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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家鄉遭匪的惡耗


  醒秋近來讀書,極有興趣,從前一切的閒愁,一切無益的憂慮,都逐漸消滅,她現在才知勤奮用功的快樂。白天孜孜不息地讀書,隨時覺得自己學問的進步,上床後黑甜一覺,不知身入何鄉,醒時渾身骨節都是鬆快的。法國文學批評家泰納(Taine)說:「工作可以治癒失望,每天以二三小時從事精神工作,那就是醫愁的良藥。」這位名人的話真有道理。
  從前她身體疲乏的時候,精神便呈異常狀態。她既不能讀書,除了胡思亂想外,一腔的心緒,總縈繞著她的母親。她時而長吁短歎,時而垂頭哭泣,每每弄到如醉如癡的地步。到發迷的時候,母親的聲音笑貌,長懸她心目之中,一闔眼便恍惚見母親來到她的身邊。從前大哥死後如此,以後也是如此。亂夢如風中落葉,到處亂飛,又如天際秋雲,消逝了一疊,又是一疊,而夢中身子常在家鄉,夢境中的人物,母親總要佔一個重要的主角。她寫信給中國朋友道:「我憶念母親,如此纏綿,如此顛倒,真出乎我平生經驗之外,想古人之所謂離魂病,男女陷落情網時之相思,其況味也不過如此。」
  朋友讀了她的信,都替她可憐。有的勸她回國一行,和母親住上一年半載,然後再來法國。但她不能聽從,她知道回國後,結婚是她唯一要走的道路,再到法邦,那真不啻癡人說夢!
  這大半年以來,她精神安寧,晚間也沒有什麼夢了。但有一晚,她忽然又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片曠野裡,四望衰草茫茫,天低雲暗,景象異常愁慘。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連一頭牲畜都看不見。如血的斜陽中,她獨自拖著瘦長的影子,彳亍前進。夢中自覺此身是在鴻荒未開之前,又在宇宙末日之後,心裡充滿了淒惶的情緒。
  但她的心靈似乎對她說:這個世界裡還有一個親人,那是她的母親,她須去尋得她。
  她走了多時,忽然身在家鄉了。她望見倚門懸盼愛兒歸來的母親了。秋風吹著她蕭蕭的白髮,她確比從前憔悴得多了。
  她在悲傷快樂的混合情緒中銳呼一聲,撲向母親懷裡,她的雙臂攬住母親的頸子,頭貼著她的胸前。母親微笑的嘴唇,正按在她額上,她覺得頰部有冰冷的液體在流,那當是母親滴在她臉上的眼淚。
  母女擁抱不知幾時,忽覺母親的身體有向後翻倒的趨向。她極力抱住她,母親沉重的身軀在她雙臂中逐漸沉墜下去,她的身子也隨之而彎俯了。
  「媽!你怎樣了?」她在母親耳畔微呼著。
  「我心裡發了病,我要死了哇!」母親呻吟說。她看見母親的臉變成死灰色,雙目無光,像就要斷絕呼吸一樣。她夢中一驚,便醒了,耳中恍惚尚聽見母親呻喚的聲音。
  她定一定神,那呻吟聲又在她耳邊起來了。其聲沉痛而悠長,拖過空間,使四周的空氣,為之顫動,似一條負傷的蛇,從水上蜿蜒爬過,整個平靜的水面,都漾開帶血的波紋;又像一個垂死的人,掙扎死神鐵腕下痛楚的呼號,醒秋聽了不覺毛髮皆豎。她分明不在夢境中了,這奇怪的聲音從何而來呢?仔細側耳一聽,呀!弄清楚了。聲音來自隔室,斷斷續續,似一個老年婦人突患重病,呻楚欲絕的樣子。隔室住著老修女摩爾女士,或者她半夜裡患了急病吧?醒秋披衣下床,想喊醒舍監救治她。才到門口,見老修女室中電燈已明,腳步聲雜沓並作,知道已有人在裡面服侍了,便又縮回睡下。
