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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朗女士


  醒秋在丹鄉住了一個多月,曾應她朋友陸芳樹之召,到郭霍諾波城玩了三四日,領略了多少雲容水態,遊覽了多少古跡名勝,回來之後心曠體輕,精神一爽。暑假後她想到里昂省立女子中學讀書,但由聖蒂愛納天天搭電車進城,未免過於辛苦,便想在城裡找個適當的宿所。
  她的法文補習教員白朗女士對她說,別墅主人伯克萊小姐在城裡開著一個女子補習學校,又有一座寄宿舍,離那中學止有五分鐘的路,裡面寄寓的中學生甚多,膳宿費並不貴,但伯小姐取人,甚為嚴格,非有人擔保不收。如果她願意去住的話,白朗情願保證她,因為她原是那補習學校的教員,有說話的資格。
  醒秋答應了,暑假後便搬進了那個寄宿所。居停深居簡出,宿舍中一切的事務都由舍監亞克塞女士招呼。宿舍中還有幾個修女,有的在廚房裡執炊爨之役,有的收拾房間,一個老修女做她們的領袖。馬沙修女也由丹鄉回來,在廚房裡幫忙。
  醒秋進了宿舍之後,才知道這地方帶點宗教性質,飯廳隔壁,即醒秋寢室的斜對面,有一個小小的經堂,裡面祭臺燈燭,設備亦極莊嚴,信教的寄宿生每晚進去祈禱。「宗教也罷,非宗教也罷,反正同我不相干,只要我住在這裡安適罷了。」醒秋這樣想。
  白朗在丹鄉時對於醒秋的愛,已一天比一天深切。她常說醒秋是一個坦白樸實的孩子,她雖然沒有信仰,然而她有一個極純潔的靈魂,現在又屢次對居停伯克萊女士和舍監讚美她。宿舍中上下眾人都和醒秋要好,不久,醒秋便有了一個好徽號:「一朵中華的小小玫瑰花。」
  修女們對於醒秋,人人喜愛,有事便幫她的忙。醒秋室中書籍衣服常常亂七糟八的拋著,馬沙屢次勸她注意秩序,她不大理會,馬沙只好常替她收拾。居停主人又命令修女們隔幾天替她室中擦一次地板,這都是他人享不到的權利。醒秋想私下弄點東西吃,只要買了材料,廚娘便替她烹調得香噴噴地送上來。
  她在中學報了名,選了十幾課文學和歷史。白朗見她甚閒,強邀她到伯克萊補習學校聽她的課。這補習學校的學生都是工人子女,雖有幾個教員,學問和教授法比之中學教員相差自遠。但白朗在那裡面,不能不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她對於文學有高深的造就,口齒尤為清晰,無論什麼艱深的句法,她都能用極淺顯的話,解釋出來。她愛學生像自己的子女,學生也沒有一個不愛她。
  久之,醒秋知道白朗也是一位虔誠的教友了。白朗每次講書,講到「神」「耶穌」字樣,便很感動,聲調微顫,臉上顯出一片精誠的顏色。醒秋和她談到馬沙修女,白朗說:她自己將來也要出家的,不過現在老母在堂,不得不盡孝養之責,母氏一終天年,她就到遠處去傳教了。
  醒秋在丹鄉住了幾時,康健本已恢復了些,更加宿舍中飲食得宜,那同她纏糾不清的病好了許多,精神比較寧靜,對於功課頗能用功,到法國以來只有這幾個月,她讀書有進步。有一回,白朗講陸蒂(PierreLoti)的漁海淚波,講到那個青年水手起程到中國去打仗,和他衰年祖母分別一段,出了一個擬題《……的起程》叫學生們做了當做作文課。
  醒秋想起在北京和母親分別的情形,到法國後家庭發生的不幸,和自己想念母親的痛苦,覺得有一述的價值。她便費了幾天功夫做了一篇小說式的文章,一共八大張,文法上雖有不少的錯誤,但內容自比那些十五六歲的法國女郎不同。白朗讀了不勝賞識,她將那篇文字當著班上的學生宣讀了一遍,又帶去給居停主人,以及一切朋友看。她說:這篇作品裡,充滿了感人的情緒,精細的描寫,可見作者天性之真摯,和寫作才力之高,不過醒秋所謂母親臨別時不幸的預兆,已由愛子的死別,嬌兒的生離而證實云云,白朗不大相信,而且也不以為然,因為這話帶有異端迷信的色彩,天主教徒對於這種迷信,是素所反對的。
