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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美善》雜誌與曾氏父子的文化事業


  新文學本策源於北平那個古都,《新青年》、《新潮》、《晨報副刊》等都是作品發表的重要園地。到民國十五、六年間,北方局勢動盪不安,許多文化人避難南下,大都稅駕於上海。上海這個華洋雜處的商埠,這個當時遠東最大的港口,這個紙醉金迷,繁華甲全國的都市,大書店原來多,出版書報之富,在當時更首屈一指。那些避難來的文化人到了這個地方,文藝氣氛更荼火般旺盛起來了。其中有位文壇前輩、藝苑耆宿也未免見獵心喜,加入了這個陣營,幹起開書店,發行書刊的文化事業來,他就是本書小說部分介紹過的清末民初以《孽海花》享重名的,筆名東亞病夫的曾孟樸。
  病夫於民國十六年在上海開了一家書店,以真美善三字為店名。同年發行《真美善月刊》。創刊號有他一篇《編者的一點小意見》,闡發真、美、善這三字的意義:
  「真美善」三個字,是很廣泛的名辭,差不多有許多學科可以適用。但是我選這三個字來做我雜誌的名,是專一取做文學的標準。
  那麼在文學上究竟什麼叫做真?就是文學的體質。體質是什麼東西?就是文學裡一個作品所以形成的事實或情緒。作者把自己選采的事實或情緒,不問是現實的,是想像的,描寫得來恰如分際,不模仿,不矯飾,不擴大,如實地寫出來,叫讀者同化在他想像的境界裡,忘了是文字的表現,這就是真。
  那麼什麼叫做美?就是文學的組織。組織是什麼東西?就是一個作品裡全體的佈局和章法句法字法。作者把這些通盤籌計了,拿技巧的方法來排列配合得整齊緊湊,彷彿拿著許多笨重的鍋爐機輪做成一件靈活的機器,合著許多死的皮肉筋骨質料並成一個活的人,自然的現出精神、興趣、色彩和動感,能激動讀者的心,怡悅讀者的目,就丟了書本,影像上還留著醰醰餘味,這就是美。
  那麼什麼叫做善?就是文學的目的。目的是什麼東西?就是一個作品的原動力,就是作品的主旨,也就是它的作用。凡作品的產生,沒有無因而至的,沒有無病而呻的,或為傳宣學說,或為解決問題,或為發抒情感,或為糾正繆誤,形形色色,萬有不同,但總合著說,總希望作品發生作用;不論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學問上,發生變動的影響,這才算達到文學作品最高的目的。所以文學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未來的,不是苟安現在的,是改進的,不是保守的,是試驗品,不是成績品,是冒險的,不是安分的。總而言之,不超越求真理的界線,這就是善。
  作者又說:
  我們把真美善三字來名我的雜誌,不配講以外的話,說一句文言的慣語,便叫做「卑之無甚高論」,不過表明他的一點願望,除去違背得太甚的罷了。譬如一個時髦的中國人,穿了西裝,明明語言相通,卻偏要在中國話裡,夾雜著幾句外國腔,未免太不真了;譬如開一爿舊貨鋪,可發賣的貨色很多,卻偏要拿些妓女蕩婦的淫脂浪粉,破褲舊衣,一樣樣陳列出來,這未免太不美了;譬如立個醫院,原是救濟人類,替人類求健全幸福的,卻拿來做毒害人的機關,還有藉著病來逼勒人家銀錢,這未免太不善了。我們這個雜誌,決不佔染這種氣息,這就是編者要表明的第一種意見。
  我們要知道民國十六、七年間,郁達夫正在上海大肆推銷他的「賣淫文學」,某博士也正在那裡開他的「美的書店」,大賣什麼「×史」。那時代新文藝作品真有無「戀」不成書,無「情」不成話之概。而所謂戀,所謂情,又都是極其下流猥褻,煽動獸慾,縱恣肉情的一類文字,沒有半點高尚情操存乎其間。上海這個商業都市,空氣本不純潔,讓這群披著新文藝外衣的文人來一鬧,更變成惡濁萬分的花柳病菌的世界了。《新月月刊》反對「頹廢」、「淫穢」的文派,「真美善雜誌」反對把妓女蕩婦的淫脂浪粉,破褲舊衣的陳列,都是針對當時上海新文壇現象而說的。