  老修女呻吟了一夜,醒秋也一夜未再闔眼,次日早晨有人告訴她:司文書兼出納的摩爾女士昨夜發了急劇的心臟病,已搬到對面補習學校調治去了。
  「她已年近古稀,病恐怕難望痊癒吧?」醒秋想。
  過了幾天,老修女果然死了。大殮時,醒秋也去看。她的屍首躺在床上,渾身白絹包裹,兩手交於胸前,捧著一個大十字架,和一束香氣蓊勃的鮮花。黯淡的燭光中,醒秋見死者臉色極其和平靜穆,口角含著微笑,像睡去的一般。床前有幾個同伴的修女,靜靜的跪在地上祈禱。
  醒秋回到宿舍之後,心裡只是悒悒不樂。老修女死的印象,原不足感動她的心,但她記起那晚上的噩夢,她不免又掛念她的母親。
  母親脛瘡已癒,大姊又已歸寧,家裡沒有什麼事叫她掛念了。她近來心境之寬慰,未必非由於此。但現在她又有些不安起來了。明知那晚的噩夢,是夢中聽見老修女的呻吟,下意識起了作用,所以構成那一場幻境,用心理學來一解釋,是沒有什麼奇怪的。但醒秋到法以來屢遭不幸,神經變成衰弱,加之母親臨別時她認為不祥的預兆,永遠像一片黑影似的,籠罩在她心頭。她疑神疑鬼,自己驚嚇自己,已不止一次,所以這次噩夢又在她心裡,結了一個打不開的紐結。
  此後她又常常做夢了。夢中母親死灰色的臉,和躺在床上老修女屍首的影子,結合為一。她屢次夢見母親身臥靈床,她在她身邊哭泣。哭醒之後,心中隱隱作惡,但又不敢告訴人,因為這樣好像詛咒母親的死,她心裡有所不忍。有時她竟追咎不該去看老修女的死屍,以為沾了晦氣。一個明達事理,富有新思想的她,竟變成這樣拘泥迷信,連她自己都不得其解。
  一天,她由中學回到宿舍吃飯,吃完飯到自己寢室拿書,打算赴中學上課。看見桌上放著一封厚信,信封的筆跡,認得是大姊的,知道內中有母親的消息,便喜不自勝,急急將信拆開來讀。信中是這樣寫著:「醒妹如晤:前接來信,知妹近來身體健康,學業進步,至以為慰。母親大人自去秋以來,慈躬康泰。大哥之事,家人不敢多提,恐觸慈母悲懷,母親自己亦絕口不道,日惟以弄孫為樂。可憐無父之兒,已能牙牙學語,實大母慰情之至寶也。
  「惟家鄉新近發生慘劇,姊雖不忍告妹,而又不能不告——
  醒秋讀到這裡,心勃勃跳躍起來,只得捺定神思,又往下讀道:
  「吾省年來匪風日熾,鄰邑如青陽涇縣等處屢遭蹂躪。吾村寶善堂有百萬之名,匪眾垂涎已久,時有光顧之謠傳。鄉間長老議練鄉團自保,但以意見不能一致,未能實行。舊臘五日,突有大股土匪自卓村越嶺至吾村,人數約有六十,身著軍服,手持快槍,經過卓村時,冒稱官軍之往剿匪者,眾亦不之異。及到斜嶺,豆腐擔老王,以其形跡可疑,飛奔前來報信,闔村老幼,不及收拾物件,紛紛避入深山,吾家青年婦女,均躲入育槐書屋及土地廟等處。但祖母年高,性情未免固執,堅守家中不去,謂屋存與存,屋亡與亡,匪若無禮,即以老命相拼。母親及五叔等再三泣勸,老人不聽,且謂逼之過甚,即先碰壁覓死。母親等遂留老人身邊不去。姊與五嬸見此光景,亦不忍離開,各人懷中暗藏小剪,設有不測,與老人同命而已。嗚呼,彼時吾等心中之憂怖,豈筆墨所能盡述哉!