  白朗自讀了醒秋作品之後,對於她更青眼相看。她每星期五原要在伯克萊宿舍中寄捨一宵,定要邀醒秋到她房中談話。醒秋在補習學校並非天天有課,白朗一天不見她,便像失去了一件心愛的東西,無論晴天或是下雨,必定趕來和她相聚幾分鐘。她若和學生作郊遊,或參觀什麼會,也必邀醒秋加入。不過她若邀醒秋到教堂,醒秋卻不大肯去。
  一天,白朗請了一大群學生和醒秋,到她家茶會。她家住香本尼鄉,離里昂有半小時的路程。上了火車後,大家坐的坐,站的站,團團圍住白朗,如眾星之拱北斗,如一群雛雞繞著母雞。白朗一一加以愛撫,教她們唱歌,分糖果給她們吃;又猜謎,又講故事,車廂中瀰漫了愛的空氣,和歡樂的聲音。
  醒秋又見著她在丹鄉時的老朋友了。一個叫做蜜蜜,不過十一歲,臉黃肌瘦,像患了什麼病,但一種老成氣度,雖五十歲的人也不過如此。這小女孩說話鋒利,慣能刺人的心,在丹鄉時,她對醒秋,居然老聲老氣喊:「我的女兒」,所以醒秋很討厭她,覺得這孩子簡直是個小怪物。一個叫做佛郎賽特,卻和蜜蜜不同,淡黃色的頭髮,粉紅的臉,襯著一雙蔚藍色大眼,加之一身白綢衣,腰間束著一條紅緞帶,秀美得真像一個小天使。她爬在白朗懷裡,咭咭呱呱,笑語不絕,白朗時時摩撫她的臉和她親吻;又將蜜蜜拉在身邊,同她說話。這兩個女孩子由醒秋看來,不免有一愛一憎的心思,但白朗卻一視同仁,待遇毫無差別。最奇怪的,那蜜蜜永遠哭喪著臉,和人說話總沒有好聲氣,見了白朗卻有說有笑,恢復了小兒嬌憨的常態了。白朗的慈愛,真能融化一切人的心啊!
  白朗是一位很奇特的人,她無論什麼小孩都愛,她是一切小孩的母親。她在里昂各校授課,據說有八百餘學生,但八百學生個個得了白朗完全的愛情。她對於她們的愛撫、溫柔、親密、扶助,不是世間數字可以計盡,世間尺度可以測量的。她的一顆心,括盡了普天下母親的愛。
  她有絕人的記憶力,她不但能將八百學生的姓名、年齡、容貌、性情、通信地址,一齊記在心裡,連學生家族,都清清楚楚像寫了一本賬似的記住。她自己說每晚祈禱,往往要到十二點鐘,她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單揀重要的求天主的福佑,也夠消磨她小半夜的光陰了。
  夏季來時有些工人的兒女,居住在仄隘蒸郁的屋中,往往生病,白朗便組織夏令營將那些孩子帶往鄉村避暑。每年多則三四十人,少則十五六人,膳宿大半由她擔負,或由她代求有錢的友人幫忙。耶誕前,她又要捐集許多恩物,分贈那些孩子。至於平時對於學生之問暖噓寒,慰病贈藥,要說也說不得許多。總之她一天到晚,年頭到臘底,忙忙碌碌,無非為了這群窮苦的孩子。她在每個貧民窟裡注入一片溫暖的陽光。
  白朗一星期要教授英法文四十幾點鐘,里昂各私立學校都有她的課,連星期日都不得閒。醒秋初見她這樣忙,以為家裡很窮,非多得薪俸不足自贍。但替她算算,每小時功課,平均以七佛郎計,一個月也有千餘佛郎進款了。看她穿得還是那樣樸陋,消費在哪裡?可見她竟是一個要錢不要命的財虜。一個預備出家修道的人,這樣貪婪,醒秋覺得有些好笑,她對於白朗的信仰竟減退了許多。
  後來她漸漸知道白朗錢的用途了。她將進款完全用在那班窮苦孩子身上,自己一文都不享受。醒秋第一次看見天主教徒積極服務的精神,不禁引起無窮欽羨和驚異。