  病夫將真美善三字的意義細加闡發後,又說他這種雜誌是文學雜誌,必須將文學二字的範圍加以確定,然後應采的材料方能確定。於是依據歐洲文學上邏輯分類法,參合中國文學體材,列了一個極其精密的表格。那表格真做的極其出色,足見這位主編的真學問與真才情。他更主張想改造中國文學必須借助外來分子,舉了若干例子。他說:「這雜誌是主張改革文學的,要改革文學自然該盡量容納外界異性的成分來蛻化他陳舊的本質,另外形成一個新的種族。這在生物學上叫做分化作用,在文學上就是變遷的過程。無論哪一國的文字,不受外國潮流的沖激,決不能發生絕大的變化的。不過我們主張要把外潮的洶湧來沖激自己的創造力。不願沉沒在潮流裡,自取滅頂之禍,願意唱新鄉調,不願唱雙簧;不是拿葫蘆來依樣的畫,是拿葫蘆來播種,等著生出新葫蘆來。」
  這是何等透徹的眼光,何等高遠的見解。一個飽受中國舊文學薰陶的老先生能發出這樣議論,不叫人咄咄稱異嗎?這篇弁言還有許多寶貴而偉大的意見,不及備錄。總之這是一篇極有價值的文學宣言,可算是一種新文壇的重要文獻。對於五四後的新文壇,東亞病夫的批評,非常值得注意,他說:
  我對於現代的出版物,雖未能遍讀,然大概也涉獵過。覺得這幾年文學界的努力,很值得讚頌的,確有不可埋沒的成績。只就我所見的概括說起來,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諷刺的,析心理的,寫自然的,往往著墨不多,而餘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說,很有能脫去模仿的痕跡,表現自我的精神,將來或可自造成中國的短篇小說。第三是詩,比較新創時期,進步的多了。雖然敘事詩還不多見,然抒情詩卻能把外來的格調,折中了可譜的音節,來刷新遺傳的舊式,情緒的抒寫,格外自由、熱烈,也漸少詰屈聱牙之病,決有成功的希望。這三件,我們憑良心說,不能不說是良好的新產品。除此外,長篇小說——現在名為長篇,實不過中篇——沒有見過。詩劇、散文劇、敘事詩、批評、書翰、遊記等,很少成功之作。
  我們在這新辟的文藝之園裡巡遊了一周,敢說一句話,精緻的作品是發現了,只缺少偉大。譬如我們久餓的胃口正想狼吞虎嚥,而擺在你面前的只是些精巧的點心,玲瓏的糖果,酸辣的小食,不要說山珍海味沒有你的份兒,便是家常的全桌飯菜,也到不了口,這如何能鼓腹而嬉呢?
  這個現象,很值得我們注意。為什麼成這個現象?我想不外乎兩個原因。一種是懶惰,一種是欲速。我們來做文章事業的大半是聰明的青年人,聰明人總歡喜做點乖巧的勾當,決不肯去下笨重的工夫。他們見這些小品文和短篇小說,用力少而成功易,又適應潮流,自然群趨一途,何必戴石串戲?等到這種試驗,得了些效果,成了些小名,已經有人如天如帝來捧場,自覺在這新國土裡已擁了威權,新信仰中已成了偶像,只想保持尊嚴,享用香火,誰還肯冒險圖功,自尋煩惱,這便是懶惰。我們人的普通性,任做什麼事,總喜歡越級,政治是如此,文學上也是如此。文學最終的目的,自然要創造,但創造不是天上掉下,石裡迸出的,必然有個來源。我們既要參加在世界的文學裡,就該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養我們創造的源泉(下敘述翻譯世界名著之重要,略)。
  從新文學運動後,譯事反不如了舊文學時期,這便是欲速。
  病夫這封信就是對當時新文藝現象的批評,也是當時文壇病態的診斷,可謂句句中肯,針針見血。
  病夫第一點貢獻,便是用語體創作。凡舊文學根柢深厚的人一定瞧不起新文學,且以年齡關係,思想成為定型,腦筋築起一千丈銅牆鐵壁,對於任何高深的新知識都深閉固拒,無論如何不肯容納,這是古今中外一般常情。再若舊式文人也最瞧不起小說,四庫全書不收小說。病夫先生很早便認為梁啟超發表於新民叢報上的《小說與群說關係》及該報所附刊的小說雜誌,於陶冶國民性及轉移風俗厥力至偉。遠在五四運動前十五、六年間,他便邀集同志,湊齊股本,在上海設立小說林社,除出版自著小說《孽海花》外,又發行翻譯的外國小說,據說商務印書館刊行林畏廬(琴南)的翻譯小說,也是由於小說林的刺激而然。病夫後赴北京,會見林琴南,力勸他譯西書宜捨棄文言,改用語體;並勸他翻譯西洋小說,宜知西洋文學的流派,宜擇歐洲第一流文人的作品,並須擇其有代表性者。像英國哈葛德的作品,林氏翻譯了好多部,實為浪費精力。林氏不能用其言,反以自己能將外國第二、三流的作品介紹進來,與第一流作家並列,有「化腐臭為神奇」的本領,而詡詡自得呢。這一點,病夫先生,可說新文學的先知先覺,實為難能可貴。他真美善書店便在鼓吹新文藝,而尤著意於小說。