  「匪到吾村後,分為兩股,一股往搶寶善堂,一股則來吾家。各房細軟,搜取一空,皮箱盡皆打開,櫥櫃亦俱砸破,甚至地板亦被掘起數處。各房馬桶溺器,皆潑翻於地,糞穢狼藉,臭不可聞,蓋匪疑吾等暗藏金飾於中也。
  「匪一面搜索,一面放槍示威。槍聲如連珠,彈墜如雨,令人心膽皆碎。旋有五六匪來祖母房,見吾等不避,亦頗以為異,一匪向祖母云:『你想必是這家的老太太了。請把你金銀首飾拿出來,大家客氣些,不要等我們兄弟動手。』老人不惟不從,反高踞床上,放聲辱罵。匪大怒云:『好大膽的老婆子,殺了你!』舉刀欲砍,母親與五叔向前攔阻,匪將槍托向母親肩上猛打一下,又將母親極力一推,摔倒在地,適摔在短凳角上,腰部受傷甚重。五叔額上被砍一刀,血流滿面。五嬸不得已將祖母首飾箱獻出,匪怒始息。匪臨去時,取出我家所儲洋油,聲言放火焚屋,又由母親苦苦哀求,匪始未下毒手。而彼時寶善堂火光燭天,百餘間老屋,數十載精華,皆付之一炬,嘻,慘矣!
  「匪自上午九時到吾村,抄至午後四時始畢。全村無論貧富,無一倖免,幸未傷人而已。搶完,捆載贓物,嘯呼越嶺而去。村中損失以寶善堂一家而論,已在十餘萬以上,吾家各房不但細軟抄掠一空,即床上被褥,粗布衣裳亦不留,統計亦在七八千元上下……「出事後,連夜稟告官廳,追騎四出。但中國官吏辦事向不認真,搜捕多日,始在青陽獲一匪,在大通又獲一匪,追回贓物有限,餘匪均鴻飛冥冥,不知去向矣。
  「母親受傷,兼受驚恐,近日忽大發寒熱,譫語不斷。現雖請醫調治,一時未能減退,家人不勝焦灼。母親自大哥去世後,悲痛過度,屢困病魔,身體尚未完全復原,忽又遭此意外打擊,真所謂『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者也……」
  醒秋又驚又痛,心顫肉跳地,一口氣將大姊的信讀完,讀完後她悲憤極了,她除了詛咒、痛恨、哀哀痛哭,還能什麼樣呢?
  「咳,我太不幸了!天呀,讓我死了吧!讓我早些死了吧!我的心靈再受不住這樣刺激了!」她舉手向天,長長噓氣地說。
  那天下午,她沒有到中學上課,晚飯也沒有吃。舍監疑她病了,親來慰問,醒秋只推頭痛,沒有將家鄉的不幸告她。她愛祖國,土匪橫行,是祖國的大恥辱啊!