  白朗對於自己還有許多苦行。她的身體同馬沙修女一般不強健,而日夕勞碌過之,所以天天慘白著臉,像患有貧血症。但每天飲食卻極菲薄,每星期五她在伯克萊宿舍吃飯,享用一個雞蛋,一撮素菜和幾片麵包而已。有時醒秋看不過,買了些火腿香腸請她,她一點不肯入口。城裡功課雖然這樣多,為了安慰老母的緣故,卻住在鄉下家裡,寧可天天奔波,跑得氣喘色變,沒有聽見她喊一聲辛苦。
  醒秋所見德行高尚之士也不少,白朗卻是一個她所認為可親可愛可欽敬的人,她愛她的心思,遂與日俱進。白朗也很愛醒秋,她雖有八百學生要愛,仍能將醒秋完全置之心坎。她既愛了她,便要同她的靈魂發生交涉,她於是常常同她談論天道,勸她信仰耶穌。
  醒秋從前喜以新學家自命,一年前她寫信給叔健,還反對過宗教。自於丹鄉見了馬沙修女,現在又到伯克萊宿舍,她完全置身於宗教氛圍中,耳濡目染,宗教的儀式,已經看慣了,信徒高尚的人格,也教她受了不少的感動。再者她正在青年煩悶時期,又生於二十世紀思想最混亂的時代,不能尋得一個正確的人生觀,便常感到人生之無意義和價值。既沒有勇氣自殺,又不願陶醉於頹廢放縱的生涯,她於是乎想尋得一個信仰,以為生活的標準。
  她是一個理性頗強,而感情又極豐富的青年。她贊成唯物派哲學,同時又要求精神生活,傾向科學原理,同時又富有文藝的情感,幾種矛盾的思潮,常在她腦海中衝突,正不知趨向哪方面好。而且她自到法國以來,心靈上不斷受刺激,身體常在疾病之中,也想追求一種精神的慰安。前一種思想是積極的,後一種思想是消極的,兩種相反的思想,都足引她走上研究宗教的一條路。那時候她的日記有這樣的幾段話,可以看出她思想的變遷。
  八月四日
  青年時代,是人生最煩悶的時代吧。我的朋友陸芳樹女士是個研究哲學的人,但她近來對於人生也很懷疑。她說:「人到這世界上來,忙忙碌碌,無非為解決穿衣吃飯問題,上焉者則進而求文藝的陶情,名譽和事業的滿足。然而所謂文字,古人久喻之如好鳥之鳴春,飄風之過耳:希臘優美的雕刻和建築,只剩下些斷址頹垣,供後人的憑弔;聖賢豪傑,終歸黃土一'g;造福蒼生,流芳百世,結果也歸於消滅,這樣一想,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呢?我們既覺人生之無謂,又不能脫離人生,我們還要生存,然而我們沒有生存的目的,所以我精神上覺得不安和煩悶。」芳樹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芳樹的煩悶,也就是我的煩悶,我想青年像我們一樣的還多著呢。
  芳樹近來想從宗教中尋得人生的究竟,所以她常和有信仰的某女友往還,又借了些哲學和宗教書來研究。我希望她能夠尋出些真理來八月七日
  今天又想起叔健的信來,煩惱了半天。但人生本是痛苦的,在短促的生命歷程上歡笑的時日少,憂患的時日多,玫瑰花叢下每藏著毒蛇,蜜甜的美酒中每攙和著膽汁,我覺悟了,我不想再在愛情上尋求慰安了。但說在宗教裡可以求得慰安,我想也是不見得吧。
  什麼叫做人生觀?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何況人生?可愛的柔波,你正看得瑩然照眼,但不知它已在青萍下一日一日悄然逝去;強烈的陽光下,草森暢茂,萬匯欣欣向榮,但一兩片枯葉,已預告秋風的肅殺;青年口角邊含著微笑,睡在沉酣的夢裡,時間老人卻已用他的利斧,於不知不覺間將憂患的皺紋,鐫刻在他額上。一切由盛而衰,由有而無;一切在變動,一切在消滅。當春盡花飛,人亡琴碎,地球化為微塵,太陽系變為星氣,終古的宇宙,只剩下漫漫的黑暗和空虛!
