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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們一同到於莊的抗聯會去。因為這裡的大道也同冀中其他地區的一樣,通是給老百姓挖毀了的,全部都成了半人深的溝道,我們只能在溝道邊的小路上走。這是相當吃力的,隨時還得彎下身子,邁過那些偶爾攔著去路的棗樹的枝條。我們大家都以一種敏捷的動作走著,不時又跨過溝那面去了。
  天空高朗,耳畔隱隱傳來大炮的聲音。通過平漢路後,這便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了,最近四面的戰鬥又都進行得很好,所以我們毫不把它擱在心上。快到村子的時候,一個老鄉趕著一架牛車正從前面走來。裡面裝著一個友軍的戰士,一架自行車,此外便再也沒有值得用牛車運送的東西了。
  賀龍將軍老遠就停止下來。他發愁地審視著那牛車;當那牛車到了近旁的時候,他柔聲問道:
  「同志!你有自行車,為什麼還坐老百姓的牛車呢?」
  「前邊的河解凍了,」戰士囁嚅著回答。
  「啊!」他沉吟著瞟了一眼那條幾丈以外的明晃晃的河流,「那麼過了河呢?」
  「過去了我就下來。」
  但他並不放心,走著,一面還幾次地回轉頭去張望;而當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牛車果然趕轉來了。
  高長長的史立德主任照例用他那種河北人的爽直歡迎了我們。而且和在別處一樣,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立刻塞滿了那間狹長的屋子。這些青年男女全是抗戰後從北平來的,有的穿著軍服,有的則依舊保持著剛從敵區工作回來的喬裝,和尚頭,老藍布的棉短褂,一個道地的老鄉模樣。他們全都浮著近乎狂喜的笑容,讓史把他們介紹給賀龍將軍。
  而接著,一種愉快活潑的談話就開始了。他一個個簡單的扣問著他們的經歷,端詳一會,於是閃爍著他那富於表情的靈活生動的眼睛,來一兩句有趣的考語。其次的話題,是前一夜東北救亡總會華北戰地服務團的晚會節目。
  他不大滿意他們的「瀋陽花鼓。」
  「內容是不錯,就叫兩個女角弄壞了!打扮得他媽花花綠綠的,東一扭,西一扭,——什麼政治意義也扭完了!」
  好像大家的發笑是不相信的看法似的,他又舉例道:
  「你們想想我們警衛連那些兵吧!先都是這麼懶妥妥的,」他做出一種萎靡神情,「像就要打瞌睡了,瀋陽花鼓一登場,大家的精神都馬上振作了,——都振作到那兩個女角身上去了!無論如何這在目前是有害的!」
  停停,他又嚴正而憂慮地環視我們,添加上一句:
  「你不要說,同志!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大問題呢。」
  在批評「一心堂」的時候,他的意見也相當正確。
  「這個戲搬到河南去演更好,那裡有很多紅槍會,日本人也正在想盡方法利用。不過那個演大將軍的還沒有把身份性情拿穩,太精明了!還要庸一點。那樣精明的人他會隨便受人擺佈麼?——簡直不像!」
  一個青年同志,忽然擔心起我們祖國的前途來了,而他立刻回答那青年人道:
  「一定是民主共和國!同志,你難道懷疑嗎?」
  「那不知道還要多少時候啊。」
  「不多!五年就夠了!」
  大家都忍不住笑將起來。
  「你看啦,」他更加認真地繼續道,「怎麼五年不成呢,你一面抗戰一面就在建國呀!同志!不要說遠了,現在的冀察晉不就是民主共和國的基礎嗎?縣長民選,村長民選,民眾全都有了組織,——這不是民主共和國的基礎嗎?」
  在他熱烈的聲調裡響著一種虔誠的信心,對方難為情地笑了。也許就因為這點原因,想了一會,他又柔聲地轉圜道:
  「你不要說,同志!抗戰對中國的進步真大呢。不要說旁的,要是不抗戰,你就再攪他十年,八年,也不會弄到一個縣長才拿五塊錢一個月!你看這個進步多大?算得清嗎?」
  他自信地點著頭,特別愛撫地凝視了那個感覺不安的青年一會。
  「你們還沒有見過滿清時候的縣長,」他用回憶的調子繼續說了下去,「出街的時候好威風喲,前頭兩根長號,戴尖帽子的皂班,又是堂勇!不准老百姓包白帕子,大家都得站起來,——你看現在的縣長像啥樣子吧!」
  他指著那個曾任縣長的青年部長,身子一仰笑將起來:
  「就是這樣一身!灰布帽子,灰布衣服,一鑽到那裡去,老百姓哪裡能夠認出他是縣長?……」
  便是那個對祖國前途信心不大的青年,竟也毫無忌憚似地笑了。
  「你就再拿我們的史主任來說,不抗戰他會鑽到這裡來嗎?還不是依舊在北平講戀愛,兜汽車,吃大菜!還有我們的文學家,在上海他至少有一套乾乾淨淨的洋服麼?——現在你們看他身上有多少虱子吧!」
  他笑著指點出我,而當大家大笑起來的時候,他的態度卻又立刻變嚴肅了,補足道:
  「同志!要多往進步方面看看,我們才能夠對抗戰有信心呢。」
  因為大家熱烈的邀請,他隨後又為他們講了一些內戰時期的故事。講了戰士們的勇敢、艱苦以及赤衛隊的種種笑話:
  他們錯把凡士林當糖吃,拿鐘表檢頂大頂重的拿,而在奪獲罐頭的時候,總是用矛子穿個洞,喝完水就扔掉了。……
  他給了他們以巨大的滿足,一共談了一個多鐘頭。最後,他拖住一個十二三歲,生得皎好聰明的女小鬼,扣問著她的身世,要她承認他做她的爸爸。
  他為這件事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他柔聲道:
  「那麼寫張字約,暫時叫做爸爸,好吧?」
  「不!」
  「還是不!那我就讓點步,做乾女兒好吧?」
  我約那個曾經在天津做過乞丐的農會主任談話去了。而當我們轉來的時候,他終於已經達到一個最低限度的要求,並且還把她彩雲這名字改成了捷長。
  他把雙手擱在捷長的肩頭上,俯視著她,輕聲道:
  「曉得麼,你還有個妹妹,叫捷生,才這麼長一點子就跟著我過草地。」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比著高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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