  她原是一個愛國者,現在她恨起中國來了。她想到那刀光如雪,肉飛血濺之頃,母親和祖母們的生命,千鈞一髮;她想到母親被打被推倒的光景;她想到母親發熱發冷,輾轉床榻的苦況,她心裡刀刺似的作痛,她全身的肉發顫,她滿臉披著淚痕,眼中燃燒痛憤的火焰,她切齒向東方說道:「咳,中國!充滿了血腥的中國呀!你知道麼,你們子孫的生活是怎樣?年年鬧水旱,鬧饑荒,百姓已沒有好日子可過,偏偏還要受亂兵土匪的蹂躪。土匪是怎樣來的?還不是因軍閥內爭而起的?他們要攘權利,要奪地盤,不惜犧牲國民的幸福,斷送中國的國脈……他們囊括數千萬民脂民膏,不去教育青年,不去開發實業,不去整理政治,卻輸到外洋去買軍械,買了軍械便來殘殺同胞,繼續內亂的工作……「軍閥們呀!我恨你!我詛咒你!土匪是你們逼出的。中國政治的紊亂是你們釀成的。你們不知什麼是人格,什麼是禮義廉恥,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民族,你們只知自私自利,到死還是自私自利。你們為的想坐汽車,想住洋樓,想討大群的姨太太,甚麼殃民禍國的事,都可以幹出來。『財和色』是組成你們肉體和靈魂的原質,你們的淫猥,幾乎個個變成色情狂,你們的貪黷,只要有錢,賣祖宗、賣祖國、賣種族都在所不顧。你們這些可詛咒的東西,快滅亡吧,你們配生養於這美麗世界的空氣和陽光中麼?你們配在世界高尚民族中佔得一席地麼?」
  她痛罵中國人之後,悲憤略為發洩,想了一想,又說下去道:
  「但是,我恨軍閥們,我不能不愛中國。中國有錦繡般的山河,有五千年的文化,中國也出過許多聖賢和豪傑,中國也有偉大光榮的史跡,我曾含咀她文學的精華,枕胙她賢哲的教訓,神往於她壯麗的歷史。我的身形由此生長而出,我的性靈由此醞釀而成,我所親愛的母親,我所崇敬的師友,也都生於斯,居於斯,歌哭於斯,我怎能不愛中國呢?對了,對了。康長素說:『莊周夢化蝶,我實化國魂。』中國,可愛的中國,你原是我的靈魂哪!
  「我不主張狹義的愛國,但說不愛自己國家而能愛世界,我是不能相信的,我們須先使自己的國家好起來,然後才配講大同主義。我沒有到外國來之前,不知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現在得了比較,回顧祖國,更使我難堪了。他們何等安富尊榮,我們何等貧窮屈辱,他們的生命有法律人權的保障,我們連馬路上的狗都不如。咳,國家富強不是一朝一夕可得而致的,是要付出絕大代價才能獲得的。鐵和血,臥薪嘗膽的志氣,無限的苦鬥和犧牲,才是我們救國的代價!「我是愛國的,永遠要愛國的。祖國啊!如果能使你好起來,我情願犧牲一切。情願貢獻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生命!」
  這是黃帝的一個子孫,大中華民國的一分子,身在萬里海外,感受家國切膚之痛,從血淚中迸出這一段慷慨憤激的言辭!
  醒秋除痛恨軍閥土匪以外,也隱隱埋怨自己的祖母。為了她一人的固執,幾乎使母親五叔死於土匪的毒手,結果錢財還是不保,何苦!何苦!祖母一輩子是母親的剋星,她大哥的死,祖母要負責。她自己也有半條命送在祖母手上,正因健康摧毀,所以來法不能好好讀書。大家庭的制度,片面的倫理道德,她想起來便恨。若不是五四運動,中國不知道還有多少兒女要受這種無謂犧牲哩。
  醒秋掛念母親的病,才收斂起來的心思,又紛亂了。噩夢又在她腦筋中大大活動了。她夢見沖天的火光,夢見如麻的槍刺,夢見強盜猙獰的面目;這還不算,最使她痛苦的,是夢見她母親,有時見她直僵僵倒在血泊之中,有時見她兩手交胸地躺在床上,——只是胸前沒有十字架和鮮花。
  噩夢越來越紛沓,逼得她幾乎發了瘋狂,她晚上竟至不敢閉眼,一閉眼便看見這些可怕的幻象。
  不幸,人生總不免有不幸的時候,但母親的不幸,何以竟層出不窮?何以偏偏在這一兩年並在一起?長子病亡,幼兒又患了不治之症,女兒遠在海外,憂傷焦慮又加上病魔不斷的磨折,現在又遭受這樣無枉的飛災。這好像是天命預定的,不然何以如此巧湊?