  黑暗中能探出光明,空虛中能覓得真理,這是宗教的夢想吧?
  八月九日
  我原反對宗教的存在的,但看見我的朋友馬沙和白朗積極服務的精神,又使我覺悟宗教信仰的好處。而天主教的信仰有三種特色:第一是虛潔,第二是熱忱,第三是神樂。
  天主教永遠不講妥協與調和。善與惡不並立,不是服從天主,便服從魔鬼。為「愛天主在一切之上」一句話,信徒可以犧牲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歷來有許多宗教戰爭,中國人指為天主教的污點,不知其中原有許多政治作用,不是天主教本身的罪惡。即說是它本身的原因,那不妥協的精神,也是可欽佩的。而且天主教徒之虛潔,即由此種精神而來。喜講中庸之道的中國人,混儒釋道為一家,佞佛的人一面吃齋念佛,一面作惡犯罪,以為菩薩未必計較,何足語此?
  講到熱忱,那更使我們驚異了。世界有千萬獻身於基督的人,割捨骨肉的恩情,遠離自己的鄉里,到別處去傳教,航海梯山,無遠不屆。在毒日如焚,鱷魚猛虎出沒的非洲,在冰天雪地的寒國,在低污潮濕,瘟疫流行的半開化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他們到了一處,則拯災賑饑,濟貧救病,如窮谷之回春霽,如久旱之沛甘霖。但像這樣的賠盡小心,受盡艱苦,有時還不能得人諒解,還不時被人辱罵攻擊;一旦遇有仇教運動發生,他們更不聲不響,像柔馴的羔羊般在五毒千災中死去。他們的忍耐和勇敢,表現信德的偉大,鮮紅的熱血,化為朵朵愛之花,點綴著這殘酷無情的世界。
  他們的熱忱都是由信仰激發的。信仰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能使它變為利他;人的本性是怯弱的,能使它變為神勇。羅馬尼羅皇那樣的淫威,鬥獸場中那樣千奇百怪的慘刑,曾不能奪去數百萬原始基督教徒的信德。白髮的老翁,紅顏的少婦,以及成年和小兒,投向沸湯,奔赴烈火,婉轉撐拒於獅吻之間,談笑就死於刀鋸之下,還是唸唸心心的歸向他們的救主。試想吧,這一幕幕慘悲的故事,是何等的壯烈動人呀!
  再想那連亙一百七十年,興兵八次的十字軍,在歷史上也不是留下許多如火如荼的壯舉麼?一聲「保護聖陵」,帝王跳下寶座,公侯離開採邑,教士走出經堂,農夫拋下耒耜,數十萬大軍,躍馬橫刀,于飛揚十字寶纛下,浩浩蕩蕩,殺向耶路撒冷。途中犯死海的洪濤,冒小亞細亞的炎威,穿渡萬里的沙漠,死於餓渴,死於勞頓,死於瘟疫者不計其數,但他們只憑著一念熱忱,百折不撓,萬死無懼,誓非達到目的地不止。他們這種壯烈堅忍的行為,又是何等的教人感動,教人欽仰!
