裡面。他是架了腿坐在一張矮椅子上的,他的對面是兩扇敞開著的窗戶,可以望見天空雲影。
  他用雙手兜住後腦,眼睛眨著,閃著憂愁的柔和的光芒。這樣的時間延長了很久。最後,咬了咬苦思著的嘴唇,他忽然對著我看望了。
  他把雙手擱下,搭在膝頭上面,吁了口氣,問我道:
  「你看過傷兵開刀麼?」
  「衛生處搬來了嗎?」
  「就在副官處附近,——應該去看看呢。」
  他站起來,睒了一會依舊沉思著的眼睛,不聲不響地走出去了。
  於是我立刻跑到副官處去。最近,我們的周圍都在不斷地進行戰鬥,這是我知道的,但還不清楚衛生機關在東灣裡村。我們的思想,幾乎被當地的和平空氣弄麻木了。找了好久我才找到那遠在村外的開刀的地方,以及傷兵的住所。然而我去得不湊巧,負責人不在,而那位白求恩大夫又是極嚴格的,於是我就只好回去,等待一個適當的機會了。
  斷臂團長正在屋子裡和秘書談天。題目是一對青年同志的戀愛,於是我也參加了談話,找著證據,並且大膽地論斷起來。但當我們正把一件細事看作重要發現的時候,賀龍將軍忽然走進來了,隨即追問我們談話的內容。
  年輕秘書於是向他追述起來,而末了,他懶懶地切斷他道:
  「這是造謠:她要他買紅布做什麼?」
  他又找了一個反證繼續說了幾句。但是他的歡笑是勉強的,做作的,這件往常很可以使他發一大篇議論的題目,並不怎樣惹他關心。他隨手取了那份五團新近送來的報紙《戰旗》,攤在炕上,坐下去默默閱讀起來。
  其間,那個有著一副孩子脾氣的團長,忽然笑了。隨即罵了一句粗話,笑道:
  「師長!那個白大夫開起刀來真蠻呢,從前幫你做飯的那個老王,也叫他把腿干鋸了。這傢伙在六團團部裡當司務長。
  他問我:鬍子在哪裡?我說就在附近,——嗨!這個傢伙馬上就流起眼淚來了。說,我想看一看他。我跟了他這麼多年,現在腿干也鋸掉了。」
  說完他又縱聲笑將起來。賀龍將軍也十分勉強地笑了笑;
  但他立刻又勾下頭讀報去了。我覺得他的眼睛裡有著某種東西的柔和的閃光。他盤著一條腿坐在炕上,一支手斜撐著身子,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蘆席上隨意劃著,嘴裡細聲細氣地哼著一種模糊不明的曲調。十分顯然,他是在盡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但他終於慢慢把頭揚起來了,苦笑著歎息道:
  「人一過四十歲心就慈起來了。」
  我們都沉默著不做聲。
  「一夜沒有睡著,」他接著說,口氣聽來叫人難受,「早上一早就爬起來到衛生處去了。腳呀,手呀,堆了一大堆。同志,這就是我們共產黨的肉,共產黨的血呢。」
  他用同樣閃著柔和的光輝的眼睛直視了我一分鐘,於是發愁地笑了笑,吁一口氣,拿起油印的《戰旗》,躺下去了。
  他雙手繃著報紙,輕聲地朗誦起來;但他顯然是在更加費力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以免暴發出來。……
  下午,在和周士第參謀長談到傷兵問題的時候,他的神色還照舊顯得憂愁。他不大贊成他們以往的辦法。僅僅派一個偵查班,就把成百的開過刀的傷兵送到鐵路以西去。他以為這是很危險的;雖然從未出過岔子,並且每一次都有老百姓幫助偵查放哨。在某一個地區,一次,甚至群眾自動負責,讓傷兵改了裝,把他們安全地輸送到目的地。
  「總不能老是這樣,」他苦惱地說,「最好趕快發展兩個游擊隊,沿鐵路擱起,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他又叮囑到傷員們的伙食,並以為副官處應該多有幾個雜務人員一道招呼。一位同志含笑說道:
  「他們都不願意去。」
  「為什麼呢?」
  「近來有些人笑他們是犯過錯誤的。」
  「這樣認識不對呢!」他稍稍有點興奮了,「一個同志犯了錯誤,難道鬍子這樣長了,他的錯誤也還在嗎?這不對!你們應該隨時考核,看犯的什麼錯誤,改過沒有,改過了就馬上註銷!」
  他憤憤不平地沉默了一會,隨又嚴重地關照參謀長道:
  「士第!你一定把這件事好生搞一下吧!」
  隨後,雖然黃昏已經來臨,他還是約了我們一道出去遊逛。他沉默地穿過村街,撅著煙斗。中途,我們碰見兩個入伍不久的小鬼,只有十二三歲,穿著空空蕩蕩的大人的軍服。
  他用手招呼住他們,一個個地幫他們扣好那敞開著的領口,很當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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