  母親,可憐的母親啊!你的精神已為兒女耗盡,你的眼淚也為兒女流枯,想你燒熱昏眩之際,你目前必常湧現你愛兒的影子,他的豐頤廣額,他英秀的雙眸,是你平生所誇所愛的。他死了,我知道你還將他容貌鐫刻在你心坎之上,永遠不會漫漶的。他曾在你夢幻中向你微笑吧?白楊衰草,鬼火群飛,我知道那是你夢魂所游之境,咳!那是如何的可慘!在病榻上,你定向空氣展開雙臂,喃喃囈語道:「女兒,你回家了。以後再不要出遊了。你應知你兩年在外,母親已經望眼將穿了啊!唉!忍心的女兒……」
  當你略為清醒的時候,睜開眼睛,不見愛兒,不見嬌女,只看見你那歪著頭顱,形容枯槁的小兒子,立在床前,那時,你心裡的痛楚我還能想像得出麼……咳,可憐的母親!
  醒秋久已疑心不能和她慈愛的母親再見,現在更認定這個預兆之必應驗,她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一切的氣力都沒有了,日間她鑽在被裡低聲啜泣,直哭得腸斷魂飛;夜間為怕噩夢的襲來,兩眼睜睜地向著天花板。渾身的血液像海潮般向腦中衝突上來,弄得頭痛如裂,口乾舌燥,像有把烈火在心裡燒。
  白朗那幾天恰染了流行感冒,請假回家調養去了。三天後,她到伯克萊宿舍中來,舍監告訴她:你的高足病了,這兩天飯都沒有多吃,常聽見她在房裡啜泣,想接了什麼家信,或者有什麼心事。
  白朗趕緊走到醒秋房中,見醒秋兩手扶頭,枯坐燈前,好像沉入冥想之境。白朗便抱住她,與她親頰,問道:「我親愛的醒秋,聽說你病了,你哪裡不舒服?」「我這兩天頭痛得厲害。」醒秋仰起頭來說。
  「你的臉色如此慘白。你的眼皮紅腫,好像才哭過似的。好孩子,不要瞞著我,你定有重大的心事,告訴我吧,你還不相信我麼?」
  醒秋本來想熬住不說,被白朗一愛撫,心裡一軟,眼淚便撲簌簌掉下來了。她靠在白朗胸前,將家裡的不幸和母親的病,嗚嗚咽咽地告訴了她,又說母親此刻恐已不在人間了。
  白朗不聽猶可,一聽只把一個富於同情的她,急得面目改色,她那握著醒秋臂膀的一隻手,變成冰冷。「好孩子,勇敢些,母親不會怎樣的。你接到信時,離開那慘劇幾天了?」
  「事出於陰曆十二月五日,大姊的信隔十天才寫,寄到這裡已經五十多天了。」
  「五十天很長久,你母親若有不測,電報也早來了。我可憐的醒秋,急昏了,所以這樣的神經過敏?」
  「我不是神經過敏,我只覺那預兆可怪。那預兆你雖不信,我卻堅信其不祥。」
  「懇求天主吧,祈禱的力量可以上達於天的。我的醒秋,你從前總不信神,現在何妨為你母親試試。」
  「我想這是命運,命運預先安排定了,誰能勉強?波斯某詩人道:『天命的注定,正如人們之不斷的寫字,寫定了,無論你有多少智慧和虔誠,不能刪除它一句,涕淚成河,也不能洗掉墨痕的半點。』命運既系前定,祈禱有什麼用呢?我想我今生是不能和母親相見了!」她說著又流下淚來。「你錯了,你總是東方人的頭腦,開口定命,閉口定命。便是真有預定的命運,全智全能的天主,不能勝過它麼?孩子,為你母親起見,快去懇求天主吧。天主賜給你的恩惠,恐怕要在你預料之外呢。」
  醒秋還在遲疑,白朗又談了許多神的靈跡:如耶穌當日怎樣起死回生,露德聖母,怎樣治癒許多醫生認為無可救藥的病人等等。