  有人說信仰是一種變態心理,等於瘋狂,這話我不能承認。我以為信仰是人類最高精神力之活動,是生命的火焰,是靈性的泉源,它是由感情的激發,而也經過理智的考查的。即以瘋狂二字而論,也不足以辱沒了信仰,普通人每謂天才為瘋狂,天才果然是瘋人院中的角色麼?誰也知道是不然的。不過天才的理智比人高,精神的活動,比人飛躍,普通人不能瞭解,便奉送他以瘋狂兩字的批評罷了。
  基督信徒性情最愉快。尤其是出家人,肉體刻苦,而精神安寧,他們謂此為神樂。神樂之來源亦有數端,虔誠祈禱,精神與上主契合,熱忱洋溢,如光返照,如火內燃,自有無窮之樂,此其一。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安貧樂道,視富貴如浮雲,精神上脫然無累;更日讀聖賢之書,聆道義之言,孟子所謂「理義之悅我心,如芻豢之悅我口;」道德之美,原是世界上最高之美,領略了這個美,自然心滿意足,不思其他,此其二。馬沙本是某煤礦主的女公子,家財數千萬,她拋卻錦衣玉食的生涯,來當貧苦的修女。我每天見她滿頭灰塵,滿臉熱汗,掃除各室,或沖洗臭穢薰人的廁所,輒代她難堪,她卻歡天喜地,視之為樂事。白朗每星期擔任那許多功課,幹那許多善功,雖然累得面青氣喘,而笑靨常開,心裡像有藏掩不得的歡樂。基督徒自言到這世界上來為的攻打罪惡,發揚神的光榮,他們是天天置身戰場上的。但難得的是臨陣時如此歡欣鼓舞,踴躍直前。斯巴達戰士之臨敵,長歌奏樂,如赴盛宴,如歸洞房,歷史傳為佳話,我以為基督徒的精神比他們更勇壯百倍,因為他們是去殺人,這卻是去救人的緣故。
  八月十九日
  有人說人類的本性是自私的,為惡固自私,行善亦未嘗非自私。基督徒之博愛與犧牲,無非為自己將來天國賞賚之地,其用心甚為可鄙,我以前也作此想,自和白朗等接觸以來,始知我前此之推測,真大錯而特錯。他們之行善,固然為的想立功德,但語其實際,則為愛神一念而來;他們認神為人類的宗向,敬之愛之,發揚其光榮,引一人皈依於神,即他們對神多盡一分義務。如孝子之愛親,只要能博親之喜悅,無論如何犧牲,他都不辭。孝子之行孝,不望親給他報酬,基督徒之愛神,也非由完全謀自己身後的利益。
  說人類的行善,為出於自私,最不滿人意。我以為動機與行為,須分別清楚。善的動機未必出於自私,我已說過了,即說出於自私,而行為已變成道德的了。一把刀可以殺人也可救人,殺人和救人的功用決不是一樣。
  水是氫氧二原素合成,經過化學分析之後,便不能更名之為水。明乎此,則自私的動機,經道德觀念陶冶後,自然不能更名之為自私了。
  日本小泉八雲說:「一般人類的生活中,每個人愛的情熱,都有兩方面;一面是自私的,一面是更堅強的——不自私的。換句話說:能夠對於旁底人類有真實的愛,他的結果,便是願為愛人而犧牲自己,為愛人的幸福,而打破一切的困難,忍受一切的痛苦……這種愛的表現,不限於一方面,如忠實的信仰,愛國的熱忱……都屬如此。」這段話,可為我的主張作註腳。
  八月廿五日
  我也承認人類的肉體和精神,不過是物質的集合和運動,人生或是沒有意義和價值的。然而我又不能認物質生活為人生的究竟,因為這是人類進化的障礙,而且過於拘泥於物質生活,到頭也不見得能享受物質生活的快樂。我們中國人是全世界最講物質的民族,我們生在世界上,除滿足物質生活外,不求其他,「得過且過」;「及時行樂」;「不如飲美酒,披服紈與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花明日愁」,都是我們行樂的格言。讀書是為將來做官,發財是為將來享福,道德不過是口頭禪,禮教也不過是欺騙弱者的工具。宋子京於上元夜張燈飲宴,其兄宋郊令人語之云:「寄語學士,聞昨夕燒燈設宴,窮極奢麗,不知還記得那年上元夜,同在州學中吃齋飯否?」子京答曰:「寄語相公,不知那年在學裡吃齋飯,卻是為著甚的?」哈!哈!宋子京這幾句痛快絕倫的話,真是我們中國民族心理的寫照。中國人抱著這樣的人生觀,若民族能永久繁榮,國家能永久強盛,我還說什麼?然而海禁開了,同白種民族一比,便相形見絀了。要想享樂,也享不成了。