  病夫第二點的貢獻,便是他的翻譯事業。他能用法文直接翻譯書,不像林琴南目不識西文僅憑他人口述,做點筆錄功夫。原來病夫早年原想入外交界服務,為了英文在那時僅供商業用途,而法文則為外交上必須的文字,是以在北京時入同文館讀書,就選了法文為主修之課,不幸因故出京未能繼續,他卻以那八個月光陰所學法文為基礎,回到家鄉後,借助於字典,努力進修,居然將法文弄通了,後來又遇見了寓法有年陳季同將軍,陳告以法國文學變遷之情況,並告以法國文人如佛郎士等對於中國文學之評價,病夫始知西洋文藝值得研究,遂發狂一般,大購法國文學書,日夜誦讀,以用功太過,患了一場大病,纏綿三年始漸痊癒。在病中仍手不釋卷,終則對法國文學築下深厚的基礎,能自由譯法文書。
  病夫的翻譯事業以介紹十九世紀法國文豪雨果的作品為主,他譯書純用語體,努力保存原文的面貌和風格,但又不是呆板的直譯。因為他的中文底子好,於原書高深的思想,微妙的意趣,雋永的神韻,幽默的風味,都能曲曲傳達出來。不像林琴南因自己不懂西文,只好一隨口述者的擺佈。他的口述者外文程度往往不高,遇著不解的地方便付之節略,好多西洋名著便被林氏筆錄得走了樣了。又林氏於西書的題目好改用些香艷字樣,像什麼「玉樓花劫」、「劍底鴛鴦」、「香鉤情眼」、「吟邊燕語」,不勝枚舉,此風傳播,致民國初年那數十年間鴛鴦蝴蝶派大行其道。而東亞病夫的翻譯則直用原來書名,像雨果的Quatre Vingt Treize,便譯為《九十三年》,Angelo便譯為《項日樂》,Hernani便譯為《歐那尼》,Lucrece Barqia便譯為《呂克蘭鮑夏》等等,他翻譯的書不能像林譯的風行,實也由於曲高和寡的關係。
  病夫對於他翻譯事業,也曾擬定了一個計劃,那計劃也大得驚人。他很早便宣佈文學之為物,不是孤立的,必須接受外來文學的衝擊,始能發生變化,產生進步,一潭死水,沒有新源,終於腐臭而已,又好像花之能結果,有類於蜂蝶之傳播花粒,花之品類由低劣的品種,變成高貴的品種,也有待於外來珍卉與之屢次的配合。或謂一個民族有其獨立性,所謂民族文學也有其獨立性,接受外來影響,豈不喪其故吾,與人同化。病夫不以為然,他說外來影響僅足以刺激我們的創造性,並不能將我們的推翻。在他那篇有名的《真美善雜誌發刊詞》,曾歷舉英法各國文學潮流為例,說的理由都充足異常。
  他所擬翻譯計劃是怎樣呢?第一命他公子虛白將我國已有翻譯作品都詳細調查,列為一表。然後將這些譯品,逐一討論,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一一分開,再將各國各時代,各派別的代表作,另立一表,說明其應先選擇,在雜誌裡,按期發表,大家共來商榷,以便定出一個翻譯的總標準。
  那時病夫對於文化事業興趣十分濃厚,一面創作,一面翻譯西洋名著,正擬將他這個計劃付之實施,而真美善書店竟以經費支絀,虧累太巨,不得不關門。而他自己以那幾年透支精力太甚,健康日走下坡,只好回到故鄉常熟,辟圃種花自遣。民國二十五年六月間,竟一病不起,一個偉大崇高的人格,一種超越時代的睿智,一種忠於文化,努力不懈的精神,忽然消失了,隨著這位才兼新舊,學通中外才人的遺蛻,長埋虞山之麓了。這真是中國文化界莫大的損失,令人惋惜哀感於無窮!
  本章題目為《曾氏父子的文化事業》則對於病夫之子虛白先生的事也應一提。虛白乃系病夫的長公子,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所學並非文科,但他稟父遺傳,愛好此道,文筆雄肆,理論透徹。病夫在滬設真美善書店,他是父親得力的助手,也是為文化奮鬥的同志。他在真美善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甚多,與他父親合著《一家言》,極博好評。他又曾利用山海經、穆天子傳、列子等舊神話,撰寫若干短篇小說,如《傀儡的造反》、《徐福的下落》等,色彩瑰麗,寓意深刻,實為不可多得的佳作。

  選自《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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