  醒秋這時候好像一個墜水的人,茫茫萬頃中,既不見一隻救生船,又不能游到邊岸,抓著一根枯梗,一片木板,也便要死命不放。聽見白朗談了宗教上許多靈跡,她的心便活動起來。而且她現在憂愁痛苦,已達極點,她的靈魂已到走頭無路的地步,除了倚靠神力之外,也沒有別的力量可靠了。「人窮則呼天,疾痛則呼父母,」她現在才體驗到這個心理。「好吧,我同你祈禱去,如果能得母親病癒,我就皈依天主教。」
  白朗聽了大喜,她立刻將醒秋帶到小經堂。那裡面闃無一人,止有一盞長明金燈,黯黯照射,顯出一種宗教莊嚴的氣象。白朗到祭臺前,恭恭敬敬雙膝跪下,醒秋沒法,只好跪在她身邊。只聽白朗用誠懇清朗的音調禱告道:「主啊,我今天領了一個可憐的孩子到你面前來,這孩子尚沒有認識你,但她的心已傾向你了。她的母親遭了許多不幸,現在又身患重病,求主靈光照臨她,治癒她身心兩方面的病。主不是說過的麼?『凡有疾病和心裡有憂愁的人,都到我這裡來。』這孩子的母親自己不能求生,她替她代求,主是能明鑒的。
  「求主安慰她,接受她至誠的祈禱。亞們!」
  她祈禱完了,回首對醒秋低聲說道:「輪著你自己了,快用你的全心和天主說話吧,他無論什麼都會聽許你的。」
  醒秋便也虔虔誠誠地,在心里許了一個願,說母親的病若真的好了,她定領洗入教。許完願,白朗又默禱了片刻,兩人躡足走出經堂。白朗教她每晚與法國學生同去祈禱,她說祈禱要誠心,又要天天繼續,才有效驗。
  從第二天起,醒秋果然依著白朗的話做。白朗自己又行種種的祈禱和犧牲(sacriices)她又叮囑她八百學生個個為醒秋母親禱告,醒秋一到補習學校,遇見同班學生,她們總問道:
  「醒秋,你母親的病怎樣了?接到家信麼?我們替你祈求著天主呢。」
  醒秋以後常接家信。大姊有時告報母親病重了,她便異常焦灼,祈禱加倍虔誠;有時說母親的病減退了些,她懇求天主的心也便冷淡下來了。
  原來人們之歸心於神,是在有求於神的時候——失望時求希望,痛苦時求慰安。
  過了月餘,醒秋又接到大姊一封信,說母親服鄰邑某醫之藥,寒熱已退,現在總算沒有病了。不過骨瘦如柴,還須好好調養,方能恢復元氣。
  醒秋接著那封信,心裡一塊石頭,倏然落地。晚上白朗來看她,她高高興興地將母親病癒的消息告訴她。
  白朗屈指一算,母親病退之日,和她們那夜在小經堂許願之時,相差不過八九天。
  「親愛的醒秋,你現在才信神的力量偉大吧。我們現在應當到經堂去感謝他,第二步你就須預備領洗。」
  醒秋一聞母親病癒,心花怒放,許願的事早忘在九霄雲外了,忽聽白朗提起,不覺一呆。照她的心說:她許了願自應實踐,但她對天主教道理究竟不甚透徹,又怕人罵她做帝國主義的走狗,她紅了臉,訕訕地說道:「母親的病,原說是醫生治好的,哪見得便是祈禱的效驗?況且我母親這兩年來,好了又病,病了又好,不止一次了。如說這回是神的力量,那幾回是誰的力量呢?」
  白朗想不到她變心這樣快,自然大失所望。不過她原是一個德性極潭粹的人,知道信仰須出乎心中,勉強是沒用的。她只好如憐愛,如責備的說:「誰知你是這樣一個負心的孩子,我不愛你了。」她說著在醒秋額角上輕輕吻了一吻。
  但是經過這一場憂慮,和一個多月的祈禱,醒秋和天主又接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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