  我們見白種民族物質文明之發達,便以為他們只注重物質生活,其實不然,他們有宗教信仰,不以現世為滿足。注意精神生活,每犧牲小我而成其大我。他們有無量數志士仁人拋頭顱,流熱血,才建築了今日莊嚴燦爛的文明。他們有無數學者發明家,終身埋首於試驗室中,才造成今日科學的世界。物質不過是他們精神生活的結果,不是它的原因。
  八月廿九日
  前兩日看見白朗博愛和服務的精神,我不勝其感觸,所以寫了那幾篇日記。真的,歐洲人民,已經人人克盡道德的本分,和對於社會上的義務了,卻還有一班宗教家,在他們中間,補罅苴漏,汲汲然猶恐不足。我們中國已經是這樣貧窮,這樣的千瘡百孔。這樣的滅亡無日,然而軍閥、政客、奸商、工蠹,還在那裡宰割的宰割,搶掠的搶掠,只顧自己享樂,不管同胞的痛苦,如此,國家得不滅,民族安得不亡!要救中國,提倡科學固是急務,然而先要講究心靈的改造,講究心靈的改造,第一項須得打破傳統的自私自利人生觀,注意道德的生活。九月十日
  我已經知道宗教的好處,但恨不能信仰,因為我的理性,不能信耶穌是神和一切超自然的靈跡。前日寄宿舍請來一位神學博士演說,馬沙再三要我去聽,我卻不過她的情分,只得去枯坐了個把鐘頭。神學博士講的是耶穌人神兩性,他說耶穌是一個有血、有肉、能受痛苦、能死亡的人,然而同時含有天主性,所以又是一個神。他說的時候,聲色儼然,聽者也穆然不動,沒有一個表示疑訝之意者。我初次聽到這樣奇談,只覺滿肚暗笑,想不到號稱文明的法國人,竟荒謬至此。講完之後,我搖搖頭走出講堂,嘴裡念著赫克爾書裡的話:『文明民族之虛誑,文明民族之虛誑!』造物主或者是存在的,所謂宇宙的神秘,我也承認有的,但我不能承認耶穌是神。
  以上幾段日記,可以看出醒秋對於宗教思想之一斑了。她現在已經歡喜宗教,但因為不信耶穌是神,所以她不能皈依。馬沙屢次同她辯論,引種種靈跡,證明耶穌之為神,醒秋道:「你能使耶穌顯一個靈跡我看,頂好請他自己顯現我看,我便立刻相信。」
  「靈跡不是隨意可以叫它顯示的,神哪能受你的支配!」馬沙說。
  「那麼,耶穌還不算神,我不能信他。」醒秋回答。
  醒秋在火車中回想這些時的經過,火車已於不覺間到了香本尼鄉。白朗帶她們下了車。她的家離車站不遠,步行一刻鐘便到了。她家的屋子是自己的,收拾頗為雅潔。白朗的老太太是一個六十上下的老婦人,容色慈祥,但頗有憂鬱之態。她有一個兒子,大戰時陣亡了,所以將全副心情貫注在白朗身上。醒秋平時見白朗每日之必回家,以及說她母親如何不要她在外服務,每日倚閭望她時之如何焦灼,便知道她們母女的愛情很深厚。現在見老夫人對於女兒的愛,果然熱烈,雖在人前也不自禁其流露。她一雙憂愁慈愛的眼光,只注定她的女兒,有時,眶中且隱有淚痕。白朗才到廚房去打一轉,她便立刻沉默了,白朗一回到她的跟前,她精神便又活潑起來。女兒是她甜蜜的生命,是她快樂的世界,女兒在身邊,她便一切滿足。然而白朗為熱心宗教之故,卻偏要整天在外奔波。聽說白朗老太太是耶穌教徒,白朗小時也隨著母親信奉耶穌教,後以聽人辯論教理,改奉了天主教,信教之後異常熱心,她母親很不以為然。天主奪了她女兒的愛,她不敢怨天主,但她又沒法阻止女兒的虔修,所以她的精神頗為痛苦。
  「為實行博愛主義,不得已而暫時割絕母子的愛,還說得過去,我卻為的是什麼呢?咳,我的求學的野心呀,你奪去我們母子的愛,我恨你!」
  醒秋那天從白朗家裡回來,想起她可憐的母親,又難過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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